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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寒冷冬日的下午,暴风雪过后,太阳发出冰冷的光,两个孩子得到妈妈准许,跑出家门,去玩新雪。大的是个女孩,温柔谦和,人人夸她长得漂亮。父母亲和熟人们都叫她“紫罗兰”。而人人都知道她弟弟名叫“牡丹”,因为他小脸圆圆的,红扑扑的,谁见了都会想到阳光和大朵大朵的红花。姐弟俩的父亲是林赛先生,必须声明,这可是位身手不凡,尤重务实的汉子,做五金生意。此人不论应付什么事,都坚定不移地按照所谓“常识”来考虑。他跟别人一样软心肠,但脑筋却硬得穿不透,所以里头也就空空如也,跟他卖的铁茶壶一个样。至于孩子们的妈妈,在忙着充当主妇与母亲的天昏地暗中,性格却依然富于一种诗意,一种超凡脱俗的美——宛若精精致致露珠盈盈的鲜花,度过多愁善感的青春年华,依然朝气蓬勃。
于是,照我开头说的那样,紫罗兰与牡丹央求妈妈让他们跑出去玩新雪。因为虽说先头雪花从灰蒙蒙的天上扬扬洒洒,看着让人又乏味又闷气,但现在给阳光一照,就变得好叫人欢喜。孩子们住在城里,没有更宽敞的地方,只有家门前一个小花园供他们玩耍。小园用一道白色的篱笆与大街隔开,这儿一棵梨树、两三棵李树撒下它们的浓荫,客厅窗下还长着一簇玫瑰。不过,果树与玫瑰眼下片叶无存,枝枝杈杈都裹上了一层薄雪,且做冬天的叶片。四下里还挂着冰柱,权当果实累累。
“好吧,紫罗兰——好吧,我的小牡丹,”和蔼的妈妈说:
“你们可以出去玩雪。”
细心的妈妈给两个小宝贝裹上羊毛外衣,穿上厚厚的袜子,包好围巾,再给他们各人的小腿套上一双绑腿式长统靴,小手戴上毛线手套,然后在他俩脸上各亲一下,好赶走严寒。两个小家伙一蹦一跳,立刻冲进一大堆雪中间。紫罗兰像只雪鹀似地钻了出来,小牡丹挣扎半天才露出红彤彤的脸蛋。两人玩得有多开心!看着他俩在冬日的园中嬉戏,您会觉得冷酷无情的暴风雪扑向大地,不为别的,就为给紫罗兰和牡丹提供一种新游戏。而两个小家伙也与雪鹀一样,天造地设,就是要在风雪中,在大地的银装素裹中寻找快乐。
后来,两人浑身上下都撒满了一把把白雪,紫罗兰瞧着弟弟咯咯欢笑,忽然计上心来。
“牡丹,你样子真像个雪人,”她说,“要是你脸蛋儿不这么红的话。这让我想出个好主意!咱俩堆个雪人吧——堆个小姑娘——让她做我们的妹妹,整个冬天都跟咱们一起跑呀,追呀,玩个开心,好吗?”
“哦,好!”牡丹还是小小孩,努力把自己表达清楚,“那太好了!妈妈也能看见它!”
“对,”紫罗兰道,“让妈妈也见见新来的小姑娘。但她可不能让小姑娘进暖和的屋里去,要知道,咱们的小雪妹妹可不喜欢温暖呀。”
孩子们马上动手完成他们的大事,要堆出一个会跑的雪人。妈妈坐在窗前,听到他们的话,瞧他们一本正经动手干活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他们大概以为,用雪造出一个活生生的小姑娘并不犯难似的。老实说,奇迹要真能创造的话,咱们只要紫罗兰和牡丹这样,简简单单地想,毫不怀疑地动手干,甚至于不必知道它是否奇迹,妈妈这么想着。她还想到,刚从天空降下的新雪倒是创造新生命的好材料,要是不那么冻手就好了。她又看了一会儿孩子们,高兴地观察他俩小小的身影——女儿,个头儿比年龄高,体态优美灵活,肤色柔和,模样更像一种快乐的遐想,而不像血肉之躯。而牡丹一个劲儿横长直不长,一双结实的小腿滚来滚去,大象一样,虽说身躯没那么庞大。妈妈继续手里的活儿。我记不清她干的是什么了,不是为紫罗兰缝绸帽,就是为小牡丹织袜子吧。但她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再一次,转向窗口,看看孩子们的雪人堆得怎么样。
真的,这景象太美了。两个活泼的小人儿起劲地干活儿!瞧他们干得多熟练多在行。紫罗兰充当指挥,吩咐着弟弟该干什么,她自己纤细的小手则负责更细致的造型工作。怪呀,雪人不像孩子们造出来的,倒像在他们手中自己长大起来。姐弟俩手忙脚乱,咭咭呱呱,好不热闹。妈妈看了好惊讶,越看越惊讶。
“我的两个孩子多棒呀!”她不由笑了,满脸做母亲的骄傲,同时又为自己这么得意而暗暗好笑。“谁家的孩子头一遭就能堆出这么活灵活现的雪人小姑娘呀?呣。不过,得赶紧缝好牡丹的新衣裳啦,明天他爷爷要来,小家伙得打扮得漂亮些才好。”
她于是拿起衣裳,很快就像孩子们堆雪人那样,忙碌起来。一面飞针走线,一面倾听孩子们活泼的声音,满心喜悦。两个孩子小嘴不停,舌头和小手小脚一样勤快。间或,妈妈也听不清他们的话,只感到他们情绪高涨,玩得开心,雪人也堆得挺顺利。时不时,紫罗兰和牡丹碰巧提高嗓门儿,说话声便清清楚楚,像在妈妈落坐的客厅里说话一样。哦,这些话在她心里多么快乐地回响,即使他们自己压根儿没想说得这么聪明美妙!
