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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杂志上的广告说从我住的这幢公寓往外看,可以看见引人入胜的风景。这一点,至今没有得到证实。公寓前面是一条繁忙的街道,后面倒是一片广阔的景象,可惜看到的是个停车场和它两边摆放的垃圾罐。
公寓里面就更糟了。地板已经磨穿了,房间里只有一个黑色的扶手椅和一个破烂的双人沙发。如果自来水和电就能组成一个“现代化的厨房”,那么,天哪,我的厨房就是现代化的。要不,就是灶台上那发黄的福米卡家具塑料贴面又流行了起来。
还好,啤酒是凉的。
我把比萨放下,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扔在房间中间凹凸不平的沙发上,我的房间广告上可说的是“宽敞的起居室”。还好我没有幽闭恐惧症。
我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苏珊肯定还在办公室。
“她跟踪你了?”她一拿起话筒就直奔主题。
“跟了一整天了。”我说。
“她看见你进公寓了?”
“对。”
“她还在外面吗?”
我对着话筒夸张地打了个哈欠:“你的意思不是说我得跳下沙发去看看吗?”
“不用,”她说,“把沙发也一块搬去吧。”我笑了。我喜欢会说话的女人。
沙发旁边的窗户上挂着一卷破旧的帘子,从来没有卷起过。我小心地掀起窗帘的一角,偷偷向外看了一眼。
“嗯。” 我嘟囔着。
“怎么了?”
诺拉的车刚才停在一个街区以外,现在车不见了。
“她可能看够了吧。”我说。
“那就好。她相信你了。”
“如果我的公寓再体面一些的话,她会更相信我的。”
“有人在抱怨了吧?”
“这只能算是反馈意见。”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她现在觉得自己已经把你看穿了,”苏珊说,“你花超过收入的钱在穿着和车子上,其实更符合人之常情。”
“我看起来可够善良啊。”
“诺拉不也很善良吗?”
“这倒是实话。”(《棒槌学堂》 精校E书)
“我不管你了。”
“别,我跟你说我灶台上发黄的福米卡家具塑料贴纸没有?”
“行了,那地方还没那么糟吧。”苏珊说。
“你说得容易,反正你又不住这儿。”
“不是告诉你这只是临时住房吗?”
“省点钱也好。哎,我突然想到,这房子就是这点好处,”我说,“可以提高我的工作效率。”
“你倒挺会想的。”
“其实你什么都想到了,是吧?”
“谁叫我聪明呢,”她回击道,“好了,严肃点,今天干得不错。”
“谢老板夸奖。”
苏珊叹了口气,是收工的信号,“行了,我们说点严肃的事。诺拉·辛克莱尔跟踪了克莱格·雷诺尔兹,我们下一步怎么走?”
“下一步,”我说,“轮到我跟踪她了。”
(三十八)
头等舱里只剩下一个空位。一般情况下,诺拉一定会为那个空位不是她旁边的位子觉得遗憾。今天可不,她旁边坐着的和她共享一个椅子扶手的是个罕见的美男子。他的侧面很像布拉德·彼特,不过手上没有结婚戒指,手臂上也没挽着珍妮弗——他的妻子。
起飞的时候,诺拉把结婚戒指藏了起来,一直在偷看旁边的美男,他的座位靠着窗户。她确信他也偷看了自己。那倒是真的,哪个男人不会对她动心呢?飞机上系好安全带的提示刚从信息屏幕上消失,她就猜到那个男人会采取行动了。
“我也是个爱收拾的。”他说。
她装作很腼腆地转过头,好像第一次注意到身边还有人:“对不起,您说什么?”
“就在那咖啡桌上。”他咧嘴笑了,对着她腿上摊开的《建筑文摘》点头。杂志的右边那面上,有一幅空间很大的起居室图片,“看见那些咖啡桌上的杂志了吗?放得乱七八糟的。”他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爱收拾的人和乱丢乱放的人。你是哪一种?”
诺拉眼睛都不眨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谈话开始了,她知道应该给对方些新奇的回答以引起他的兴趣:“哦,那就得看情况了。谁在乎这个呢?”
