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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停在法源寺的后房里,下面用两个长板凳横撑着,正面没有任何文字,是谁的棺材,只有知道的人才知道。老家人们帮着抬棺材、架板凳,忙得满头大汗。胡理臣从腰问掏出一条毛巾,没有擦汗,只用来把棺材擦得干净、仔细,一如几个小时前清洗小主人的血脸。最后,摆上香案,一齐下跪,磕着头,他们终于哭出声来,一一诉说着少爷的苦命与不幸。
在停枢间的门民一位老和尚默默站在那里,他是余法师,旁边站着长大了的普净。他们一言不发,却满面悲戚。不久,他们相偕走开,走到大雄宝殿前的旧碑旁边,沉默着。
“普净,”余法师终于开了口,“你看到了,这就是走改良路线者的下场!整整十年前,康有为在这古碑前面跟我们相识,十年来,他锲而不舍、失败了再来、失败了再来、失败了再来,终于说动了皇帝,得君行道,联合谭嗣同他们搞起变法维新了。但是,表面上的成功,其实就是骨子里的失败——康有为花了十年心血,只证明一件事,就是谭嗣同用鲜血证明的:改良之路是走不通的。他们用失败证明了此路不通,结论是,要救中国,只好大家去革命。谭嗣同可以不死却甘愿一死,最大的原因,就是要证明这一结论。我老了,不能有什么作为了,我看,从今天以后,你还是做离开庙里的准备吧,到天涯、到海角,把自己投身出去,去做一个真的革命党吧!寺庙对真正有佛心的人说来,其实至多只是一个起点和终站,因庙生佛心,因佛心而离开庙,在外救世,也许有一天,你救世归来,可在庙里终老;也许有一天,你救世失败,和谭先生一样,可在庙里停灵。不管怎么样、不论哪一种,都比年纪轻轻的就在庙里吃斋念佛敲木鱼来得真实、来得有益。我看,是时候了,你也二十六岁了,你就照师父指示,准备一下吧!”
余法师说着,轻拍着普净的头,普净深憎地望着师父。低下头,一会儿.再抬起头来,咬着嘴唇道:
“我从八岁到庙上来,就一直担心有一天师父会不要我了,十八年过去了,今天我终于从师父口中听到这种话。当然我知道这不是师父不要我,而是更要我去做我该去做的事,我就照师父指示,到天涯海角去。唯一的遗憾是我不能由早到晚照料您老人家了……”
余法师微笑着,又轻拍了普净的头。“普净你看,谭先生死了,他有父亲在堂、有妻子在室。他又由早到晚照料谁呢?在四万万中国同胞前,他一己之私的亲情,一概舍弃,谁也不照料,照料的只是众生。这种心怀,才真正是出家人的心怀。儒家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但佛门却是’舍吾老以及人之老’,有大感情的人是不在意小感情的。”“那么,师父,你为什么三十岁以后才出家?”普净顶了一句,“你为什么不把庙作为起点,而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遁入空门.把庙做为终站?”
余法师为之一震。但是他很快恢复了常态,他转了身,对着庙门,没有看普净:“这是你十年前就问过我的问题,我没答复你,只说有一天你会知道。那一天啊,现在还没到来。我只能告诉你,我从三十岁后出家以来,我一直怀疑法源寺是我的终站,我虽然六十二岁了,人已垂垂老去,可是,我总觉得冥冥中还有一件事在等我去弥补、去续成、去做完,我直到今天还不十分清楚那是什么事,但我可以告诉你那不是什么事。就是:我不会寿终正寝在这里,法源寺不是我的终站。普净啊,我们在法源寺相会,也会在法源寺相离,就让我们以离为聚吧……”
正在余法师说到这里,从庙门那边,走进来两个彪形大汉。走近的时候,其中一个满面虬髯的,一直用锐利的眼光。打量着余法师,他不友善地盯着余法师看,余法师察觉了,立刻表情有异,低眉不语。两个大汉擦身而过,朝里走去,也连个招呼都不打。普净看在眼里,十分奇怪。
“师父,你好像知道他们是谁,但他们对你好像不很友善。”
余法师两眼看地,又抬头看天,轻叹了一声。
“普净,你观察入微,我的确知道他们是谁。那个留大胡子的,不是别人,就是大刀王五。”
“大刀王五!”普净惊叹起来。
“大刀王五。”余法师平静他说,“这位‘关东大侠’现在五十二岁,他整整比我小十岁。不过,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只有十七岁,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
“师父那么早就认识了大刀王五?”
