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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他浏览了一遍报纸,啃完了一长串广告,做了一些笔记。然后他去看招收男工的广告拦,但是心情很不愉快。又一天摆在他的面前--漫长的一天去寻找事做--而他就得这样开始。他扫了一眼那长长的广告栏,大多数是关于招收面包师、改衣工、厨师、排字工、车夫等等,只有两则引起他的注意,一则是一家家具批发行招聘一名出纳员,另一则是一家威士忌公司招聘一名推销员。他从未想过要做推销员。
他立即决定去那里看看。
那家公司叫阿尔斯伯里公司,经销威士忌。
他那副仪表堂堂的样子,几乎一到就被请去见经理。
“早安,先生,”经理说,起初以为面对的是一位外地的客户。
“早安,”赫斯渥说。“我知道你们登了报要招聘推销员,是吗?”“哦,”那人说道,明显地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是的,是的,我是登了报。”“我想来应聘,”赫斯渥不失尊严地说,“我对这一行有一定的经验。”“哦,你有经验吗?“那人说,”你有些什么样的经验呢?”“喔,我过去当过几家酒店的经理。最近我在沃伦街和赫德森街拐角的酒店里有1A3的股权。”“我明白了,”那人说。
赫斯渥停住了,等着他发表意见。
“我们是曾想要个推销员,”那人说,“不过,我不知道这种事你是不是愿意做。““我明白,”赫斯渥说,“可是,我眼下不能挑挑拣拣。倘若位置还空着,我很乐意接受。”那人很不高兴听到他说的“不能挑挑拣拣”的话。他想要一个不想挑拣或者不想找更好的事做的人。他不想要老头子。
他想要一个年轻、积极、乐于拿钱不多而能主动工作的人。他一点也不喜欢赫斯渥。赫斯渥比他的店东们还要神气些。
“好吧,”他回答说。“我们很高兴考虑你的申请。我们要过几天才能做出决定。你送一份履历表给我们吧。”“好的,”赫斯渥说。
他点头告别后,走了出来。在拐角处,他看看那家家具行的地址,弄清楚是在西二十三街。他照着这个地址去了那里。
可是这家店并不太大,看上去是家中等店铺,里面的人都闲着而且薪水很少。他走过时朝里面扫了一眼,随后就决定不进去了。
“大概他们要一个周薪10块钱的姑娘,”他说。
1点钟时,他想吃饭了,便走进麦迪逊广场的一家餐馆。
在那里,他考虑着可以去找事做的地方。他累了。又刮起了寒风。在对面,穿过麦迪逊广场公园,耸立着那些大旅馆,俯瞰着热闹的街景。他决定过到那边去,在一家旅馆的门厅里坐一会儿。那里面又暖和又亮堂。他在百老汇中央旅馆没有遇见熟人。十有八九,在这里也不会遇见熟人的。他在大窗户旁边的一只红丝绒长沙发上坐了下来,窗外看得见百老汇大街的喧闹景象,他坐在那里想着心事。在这里,他觉得自己的处境似乎还不算太糟。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窗外,他可以从他的钱包里那几百块钱中找到一点安慰。他可以忘掉一些街上奔波的疲乏和四处找寻的劳累。可是,这只不过是从一个严峻的处境逃到一个不太严峻的处境罢了。他仍旧愁眉不展,灰心丧气。
在这里,一分钟一分钟似乎过得特别慢。一个钟头过去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在这一个钟头里,他忙着观察和评价那些进进出出的这家旅馆的真正旅客,以及旅馆外面百老汇大街上来往的那些更加有钱的行人,这些人都是财运当头,这从他们的衣着和神情上就看得出来。自他到纽约以来,这差不多是他第一次有这么多的空闲来欣赏这样的场面。现在他自己被迫闲了下来,都不知道别人在忙乎些什么了。他看到的这些青年多么快乐,这些女人多么漂亮埃他们的衣着全都是那么华丽。
他们都那么急着要赶到什么地方去。他看见美丽动人的姑娘抛出卖弄风情的眼色。啊,和这些人交往得要多少金钱--他太清楚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机会这样生活了!