“你说得对极了,”他和气地笑着说,“这么重要的信息怎么能透露给陌生人呢?我叫布莱恩·斯图尔特。”
“诺拉·辛克莱尔。”
他向诺拉伸出手,强有力的手,指甲整齐地修剪过。他们握了握手。
“现在我们不是陌生人了,诺拉,你可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了。”
“哦,你听了一定会高兴的,因为我和你一样是个爱收拾的。”
“我早就猜到了。”
“噢?你猜到了?”
“对。”他的身子向她这边微微靠了靠,“你给人的印象就是很有条理。”
“你这话是褒义的吗?”
“我觉得有条理很好。”
诺拉笑了。也许他真的比布拉德·彼特长得更帅些,身边这个布莱恩·斯图尔特绝对更迷人,值得把谈话继续下去。
“嘿,布莱恩,今天是哪股风把你吹到波士顿来的?”
“一打风险资本家和一枝笔。”
“够气派的啊。那枝笔是等着你签字吧。”
“就是那个意思吧。”
诺拉盼着他再多说点,但他没有。她咧开嘴笑了:“我都给你讲了我是个爱收拾的人,你却对我有所保留了。”
他在座位上改变了个姿势,明显被她的话逗乐了:“我不得不第二次承认,你说得太对了。去年我卖了我那家旧的软件公司。今天下午我的新公司开张,烦人。”
“我倒不认为这是烦人。不管怎么说,我应该说声‘恭喜’!那些风险资本家——他们是要为你的新公司投资吗?”
“我的看法是,别人愿意掏腰包时,为啥要自己给钱呢?”
“这回该我说,你说得太对了。”
“诺拉,你呢?又是哪股风把你吹到波士顿来的?”
“一个客户,”她说,“我是搞室内装饰的。”
他点点头:“你客户的家在城里吗?”
“是啊。不过我还得跑另一家。他最近在开曼群岛上开了家公司。”
“开曼群岛?那里的风景可是美极了。”
“我这次还不会去,但很快就会去的。”诺拉张开嘴仿佛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你本来想说什么?”他问。
她的眼珠转了一转:“挺傻的,真的。”
“说吧,我听听有多傻。”
“我刚才说的那个客户其实是我的一个女性朋友,她说这个人在开曼群岛办公司很有可能是想逃税。”她天真地摇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卷入不该卷入的麻烦。”
布莱恩·斯图尔特理解地笑了:“那个啊,没有你想的那么肮脏。其实到那里开账户的人可多了。”
“真的?”
他靠她更近了,他的脸离她只有几寸的距离,“有罪就有罪吧。”他小声说。然后,他拿起香槟杯子,“就作为我们共同的小秘密吧,好吗?”
诺拉也举起杯子,他们碰了杯。布莱恩·斯图尔特让她越来越想深入地了解了。
“为我们的秘密干杯。”她说。
“为我们都是爱收拾的人干杯。”他说。
(三十九)
“您想要点什么?”她问道。
我抬头看看乘务小姐——疲倦,厌烦,尽量表现得礼貌。她推着发放饮料的手推车来到我身边。
“我要一杯无糖可乐吧。”我说。
“哦,对不起,十排以前就拿完了。”
“姜汁汽水有吗?”
她的眼睛扫过手推车最上面的那些空罐子,“嗯,”她支吾着说,然后弯下腰,把车上的抽屉一个一个地拉出来,“对不起,也没有了。”
“我们把问题简单化吧,”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你有什么?”
“您想喝西红柿汁吗?”
西红柿汁里混了很多伏特加酒和一些芹菜汁,“还有别的吗?”