“那么早。”
“刚才大刀王五显然认出了师父。你们很多年不见了吧?”
“三十多年不见了。”余法师说,“我看,我还是告诉你吧。你一直不知道我当年出家的秘密,如今我们分子在即,我就告诉你吧!”
“大刀王五跟我有一段相同的经历,这经历,大家都不愿透露的,就是我们都做过‘长毛贼’。所谓‘长毛贼’,是满洲人对太平天国中太平军的称呼。太平天国起义时,号召恢复汉族蓄发不剃的风俗、反抗清延政府剃发留辫子的制度,所以就被叫做‘长毛贼’。近五十年前,金田起义时,天玉洪秀全三十六岁、其他各王都三十上下,翼王石达开只有二十岁,当时他们的确有朝气,同甘共苦,有理想、有革命气象,可是,到了打进南京城、打下了中国半壁山河,他们开始腐化了、内斗了,但是其中石达开还是像样子的。他在武汉前方,听说京城里同志内斗武斗,东王杨秀清被杀,特别赶回来挽救革命阵营的分裂,但换得的,却是他自己全家也被杀了。最后他又不见容于洪秀全,他只好出走了,随他出走的有十几万人。他在江西、浙江、福建、湖南、广西、湖北、四川等省行踪不定,最后败退云南,最后只剩四万残部,在西康抢渡大渡河不成,陷于绝境,不但被穷山恶水包围、也被清军和土人包围。那时我和王五都在他左右,我们没粮食吃,吃野草;野草吃光了,杀战马吃马肉;马肉吃光了,剩下七千人,拼死突围,逃到一个叫老鸦漩的地方,又碰到敌人,不能前进。两天以后,石达开不见了,据说他为了顾全最后七千人的七千条命,自动走到清军里投降了。可是,当我们放下武器,一起投降的时候,清军大开了杀戒,凡千人被杀了、几千人四处逃命。石达开的家属早在南京就被自己人杀光了,但侥幸逃出来一个十四岁的女儿,叫石绮湘,人长得漂亮,又会写文章,六年来,跟着部队长征,那时我因为读过书,被石达开看中,替他掌管文案,与绮湘早晚见面,日久也就生情,石达开也有意把我收为女婿,但在整天转战南北的情况里,也不便成婚。石达开在老鸦漩不见了,我们事先都不知情,后来传说,自动走到清军投降的,是一个面目很像石达开的手下,他冒充石达开,替他被清军杀了,而石达开本人,却逃亡了。在清军大开杀戒的时候,我跟绮湘、王五等一百多人,翻山越岭而走,藏在深山里,等待转机,由于处境绝望,很多人主张还是偷渡大渡河。在偷渡前,我们四下探听,来了一个离奇的消息。说一个船夫,一天傍晚搭了一个老先生过河,老先生跟船夫满谈得来。船夫是有心人,感到这位老先生来路不简单,但也不便多问。最后,老先生下船了,回头望着高山流水,感慨他说了一句:‘风月依然,而江山安在?’就快步消失了。据船夫说,那种快步的动作,全是年轻人的动作。天亮以后,船夫发现船里留下一把伞,伞柄为硬铁所铸,上有‘羽异王府’四个小字,乃恍然大悟,这就是翼王石达开啊!这个消息,使大家都兴奋起来了。因为我们都知道石达开有这么一把大雨伞。绔湘更是兴奋,坚持要去找这船夫,追踪她父亲的足迹,于是大家一齐出发了。可是在河边,我们中了埋伏,清军一涌而上,我们回身四散逃跑,逃跑中我听到绮湘的叫喊,好像是出了事,但我不顾一切,还是拼命跑,那天夜黑风高,我身体又有病,突发的事件,使我突然勇气全无,竟没有勇气回头去救绮湘。事后听说石达开的女儿被俘了,被清军轮奸而死。虽然我事后自解,说我纵使当时回头救她,也未必救得了她,但以我同她的关系,在乱军中,我实在不该只顾我自己逃命,我实在可耻、实在不原谅我自己、实在没脸见人。于是,我辗转回到北京,固到跟我们余家有点渊源的法源寺,看破红尘,最后做了和尚。如今三十年了,我口想三十年前那一晚上,我直到今天,还是弄不清我当时为什么突然那么胆怯、那么突然间勇气全无。”
“师父到法源寺做和尚的事,玉五他们知道吗?”