外面的时钟指到4点。时候稍稍早了一点,但是他想要回公寓了。
一想到回公寓,他又连带想到,要是他回家早了,嘉莉会认为他在家闲坐的时间太多了。他希望自己不用早回去,可是这一天实在是太难熬了。回到家里他就自在了。他可以坐在摇椅里看报纸。这种忙碌、分心、使人引起联想的场面就被挡在了外面。他可以看看报纸。这样一想,他就回家了。嘉莉在看书,很是孤单。房子周围被遮住了,里面很暗。
“你会看坏眼睛的,”他看见她时说。
脱下外套后,他觉得自己应该谈一点这一天的情况。
“我和一家酒类批发公司谈过了,”他说,“我可能出去搞推销。”“那不是很好嘛!”嘉莉说。
“还不算太坏,”他回答。
最近他总是向拐角上的那个人买两份报纸--《世界晚报》和《太阳晚报》。所以,他现在走过那里时,直接拿起报纸就走,不必停留了。
他把椅子挪近取暖炉,点燃了煤气。于是,一切又像头天晚上一样。他的烦恼消失在那些他特别爱看的新闻里。
第二天甚至比前一天更糟,因为这时他想不出该去哪里。
他研究报纸研究到上午10点钟,还是没有看中一件他愿意做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该出去了,可是一想到这个就感到恶心。
到哪里去,到哪里去呢?
“你别忘了给我这星期要用的钱,”嘉莉平静地说。
他们约定,每星其他交到她手上12块钱,用作日常开支。
她说这话时,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拿出了钱包。他再次感到了这事的可怕。他就这样把钱往外拿,往外拿,没有分文往里进的。
“老天爷!”他心里想着,“可不能这样下去埃”对嘉莉他却什么也没说。她能够感觉到她的要求令他不安了。要他给钱很快就会成为一件难受的事情了。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她想,“唉,为什么要让我为此烦恼呢?”赫斯渥出了门,朝百老汇大街走去。他想找一个什么可去的地方。没有多久,他就来到了座落在三十一街的宏大旅馆。
他知道这家旅馆有个舒适的门厅。走过了二十条横马路,他感到冷了。
“我去他们的理发间修个面吧,”他想。
享受了理发师的服务后,他就觉得自己有权利在那里坐下了。
他又觉得时间难捱了,便早早回了家。连续几天都是这样,每天他都为要出去找事做而痛苦不堪,每天他都要为厌恶、沮丧、害羞所迫,去门厅里闲坐。
最后是三天的风雪天,他干脆没有出门。雪是从一天傍晚开始下的。雪不停地下着,雪片又大又软又白。第二天早晨还是风雪交加,报上说将有一场暴风雪。从前窗向外看得见一层厚厚的、软软的雪。
“我想我今天就不出去了,”早饭时,他对嘉莉说。“天气将会很糟,报纸上这么说的。”“我叫的煤也还没有人给送来,”嘉莉说,她的煤是论蒲式耳叫的。
“我过去问问看,”赫斯渥说。主动提出要做点家务事,这在他还是第一次,然而不知怎么地,他想坐在家里的愿望促使他这样说,作为享受坐在家里的权利的某种补偿。
雪整天整夜地下着。城里到处都开始发生交通堵塞。报纸大量报道暴风雪的详情,用大号铅字渲染穷人的疾苦。
赫斯渥在屋角的取暖炉边坐着看报。他不再考虑需要找工作的事。这场可怕的暴风雪,使一切都陷于瘫痪,他也无需去找工作了。他把自己弄得舒舒服服的,烤着他的两只脚。
看到他这样悠闲自得,嘉莉不免有些疑惑。她表示怀疑,不管风雪多么狂暴,他也不应该显得这般舒服。他对自己的处境看得也太达观了。
然而,赫斯渥还是继续看呀,看呀。他不大留意嘉莉。她忙着做家务,很少说话打搅他。
第二天还在下雪,第三天严寒刺骨。赫斯渥听了报纸的警告,坐在家里不动。现在他自愿去做一些其它的小事。一次是去肉铺,另一次是去杂货店。他做这些小事时,其实根本没有去想这些事本身有什么真正的意义。他只是觉得自己还不是毫无用处。的确,在这样恶劣的天气,待在家里还是很有用的。
可是,第四天,天放晴了,他从报上知道暴风雪过去了。而他这时还在闲散度日,想着街上该有多么泥泞。
直到中午时分,他才终于放下报纸,动身出门。由于气温稍有回升,街上泥泞难行。他乘有轨电车穿过十四街,在百老汇大街转车朝南。他带着有关珍珠街一家酒店的一则小广告。
可是,到了百老汇中央旅馆,他却改变了主意。
“这有什么用呢?”他想,看着车外的泥浆和积雪。“我不能投资入股。十有八九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还是下车吧。”于是他就下了车。他又在旅馆的门厅里坐了下来,等着时间消逝,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能呆在室内,他感到挺满足。正当他闲坐在那里遐想时,一个衣冠楚楚的人从门厅里走过,停了下来,像是拿不准是否记得清楚,盯着看了看,然后走上前来。赫斯渥认出他是卡吉尔,芝加哥一家也叫做卡吉尔的大马厩的主人。他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阿佛莱会堂,那天晚上嘉莉在那里演出。他还立刻想起了这个人那次带太太过来和他握手的情形。
赫斯渥大为窘迫。他的眼神表明他感到很难堪。
“喔,是赫斯渥呀!”卡吉尔说,现在他记起来了,懊悔开始没有很快认出他来,好避开这次会面。
“是呀,”赫斯渥说。“你好吗?”
