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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号”那个沉默寡言的厨师跟别人都不一样,他用一块头巾包上他的烹调用具,便上得岸来,登上了“康斯但塞号”。他不计较工钱,也不管睡在什么地方。老天早在梦里启示过他,他的下半主要追随在哈维的身旁。 他们跟他争论,但最后还是给他说服了。可是一个布雷顿角的黑人和两个阿拉巴马黑人之间意见不和,原来的厨师和看门人向切尼告状。百万富翁只是一笑了之。他认为将来总有一天哈维可能需要一个贴身的仆人,显然这个自告奋勇的人比雇五个仆人还要管用。就让那个人留下来吧,就算他自称麦克唐纳也好,用盖尔话骂人也好,别去管他。列车就要回波士顿去,到了那儿.他仍然不改变主意的话,他们就把他带到西部去。 切尼早就不满足百万富翁的生活,把”康斯但塞号”看作是自己王国的最后一座城堡,因此能够精神饱满地出去闲散一下,他觉得挺不错。这个格罗萨斯脱对他来说是一块新土地上的新城市,他准备把它纳入自己大展鸿图的天地,就像过去他把斯诺霍米希到圣迭戈的所有城市纳入他的世界一样。 格罗萨斯脱的大街弯弯曲曲,两旁一半是码头,一半是跟船舶有关的商店,当地人主要靠船吃饭,靠船赚钱生息,他很想学一学他们这种很值得赞扬的经营之道。人们都说新英格兰星期天早饭吃的炸鱼圆,五分之四都由格罗萨斯脱供应,这都有确凿可据的数字使他不得不信服,船只、索具、码头建筑、投资项目、盐场、打包、工厂、保险、工资、修理和赢利都有统计材料。他跟一些大船队的主人谈话,这些册队里船主人数比雇工人数还要多一些,船上的水手差不多都是瑞典人或葡萄牙人。然后他又跟屈劳帕商量,屈劳帕是少数自己有船的人之一,把了解来的情况跟自己头脑中的大量信息相比较。 他蜷缩在;日船具商店里的锚索旁带着那种西部人讨人喜欢而又永不满足的好奇,提出种种问题,到后来海滨一带的人都在打听”这个人究竟想干什么?”他还钻到互助保险的办公地点去,要求他们解释黑板上一天天用粉笔记下的神秘符号是什么意恩,这样一来,他跟城里所有渔民遗孀和孤儿救济协会的秘书都碰了头。他们死乞白赖要他捐赠,一个个都想超过别的机构的记录,切尼扯扯自己的胡子,把他们都打发去找切尼夫人。 她正歇在东岬附近的一个寄宿舍里,那是一个很特别的机构,显然寄宿舍是由寄宿的人自己管理的,桌布都是红白方格相间,寄宿的人也似乎都是亲密相处多年的老相识,半夜里觉得肚子饿了,可以一起起来做涂有融化干酪的烤面包吃。切尼夫人住下来的第二天早晨下楼吃早饭以前。 把她那些镶嵌钻石的首饰都除了下来。 “这些人都很讨人喜欢,”她向丈夫吐露道,”都很友好,也很单纯,只是差不多都是波士顿人。”“那不是单纯,孩子妈,”他说着越过一片卵石,望着那边苹果丛中挂着的一些吊床。”那是另一种东西,是我们——我所没有的东西。”“那不可能,”切尼夫人安详他说。”这里的妇女没有一个有一件值一百美元的衣服。而我们——”“我知道,亲爱的。当然我们有,什么都有。我看那只是她们东部的一种穿著方式。你过得很愉快吗?”“我很少见到哈维;他总是跟你在一起,不过我不像从前那样神经紧张了。”“我还没有这么开心过。哈维会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孩子。亲爱的,要不要我给你拿些东西来?头上垫个垫子?很好,我们再到下面码头上去看看。”哈维这几天跟父亲形影不离,两个人肩并肩走着,切尼利用下坡作借口,将一只手扶在儿子宽阔结实的肩头上。这一阵于哈维也注意到了一些以前从未注意过的事情,很欣赏父亲有一种一下子理解新事物本质的特殊本领,而且能够随时随地向大街上的人们学到一些东西。 “你自己不开口,怎么能使别人把一切都向你吐露的呢?”他们踏出一个索具装配工的阁楼时,儿子问道。 “哈维,我年轻的时候很少跟人打交道,独自一个人稀里糊涂判断问题。 我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然后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在码头边上坐下来。“一个人确实能独自处理一些事情,别人通常不会不知道,那时别人往往都把他当自己人,帮他出主意。”“就像在伏弗曼码头他们对待我一样。现在我是这伙人中的一员了。屈劳帕跟人人都说我是一个合格的渔民。”