“我想他们知道。大家都在北方这么多年,都有头有脸,应该都知道老战友们后来在干什么。不过,我们没有来往——他们认为我应与绮湘同死,他们把我看成苟且偷生之辈,他们看我不起。”
“表面上,师父出了家,玉五他们开了镖局,大家都不再搞革命了。是吗?”
“是吧。”余法师淡淡他说,两眼仍望着庙门以外。他茫然地走向前去,慢慢地,走到了丁香树旁。十年前康有为写的杜甫丁香诗在他嘴边浮起,他的脑海中,千军万马,呼啸而来。这时已近薄暮,但在天边突然起了乌云——纵使在夕阳向晚,天要变,也不会等待夕阳的。
两年以后,一九○○年旧历七月二十日,向晚时分。
一个人坐在孤岛的水边,也不等待夕阳。他年纪轻轻的,却满脸病容,有什么夕阳可等待呢?他自己就是夕阳!
今天又是七月二十日了,他心里想。整整两年前的七月二十日,我把内阁候补侍读、刑部后补主事、内阁候补中书、江苏候补知府四个小官,攫升为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那时正是维新变法如火如茶的日子,可是,一切昙花一现,他们四个人,上任不过二十四天,就连同另外两位,横尸法场了。他自己变成了傀儡皇帝。最令人气愤的,杀他们六个人的上谕,竟然还是用他的名义发出的。他还背得出那种官样文章。上谕中说这六个人“革职拿交刑部讯究”后,“旋有人奏,若稽延时日,恐有中变,朕熟思审处,该犯等情节较重,难逃法网,倘语多牵涉,恐致株累,是以未俟覆奏,于昨日谕令将该犯等即行正法。此事为非常之变,附和好党,均已明正典刑”。这就是说,皇帝“熟思审处”以后,已认定他们“情节较重,难逃法网”了,所以,为了怕耽误了杀人时间,另生变化,就先杀人了。这种命令,证明了想杀人的人,可以无须遵守皇帝自己订的法律。按照大清的法律,执行死刑,要经过”斩监候”或“斩立决”的程序,“斩监候”是把犯人关到秋天,到秋天再奏到朝廷,没有斟酌余地的就批准秋决;有斟酌余地的就兔他一死,或者来个缓决,到第二年秋天再说。至于“斩立决”。那就不要等秋天,只要等到复文一到,就可以杀人。管杀人关人的是刑部、管纠察的是都察院,判死刑要另得大理寺复文。所以依照法律程序,杀人不可能这么炔,不可能快到头天审、第二天就杀。如今皇帝一道命令,公然表示“未俟复奏”就把人杀了,这叫什么皇帝!
他又回想着:那六天内四道命令,条条都是以皇帝的名义发出来的,形式上,是皇帝来杀这一周前还和他在一起维新变法的人,这真是命运的嘲弄,嘲弄我自己是昏君……
他坐在水边,思绪飘浮着,一如水面上的浮萍。但是,谁又配跟浮萍比呢?浮萍还是有根的,而我这皇帝呢,却囚居在小岛上,连根都给拔了。
蓦然间,远处传来了炮声。怎么会有炮声,他纳闷着。他不会向看守他的太监去查间,因为问也白问,什么都问不到,这些太监都是皇太后贴身的死党,一切都被交代得守口如瓶。正在他对炮声疑惑的时候,他发觉背后已经站了四个人,他转过身去,四个穿民间便服的人下了跪,为首的却是李莲英。
“皇上吉祥!”李莲英用尖锐的喉音致意着,“好久没来向皇上请安了,请皇上恕罪。”说着,他磕了头。其他三个也跟着磕了头。
“起来,你们怎么都穿着这种老百姓的衣服?”皇上问。
“不瞒皇上说,”李莲英报告着,“外面出了事。从去年以来,民间出了义和团,他们拜神以后可以降神附体,口诵咒语。金刀不入、枪炮不伤,他们说:‘不穿洋布、不用洋火、……兴大清,灭洋教。’到处杀洋人、杀信洋教的、烧教堂、烧火车,刚毅等满朝文武信了他们、老佛爷也信了他们,害得洋人搞八国联军,现在已经杀到北京城来了,义和团根本就抵挡不住了。老佛爷下令接皇上一起逃走,现在我们就是来接皇上。请皇上立刻进来换衣服吧!趁着兵荒马乱,化装成难民,还来得及走,再迟就来不及啦!”