“还有一瓶雪碧。”
“那就没别的选择了。”
她花了一秒钟才明白我的意思是:“好吧,就喝这个。”
她给我倒了一杯雪碧,还递给我一小袋椒盐脆饼干。她推着手推车离开了,我端着我的雪碧,如果使劲眯着眼睛看那些不断冒出的气泡的话,看起来还有点像诺拉此时在头等舱里可能正在喝的香槟。
我往嘴里扔了一块饼干,试着活动了一下双腿。前面放饮料的搁板放下来后,双腿似乎没有存放的空间了。下肢的血液停止循环只是早晚的问题。
真的呢,在那一刻,我发现这次任务有个特点。一言蔽之:狭窄。
狭窄的办公室、狭窄的公寓、机舱最后一排狭窄的座位让我不得不随时都闻到身后狭窄的卫生间里传出的阵阵臭味。但也不是什么都糟透了。在飞机上跟踪人的惟一好处就是用不着担心会把人跟丢了。在距地面35000英尺的高度,没有人能从侧门溜掉。
我顺着走道上昂贵的蓝色帘子看过去,尽管诺拉几乎不可能回头,也不可能和末等舱的人打交道,但我仍然是脚尖着地,不敢放松警惕——虽然我连脚尖都已经感觉不到了。
早在威斯彻斯特机场的时候,我就叮嘱自己在飞机起飞前一定不要让诺拉在人群里发现我。哦,她也许在人群里瞥见了我,可是她一定认不出我。除了头上戴了顶红袜队的棒球帽,我还专门架了副黑色太阳镜,一身慢跑装,脖子上还挂了根黄金链子,更夸张的是我还在嘴唇上粘了假胡子。一张《每日周报》距脸不敢超过12英寸,我让自己彻底“隐姓埋名”。
诺拉还不知道她在飞机上还有我这个伴儿。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当然,我不知道的问题还在脑海里盘旋——她在波士顿有什么秘密?
(四十)
我跟着诺拉和她小巧的拉杆箱下了自动扶梯,经过行李检查区。她和平常一样,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很漂亮。她走路的姿势很优美——无论什么时候需要,她的脸上都能露出迷人的微笑。她一次也没有停下来看路牌,因此可以断定,这绝对不是她第一次到洛根机场。
她走出机场,突然停住了——四下张望着。几分钟后,我知道她在找什么了:不是等出租车,也不是等朋友的车,她等的是到艾维斯的区间公共汽车。
她一跳上公共汽车,我就急忙冲到等候客人的出租车队前。
——出租车!
“到艾维斯!”我对着司机的后脑勺叫道。
他转过身,看来是个颇有经历的人,整张脸简直是张皱纹密布的地图:“什么?”
“我到——”
“伙计,我听见你说什么了。不过到那里有区间公共汽车啊。”
“我不喜欢等车。”
“我也不喜欢等人。”司机打了个响指,指着后窗外,“看见我后面那一长列的出租车没?我刚才也排在里面,这样等客人可要付三美元啊。”
我抬头看见诺拉乘坐的公共汽车已经走得越来越远了,“行了,你开个价吧,”我说。
“一口价,三十块。”
“二十。”
“二十五。”
“成交。开车吧。”
(四十一)
车急速地行驶起来,我开始打电话了。我已经把每条航线、宾馆和租车公司的电话号码输在了手机里了——这是干我这行的首要条件。
我给艾维斯打了个电话。一连串的自动提示之后,我终于和人通上了话。
“先生,您什么时候需要车?”她问。
“五分钟后,可能五分钟以内吧。”
“哦。”她答应尽力,但如果进展不顺利的话我就租不到车了,于是我对出租车司机说,他可能不得不牺牲宝贵的时间和我呆在一起了。
还好,我租到了车。
诺拉坐的那辆公共汽车上的司机开得很慢。车开得像蜗牛爬行,我们的出租车赶在他们之前到达了艾维斯。诺拉坐进她租的银灰色“赛百灵”敞篷车的时候,我也爬进了一辆小型货车的驾驶室。谁会料得到自己被一辆这样的车跟踪呢?
不过我还是要和她的车保持距离。诺拉可不是公共汽车司机,她更像个赛车手。仿佛我开得越快,她的油门开得也越大。渐渐地,我那不易引起怀疑的可怜的小货车不得不汇入到一个车流中。
他妈的。
红灯亮了。我要是快点就能超过前面的车,这车横在十字路口,所以我没能在红灯之前过路口,而诺拉却过去了。她的车在前面变得越来越小了,我却只能等在那里骂人。一想到乘了那么久的飞机一路跟踪她,居然在这里把人给跟丢了,我就觉得窝火。
绿灯!
