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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斯渥收到麦·詹·海事务所的那份明确的通知以后,心烦意乱地上街转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家时,才发现嘉莉那天早晨写给他的信。一看见信封上的笔迹,他激动万分,急忙将信拆开。
“这么说,”他想,“她是爱我的,否则她就压根不会给我写信。”起初几分钟,他对信的内容感到有点沮丧,但很快又振作起来。“若是她心里没我,就决不会写信的。”只有这么想,他才不致于沮丧透顶。从信的措辞上看不出什么,但他自以为能领会信的精神。
明摆着是一封谴责他的信,他竟能从中得到宽慰,倘若不是可悲,也是人性弱点的过份体现。这个一向自足的人,现在竟要从身外找寻安慰,而且是这样一种安慰。多么神奇的爱情绳索!我们谁也挣脱不了。
他的脸上又有了血色。他暂时把麦·詹·海事务所的来信置之脑后。但愿他能得到嘉莉,这样也许他就能摆脱一切纠葛--也许这就无关紧要了。只要不失去嘉莉,他就不在乎他太太要做什么。他站起身来,一边走动,一边做着今后和这个可爱的心上人共同生活的美梦。
可是没过多久,他的思路又回到了老问题上,真让人厌倦!他想到明天和那场诉讼。转眼一个下午就要过去了,他还什么都没做。现在是4点差1刻。5点钟律师们就会回家了。
他还有明天上午的时间。就在他想着这些时,最后15分钟也过去了,到5点了。于是他不再想当天去见律师的事,而转念去想嘉莉。
值得一提的是,这人并不向自己证明自己是对的。他不屑烦这个神。他一门心思只是想着怎样说服嘉莉。这样做并没错。他很爱她,这是他们两人幸福的基矗杜洛埃这家伙不在就好了!
正当他美滋滋地想着这些时,他想起自己明天早晨没有干净的衬衫可换。
他买来衬衫,还买了半打领带,然后去帕尔默旅馆。进门时,他觉得似乎看见杜洛埃拿着钥匙上了楼。可千万别是杜洛埃!他又一想,也许他们临时换了个地方祝他直接去了柜台。
“杜洛埃先生住这儿吗?”他问帐房。
“我想是的,”帐房说,并查了一下他的旅客登记表。“是的,他住这儿。”“真是这样?”赫斯渥忍不住叫道,虽然他努力掩饰自己的吃惊。“他一个人吗?“他又问。
“是的,”帐房说。
赫斯渥转身走开。他紧闭双唇,尽量掩饰他的感情,可是正是这个举动将他的感情暴露无遗。
“怎么会这样呢?”他想。“他们是吵架了。”他急急忙忙、兴高采烈地去了自己的房间,把衬衫换了。
他在换衣服时暗下决心,不管嘉莉是一个人留在那里,还是去了别的地方,他都应该去弄个明白。他决定马上就去看看。
“我知道该怎么做,”他想。“我走到门口,问一声杜洛埃先生是否在家。这样就能知道他是否在那里以及嘉莉的去向。”他这样想着,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了。他决定一吃完晚饭就去。
6点钟,他从房间下来时,仔细地看了看四周,杜洛埃不在。然后,他出去吃饭。可是他急着去办事,几乎什么也吃不下。动身前,他想最好确定一下杜洛埃此刻在哪里,于是又回到旅馆。
“杜洛埃先生出去了吗?”他问帐房。
“没有,”后者回答。“他在房间里,您想递张名片上去吗?”“不用了,我迟一点去拜访他。”赫斯渥说完就走了出去。
他上了一辆麦迪逊街的有轨电车直奔奥登公寓。这次他大胆地径直走到门口。女仆替他开了门。
“杜洛埃先生在家吗?”赫斯渥和悦地说。
“他出城了,”女仆说,她听到嘉莉是这样告诉海尔太太的。
“杜洛埃太太呢?”