光绪皇帝脱下了龙袍,改穿了黑色长衫、蓝布裤子。跟他们直奔宫外,转上了骡车,在慌乱中他频频问:
“珍妃呢?珍妃在哪里?”
“车在前面。”李莲英手一指,“女眷们都跟老佛爷在一起,随后就来!”李莲英答应着。“皇上先待在这儿。我去接她们!”说着,就朝前走去。
“我跟你一起走!我要先向皇太后请安。”光绪皇帝喊了一声。随即下了骡车,跟李莲英和众太监飞奔到宫里。他们赶到贞顺门,正看到前面一堆人,在拥簇着什么,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哀呼。他们赶上去,正看到珍妃被太监推到井边,光绪皇帝大叫着奔上去,可是,太迟了,哀呼的嘶喊在快速减弱,扑通的水声从深井传出,太监们抢先抓住皇上,在离井十步远的地方,被太监拖倒在地。
一个乡村农妇打扮的老女人站在贞顺门边,被一堆化了装的男女拥簇着,他们都吓呆了。老女人若无其事,她把双手上下交互错打了一下,冷冷他说:“把皇上拉起来,咱们走吧!”
一行人等,狼狈地上了路,什么都来不及带,也无法带、不敢带。走了几百里路,全无人烟。口渴了,走到井边,不是没有打水的桶,就是井里浮着人头。直走到察哈尔的怀来,才算得到补给。此后从察哈尔到山西、到河南、到陕西,两个月下来,终于到了西安。
出走十七个月后,乱局平静了。中国向八国道歉、惩凶、赔款。赔款总额是四万万五千万两,而当时中国有囚万万五千万人,正好每个百姓平均要赔一两,相当于中国五年的总收入。中国老百姓为昏庸狠毒的皇太后又戴了重枷,可是重枷又岂限于赔给洋人吗?十六个月前,皇太后自北京出走时,身无长物;十六个月后从西安回来时,袋载箱笼的车马却高达三千辆,车队绵延七百里(二百五十英里),兴高采烈,不似战败归来,而像迎神赛会。最后一段路,从正定回北京一段,坐的还是火车——皇太后终于向西方文化搭载了。二十一辆火车,终于开进了北京城。
六年以后,一九0八年,光绪皇帝在位第三十四年的十一月十五日(旧历十月二十二日),七十三岁的西太后终于死去但在她死前一天,三十八岁的光绪皇帝却神秘的先死了,是毒杀?是巧合?只有埋在豪华坟墓的西太后自己知道。这座豪华坟墓叶‘东陵”,距离北京九十英里,是花了八百万两盖成的,治丧费用又花了一百五十万两,总数接近了一千万两。在她统治的四十七年岁月里,中国人民为她花了无数的钱,最后的一千万两丧葬之资,可说是大家最愿意花的。当她的金棺材被抬出北京城门的时候,一百二十名杠夫都挤不出去了,减到八十四个人,才得脱棺而出。从此,北京城消逝了她的余晖,夕阳没落了,大清帝国也榨干了。三年以后,革命成功了。中华民国建立了。
西太后的死去,却使某一些人“复活”了。光绪皇帝的另一位妃子——瑾妃,是珍妃的亲姐姐,为她修死的妹妹立了一个牌位,挂上“贞筠劲草”的匾额,以为追念与哀思。那恐怖的中,早被人叫做“珍妃井”,在井边上用铁条贯穿石柱,封起来了,上面还盏了厚厚的木块,一眼望去,倍觉阴森与凄凉。
