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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朋友果真信守诺言,如时来到剧院。他们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什么可疑的阴谋分子。在全场的观众中,如果除去那些外行和老实巴交的中产阶级——他 们表情呆滞,迫不及待地想再次聆听前不久曾轰动一时的那场演唱,就只有品位高雅,性格平和而正直的剧院常客。唯一不寻常的地方是蒙夏曼和里夏端坐在二楼五 号包厢。卡尔罗塔的朋友们以为两位经理可能也已风闻今晚的演出会有人捣乱的传言,于是特意亲临现场,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可以立即予以制止。然而他们的假 设错了,正如诸位读者所知,蒙夏曼和里夏一心想的却是使他们坐立不安的剧院幽灵。
“无声?……我徒劳在此狂乱的夜里,追问自然神灵、万物之主。却不曾听到只言片语,得不到一丝安慰!……”
著名的男中音卡洛鲁斯·丰塔刚刚唱完浮士德博士对地狱神灵所发出的第一次呼喊。里夏坐在幽灵的专座上,即包厢第一排右边的座椅,此时,他侧过身来,眉飞色舞地对同伴说:“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啊?”
“耐心点!别着急嘛。”阿尔芒·蒙夏曼以同样打趣的口吻回答,“演出才开始,你知道幽灵通常在第一幕的中场时方才入座。”
第一幕顺利结束,毫无意外发生。卡尔罗塔的朋友们并不奇怪,因为玛格丽特在这一幕中根本不用演唱。至于两位经理,他们在落幕时相视而笑。
“第一幕演完了!”蒙夏曼说。
“看来,幽灵也会迟到。”里夏附和道。
蒙夏曼开着玩笑,接着说:“你看,对一个被诅咒的剧院来说,今晚场内的组合倒是配合得很不错。”
里夏一笑,给同伴指着剧场中一位身穿黑衣、肥胖而粗俗的妇人,她坐在观众席正中央,左右是两名举止同样粗俗的男子,身穿粗呢礼服。
“这是些什么人?”蒙夏曼问。
“亲爱的,是我家的看门人和她的兄弟、丈夫。”
“是你给他们的票?”
“正是,我家那位看门妇从没来过剧院……今天是第一次……而从今以后,她必须每晚都来。所以在她替别人领位之前,我希望请她看一场演出。”
蒙夏曼让他把话解释清楚。于是,里夏告诉他,自己决定在短期之内,用这个颇受自己信任的妇女,顶替吉里太太的职位。
“说到吉里太太,”蒙夏曼接口,“你知道吗?她要控告你。”
“向谁控告?向那个幽灵控告吗?”
幽灵!蒙夏曼几乎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再说,这个神秘人物尚未有所动作来唤起两位经理的记忆。
突然,包厢的门一开,一脸慌张的舞台监督站在门口。
“出了什么事?”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在这种时候,在这个地点突然看见这个人,着实令他们吃惊不小。
“事情是这样的,”舞台监督回答道,“克里斯汀娜的一些朋友今晚要暗算卡尔罗塔。卡尔罗塔现在正发着火呢。”
“怎么会有这种事?”里夏双眉紧蹙地说。
但此刻,舞台幕布已经拉开,凯尔梅斯站在台上准备演唱,经理示意舞台监督退下。
等他一走,蒙夏曼便附在里夏的耳旁问:“达阿埃真有朋友?”
“对,”里夏答道,“她是有一个。”
“是谁?”
里夏的目光转向二楼的一间包厢,里面只坐着两名男士。
“是夏尼伯爵?”
“没错,他曾经多次向我推荐达阿埃,非常热心。要不是我知道他是索尔莉的朋友,我真以为……”
“喂!喂!……”蒙夏曼喃喃自语似地说,“他旁边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又是谁?”
“是他弟弟,夏尼子爵。”
“我看他最好回家去睡觉,瞧他那一脸病容。”
这时,舞台上传来一阵愉快的歌声,那是音乐中的酒醉:
“管它是葡萄酒还是啤酒,
是啤酒还是葡萄酒,
请斟满我的酒杯!”