“她不在家,去看戏了。”
“是吗?”赫斯渥说,着实吃了一惊。随后,他做出有要事的样子。“你知道她去了那家戏院?”实际上女仆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是她讨厌赫斯渥,存心捉弄他,便答道:“知道,是胡利戏院。”“谢谢,”经理回答,他伸手轻轻地抬了抬帽子便离开了。
“我去胡利戏院找她,”他想,但是他并没有真去。在到达市中心之前,他把整件事情想了一遍,认定去了也没用。虽然他极想看见嘉莉,但是他也知道嘉莉现在有别人作伴,他不想闯去向她求情。晚些时候也行--明天早上吧。只是明天早上他还得去见律师。
这趟路跑得他大为扫兴。他很快又陷入了老烦恼,于是回到酒店,急着找寻安慰。一大群绅士在这地方聊天,很是热闹。
后面的一张樱桃木圆桌旁,围着一群当地的政客在谈着什么事。几个寻欢作乐的年青人,在酒吧边说个没完,去戏院为时已晚却还不想走。酒吧的一头有一个寒酸却又要体面的人,长着红鼻子,戴着顶旧礼帽,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喝着淡啤酒。赫斯渥向政客们点点头后走进他的办公室。
10点左右,他的一个朋友,弗兰克·勒·泰恩特先生,当地一个热衷体育和赛马的人,来到这里。看见赫斯渥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他走到门口。
“你好,乔治!”他叫道。
“你好吗,弗兰克?”赫斯渥说道,不知怎么看见他觉得轻松了一些。“请坐吧,“他向他指了指小房间里的一把椅子。
“怎么啦,乔治?”泰恩特问道。“你看上去有点不大高兴。
该不是赛马输了吧?”
“我今晚不太舒服。前些日子有点小伤风。”“喝点威士忌,乔治,”泰恩特说,“你该很在行的。”赫斯渥笑了笑。
他们还在那里谈话时,赫斯渥的另外几个朋友进来了。11点过后不久,戏院散场了,开始有一些演员来到这里--其中还有些名角儿。
接下去便开始了美国娱乐场所最常见的那种毫无意义的社交性交谈,那些想成名的人总想从大名人那里沾点光。倘若赫斯渥有什么可倾心的,那就是倾心名流。他认为,若是替他划圈,他属于名流。如果在场的人中有不赏识他的,他很清高,不会去拍这些人的马屁,但他又很热心,依旧严格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但是在像眼前这样的情况下,他就特别高兴。因为在这里他能像个绅士一样光彩照人,人们毫不含糊地把他视作名流的朋友同等看待。而且在这种场合,如果能碰到的话,他就会“喝上几杯”。当社交气氛很浓时,他甚至会放开与朋友们一杯对一杯地喝。轮到他付帐,他也规规矩矩地掏钱,就像他也同其他人一样,是个外来的顾客。如果他也曾差点喝醉过--或者说处于醉酒失态前脸红、发热、浑身舒坦的状态,那就是当他置身于这些人之中,当他也是闲谈的名流中的一份子。今晚,虽然他心绪不佳,但有人作伴他还是很觉宽慰。现在既然名流聚到了一起,他也就将自己的麻烦事暂时搁在一边,尽情地加入他们之中。
很快,喝酒喝得有效果了。大家开始讲故事--那些常讲不厌的滑稽故事,美国男人们在这种情况下谈话的主要内容就是这类故事。
12点钟,打烊的时间到了,客人们开始离开。赫斯渥十分热忱地和他们握手道别。他浑身舒坦,处于那种头脑清醒,但却充满幻想的状态。他甚至觉得他的那些麻烦事也不那么严重了。他进了办公室,开始翻阅一些帐本,等着堂倌们和出纳离开。他们很快都走了。
等所有的人走后,看看是否每样东西都已锁好,能够安全过夜,这是经理的职责,也成了他的习惯。按照常规,只有银行关门后收的现金才会放在店里,由出纳锁在保险柜内。只有出纳和两位店东知道保险柜的密码。但是赫斯渥很谨慎,每晚都要拉拉放现金的抽屉和保险柜,看看是否都锁好了。然后,他锁上自己的小办公室,开亮保险柜旁的专用灯,这才离开。
他从未发现任何东西出过差错,可是今晚,他锁好自己的写字台后,出来检查保险柜。他检查的方法是用力拉一拉门。
这次他一拉,保险柜的门竟开了。这令他有点吃惊,他朝里看了看,发现装钱的抽屉里像白天那样放着,显然没有收好。他的第一个念头当然是检查一下抽屉并把门关上。
“明天,我要和马休说一下这事,”他想。
马休半小时前离开时,肯定以为自己将门上的锁钮旋到了位,门锁上了。他以前从来都是锁好门的。但今晚马休另有心事,他一直在盘算自己的一笔生意。
“我来看看里面,”经理想着,拉出装钱的抽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看看里面。这完全是多此一举,换个时间也许就根本不会发生的。
他拉出抽屉,一眼就看见一叠钞票,1000元一扎,像是从银行取来的原封。他不知道这有多少钱,便停住仔细看看。随后,他拉出第二个现金抽屉,里面装着当天的进款。
“据我所知,费茨杰拉德和莫埃从未这样放过钱,”他心里自言自语。“他们一定是忘了。”他看看另一只抽屉,又停住了。
“数一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
他把手伸进第一只抽屉,拿起那叠钞票,让他们一扎扎地散落下来。这些钞票有50元票面和100元票,一扎有1000元。他想他数了有十扎这样的钞票。
“我为什么不关上保险柜?”他心里自言自语,迟疑不决。
“是什么使我还呆在这儿?”