不过您得明白,当妈妈的听话,用心比用耳朵多得多。所以她常常为仙乐般的颤音满怀欣喜,而别的人却一点儿也没领会。
“牡丹!牡丹!”紫罗兰唤着弟弟,他跑到园子另一头去了。“再给我运些那种新雪来,从最远的那个角落,咱们还没踩过那一片。我要用它来做小妹妹的胸膛,你知道这部分必须洁白洁白,和刚从天上落下来的雪一样。”
“给你,紫罗兰!”牡丹口气爽快,非常可爱,一面从半踏过的雪堆中艰难跋涉而来。“给你造胸膛的白雪。哦,紫罗兰,她现在多——好——看——!”
“对,”紫罗兰边想边柔声说,“咱们的雪妹妹真好看。牡丹,我没想到咱们能堆出一个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来。”
妈妈边听边想,要是仙人们——或者更好些——小天使们——能从天堂下凡,跟她的孩子们一起玩耍,用它们无形的手帮助孩子们堆雪人,使它拥有天仙的美貌,那该多好!紫罗兰和牡丹将不会知道这些来自天国的玩伴——只能在干活儿的时候发现雪人变得越来越美好,会以为全是他们自己的功劳。
“只要凡人的孩子曾经有过这福分,我的小女儿小儿子就配得上这种玩伴!”妈妈自言自语,又为自己母亲的自豪莞尔一笑。
然而,这念头抓住了她的想象,她不时扫一眼窗外,梦想着能看到来自天堂的金发仙童跟自己的金发女儿和红脸蛋的牡丹一起玩耍。
现在又传来孩子们一阵忙碌认真却听不大清的说话声,姐弟二人正齐心协力地干着。紫罗兰是指挥,牡丹则是搬运工,远远近近,忙着运雪,这小淘气分明十分内行!
“牡丹,牡丹!”紫罗兰叫着,弟弟又跑到园子另一头去了。“给我弄些梨树矮枝上的松软雪花来,我好用它们给雪妹妹做些鬈发!你可以从雪堆往上爬,牡丹,很容易就能够得到。”
“给你,姐姐!”小弟弟答道,“当心别碰碎了。干得好!
干得好!真漂亮!”
“她多美呵!”紫罗兰心满意足。“现在咱们得弄些亮晶晶的小冰块儿给她做眼睛,她还没完工呐。妈妈会说她非常好看,可爸爸会说:‘呸!胡来!跑到冰天雪地的外头去!’”
“咱们喊妈妈往外看看吧,”牡丹边说边大叫,“妈妈!妈妈!!妈妈!!!往外看哪,我们做了一个多好看的小雪妹妹!”
妈妈放下手中针线,朝窗外看去。偏巧这时太阳已快落到世界尽头——因为现在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日子——晚霞斜照着妈妈的眼睛,所以,你得明白,她眼花缭乱,看不清楚园子里的东西。但是,透过明亮晃眼的斜晖与新雪,她还是看到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栩栩如生。她还看到紫罗兰和牡丹——真的,看他们比看雪人更久——两个孩子还在忙呐。牡丹运雪,紫罗兰则摆出雕塑师给模特儿贴粘土的神气,熟练细心地给雪人加雪。妈妈虽看不大清雪孩子的模样,却心想,从没见过雪人能堆得这么精巧漂亮,更没见过它竟出自这么可爱的两个小娃娃之手。
“他俩不管干啥都比别的孩子强,”妈妈得意洋洋,“难怪雪人也堆得好些!”
