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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土带来了新收获
除了现有的古书以外,从汲冢到敦煌,历代也们有古书的出土,值得我们特别重视。近十年来,古书的出土,更达到“汉唐以来所未有也”的地步;新出土的 古书,带给我们前所未有的新发现,使我们在处理古书上,有了古人所没有的收获。例如一九七二年四月,在山东临沂银雀山的一号、二号汉墓里,发现了一批竹 简,由于竹简中有汉武帝元光元年(纪允前一三四年)的历谱,可以断定这批竹简是两千一百年前就已流传的文献;又由于竹简中用字不避汉朝皇帝的讳,又可以断 定竹简的古书,都早于汉朝。再往上一椎,秦二世在位三年,秦始皇在位三十七年,上距战国,不过四十多年,囚十多年又值秦始皇统一思想,没人有闲工夫造假 书,所以竹简中的古书,都是战国以前的原装货,应无疑义。
例如这批竹简中,有古书《尉缭子》。《尉缭子》一直被许多大牌学者如钱穆等人怀疑是后代假造的书、是伪书,并且说得头头是道。但是这批竹简一出土,证明了真金不怕众口铄,大牌学者也者,不过大言欺人而已。
如今《尉缭子》出土了,我们当然要恢复它在古书中的应有地位。
帛书也出现了
又如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到一九七四年初,在湖南长沙马王堆第二、三号汉墓,出土了大批珍贵文物,最难得的是,其中有十二万字以上的帛书(因为那时纸还 没发明,只能写在帛上,故叫帛书)。帛书中有一部分是失传了的古代医书。有一部包括了五十二种病名,和治疗它们的二百八十个医方(每个都没有方名)。每个 病的医方,从一个到二十七个不等,专家们把这部书定名为《五十二病方》。
《五十二病方》是中国最古的医学文献,它显示出来的病名,在内科方面、有肌肉痉挛、精神异常、往来寒热、小便不利、小便异常、阴囊肿大、肠道寄生虫 和中蛊毒;在外科方面,有外伤、化脓、体表溃疡、动物咬螫、肛门、皮肤、肿瘤;在妇科方面,有产时子痫;在儿科方面,有小儿惊风;在五官科方面,有眼疾。 用现代的观点来看这些医学材料,-看这些早于《内经》等现有医书的材料,它们值得研究的意义,自然非比寻常。
又如同时出土的《相马经》,这是中国动物学、畜牧学的重要文献。
春秋战国时代,由于己从车战演变到骑兵,马的身价,也就愈来愈高。传说中的相马专家是伯乐,事实上,这种专家是很多的,《吕氏春秋》(观表篇)就提 到十个相马家;《史记》(日者列传)也提到“以相马立名天下”的人氏,这些都可证明古人对相马的重视。这部《相马经》竟用来给死人陪葬,它在当时,必然是 流行的一部名著。读了这部书,我们不得不惊讶:古人对马,原来是这样不马虎!