哈维伸出双手摩擦掌心。“他们这会儿又要牵肠挂肚了,”他闷闷不乐地说。 “在你受教育的几年里就让他们牵肠挂肚吧。你以后尽可以让他们振作起来。”“是的,我也这样想,”回答虽是如此,听声音他还是高兴不起来。 “那全看你啦,哈维。当然你可躲在你妈妈背后得到庇护,让她对你的神经,对你的容易兴奋以及其他种种胡说八道日夜大惊小怪。”“我曾经这样子过吗?”哈维说,显得很不自在。 他父亲从坐的地方挪开去有一手之多。”你跟我一样清楚,要是你不让我曹你安排,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要是你不要我管,我可以不管你,但是我决不假装我管得了你和妈妈。不管怎么说,生命太短促了。”“不想看到我是完全另一个人,是吗?”“我看很大程度上是我的过错;不过你想知道事实的话,到目前为止,你还什么也算不上。你倒说说看,是不是这样?”“嗯,屈劳帕认为……你也说说看,你认为从头培养我需要花费多少,起先花多少,后来花多少,最后花多少?”切尼笑了。”我倒从来没有计算过,不过钱么,估计四五万;也可能要六万。年轻的一代是很会花钱的。要这样那样,还得管他们的衣着,总之老年人付帐呗。”哈维吹了吹口哨,但他心里想到自己的培养费要花那么多钱还是很得意的。“所有这些资本全部投进去了,是不是?”“是投资,哈维。我希望那是投资。”“就算只有三万,我赚的三十元只是千分之一。这个收获实在太可怜了。”哈维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切尼笑得差点从桥架上翻落水中。 “屈劳帕自从丹十岁以来从丹身上得到的就大大超过了这个数字;而丹只不过上了半年学。”“这就是你想学的榜样?是不是?”“不,我不学别人的榜样。总而言之,我现在不坚持我的想法……我是该让人踢上一脚的。”“我不能这样干,伙计,不过我想别人强迫我这么干,我也会干的。”“那么,我到死都会记住这点,永远不会原谅你的,”哈维说,下巴搁在叠起的手腕上。 “完全正确。我想干的也差不多就是这些。你懂吗?”“我懂。错在我,不在别人身上。反正一样,关于这点,有的事情总得去做。”切尼从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雪前,咬掉头子,抽起烟来。这父子俩非常相像,只是切尼的嘴巴让胡子遮住了,哈维跟他父亲一样有一个略带鹰钩的鼻子,有一对靠得很近的黑眼睛,颧骨很高很窄。要是再添上一些棕色色调,很可以根据他的形象非常逼真地画出一个故事书上的印第安人来。 “眼下你可以就这样下去,”切尼慢慢吞吞说,”大约每年要花我六千到八千元,直到你有选举权为止。是啊,那时我们可以把你称为是个大人了。 你也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生活,靠我每年给你四万或五万,不算母亲给你的钱,雇一个随从,有一条游艇,有一个饲养牧场,装模作样养一些会驾车小跑的马,跟一群跟你年龄相仿的公子哥儿们玩玩扑克牌。”“就像洛雷·塔克一样?”哈维插嘴说。 “是的,跟特·维特雷家两个孩子或麦夸特老家伙的儿子一样。加里福尼亚尽是这号公子哥儿们。你瞧,就在我们谈话时,来了一些东部的公子哥儿。”有一条闪亮的黑色蒸汽游艇,上面有桃花心木的舱面船室,有镍板的罗经柜,有在港口噗噗作响的船篷,粉红色和白色条纹相间,还有一面纽约某俱乐部的燕尾旗在飘扬。两个年轻人穿上他们别出心裁的所谓航海服装,正在餐厅的天窗下玩儿扑克,两个妇女撑着红绿相间的遮阳伞一边观看风景一边大声嬉笑。 “我可不喜欢风平浪静的时候就让人抓住船上的把柄笑话,瞧,真是没个地方是对头的,”哈维用挑剔的目光看了看说道,这时游艇正在慢下来寻找系泊浮简。 “有人替他们掏钱乐上一阵子,谁在乎这些。我可以给你这个条件,比这还好上一倍,哈维。你喜欢吗?”“天哪,这个样子放下小艇来可不行,”哈维说,他还在密切注意着那条游艇。”要是我不能像像样样摆弄滑车,那就让我在岸上耽着吧……要是我不喜欢呢?”“不喜欢耽在岸上,还是别的什么?”“不喜欢游艇,牧场,靠老人生活,遇到麻烦躲在妈妈背后,”哈维说着眨了眨一只眼睛。 “好啊,那样的话,你就直接到我那儿去干活好啦,我的儿子。”“一个月十元美金?”哈维又眨了下眼睛。 “在你有资格拿十元钱以前,一分止不会多。不过还有几年工夫你没有必要开始去弄钱。”“我最好不去办公室而去干打扫的活,有些大亨不就是这么开始的吗? 