“很好,”卡吉尔说,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犯愁。“住在这里吗?”“不,”赫斯渥说,“只是来这里赴个约。”“我只知道你离开了芝加哥。我一直想知道,你后来情况怎么样了。”“哦,我现在住在纽约,”赫斯渥答道,急着要走开。
“我想,你干得不错吧。”
“好极了。”
“很高兴听到这个。”
他们相互看了看,很是尴尬。
“噢,我和楼上一个朋友有个约会。我要走了。再见。”赫斯渥点了点头。
“真该死,”他嘀咕着,朝门口走去。“我知道这事会发生的。”他沿街走过几条横马路。看看表才指到1点半。他努力想着去个什么地方或者做些什么事情。天其实在太糟了,他只想躲到室内去。终于他开始感到两脚又湿又冷,便上了一辆有轨电车,他被带到了五十九街,这里也和其它地方一样。他在这里下了车,转身沿着第七大道往回走,但是路上泥泞不堪。
在大街上到处闲逛又无处可去的痛苦,使他受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像是要伤风了。
他在一个拐角处停下来,等候朝南行驶的有轨电车。这绝对不是出门的天气,他要回家了。
嘉莉见他3点差1刻就回来了,很吃惊。
“这种天出门太糟糕,”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他脱下外套,换了鞋子。
那天晚上,他觉得是在伤风了,便吃了些奎宁。直到第二天早晨,他还有些发热,整个一天就坐在家里,由嘉莉伺候着。
他生病时一副可怜样,穿着颜色暗淡的浴衣,头发也不梳理,就不怎么漂亮了。他的眼圈边露出憔悴,人也显得苍老。嘉莉看到这些,心里感到不快。她想表示温存和同情,但是这个男人身上有某种东西使得她不愿和他亲近。
傍晚边上,在微弱的灯光下,他显得非常难看,她便建议他去睡觉。
“你最好一个人单独睡,”她说,“这样你会感到舒服一些。
我现在就去给你起床。”
“好吧,”他说。
她在做着这些事情时,心里十分难受。
“这是什么样的生活!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她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有一次,是在白天,当他正坐在取暖炉边弓着背看报时,她穿过房间,见他这样,就邹起了眉头。在不太暖和的前房间里,她坐在窗边哭了起来。这难道就是她命中注定的生活吗?
就这样被关鸽子笼一般的小房子里,和一个没有工作、无所事事而且对她漠不关心的人生活在一起?现在她只是他的一个女仆,仅此而已。
她这一哭,把眼睛哭红了。起床时,她点亮了煤气灯,铺好床后,叫他进来,这时他注意到了这一点。
“你怎么啦?”他问道,盯着她的脸看。他的声音嘶哑,加上他那副蓬头垢面的样子,听起来很可怕。
“没什么,”嘉莉有气无力地说。
“你哭过了,”他说。
“我没哭,”她回答。
不是因为爱他而哭的,这一点他明白。
“你没必要哭的,”他说着,上了床。“情况会变好的。”一两天后,他起床了,但天气还是恶劣,他只好待在家里。
那个卖报的意大利人现在把报纸送上门来,这些报纸他看得十分起劲。在这之后,他鼓足勇气出去了几次,但是又遇见了一个从前的朋友。他开始觉得闲坐在旅馆的门厅里时心神不安了。
他每天都早早回家,最后索性也不假装要去什么地方了。
冬天不是找事情做的时候。
待在家里,他自然注意到了嘉莉是怎样做家务的。她太不善于料理家务和精打细算了,她在这方面的不足第一次引起他的注意。不过,这是在她定期要钱用变得难以忍受之后的事。他这样闲坐在家,一星期又一星期好像过得非常快。每到星期二嘉莉就向他要钱。
“你认为我们过得够节省了吗?”一个星期二的早晨,他问道。
“我是尽力了,”嘉莉说。
当时他没再说什么,但是第二天,他说:“你去过那边的甘斯沃尔菜场吗?”“我不知道有这么个菜场,”嘉莉说。
“听说那里的东西要便宜得多。”
对这个建议,嘉莉的反应十分冷淡。这种事她根本就不感兴趣。
“你买肉多少钱一磅?”一天,他问道。
