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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逊很吃力地从门口阴凉的地方走出来,喘着大气把汽油箱的盖子拧了下来。在太阳里他的脸色发青。
“我并不是有意在午饭时打扰你,”他说,“可是我急需用钱,因此我想知道你那辆旧车打算怎么办。”
“你喜欢这一辆吗?”汤姆问,“我上星期才买的。”
“好漂亮的黄车。”威尔逊说,一面费劲地打着油。
“想买吗?”
“没门儿,”威尔逊淡淡地一笑,“不想这个,可是我可以在那部车上赚点钱。”
“你要钱干什么,有什么突然的需要?”
“我在这儿待得太久了。我想离开这里。我老婆和我想搬到西部去。”
“你老婆想去。”汤姆吃惊地叫道。
“她说要去,说了有十年了。”他靠在加油机上休息了一会,用手搭在眼睛上遮住阳光,“现在她真的要去了,不管她想不想去。我要让她离开这里。”
小轿车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扬起了一阵尘土,车上有人挥了挥手。
“我该付你多少钱?”汤姆粗鲁地问道。
“就在这两天我才发现了一点蹊跷的事情,”威尔逊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的原因。这就是我为什么为那辆车子打扰你的原因。”
“我该付你多少钱?”
“一块两角。”
酷烈的热浪已经开始搞得我头昏眼花,因此我有一会儿感到很不舒服,然后才意识到,到那时为止他的疑心还没落到汤姆身上。他 发现了茉特尔背着他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有她自己的生活,而这个震动使他的身体患病了。我盯着他看看,又盯着汤姆看看,他在不到半小时以前也有了同样的发现 ——因此我想到人们在智力或种族方面的任何差异都远不如病人和健康的人二者之间的差异那么深刻。威尔逊病得那么厉害,因此看上去好像犯了罪,犯了不可饶恕 的罪——仿佛他刚刚把一个可怜的姑娘的肚子搞大了。
“我把那辆车子卖给你吧,”汤姆说,“我明天下午给你送来。”
那一带地方一向隐隐约约使人感到心神不安,甚至在下午耀眼的阳光里也一样,因此现在我掉过头去,仿佛有人要我提防背后有什么东西。在灰堆上方,T·J·埃克尔堡大夫的巨眼在守望着,但是过了一会我觉察另外一双眼睛正在从不到二十英尺以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我们。
在车行上面一扇窗户面前,窗帘向旁边拉开了一点,茉特尔·威尔逊正在向下窥视着这辆车子。她那样全神贯注,因此她毫不觉察 有人在注意她,一种接一种的感情在她脸上流露出来,好像物体出现在一张慢慢显影的照片上。她的表情熟悉得有点蹊跷——这是我时常在女人脸上看到的表情,可 是在茉特尔·威尔逊的脸上,这种表情似乎毫无意义而且难以理解,直到我明白她那两只充满妒火、睁得大大的眼睛并不是盯在汤姆身上,而是盯在乔丹·贝克身 上,原来她以为乔丹是他的妻子。
一个简单的头脑陷入慌乱时是非同小可的,等到我们车子开走的时候,汤姆感到惊慌失措,心里像油煎一样。他的妻子和情妇,直 到一小时前还是安安稳稳、不可侵犯的,现在却猛不防正从他的控制下溜走。本能促使他猛踩油门,以达到赶上黛西和把威尔逊抛在脑后的双重目的,于是我们以每 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向阿斯托里亚飞驰而去。直到在高架铁路蜘蛛网似的钢架中间,我们才看见那辆逍遥自在的蓝色小轿车。
“五十号街附近那些大电影院很凉快,”乔丹提议说,“我爱夏天下午的纽约,人都跑光了。有一种非常内感的滋味——熟透了,仿佛各种奇异的果实都会落到你手里。”
“肉感”这两个字使汤姆感到更加惶惶不安,但他还没来得及找话来表示反对,小轿车已经停了下来,黛西打着手势叫我们开上去并排停下。
“我们上哪儿去?”她喊道。
“去看电影怎样?”