再说现在就弄些钱,总比……”“我知道,我们原都这么认为。不过我看清扫工人我们要多少就能雇多少。我自己就犯过同样的错误,太早就开始去弄钱。”“为了三千万美元,犯个错误也值得,是不是?我想为这个冒冒险。”“我失去了一些东西;当然我也得到了一些东西。我来跟你说说。”切尼扯了扯胡子,看着静静的水面,笑了笑便背对哈维说了起来,哈维马上意识到父亲要谈他过去的生活故事了。他的声音很低很平稳,没有手势也没有表情:但是这段历史正是十几个名记者所乐于知道的,哪怕花许多钱打听也在所不错。还没有人写过这个四十多年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同时也就是新西部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孩子在得克萨斯到处流浪,异想天开地不断地改变生活和职业,从西部的这个州转到那个州,从一些一个月里蹦出来,三个月里就销声匿迹的城市转到荒野上的营地,在那里进行一些冒险活动,如今这些营地上铺起了马路,建立了兢兢业业的市政府。故事还讲到了三条铁路的建筑和第四条遭到别人蓄意破坏的铁路,讲到轮船,自治市,森林,矿藏和来自天底下各个国家的许多人,讲到如何用人,如何创业,如何伐木,如何开矿等。还说到有些得到巨大财富的机会就在眼前,你却视而不见,或只是因为时间或交通不凑巧,你与它失之交臂;还说到整个疯狂的变迁,在各行各业中进进出出,来来去去,有时骑在马背上,更多的时候是靠双脚步行,有时富有时穷,在船上帮工,在火车上帮工,当过承包人,寄宿舍的管理员,记者,机匠,旅行推销员,不动产的经纪人,政客,讨帐的人,酒商,矿主,投机商,或流浪者。四处为家的哈维·切尼,他义机灵又沉着,始终在寻找自己的目标,同时,像他所说的那样,也始终在寻找他那个国家的繁荣和进步。 他讲到了即使穷困得走投无路几乎绝望的时候,信心也始终没有离他而去,这种信心来自他对人生的理解。他好像在跟自己说话一样,详细说了自己一向具有过人勇气和智谋的情形。这些事情在他的脑子中十分清晰,因此他叙述起来甚至声调都始终如一。他描述了他如何击败对手或原谅对手,正犹如在当年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里他们击败或原谅他一样。描述了他如何为了那些城镇、公司和辛迪加的长远利益,对他们又是恳求,又是哄骗,又是威胁;描述他如何一路闯过来,在身后牵出一条铁路线来,那铁路线有时绕山爬行,有时穿越山岭,有时钻入山岭的底下,到了最后,他如何站稳了脚跟,而那些杂乱无章的联营机构却把他那本来就支离破碎的名声撕得粉碎。 这个故事讲得哈维屏息静听,头微微歪向一边,眼睛始终盯着父亲的脸,这时暮色渐渐浓重,雪茄发出的红光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颊上和浓密的眉毛上。哈维仿佛觉得自己在看一个火车头,那火车头正在黑暗中穿越原野,每隔一英里打开炉门便是红光一片;但这个火车头却会说话,而且字字句句都震撼和激荡着男孩的灵魂深处。最后切尼丢掉了烟蒂,两个人坐在黑暗之中,下面的波浪在拍打着桥桩。 “以前我从来没有限任何人说起过,”父亲说。 哈维喘了口大气。“那可是世上最最了不起的事情!”他说道。 “那就是我所得到的东西,现在我要讲讲我所没有得到的东西。这点你听上去也许觉得没啥道理,不过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样上了年纪才发觉。当然我会管理人,我在自己一行里也不是一个笨蛋,不过我跟受过教育的人无法相比。我只是在人生的道路上偶而学到了一些东西,我看,这一点别人在我身上一眼就看得出来。”“我就从来没有看出来过,”儿子愤愤不平地说。 “可将来你会看出来的,哈维。你会的,你从大学毕业以后就会看出来了。难道我自己就不知道吗?难道这里人大声招呼我的时候心里想我不过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大老粗,我就不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未吗?我可以彻底打败他们,是这样,但是我不能报复他们,以他们对我的方式击中他们的要害。 我并不是说他们比我高明不知多少,可不知怎么的,我仍然觉得非常非常不舒服。要说,你的机会就不同了。