回答他的是一句非常奇怪的话。
“你曾有过1万块钱的现钞吗?”
瞧,经理记得他从未有过这么多钱。他的全部财产都是慢慢攒起来的,现在却归他太太所有。他的财产总共价值4万多块--都要成为她的了。
他想着这些,感到困惑。然后他推进抽屉,关上门,手放在锁钮上停住了。这锁钮只消轻轻一旋,就可以将保险柜锁上,也就不再有什么诱惑了。可是他仍旧停在那里。最终,他走到窗边拉下窗帘。他又拉了拉门,在此之前,他已经把门锁上了。
是什么使他这么多疑?他为什么要如此悄悄地走动?他回到柜台的一端,像是要在那里枕着胳膊,好好想一想。然后,他去开了他的小办公室的门,开亮灯。他连写字台都打开了,坐在台前,开始胡思乱想。
“保险柜是开的,”一个声音说。“就差那么一小条缝。锁还没锁上。”经理脑子里一团乱麻。这时,他又想起白天的全部纠葛。
也想到眼前就有条出路。那笔钱就能解决问题。要是既有那钱又有嘉莉该有多好!他站起身来,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眼睛盯着地板。
“这办法怎么样?”他心里问。为找寻答案,他慢慢地抬起手来抓抓头。
经理可不傻,还不至于会盲目地被这样的一念之差引入岐途,但是他今天的情况特殊。他的血管里流着酒。酒劲上了头,使他对眼前的处境有些头脑发热。酒也渲染了一万块钱可能为他带来的好处。他能看见这笔钱为他提供的大好机会。他能够得到嘉莉。啊,他真的能够得到她!他可以摆脱他的太太,还有那封明天早上要谈的信。他也不用给予答复了。他回到保险柜旁,把手放在锁钮上。然后,他拉开门,把装钱的抽屉整个儿拿了出来。
一旦抽屉完全展现在他面前,再想不去动它似乎很愚蠢了。当然愚蠢。嗨,有了这些钱,他可以安安静静地和嘉莉生活很多年。
天哪!怎么回事?他第一次紧张起来,好像一只严厉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他恐惧地看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都没有。外面的人行道上有人拖着脚走过。他拿起抽屉和钱,把它放回保险柜。然后,他又将门半掩上。
对于一个意志不够坚强,在责任与欲望之间徘徊不定的人所处的困境,那些良心上从不动摇的人很难理解,除非有人细细地向他们描绘。那些从未听过那内心深处幽灵般的时钟,用庄严的声音滴答滴答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应该”、“你不应该”、“你应该”、“你不应该”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对此加以评判。过种思想斗争,不仅那些思维敏捷且很有条理的人会有。
即使那些最愚蠢的人,当欲望驱使他去犯罪时,正义感也会去提醒阻止他,而且犯罪倾向越大,正义感也越强。我们必须记住,这也许并不是对正义的认识,因为动物本能地畏惧罪恶,但并不基于它们对正义有所认识。人在受知识控制之前,仍旧受本能的支配。正是本能在提醒罪犯--正是本能(当不存在很有条理的推理时)使罪犯有了危险感,害怕做错事。
因此,每当人们第一次冒险,去干某种从未干过的罪恶勾当时,心里总会犹豫不决。思想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表达着欲望和克制。那些从未经历过这种思想困境的人,会喜欢下面的故事,因为它给人以启示。
赫斯渥把钱放回去以后,又恢复了他那从容大胆的气度。
没有人看见他,就他一个人。谁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他可以自己处理好这件事。
晚上的酒劲还没有完全消失。尽管在经历了那阵无名的恐惧后,他额头冒汗,手也发抖,但是他仍旧给酒气弄得满脸通红。他几乎没注意到时间在消逝。他又考虑了一遍自己的处境,眼睛老是看见那些钱,心里老是想着那些钱可派的用常他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又回到门口,又来到保险柜旁。他伸手拉住锁钮,打开了保险柜。钱就在里面。看一看总不会有什么害处吧。
他又拿出抽屉,拿起那些钞票。这钞票多么光滑、多么结实、多么便于携带。也就是很小的一包而已。他决定拿走它们。
是的,他要拿。他要把它们装进自己的口袋。他又看看那些钱,觉得口袋装不下。对了,他的手提包!手提包肯定行!那些钱能装下--全都装得下,而且没人会怀疑手提包。他走进小办公室,从墙角的架子上取下手提包。他把包放在写字台上,出来走到保险柜旁。因为某种原因,他不想在外边的大房间里往包里装钱。
他先拿了那些钞票,然后又拿了当天进的散钱。他要全部拿走。他把空抽屉放回去,推上铁门,差一点就关严了,然后站在旁边沉思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心里的那种犹豫不决,几乎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但却是千真万确的。赫斯渥无法让自己果断行事。他要好好想一想--仔细地考虑一下,决定这是否是上策。他这么想要嘉莉,那些乱七八糟的私事又逼得他走投无路,他一直认为这是个上策,但是他还在犹豫。他不知道这样做会给他带来什么恶果--他什么时候会遇到麻烦。至于这件事本身对不对,他从未想过。在任何情况下,他都决不会想到这一点。
当他把所有的钱都装进手提包后,他突然想变卦。他不能这样做--不能!想想这会成为多大的丑闻。还有那些警察!