另一个“复活”的人是张荫桓。在他被捕以后,由于他实际负责外交多年,出使过美国、西班牙、秘鲁,也在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六十庆典上做过特使,最后由英国公使、日本公使出面表达了严重关切。西太后顾忌了,乃用由光绪皇帝名义发出上谕,说张荫桓”声名甚劣,惟尚非康有为之党”,但以此人“居心巧诈、行踪诡秘、趋炎附势、反复无常,着发往新疆,交该巡抚严加管柬”。于是,张荫桓戏剧性的死里逃生,以犯官身分,由刑部移交兵部,遣戍塞外。他颇有玩世的气派,路上还轻松得很,向人说:“这老太太和我开玩笑,还教我出关外走一回。”可是,好景不常、坏景失常,两年以后,义和团扶清灭洋开始了,西太后不买外国人的账了,一个电报打到新疆,下令把张荫桓“就地正法”。封疆大吏通知了他,他神色镇定,临刑前。还画了两页扇面给他侄儿,画好了,振了振衣袖,走到刑场,最后对刽子手一笑,说:“爽快些!”就从容死了。一年以后,清朝政府跟八国和议,外国人认为张荫桓死得冤枉,西太后又顾忌了,再用光绪皇帝名义,把张荫桓“着加恩开复原官,以昭睦谊”——为了敦睦邦交而使张荫桓死后又做上原官,“老太太”的脸面也丢尽了。
“老太太”从排外到媚外,只在她一念之间,但一念之转。却害得多少人枉死了。
“老大太”统治中国四十七年,乍看起来,所向无敌,但她的本领,只是擅长内斗,斗中国自己人,碰到外国人,却显得无知而幼稚。这种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的极致,就表现在她利用义和团掀起文化大乱命的闹剧上。义和团是本土文化、乡土文化的产物,它是民间低级宗教的一支,由神秘信仰到秘密组织,最后发展成公开的民团。团员的基本打扮是头裹红布或黄布、腰扎同样颜色的腰带、身穿短衫裤扎裤脚、脚上穿靴、上身外面罩上肚兜。肚兜上绣着《易经》八卦中的某一卦。从八卦信仰以下,他们抓到什么就信什么,生冷不忌,但全是中国本位文化,并且大多是低级的。他们相信吞符念咒可以刀枪不入,相信钢叉、花枪、单刀、双剑可以抵御洋枪洋炮,他们的道具是引魂幡、浑天大旗、雷火扇、阴阳瓶、九连环、如意钩、火牌、飞剑等等,顾名思义,妖妄可知;他们的偶像是玉皇大帝、洪钩老祖、梨山老母、九天玄女、二郎神、哪吒、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姜大公、关公、张翼德、赵子龙、托塔天王、尉迟恭、秦叔宝、黄三太、黄无霸、杨香武等等小说、戏曲人物,唯一水平以上的,只是一个李太白!他们的入团仪式是乩童式的,从拳打脚踢到口吐白沫、从跳跃晕倒到念念有词,都一应俱全。所念的咒语大多是“左青虎、右白虎,云凉佛前心、玄火神后心,先请天王将、后请黑煞神”之类,并口耳相传,功夫极处,可以由大师兄把手一指,洋人的住处,就可被天火侥光……
无知而迷信的西太后竟相信了他们,他们串连到北京城。在西太后文化大乱命的带头下,在首善之区展开了首恶,杀人放火,疯狂的排外。他们见到西药房都要烧,结果引来四千家商店住宅被波及,还不准救火。不过,他们的本领只是对付中国人而已,本领施之于洋人,就力有来逮。他们的口号是:
神助拳。
义和国,
只因鬼子闹中原:
劝奉教。
真欺天,
不敬神佛忘祖先。
女无节义男不贤。
鬼子不是人所添。
如不信,
请细观:
鬼子眼珠都发蓝……
神发怒,
佛发愤,
派我下山把法传。
我不是邪白莲。
一篇咒语是真言。
升黄表,
焚香请下八洞各神仙。
神出洞,
仙下山。
扶助大清来练拳。
不用兵,
只用团。
要杀鬼子不费难。
烧铁道,
拔电杆,
海中去翻大轮船。
大法国心胆寒。
英美俄德哭连连,
一概鬼子都杀尽,
我大清一统太平年!