我猛踩油门,把喇叭按得震耳欲聋,轮胎在车子下面尖叫着。游戏现在已经变成了“你追我撵”了,我正面临“出局”的危险。我看看速度计,时速从六十里,变到七十,然后是八十。
看见了!我远远地认出了她的车。我缓缓舒出一口气,想把车追得更近些。只有两条巷子就撵上了,现在交通也很顺畅,我进退都不会引起注意。情况开始对我有利了。
如果我能再小心点就好了。
(四十二)
要是我抬头看到天桥上的路牌就好了,那块牌子上写着路从这里分成两条。我眼睛一直盯着前面那辆“海洋床垫”的送货卡车,想超车,所以没注意。
——真失算。
我右脚抵住底板,跟着送货卡车上了一条路。卡车阻挡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诺拉的车了。我尽力从卡车旁边挤过去,想看到她的车。
没有看到,前面只有几个鲜黄色的鼓状大圆桶!那些大桶通常都被放在水泥屏风前,用来装水或其他材料的。如果掉进去可就是“扑通”一声。
我抬头看看送货卡车,现在我和它是并驾齐驱了,它的司机瞥了我一眼。我又看看那些大桶,它们仿佛以极快的速度向我迎面扑来,和我离得越来越近。
车道要分成两条了。我在左边那条,诺拉在右边那条。我得穿过中间到右边去。
那该死的送货卡车!当我正准备从它前面插到右边的时候,它突然加速了。我加大油门,同时拼命地按喇叭。前面,诺拉已经驶过了圆桶,一路向右飞驰而去。我还被塞在左边的车道上,使出浑身解数,快!
操!
我猛踩刹车!如果从前面插不过去的话,我就得从那卡车后面绕。这时,送货卡车开始转弯了,那车再轻也得有十吨吧,它转弯,我那两吨左右的小货车发疯似的嘎嘎叫着。那卡车原来是想走我的那条车道。
我听不见后面鸣叫的喇叭声,也听不见轮胎和地面摩擦的声音。我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地回放着我的小货车亲吻送货卡车屁股的声音。
火花四溅,方向盘失去了控制。我拼命想把车倒出来,却差点让它翻个跟头。如果不是又发生了一点点意外的话,我肯定就把车倒出来了。
——哗啦!
我的脸撞上了气袋,然后黄色的大圆桶就把一切弄了个稀巴烂。我的身体痛得揪心,但是我知道,没死就算我狗运亨通了。我爬出小货车,交通又开始顺畅了。和我一样,每个人都只受了点刮伤,地上到处都是水,还好没有血。
白痴,我这样骂着自己。最后我稳定了一下情绪,打了个电话。
“我把她给跟丢了。”
“什么?!”苏珊的声音劈头盖脸地传来。
“我说——”
“我听见了。你怎么把她跟丢的?”
“我出车祸了。”
她责备的态度立刻就变成了关心:“你没事吧?”
“还活着。”
听到我这样说,苏珊继续纠缠着:“那你为什么把她弄丢了?”
“那女的像个疯子一样,车开得不要命的快。”
“真的吗?那你干嘛不开快点?” (《棒槌学堂》 精校E书)
“严肃点,你真该看看她的样子。”
“我是严肃的,”她吼道,“你真不该跟丢了她。”
我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但是,苏珊还是不依不饶。就像要马上抓住她的愤怒,给它扔出去一样,我明白了,应该振作一点,不要气馁。
“你是对的,”我说,“是我把事情搞砸了。”
她也冷静了下来:“你会不会被她发现了?”
“不会。她不像是要把我甩掉,她只是开得很快。”
“她带了多少行李?”
“就一个小拉杆箱,她一直带着。”
“好,你收拾收拾回来吧。不管她去了哪里,她一定很快就会回到柯勒·布朗的房子里来的。”
我觉得这个话题比较轻松,“我们不互相挖苦了吧?”我问。
“算了。书面文件应该要下来了,”她说,“我会尽快通知你的。”
我说了再见,应该可以挂电话了。但是电话那头可是苏珊啊,她怕我觉察出她表露出了太明显的失望,又叮嘱了我两句。
“飞回来的时候路上小心,”她说,“还有,今天别再把其他事搞砸了。”
我听着,直到她把电话挂上,然后慢慢地摇摇头。为了消除内心的愤怒,我开始慢慢地绕着我的小货车踱步,愤怒却舍不得轻易离开我。越踱,我就越难受。我全身都紧张起来,手也捏成了拳头。我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只听见“哗啦”一声,我的拳头砸上了小货车。
——就这样,它又少了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