他们会追捕他的。他得逃走,但逃到哪里去呢?唉呀,成为一个躲避法律的逃犯是多么可怕!他拿出两个抽屉,把所有的钱又放了回去。慌乱中,他忘了自己在干什么,把钱放错了抽屉。
当他关上保险柜的门时,他想起没放对,又把门打开。两只抽屉弄错了。
他把抽屉拿出来,重新放好钱,可是这时恐惧感消失了。
为什么要害怕呢?
他手里还拿着钱时,保险柜的锁咔嗒一响,锁上了!是他锁的吗?他抓住锁钮使劲地拉。锁死了。天哪,现在他肯定脱不了关系了。
当他一意识到保险柜的确锁上了。他额头直冒冷汗,身上一个劲地抖。他看了看周围,立刻作了决定。现在不能耽搁了。
“就算我把钱放在保险柜顶上,”他说,“然后走开,他们照样会知道是谁拿的。我是最后一个关门的。另外,还会发生其它的事情。”他立刻变成了行动果断的人。
“我得离开这里,”他想。
他慌慌忙忙地走进他的小房间,取下他的轻便大衣和帽子,锁好写字台,拎起手提包。然后,他关了所有的灯,只留下一盏亮着,开门出来。他试图装出平日里那副自信的样子,但几乎做不到。他很快就后悔了。“但愿我没干这个,”他说,“这是个错误。”他照直沿着街走下去,碰到一个认识的查夜人在检查门户,还打了声招呼。他得出城去,而且要快。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火车,”他想。
他立刻取出怀表看了看。这时快1点半了。
走到第一家药店,他看见店里有个长途电话间,于是停了下来。这是家很有名气的药店,装有私人电话间。
“我想借用一下你们的电话,”他对夜班职员说。
后者点点头。
“请接1643,”他查到了密执安中心火车站的号码后,对总机说。很快就接通了售票员。
“去底特律有什么时间的火车?”他问。
那人说了几个开车时间。
“今天夜里没有车了吗?”
“没有挂卧汽车厢的车。噢,对了,还有一班,”他补充说。
“有一班邮车3点钟从这里开出。”
“好的,”赫斯渥说。“那班车什么时候到达底特律。”他在想。只要他到了底特律,从那里过河进入加拿大,他就可以从从容容地去蒙特利尔了。当他得知火车中午就到,心里感到轻松了一些。
“马休要到9点才会打开保险柜,”他想。“他们中午之前是找不到我的行踪的。“这时,他想起了嘉莉。他若想真的得到嘉莉,必须火速行动。她得一起走。他跳上旁边最近的一辆马车。
“去奥登公寓,”他厉声说。“如果你跑得快,我加你一块钱。”车夫鞭打他的马,使它做出飞奔的样子,不过还是比较快。一路上,赫斯渥想好了怎么去做。到了公寓,他急忙跨上台阶,照旧按铃叫醒了女仆。
“杜洛埃太太在家吗?”他问。
“在家,”女孩吃惊地说。
“告诉她马上穿好衣服到门口来。他丈夫受了伤,人在医院里,他要见她。”女仆看到这个人紧张而郑重的神情,相信了,急忙上楼去。
“什么?”嘉莉说。她点亮煤气灯,找衣服穿。
“杜洛埃先生受了伤,人在医院里,他要见你。马车在楼下等着。”嘉莉飞快地穿好衣服,很快下来了,除了几件必需品,什么都没有拿。
“杜洛埃受伤了,”赫斯渥说得很快。“他要见你,快走。”嘉莉完全被弄糊涂了,想也没想就相信了这一切。
“上车吧,”赫斯渥说,扶她上了车,随后自己也跳上车。
车夫开始调转马头。
“去密执安中心火车站,”他站起身来说道,声音压得很低,以免嘉莉听见。“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