学生、资产者。士兵、年轻姑娘和中年妇女,在名叫“巴库斯神”的酒馆门前兴高采烈地跳着圆圈舞。这时,西尔贝出场了。
克里斯汀娜·达阿埃美得令人心醉,她年轻的容颜中透着忧郁和典雅。卡尔罗塔的朋友们以为克里斯汀娜的同伙会对她报以最热烈的喝彩,向卡尔罗塔示威。然而,场内只有稀稀落落的掌声。相反,当玛格丽特穿过舞台,唱出她在这一幕中仅有的两句歌词:
“不,先生们,我既非名门小姐,我也不美丽,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这时,场内响起一阵热烈的喝彩,显得突兀而多余。那些不知情的人面面相对,琢磨不透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第二幕也平安无事地结束了。知情的人都在自 言自语:“显然,就在下一幕了。”而自认为消息更为灵通的人士则一口断定,好戏将在“杜勒王的酒杯”一幕开始时上演。于是,他们匆匆赶到贵宾人口处通知卡 尔罗塔。
幕间休息时,两位经理离开包厢,想去实地了解一下舞台监督所提起的事。但不久,他们就耸耸肩膀,对这件小事不以为然,回到原位上。刚走近包厢,他们 一眼就看见扶手栏板上搁着一罐英国糖果。是谁带来的?他们问领席员,却无人知道。两人又回到包厢,这一次,他们发现在那罐糖果旁边,放着一架小型望远镜。 两人互相注视着,再也笑不出来。吉里太太的所言—一呈现在脑海里……而后,他们似乎感觉到周围有股奇怪的气流。两人默默地坐下,着实惊呆了。
舞台上的场景是玛格丽特的花园……
“向他表明我的承诺,
带着我的祝福……”
当克里斯汀娜手捧着玫瑰和紫丁香,唱着一开始的这两句歌词时,她一抬头,望见了坐在包厢里的夏尼子爵。顷刻之间,似乎所有的人都感觉到她的声音完全变了,不再像平日那样稳定、纯净而清澈。什么东西加重了她的声音,使它变得沉甸甸的……而且掺杂着颤抖和恐惧。
“这女孩太奇怪了。”卡尔罗塔的一位朋友在乐队席位里大声地说道,“那天晚上,她还唱得像只天使,今天却声音打颤,一无经验,二无技巧!”
“是你,我深信不疑的人,
请为我申辩啊!”
子爵把头掩埋在双手里哭泣。伯爵坐在他身后,使劲地咬着胡须,耸着肩膀,紧锁眉头。他性格内敛而冷酷,此刻却把内心感受表露无遗,想必是真的动怒 了。他确实非常生气。拉乌尔在一次神秘的短途旅行之后,身体状况极差,而且他所给出的解释根本不能消除伯爵的疑问。为了解实情,伯爵想约见克里斯汀娜·达 阿埃。万没料到,她居然一口回绝。不管是伯爵,还是他弟弟,她一概不见。于是。伯爵既不能原谅克里斯汀娜带给拉乌尔的痛苦,也不能原谅拉乌尔会为这样一个 女人受尽折磨。啊!他实在是大错特错,一念之差,居然会对这个不明不白地在一夜之间成名的小姑娘感兴趣。
“含在嘴里的玫瑰,
至少懂得给她一个温柔的吻。”
“小狐狸精!哼!”伯爵低声地怒骂。
他琢磨着这个女人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她能希望些什么呢……她是那么纯洁,人们都说她没有朋友,无依无靠……而这个来自北国的天使竟然如此诡计多端!
拉乌尔把脸埋在手掌里,挡住自己孩子一样的泪水,而心里却只想着他一回到巴黎就收到的那封信。克里斯汀娜悄然地离开佩罗镇,在他之前回到巴黎,信正是她写来的:
“我亲爱的老朋友,你必须勇敢一些,别再见我,也别对我说话……如果你真的对我有一点点的爱,为了我,为了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克里斯汀娜,就这样去做。亲爱的拉乌尔,千万别再走进我的化妆室。否则,你我都性命难保。你的小克里斯汀娜。”
伴随着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卡尔罗塔进场了。
花园一幕照例高潮迭起。玛格丽特唱完杜勒王之歌,赢得热烈的喝彩。接着,她唱完了宝石之歌:
“啊!我笑,因为看见自己在这镜中如此地美丽广之后,又是同样的喝彩。”
自此刻起,卡尔罗塔对她在场的朋友,对自己的声音,对自己今晚的成功表现都信心十足,不再有任何的恐惧。她完全投入了演唱,带着热情、狂热甚至几分 醉意。她所扮演的角色不再是含蓄羞涩的玛格丽特,而是卡门。但是,观众的掌声更加热烈。她与浮士德的二重唱肯定会赢得再一次的成功。突然……可怕的事情终 于发生了:
浮士德跪在地上唱道:
“让我,让我,在暗淡的月光下,
仔细端详你的面容,
在夜的光辉里,如置身云端,
让我轻抚你的美丽。”
玛格丽特对唱道:
“哦,宁静!哦,幸福!难以形容的神秘!醉人的哀愁!