“太热了,”她抱怨道,“你们去吧。我们去兜兜风,过会儿再和你们碰头。”她又勉强讲了两句俏皮话。“我们约好在另一个路口和你们碰头。我就是那个抽着两支香烟的男人。”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争论,”汤姆不耐烦地说,这时我们后面有一辆卡车的司机在拼命按喇叭,“你们跟我开到中央公园南边广场饭店前面。”
有好几次他掉过头去向后看,找他们的车子,如果路上的交通把他们耽误了,他就放慢速度,直到他们重新出现。我想他生怕他们会钻进一条小街,从此永远从他生活里消失。
可是他们并没有。而我们大家都采取了这个更难理解的步骤——在广场饭店租用了一间套房的客厅。
那场长时间的、吵吵嚷嚷的争论,以把我们都赶进那间屋子而告终、我现在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了,虽然我清清楚楚记得,在这个 过程中,我的内衣像一条湿漉漉的蛇一样顺着我的腿往上爬,同时一阵阵冷汗珠横流侠背。这个主意起源于黛西的建议,她要我们租五间浴室去洗冷水澡,后来才采 取了“喝杯凉薄荷酒的地方”这个更明确的形式。我们每一个人都翻来覆去地说这是个“馊主意”——我们大家同时开口跟一个为难的旅馆办事员讲话,自认为或者 假装认为,我们这样很滑稽……
那间房子很大但是很闷,虽然已经是四点了,但打开窗户只不过能感受到从公园里的灌木丛刮来一股热风。黛西走到镜子前面,背朝我们站着,理她的头发。
“这个套间真高级。”乔丹肃然起敬地低声说,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再打开一扇窗户。”黛西命令道,连头也不回。
“没有窗户可开了。”
“那么我们顶好打电话要把斧头……”
“正确的办法是忘掉热,”汤姆不耐烦地说,“像你这样唠唠叨叨只会热得十倍的难受。”
他打开毛巾拿出那瓶威士忌来放在桌上
“何必找她的碴呢,老兄?”盖茨比说,“是你自己要进城来的。”
沉默了一会。电话簿从钉子上滑开,啪的一声掉到地上,于是乔丹低声说:“对不起。”但是这一次没人笑了。
“我去捡起来。”我抢着说。
“我捡到了。”盖茨比仔细看看断开的绳子,表示感兴趣地“哼”了一声,然后把电话簿往椅子上一扔。
“那是你得意的口头掸,是不是?”汤姆尖锐地说。
“什么是?”
“张口闭口都是‘老兄’。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你听着,汤姆,”黛西说,一面从镜子前面掉转身来,“如果你打算进行人身攻击,我就一分钟都不待。打个电话要点冰来做薄荷酒。”
汤姆一拿起话筒,那憋得紧紧的热气突然爆发出声音,这时我们听到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惊心动魄的和弦从底下舞厅里传上来。
“这么热竟然还有人结婚!”乔丹很难受地喊道。
“尽管如此——我就是在六月中旬结婚的,”黛西回忆道,“六月的路易斯维尔!有一个人昏倒了。昏倒的是谁,汤姆?”
“毕洛克西。”他简慢地答道。
“一个姓‘毕洛克西’的人。‘木头人’毕洛克西,他是做盒子的——这是事实——他又是田纳西州毕洛克西①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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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木头人、盒子在原文里都和毕洛克西谐音。
“他们把他抬进我家里,”乔丹补充说,“因为我们住的地方和教堂隔着两家的距离。他一住就住了三个星期,直到爸爸叫他走路。他走后第二天爸爸就死了。”过了一会她又加了一句话说,“两件事井没有什么联系。”
“我从前也认识一个孟菲斯①人叫比尔·毕洛克西。”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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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孟菲斯(Memphis),田纳西州的城市。
“那是他堂兄弟。他走以前我对他的整个家史都一清二楚了。他送了我一根打高尔夫球的轻击棒,我到今天还在用。”
婚礼一开始音乐就停了,此刻从窗口又飘进来一阵很长的欢呼声,接着又是一阵阵“好啊——好——啊”的叫喊,最后响起爵士乐的声音,跳舞开始了。
“我们都衰老了,”黛西说,“如果我们还年轻的话,我们就会站起来跳舞的。”
“别忘了毕洛克西。”乔丹警告她,“你是在哪儿认识他的,汤姆?”