搜寻亡佚
另一个现代的观点是被埋没的古书的广为流传。中国历代的战乱不断,图书上的损失,早已无法细计,不论无意的被焚于兵祸,还是有意的聚毁于七塔,对文 化而言,自属有害无益。今天我们得现代印刷术之便,实在应该把这些被埋没了的古书,尽量予以亮相,以免及身而绝〔注二〕。过去有心人处理这个问题的方法, 就是出版“丛书”。
“丛书”在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是宋代俞鼎孙、俞经的《儒学警悟》,这部书成于宋宁宗嘉泰元年(一二○一),距离今天,足足七百八十多年了。
七百八十多年来,从事文化出版的人,辑印丛书的种类很多,但是专辑近著搜寻亡佚的,除了光绪年间潘祖荫的《功顺堂丛书》、赵之谦的《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丛书》外,实不多见。尤其赵之谦的丛书中,收有七弦河上钓叟的《英吉利广东入城始未》一卷,更可看出辑刊者的历史眼光。
宋朝以来,因为受印刷技术的限制,不能影印,至多只能影刻,直到清末,还是如此。陈三立的《黄山谷集》、端方的《东坡七集》,都是最有名的影刻本。 但因影刻太贵,且产生窜易首尾节略翻刻的缺点,给了人们不良的印象。现在印刷术进步了,并且超过了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古逸丛书》、《四库全书珍本 初集》的影印水准,所以现在为被埋没了的古书,做亮相的工作、做搜寻亡佚的工作,自然也就责无旁贷了。
现代分类
由于过去的通病是儒家挂帅下的四部分类,古书所遭遇的摧残是相当严重的,这种挂帅和分类不打破,中国的古书情况必将永远陷在不均衡的畸形里、陷在比 例不对的悬殊里。所以,用现代的观点处理古书,必须首先把儒家挂帅四部分类的错误予以矫正,把所有古书,重新估定,该拉平的拉平、该扶起的扶起、该缩小的 缩小、该放大的放大、该恢复的补足该重视的给它地位〔注三〕。这种重新估定之下,整个中国文化遗产才能均衡的、成比例的重新呈现在我们眼前。我们再用现代 方法去“新瓶装旧酒”,古书才不止是古书,才有现代的意义〔注四〕。在现代意义的光照下:许多古书,古人所贵者,如今看来已是断烂朝报;又许多古书,古人 所贱者,如今看来却余味无穷。如今我们处理古书,并不是止于把它们进一步分类(如刘国钧《中国图书分类法》或杜定友《杜氏图书分类法》),或就古人之所重 者重印一阵就算完事,而该大力发掘并认定真正值得现代学术“獭祭”的典籍,否则的话,只是引今泥古而已,离玩物丧志也就不很远了,“学术”云乎哉!
解决难读的问题
除了现代分类外,如何解决读得懂古书的问题〔注五〕,也是现代的观点中不能忽视的事。中国古今语文上的变化,差距很大,《尚书》中的文告,在当时是 口语,现在是很难的文言了;《论语》中的对话,在当时是口语,现在是很斯文的典故了。所以古书的文字语言,对现代的中国人说来,有时比外国文还恐怖。这一 现象,早在半个世纪前就被提出来讨论了。梁启超在一九二五年写《要籍解题及其读法自序》,就指出:
诸君对于中国旧书,不可因“无用”或“难读”这两个观念,便废止不读。有用无用的标准本来很准确定,何以见得横文书都有用,线装书都无用?依我看, 著述有带时代性的,有不带时代性的。不带时代性的书,无论何时都有用。旧书里头属于此类者确不少。至于难读易读的问题呢,不错,未经整理之书,确是难读, 读起来没有兴味或不得要领,像是枉费我们的时光。但是,从别方面看,读这类书,要自己用刻苦功夫,拔荆斩棘,寻出一条路来,因此可以磨练自己的读书能力, 比专吃现成饭的得益较多。
所以我希望好学的青年们最好找一两部自己认为难读的书,偏要拼命一读,而且应用最新的方法去读它,读通之后,所得益处,在本书以内的不算,在本书以 外的还多着哩。现在,半个世纪过去了,中国人读古书的能力更不如前,时间也不如前了。所以,有心人处理古书给现代的中国人,必须兼顾到现代人的读书能力, 精挑细选之后,必要的解题、注释、翻译,也该尽量齐备〔注六〕。
《中国名著精华全集》