我侧耳聆听!……我听见那孤独的声音在我的内心深处歌唱!”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恐怖至极的事……
整个剧场的观众,同时站了起来,包厢里的两位经理也禁不住发出恐惧的喊叫,观众全都惊呆了,面面相觑,谁都无法解释这突如其来的悲剧。卡尔罗塔的脸 部表情极为痛苦,两眼发直,像疯了一样。可怜的女人试图振作起来,半张的嘴刚刚唱完“那孤独的声音在我的内心深处歌唱”,就再也唱不出来……
这张为和谐的音乐而生的嘴,这部从未有过失误的完美机器,它能创造出最动听的音色,最困难的合音,最婉转的旋律以及最激昂的节奏。这部人间的杰作独 独缺乏火一般的热情,以抵达超凡的境界。唯有这份热情才能产生真正的情感,才能使灵魂得到升华。现在,从这张嘴里跳出来……一只癞蛤蟆!
啊!恐怖、丑陋、凹凸不平、口吐白沫、四处喷射毒液。叫声刺耳的癞蛤蟆!
它怎么进去的呢?怎么会蹲在卡尔罗塔的舌头上呢?两只后腿弯曲着,作好跳跃的姿势,它偷偷地从喉咙里蹦了出来,还呱呱地叫个不停。呱!呱!啊!这可怕的声音!或许,您以为癞蛤蟆只是一个形象的比喻,但是,倒霉透顶,我们现在却能亲耳听见它的声音。呱!
整个剧场像是被它的毒液玷污了,而且充斥着它的外派乱叫。
谁也没料到会有这样一幕场景发生。卡尔罗塔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喉咙,自己的耳朵。就算是一阵响雷冲她迎面劈来,也不如从她口里蹦出的这只呱呱乱叫的癞蛤蟆更令她惊恐!
毫无疑问,一名女歌手的嘴里如果藏着癞蛤蟆,这将是她的奇耻大辱。有人甚至因此含羞而死,但卡尔罗塔似乎不以为然。
我的天啊!有谁能够相信呢?她那么平静地唱着:“我听见那个孤独的声音在我的内心深处歌唱!”她唱得毫不费力,轻松得就像我们每天说“早安,夫人,您好吗?”一样。
不可否认,有些自不量力的女歌手,妄想用上帝赋予的浅薄天资,达到超乎寻常的境界,唱出生来就非她们能力所及的音色,铸下大错。上帝为了惩罚她们, 便在她们不知不觉中,放一只呱呱叫的癞蛤蟆在她们的嘴里,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谁能相信,在音域至少可以跨越两个八度音的卡尔罗塔的口中,居然也会有只癞 蛤蟆。
没人能忘记她尖利的高两个八度青FA,她在《魔笛》中空前绝后的断奏音,更无法忘记她在《唐璜》中扮演的埃尔该,那充满震撼力的演唱。有天晚上,她 甚至唱出了连她的同伴安娜女士也望尘莫及的SI降半音。然而此刻,这一句平淡无奇的“孤独的声音在我的内心深处歌唱”竟然遭来如此的横祸,这呱的一声究竟 意味着什么呢?