但是,口号归口号,真正使出的功夫,却连洋鬼子的使馆区东交民巷都攻不下,东交民巷的洋兵不过四百人,义和团围攻了两个月,可是都攻不下来,一旦成千上万的八国联军从海外打来,抵御洋人的本领与后果,也就可知。但是,义和团对洋人的本领虽然有限,对中国自己人倒是极其耀武扬威的。他们把凡是涉洋的东西都一概打砸,抽洋烟(纸烟)的要杀、拿洋伞的要杀、穿洋袜的要杀,有一家八口查出一根火柴,八口全杀;有六个学生身边有一支铅笔,六个全杀。到于他们认为信了洋教(天主教等)的,更在必杀之列。他们把洋人叫做“大毛子”、信教的中国人叫“二毛子”、间接与洋人有关的叫“三毛子”,杀不到“大毛子”,“二毛子”、“三毛子”却不愁缺货,一经认定,砍杀、支解、腰斩、炮烹、活埋……样样都有。活埋还有花样,有的信教的妇女,被头上脚下式活埋,把腰部以上埋在地里;腰部以下,裸露外面,在阴部插上蜡烛,取火点燃,以为笑乐……不过,认定谁是“二毛子”、”三毛子”,标准却是很宽的,有时候,为了彰显成绩,他们会大抓农民,一抓就上百男女,一律砍头,农民在法场号叫哭喊,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杀的……
西太后利用义和团掀起文化大乱命的闹剧,这场闹剧,惹来了文化的挑战与浩劫,洋人的船坚炮利文化,形成了新的挑战,更证实了中国文化与国力的脆弱;另一方面,中国本上的乡上的低层文化的猖獗与盲动,造成了新的浩劫,也更证实了中国文化与国力的脆弱。按照中国的经典文化,两国交兵,是“不戮行人”、”不斩来使”的,但是,当本土的乡土的低层文化窜升到无法控制的时候,自外国的公使以下,就都卧尸街头了。
西太后本人的文化水平是低层的,她的权势窜升到高层,文化水平却没窜升上去,结果由她点头肯定义和团、由她带头纵容义和团,就上下衔接,串连成腾笑古今中外的文化大乱命。在这种动乱里,不但中国的农民被杀了、外国的使节被杀了、中国在朝头脑清楚的大臣被杀了、民间在野的许许多多的志士仁人也都被杀了。中国各地人头落地,不止北京城;北京城各地人头落地,不止通衙大道。在闾巷小街里,也不断传出不同的惨剧。西砖胡同的法源寺那边,就传出这么一个。
一夭傍晚,几十个义和团分子追杀一个黑袍大汉,大汉已经负了伤,他闪进法源寺,庙门也就关起。义和团们赶到,他们不尊重什么庙堂,费了一阵工夫,强行打开了庙门,推开和尚们冲进去,只见那黑袍大汉正伏在大雄宝殿的石阶上,他们冲上去,乱刀齐下,砍死黑袍大汉,然后呼啸而去。黑衣大汉是谁,义和团为什么追杀他,真相不明。
但是,后续的说法也冒出来了。据事后法源寺附近的人透露,那个黑衣大汉,听说不是别人,就是大刀王五,但义和团为什么追杀他,真相仍不明。
直到十三年后,一个来自南方的行脚僧——“八指头陀”住在法源寺,在问及当年当家和尚余法师的下落时候,由于八指头陀出家时,曾经“燃二指供佛”,自烧指头的牺牲精神南北驰名,大家佩服他、相信他,才在当年法源寺目击和尚的口里,得到真相。原来自从谭嗣同的灵柩移到法源寺后,余法师就把普净“赶走”了,他不要普净再和他一样的当和尚。普净走后,余法师自己也行踪神秘起来了,听说他参加了援救光绪皇帝的行动,这一行动,是谭嗣同死前嘱托大刀王五代为执行的。由于清廷政府保护的严密,行动失败了。但余法师跟镖局里的人物,仍旧保持联系。两年后,义和团在北京大串连,闹得天翻地覆,听说大刀王五想混水摸鱼,摸出光绪皇帝,重新完成对死友谭嗣同的嘱托。可是,不知怎么惹来义和团对他的追杀,王五逃到庙里,余法师一边叫和尚们聚在大门前与义和团尽量拖时间,一边单独跟王五在一块儿。后来大门前和尚拦不住,义和团一拥而入在大雄宝殿前,砍死了黑袍大汉。义和团走后,大家才发现,穿黑袍被砍死的,竟是余法师!而王五呢,早被换成了和尚衣服,奄奄一息。大家极力抢救。可是,没用了,三个小时后,王五也死了。王五死前只断续留了一句话:“我错怪了余法师三十多年。如果可能,愿和他埋在一起。”余法师和王五神秘的关系,大家都不清楚,只听说王五一直看不起余法师,说他是懦种。但是,看到余法师穿着黑袍装成受伤的王五,以自己一死来救王五那一幕,大家才恍然大悟。他们死后,庙里不敢声张,偷偷买了两口棺材,埋在广渠门里广东义园的袁崇焕坟后面。当时为了搞清楚,大家搜查了黑袍的口袋,发现有一张纸,纸上写着一首诗:
望门投止思张俭,
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下面注明诗是谭嗣同先生《狱中题壁》之作。大家研究了一阵子,无法彻底理解,就作罢了。八指头陀也是诗人,他夜里点着蜡烛,在古庙中研究这首诗,恍然若有所悟。他对前三句都能理解:“望门投止思张俭”是写后汉张俭被政府缉捕时,他亡命遁走,因为他有名望,大家都佩服他、都掩护他,害得许多人家都因掩护他而受连累。谭嗣同用这个典,表示不愿连累人,所以不愿逃走。第二句“忍死须臾待杜根”是写后汉杜根在皇帝年长后,上书劝太后归政,太后下令把他装在袋子里摔死。幸亏执行的人暗动手脚,使他虽受伤但得以装死逃生,谭嗣同用这个典,表示未能就太后归政皇帝上,有所成就,但忍死一时,目的也别有所待。第三句“我自横刀向天笑”是写他已视死如归,从容殉道。八指头陀惊叹着,他心里想:“慷慨成仁易,从容就义难。”慷慨与从容是两种不同的高层次处事态度、赴难态度、牺牲态度。慷慨的表现,有一股很强烈的激情,或两目圆睁、或破口大骂、或意气纵横、或义形于色。以慷慨态度准备处世、赴难、牺牲的人,他们在内心里,有十足的正义的理由,但在外表上,却是感情的,并且是激情、强烈的激情形式的,用人比喻,这叫“方孝孺式”。明朝的方孝孺反对明成祖篡位,明成祖说这是我们家的事,先生你不要管,你只替我们写诏书就好了。可是方孝孺连哭带骂,说要杀便杀,诏书我是不写的。明成祖说你不怕死,但杀起来不止杀你一个,要诛九族的。方孝孺说就是杀我十族,我也不怕。明成祖说,好,就杀你十族。照中国传统算法,九族是在直系方面,上下各杀四代,就是从罪人的高祖、曾祖、祖父、父亲,直杀到自己的儿子、孙子、曾孙、玄孙;另在旁系方面,还要横杀到三从兄弟(母族和妻族)。但并没有所谓第十族。方孝孺说他杀十族也不在乎,明成祖就要发明个十族出来,于是把朋友和学生,也都算进去。为了增加某种效果,明成祖抓来一个就给方孝孺看一个,方孝孺毫不一顾。最后统计,一共杀了八百七十三个。方孝孺自己也慷慨成仁。中国人说“慷慨成仁易”,因为慷慨成仁时候,都在事件的高潮点上,在高潮点上的人,是情绪最冲动的、最激情的,这时候的当事人,常常心一横,可以做出许许多多大勇和大牺牲的伟大行动,而不会冷静顾虑到别的利害与困难,也不会有恐惧、伤心、痛苦、孤寂等等使人沮丧、软弱的情绪。事实上,在高潮点上不久,当事人也就“成仁”了,死得没有破绽、没有拖拖拉拉,很干脆。所以说,慷慨成仁是比较容易的。正因为慷慨成仁比较容易,所以,有人相信:不给当事人慷慨成仁的机会,也许结果可能不同。于是千方百计在狱中软化他,使他屈服。但是有人却仍不屈服。像文天祥,就是最伟大的范例。不过,比对起“方孝孺式”来,这种“文天样式”却是更高境界的。多年的牢狱生活,那种牢,不是靠很强烈的激情才能坐的,而是靠一种平静的从容态度,而文天祥却正好表现了这一态度。最后他终于换得了你敌人来杀我。在柴市口,他神色自若,走到法场,从容而死……谭嗣同这首诗的第三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写得太好了、太好了,尤其好在这一“笑”字上。这一“笑”字,写尽了他的从容态度,但笑是一种激情也有点慷慨的成分。所以,谭嗣同之死,既有“慷慨成仁”之易、又有“从容就义”之难,难易双修,真是诗如其人、人如其诗,视死如归,从容殉道。但是第四句“去留肝胆两昆仑”指什么呢?这就费解了。
“他们都死了,”八指头陀在残烛下漫想着,“谁来检定他们的往事呢?现在,清廷王朝没落了、中华民国建立了,时间愈久、时代愈变,往事就愈淹没了,但是,两昆仑的谜团,到底指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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