基于上面所说的一些有关古书的重点、基于上面所说的一些心得和认识,王荣文和我,经过多次的交换意见和反复讨论,决定在《中国历史演义全集》成功后第四年的今天,推出一部《中国名著精华全集》〔注七〕。
《中国名著精华全集》的构想,部分接近美国哈佛大学校长伊利鹗(CharlesW.Eliot)的《哈佛丛书》(The Harvard Classics)。《哈佛丛书》长五英尺,又名,《五呎丛书》(Five Foot Shelf of Books),是用五英尺长度的精装书,把西方古典名著,收入精华。由于中国古书大多,在性质上也与西方互异,这部《中国名著精华全集》,在编选方面,自 然独有它的特色。我们决定按照现代图书分类,精选出两百种古书〔注八〕。每种“加工”以后,也以五英尺的长度〔注九〕,精装起来〔注十〕,配上图片〔注十 一〕,贡献给现代的读者。我们用这部《中国名著精华全集》,把中国古书做一次彻底的、划时代的处理,用现代的观点、现代的印刷术、现代的出版企划,把它们 带到现代的中国人面前。
我们希望,这部《中国名著精华全集》的问世,可以使现代的中国人,能够多少知道做为中国人应有的条件是什么、多少知道祖宗们的遗产是什么、多少知道这些遗产可以入宝山而不空手。多少知道这些遗产对我们并非高不可攀。
我们相信,这部《中国名著精华全集》的问世,可以把现代人看古书的问题,得到满意的一次解决。有了这部大书,你可以上下古今,把千年精华尽收眼底; 你可以纵横左右,把多样遗产罗列手边。你可以从古典中寻新义;从旧籍里找时潮;从深入浅出的文字里,了解古代的中国和现代的中国。
做为一个“旧学邃密”“新知深沉”的中国人,我想逢今之世、处此之岛,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这一件大事了;也没有人比王荣文更适合推动这一出版计划了。我们高兴在我们的努力下,终于完成了这部大书,相信细心而识货的中国人,会和我们一样高兴。
一九八三年四月十八日在台湾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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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这套《中国名著精华全集》又注意版本又注意内容的特色,我举一个例。我收进了顾炎武的《亭林先生遗书汇辑》,在这个全集性总名下,我选的是 《日知录》,但我用的《日知录》版本,却是一九三二年张继搜集得到的“何义门批校精抄本”,其中有“胡服”等文字,这是一般《日知录》所没有的。所以这套 《中国名著精华全集》所用的版本,是注意版本又注意内容的。这类特色,是很不容易的。为了达到这些好效果,有的版本,我甚至商请所有者特别同意我使用,桂 冠图书公司的《中国古典文学名著》中的几种书,就是赖阿胜特别同意的。我要谢谢他。
〔注二〕这套《中国名著精华全集》,就收有李敖珍藏的绝世稿本《秋审小看》,这是它第一次与世人见面。
〔注三〕这套《中国名著精华全集》,尽量表扬被压扁的异类思想,特别注重中国古书中的多样性、独创性与个性。因此,作者群中,入狱的、杀头的比例也 颇大,这是一个必要的义举。-点燃旧日的火种,加添今后的光明,这本就是我多年的一个心愿。至于纯属个人的一些感情泛滥的集部书,我有意缩小它们的比例。
〔注四〕把难以分类的古书,纳入现代分类,是这套《中国名著精华全集》的一大特色。为了使中国人对中国书有鸟瞰式的了解,所以在总类方面特别加强 (我为加强中国人对图书分类的认识,特别以《古今图书集成》、《四库全书》做为分类的总代表,当然在体积上,“长虫吞不了象”,是不能收入的);又因为中 国人读书,缺乏方法上的讲究。所以在方法学方面,特别着力。
〔注五〕俞樾是中国有史以来最能读古书的人,他在《古书疑义举例》里,却描写了古书是多么难读。他说:“夫自周秦两汉,至于今远矣,执今人寻行数墨 之文法,而以读周秦两汉之书,譬如犹执山野之夫,而与言甘泉建章之巨丽也!夫自大小篆而隶书、而真书,自竹简而嫌素、而纸,其为变也屡矣。执今日传刻之 书,而以为是古人之真本。譬如闻人言笋可食,归而煎其箦也!嗟夫,此古书疑义所以日滋也欤?”