她又坐下来干活儿,尽量缝得快些。天快黑了,牡丹的衣裳还没完工,爷爷乘坐的火车明天一大早就会到。她飞针走线,越缝越快,孩子们也一直在园子里忙着。不过做妈妈的还是留神倾听,有趣地发觉两个孩子能在干活儿的时候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而且干得非常专心,他们大概以为雪孩子真能跟他们一道奔跑嬉戏嘞。
“整个冬天,她该是我们多好的玩伴!”紫罗兰道,“但愿爸爸别担心她会使咱们受凉!你难道不喜欢她么,牡丹?”
“哦,当然喜欢!”牡丹大叫。“我要搂着她,让她挨着我坐,跟我一起喝热牛奶!”
“哦,不行,牡丹!”紫罗兰严肃又聪明,“那可不行,热牛奶对咱们小妹妹的身体不好,像她这样的人只能吃冰棍儿。
不,不,牡丹,咱们可不能给她吃任何热东西!”
接着安静了片刻,因为不知疲倦的牡丹又跑到园子另一头去了。突然,紫罗兰乐得大叫——
“牡丹快看!快来呀!一道光从那边红云中照下来,照着她的脸蛋儿!红光不退了!好漂亮哟!”
“对,好—漂—亮,”牡丹故意把三个音节念得非常准确。
“哦,紫罗兰,瞧她的头发!金子一样!”
“哦,当然,”紫罗兰平静地应道,好像这事天经地义。
“这金色是天上金色的晚霞映照的。现在她差不多完工了,不过嘴唇应当是红的——比她的脸蛋儿更红。牡丹,说不定咱俩都亲她一下,她嘴唇就能变红!”
于是,妈妈听到两下响脆的亲吻,大概两个娃娃都亲了一下雪孩子冰凉的嘴。不过,这似乎还不能使雪孩子的嘴唇足够红润,紫罗兰又建议邀请雪孩子亲吻牡丹的红脸蛋儿。
“来吧,小雪妹妹,亲亲我!”牡丹叫道。
“瞧!她亲你了,”紫罗兰说,“现在她的嘴巴够红了,脸也羞红喽!”
“哦,多冰凉的吻呵!”牡丹叫道。
这时,一阵轻风从正西方吹来,扫过园子,把客厅的窗户也吹得格格响。听起来真够冷的,妈妈正打算用她戴顶针的手指敲敲窗玻璃,唤两个孩子进来,突然他们齐声叫起她来。这不是一声惊呼,虽然听得出他们很兴奋,像是什么早就期待的事情终于发生,所以他们欢天喜地。
“妈妈!妈妈!小雪妹妹完成啦,她跟我们一道,在园子里跑呢!”
“这两个孩子想象力真丰富!”妈妈心想,一面给牡丹的衣裳缝上最后几针。“真怪,他俩让我也变得小孩子似的!现在,连我也要相信雪人真活啦!”
“亲爱的妈妈!”紫罗兰喊道,“请往外看看,我们有个多好的玩伴啊!”
妈妈给这么一求,不能再耽搁,赶紧往外看。太阳此时已无影无踪,只留下它姹紫嫣红的霞光,使冬日的黄昏无比壮观。不过,窗户上,雪地上都没有刺眼的光,所以善良的太太可以把园中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你猜她看到了什么?她的两个宝贝孩子紫罗兰和牡丹,当然。啊,可除开他们,她还看见了什么东西或什么人呢?呣,要是您肯相信的话,园子里还有个小姑娘的身影,浑身雪白,红扑扑的脸蛋儿,一头金色的鬈发,正在跟姐弟俩追来追去呢!虽说是生人,她跟姐弟俩挺亲密,而姐弟俩对她也是一样,好像三个人从小就玩在一起。妈妈心想一定是邻居的孩子看到紫罗兰和牡丹在园子里,就穿过大街来和他们一起玩。好心的太太走到门口,想邀请这个小姑娘到自家舒适的客厅里做客。阳光正在逝去,户外的空气越来越冷啦。
可是,打开屋门,站在门槛上,她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请这孩子进来,甚至该不该跟她讲话。真的,她简直怀疑这究竟是个真孩子,还是刚降的大雪发出的一个光圈,被猛烈的寒风刮得在园子里团团转。小生人的相貌很不寻常,太太想不起来所有邻居当中,有谁家的孩子长得这么好看。这孩子洁白的皮肤,精致的红脸蛋儿,额前脸上飘扬着金色的鬈发。她的衣裳通体雪白,在风中飘飞,哪个有脑筋的主妇也不会给孩子穿这种衣裳到冰天雪地中去玩的。一看她那双小脚,善良细心的母亲就打寒战,那双脚赤裸裸地,就穿一双菲薄的白色小拖鞋。然而,她穿得虽少,却似乎一点儿也不冷,还在雪地里轻盈地舞蹈,小脚在雪地上几乎没留下任何脚印。紫罗兰还勉强能赶上她,牡丹的腿太短,只好落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