“哦,价格不一样,”嘉莉说。“牛腰肉2毛5分1镑。”“那太贵了,不是吗?“他回答。
就这样,他又问了其它的东西,日子久了,最终这似乎变成了他的一种癖好。他知道了价格并且记住了。
他做家务事的能力也有所提高。当然是从小事做起的。一天早晨,嘉莉正要去拿帽子,被他叫住了。
“你要去哪里,嘉莉?”他问。
“去那边的面包房,”她回答。
“我替你去好吗?”他说。
她默许了,他就去了。每天下午,他都要到街角去买报纸。
“你有什么要买的吗?”他会这样说。
渐渐地,她开始使唤其他来。可是,这样一来,她就拿不到每星期那12块钱了。
“你今天该给我钱了,”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星期二,她说。
“给多少?”他问。
她非常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这个,5块钱左右吧,”她回答。“我欠了煤钱。”同一天,他说:“我知道街角上的那个意大利人的煤卖2毛5分一蒲式耳。我去买他的煤。”嘉莉听到这话,无动于衷。
“好吧,”她说。
然后,情况就变成了:
“乔治,今天得买煤了。”或者“你得去买些晚饭吃的肉了。”他会问明她需要什么,然后去采购。
随着这种安排而来的是吝啬。
“我只买了半磅牛排,”一天下午,他拿着报纸进来时说。
“我们好像一向吃得不太多。”
这些可悲的琐事,使嘉莉的心都要碎了。它们使她的生活变得黑暗,心灵感到悲痛。唉,这个人变化真大啊!日复一日,他就这么坐在家里,看他的报纸。这个世界看来丝毫引不其他的兴趣。天气晴好的时候,他偶尔地会出去一下,可能出去四五个钟头,在11点到4点之间。除了痛苦地鄙视他之外,她对他毫无办法。
由于没有办法找到出路,赫斯渥变得麻木不仁。每个月都要花掉一些他那本来就很少的积蓄。现在,他只剩下500块钱了,他紧紧地攥住这点钱不放,好像这样就能无限期地推迟赤期的到来。坐在家里不出门,他决定穿上他的一些旧衣服。起先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最初这样做的时候,他作了辩解。
“今天天气真糟,我在家里就穿这些吧。”最终这些衣服就一直穿了下去。
还有,他一向习惯于付1角5分钱修一次面,另付1角钱小费。他在刚开始感到拮据的时候,把小费减为5分,然后就分文不给了。后来,他去试试一家只收1角钱的理发店,发现修面修得还可以,就开始经常光顾那里。又过了些时候,他把修面改为隔天一次,然后是三天一次,这样下去,直到规定为每周一次。到了星期六,他那副样子可就够瞧的了。
当然,随着他的自尊心的消失,嘉莉也失去了对他的尊重。她无法理解这个人是怎么想的。他还有些钱,他还有体面的衣服,打扮起来他还是很漂亮的。她没有忘记自己在芝加哥的艰苦挣扎,但是她也没有忘记自己从不停止奋斗,他却从不奋斗,他甚至连报上的广告都不再看了。
终于,她忍不住了,毫不含糊地说出了她自己的想法。
“你为什么在牛排上抹这么多的黄油?”一天晚上,他闲站在厨房里,问她。
“当然是为了做得好吃一些啦,”她回答。
“这一阵子黄油可是贵得吓人,”他暗示道。
“倘若你有工作的话,你就不会在乎这个了,”她回答。
他就此闭上了嘴,回去看报了,但是这句反驳的话刺痛了他的心。这是从她的口里说出来的第一句尖刻的话。
当晚,嘉莉看完报以后就去前房间睡觉,这很反常。当赫斯渥决定去睡时,他像往常一样,没点灯就上了床。这时他才发现嘉莉不在。
“真奇怪,”他说,“也许她要迟点睡。”
他没再想这事,就睡了。早晨她也不在他的身边。说来奇怪,这件事竟没人谈起,就这么过去了。
夜晚来临时,谈话的气氛稍稍浓了一些,嘉莉说:“今晚我想一个人睡。我头痛。”“好吧,”赫斯渥说。
第三夜,她没找任何借口,就去前房间的床上睡了。
这对赫斯渥是个冷酷的打击,但他从不提起这事。
“好吧,”他对自己说,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就让她一个人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