“毕洛克西?”他聚精会神想了一会,“我不认识他。他是黛西的朋友。”
“他才不是哩,”她否认道,“我在那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他是坐你的专车来的。”
“对啦,他说他认识你。他说他是在路易斯维尔长大的。阿莎·伯德在最后一分钟把他带来,问我们是否有地方让他坐。”
乔丹笑了一笑。“他多半是不花钱搭车回家。他告诉我他在耶鲁是你们的班长。”
汤姆和我彼此茫然地对看。
“毕洛克西?”
“首先,我们压根儿没有班长……”
盖茨比的脚不耐烦地连敲了几声,引起汤姆突然瞧了他一眼。
“说起来,盖茨比先生,我听说你是牛津校友。”
“不完全是那样。”
“哦,是的,我听说你上过牛津。”
“是的,我上过那儿。”
停顿了一会。然后是汤姆的声音,带有怀疑和侮辱的口吻:
“你一定是在毕洛克西上纽黑文的时候去牛津的吧。”
又停顿了一会。一个茶房敲门,端着敲碎了的薄荷叶和冰走进来,但是他的一声“谢谢您”和轻轻的关门声也没打破沉默。这个关系重大的细节终于要澄清了。
“我跟你说过了我上过那儿。”盖茨比说。
“我听见了,可是我想知道在什么时候。”
“是一九一九年,我只待了五个月。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自称是牛津校友的原因。”
汤姆瞥了大家一眼,看看我们脸上是否也反映出他的怀疑。但是我们都在看着盖茨比。
“那是停战以后他们为一些军官提供的机会,”他继续说下去,“我们可以上任何英国或者法国的大学。”
我真想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我又一次感到对他完全信任,这是我以前体验过的。
黛西站了起来,微微一笑,走到桌子前面。
“打开威士忌,汤姆,”她命令道,“我给你做一杯薄荷酒。然后你就个会觉得自己那么蠢了……你看这些薄荷叶子!”
“等一会,”汤姆厉声道,“我还要问盖茨比先生一个问题。”
“请问吧。”盖茨比很有礼貌地说。
“你到底想在我家里制造什么样的纠纷?”
他们终于把话挑明了,盖茨比倒也满意。
“他没制造纠纷,”黛西惊惶地看看这一个又看看那一个,“你在制造纠纷。请你自制一点儿。”
“自制!”汤姆不能置信地重复道,“我猜想最时髦的事情大概是装聋作哑,让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阿猫阿狗跟你老婆凋情。哼,如果那样才算时髦,你可以把我除外……这年头人们开始对家庭生活和家庭制度嗤之以鼻,再下一步他们就该抛弃一切,搞黑人和白人通婚了。”
他满口胡言乱语,脸涨得通红,俨然自以为单独一个人站在文明最后的壁垒上。
“我们这里大家都是白人嘛。”乔丹咕哝着说。
“我知道我不得人心。我不举行大型宴会。大概你非得把自己的家搞成猪圈才能交朋友——在这个现代世界上。”
尽管我和大家一样感到很气愤,每次他一张口我就忍不住想笑。一个酒徒色鬼竟然摇身一变就成了道学先生。
“我也有话要对你说,老兄……”盖茨比开始说。但是黛西猜到了他的意图。
“请你不要说!”她无可奈何地打断了他的话,“咱们都回家吧。咱们都回家不好吗?”
“这是个好主意。”我站了起来,“走吧,汤姆。没有人要喝酒。”
“我想知道盖茨比光生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你妻子不爱你,”盖茨比说,“她从来没有爱过你。她爱我。”
“你一定是疯了!”汤姆脱口而出道。
盖茨比猛地跳了起来,激动异常。
“她从来没有爱过你,你听见了吗?”他喊道,“她跟你结了婚,只不过是因为我穷,她等我等得不耐烦了。那是一个大错,但是她心里除了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
这时乔丹和我都想走,但是汤姆和盖茨比争先恐后地阻拦,硬要我们留下,仿佛两人都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仿佛以共鸣的方式分享他们的感情也是一种特殊的荣幸。
“坐下,黛西,”汤姆竭力装出父辈的口吻,可是并不成功,“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要听听整个经过。”
“我已经告诉过你是怎么一回事了,”盖茨比说,“已经五年了——而你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