〔注六〕这套《中国名著精华全集》,尽量以实用的解题、注释、翻译为原则,酌量收入。现代人每以注释为读古书的要件,其实注释不一定全对读者有益。像《论语》、《孟子》,读了朱熹的注释,反会堕入宋儒理学的魔障,这说明了注释不当,反倒有害。
〔注七〕书名《中国名著精华全集》,所谓名著,除了一般的意义外.也包括特定的意义;凡是推定可成为名著的,也酌量选人。这是因为古书中,有的的确被埋没了、被不合理的埋没了。清朝李慈铭说得好:
“网罗散逸,卤拾丛残,几于无隐之不搜、无微之不续,而其事遂为天壤间学术之所系,前哲之心力,其一二存者得以不坠。”为了使“一二存者得以不 坠”,所以用的名著标准,比较有弹性。还有,在名著的去取上,我有大刀阔斧的气魄,去取之间,不受传统的名著的认定方式。例如我选深的书,所以浅的《三字 经》等名著不选;我选原本的书,所以选本的《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等名著不选;我选精审的书(如《呻吟语》),所以粗劣的《菜根谭》等名著不选。有 的书,在去取上,也有割爱的,例如徐光启的《农政全书》,我终于嫌它缺乏独立见解,还是不选了。总之,这些去取之间的苦心与调济,只有全面的、非常的专家 才能识货、才能惊叹。一般对中国古书似知非知的人,难免会有点议论,我是不重视的。至于古书真伪问题,我虽然选入胡应麟《少室山房全集》、姚际恒《庸言 录》中辨伪的文献来提醒大家注意,但对一些可疑的书,能够取其内容而不取其时代,把它们看成“反正是古代中国人写的”,倒也四通自在。因此我选《晏子春 秋》、选《列子》等等,都有反对因噎废食的意思。
〔注八〕古书入选标准,以一九一二年为下限(偶有例外,也是记事在一九一二年前的,像吴永的《庚子西狩丛谈》是);以一人一书为原则(所以只能说是 割爱,不能说是遗漏。此外.也有两人“共家”的书出现。如程颢程颐的《二程全书》;也有以辑佚刊印者挂名的一堆书出现,如叶德辉的《双梅景暗丛书》。所 以,这会《中国名著精华全集》,作者不止二百人,书也不止二百种);作者不明确的,从俗标注(当然过分荒谬的,如黄帝作《内经》等,也只好以佚名处理); 作者有时不明确,也是古书的一大特色。古人没有著作权观念,不但没有,还喜欢把自己的作品,射在别人头上,这种作者叫“箭垛式作者”。“箭垛式作者”有时 以一个人代表一个学派(像管仲之于《管子》)、有时以一个人代表集体创作(像施耐庵之于《水浒传》),都不可拘泥就是;作者明确的;书名尽量采用作者死后 的总集名目(像收入章炳麟的《国故论衡》,但目录上却用《章氏丛书》等是);但是生前有总集性质的书名,虽然包罗不全,我也尽量把以后的出版品来个总归 户,归到这个书名下(像康有为《万木草堂丛书》等是)。
〔注九〕因为要在五英尺长的书里收入两百种古书的槽华,所以有的能全书收入、有的只能收入部分,古书这么多,有的自难免有迫珠之憾。但是不论怎么 收,都以“精华”为准。一个人的作品或一部书的内容,如果涉及的项目多元的时候,尽量就多元中最有特色的部分,做为分类依据,但是虽然分类从严,但是选入 却从宽,因为古书的性质本来就很含混,若从严选人,必将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注十〕古书的处理,由于现代印刷术的进步,在规格上,又不得不注意配合时代要求,线装薄面也好、绸函丝订也罢,早已都是落伍的玩艺。都不应该再予 以考虑。在国际标准的图书馆中,甚至平袋书都在不受庋藏之列,我们怎么能再抱残守缺,开时代倒车?所以无须采用旧式装订的方法,自无疑义。
〔注十一〕在《中国历史演义全集》中,我配上图片,并且把每张图片加上活泼的说明,很受欢迎。这套《中国名著精华全集》也同样处理。图片中有的得来 之不易,非细心而识货的中国人,就很难看出来。以配图中徐谓(文长)《青天歌卷》的首尾为例,《青天歌卷》在一九六六年江苏吴县东角直地方曹澄墓中出土。 纸本,纵三一·六公分,长二○三六公分,共七十四行。卷首有“许宝善印”、“竪竪(下为石,不会打)子”收藏章。卷后盖有“天池山人”、“青藤道上”章。 这种十多年前才从坟里挖出来的文献,都被我用到了,这种“绝活”,总该令人绝倒吧?
〔后记〕
这套《中国名著精华全集》的内容,林明德(辅仁大学中文系教授)、詹宏志、李传理(远流的两位干将)提供我不少的好意见,我要特别谢谢他们(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八日,李敖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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