这事情来得奇巧。一定是有人在捣鬼!那只癞蛤蟆嫌疑很大。可怜的卡尔罗塔,感到自己已经身陷绝境。
场内嘈杂声四起,对卡尔罗塔而言,这又是一个打击。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台下的观众居然会喝倒彩。其实,对她这样一位众所周知的大歌唱家,观众所 表现的丝毫不是愤怒,而是惊愕和恐惧。正如那些曾亲眼目睹米罗的维纳斯女神被拆去手臂的人,他们承受着巨大的惶恐。而那些人至少亲临了惨案,知道事情的原 委。
——但是,这只癞蛤蟆呢?却无人知晓它的来历。
卡尔罗塔不断地自问,是否听见了自己刚唱出来的那个音符?——这样的声音,还能称作音乐吗?甚至,还称得上是声音吗?因为声音至少也具有某种音乐性——这可怕的噪音!她想说服自己什么也没有发生,自己的耳朵在片刻间产生了幻觉,绝非发音器官的背叛……
她无助地向四处张望,寻求一点庇护,一点安慰,或者应该说是对她的一点肯定。她的手指蜷缩着,护在喉咙上。不!不!这呱的一声不是她发出来的!一旁 的卡洛鲁斯·丰塔似乎也这么想。他一脸惊呆的表情,像孩子一样痴痴地看着卡尔罗塔。他始终站在她身旁,寸步不离。或许,他能够解释事情发生的经过。然而, 不!他也无法解释!他双眼直盯着卡尔罗塔的嘴巴,像孩子聚精会神地盯着魔术师那一项藏宝无数的帽子。这么小的一张嘴,怎么容得下那么响亮的呱声呢?
癞蛤蟆、呱呱的叫声、场内的激动、喧闹、恐惧以及台前幕后的一片慌乱,这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只在短短几秒之内发生。
这可怕而短暂的几秒,对于坐在五号包厢的两位经理,却像是永无止境。他俩面色惨白,本来就已经疑心幽灵的存在,而这前所未有的一幕,这无从解释的惨景,使他们更加焦虑不安。
当时,他们已经感觉到了幽灵的呼吸。蒙夏曼的头发都几乎竖了起来,而里夏则掏出手绢擦拭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是的!他就在那儿!……在他们身旁,在他 们背后,在他们周围,他们感觉到他的存在,却看不见他!他们听见他在呼吸……如此地靠近,如此地靠近!如果有人在身旁,我们是一定知道的!而此刻,他们也 知道!……在这个包厢里有第三者的存在。他们不住地发抖,想拔腿就逃,但他们不敢,既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开口说话,害怕幽灵会因此觉察他们已经知道了他 的存在!究竟会发生什么事?结果会怎样?
他们听到了叭的一声!在剧场的一片喧哗中,传来他们的惊叫。他们真真切切地感到,这是幽灵在作祟。他们靠在包厢的栏杆上,注视着卡尔罗塔,仿佛再也 认不出她来似的。从地狱来的姑娘可能是用那叭的一声预示一场灾难的降临。啊!灾难!他们一直在等待它的降临!幽灵发过誓!剧院已经受到诅咒!两位经理在灾 难的重压之下,气喘吁吁。里夏用几乎窒息的声音对台上的卡尔罗塔大喊:“继续啊!继续啊!”
但是,卡尔罗塔没有继续……她像英雄一样勇敢地重新唱起那一句致命的歌词。场内立刻陷入了死亡般的沉寂,只听见卡尔罗塔高亢嘹亮的歌声在空中回荡。
“我侧耳聆听!……”
全场鸦雀无声,也随之聆听着。
“我听见那孤独的声音(呱!)
呱!……在我的……呱!”
癞蛤蟆也重新开始鸣叫。
场内又混乱不堪。两位经理跌坐在椅子上,甚至不敢回头。他们已经筋疲力尽。这时,他们居然听见幽灵在自己的肩上冷笑,突然,从右边清晰地传来他说话的声音,一个无中生有,连嘴巴都没有的声音,对他们说:
“今晚,她会把吊灯都唱下来!”
两人动作一致,抬头向天花板一看,立刻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只见光芒四射的巨形物,伴随着他们的叫喊,砰然落地,在乐团中央摔得粉碎。场内顿时惊叫 声四起,一片混乱,人群东奔西跑。在此,作者的本意并非是想再现这历史性的一刻。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查阅当时的报纸。在这次事件中,共计多人受伤,一人死 亡。
吊灯正巧摔碎在一名妇人的头上。这一夜,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光临巴黎歌剧院。她正是受里夏指派,将顶替吉里太太担任幽灵包厢领席员的中年妇女。她当场死亡。次日,报纸的头版大标题是:“千斤重鼎压死看门妇!”可算作她的悼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