你不得不埋头在所有周围的学问中,跟一大群做同样一件事的人生活在一起。他们做这件事最多一年为了赚几千元钱,而你做这件事是为了几百万。你要学习法律,足以在我过世以后保护你自己的财产,你不得不争取市场上最出色的人来援助你(他们在你以后的生活中是很有用的);最最要紧的是,你一定要改掉一般单纯的学习态度,不能光坐在那里,下巴搁在胳膊肘上啃书本。像这样学习不会有什么收效,太不合算,哈维,你瞧着吧,在我们的国家,无论商业方面也好,政治方面也好,必然会一年年越来越重视知识。”“在这笔交易中我这一头没有什么好果子,”哈维说。“要在大学里耽上四年!我看我还不如选择随从和游艇!”“没关系,我的儿子,”切尼坚持自己的主张。”你正在把资金投到可以带来最大利润的地方去;我想当你准备掌管我们财产的时候,你会发现这份财产是决不会缩小的。你考虑一下,明天早晨跟我说说。赶快!我们吃晚饭快要迟到了!”因为这是一次“生意”上的谈话,哈维没有必要把它告诉母亲,切厄也自然持有相同的观点。可切尼夫人看在眼里却有些提心吊胆,也有一点嫉妒。 她那个一个向跟她胡搅蛮缠的孩子不见了,代替他的是一个脸上常有严肃表情的青年,沉默寡言得反常,而且多半只跟父亲说话。她懂他们谈的是“生意”,是一桩不该她管的事。要是她还心存疑惑的话,也早就让切尼去波士顿给她新买一枚镶钻石的戒指消释了。 “你们俩在那里千什么?”她说着脸带淡淡的微笑转向灯光。 “谈谈,光是谈谈,孩子妈;跟哈维没关系的事情。”然而这不是事实。小伙子自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提出了一个条件。而且他一本正经作了解释,他对铁路、伐木、不动产或矿产都不感兴趣。他内心渴望和追求的是管理父亲新买的船舶。要是在他认为合理的时间内答应他这个要求,他这方面便可保证四年或五年在大学里勤奋学习,生活节制。在假期中要答应他尽量接触有关航运的一切细节,他可能会提上两千多个问题,从他父亲保险箱里最最机密的文件到旧金山港口里的拖船什么都要问。 “这是一笔交易,”切尼最后说。”当然,在你离开大学以前你的想法可能会变上一二十次。不过要是你完完全全掌握了这方面的知识,而且到了二十三岁还不改变主意的话,我可以把这件事交给你。哈维,你看怎么样?”“不;让一个进行中的事业分离开来总没有多大好处。不管怎么说,这个世界上竞争太剧烈了,屈劳帕说过,‘亲骨肉应该团结互助’。他的那伙人从不背叛他。他们的捕获量那样大,就是这个原因。听说‘海上号’星期一要起锚前往乔治斯。他们在岸上耽不久,是不是?”“我看我们也该走了。我过去一向让东海岸和西海岸的事务各自为政,现在是把它们重新联结起来的时候了,虽说我讨厌这样做。像这两天那样过假期是我二十年以来从来没有过的事。”“不能走,我们还得给屈劳帕送行呢,”哈维说,“再说星期一是纪念日。我们说什么也得过了那天再走。”“那是什么样的纪念日?他们寄宿舍里也一直在谈论这件事,”切尼口气里也想留下。这几天他过得很开心,并不急于走让大家扫兴。 “嗯,据我所知,那是一种唱歌跳舞的活动,避暑的客人也有份参加。 屈劳帕不大赞成这种活动,他说一部分募捐来给寡妇和孤儿的钱让他们花掉了。屈劳帕总有一些跟大家不一样的见解。你有没有注意到?”“嗯,是的。有一点。在某些方面。这么说来这是一种城镇的义演活动?”“是一种夏季的集会。他们宣读一年来淹死或失踪者的名单,还有什么演讲,朗涌等等。然后,屈劳帕说,各个救济协会的秘书在场子里四出活动,争取捐款。他说,真正的义演活动在春天举行。说那时牧师都来插手,还没有什么避暑的客人。”“我懂了,”切尼说,他非常清楚自小生长在城市里的人往往对城市的一些东西十分引以自豪,所以十分重视这种活动。“那我们目下来参加纪念日的活动,下午再走。”“我想到屈劳帕家里去,让他启航以前带大伙一起来。我当然得跟他们一起行动。”“啊,原来如此,”切尼说。“我不过是个避暑的客人,而你是……”“一个纽芬兰浅滩的渔民,地地道道的渔民,”哈维跳上了一辆电车,朝后面嚷嚷道,而切尼依然陶醉在将来的梦想之中。 屈劳帕不喜欢这种进行募捐活动的公共集会,但是哈维劝他说,要是”海上号”不在集会上露面,就他个人而言,荣誉就要受到损失。于是屈劳帕提出一个条件。他听说——海边有什么事人人都知道,这真是怪事——有一个费城的女演员要来参加演出,他担心她会演唱“船长艾尔逊的航行”。就他个人而言,很少跟女演员和避暑客人打交道,但公道总是公道,尽管他自己在判断一件事上摔过交(丹听到这里格格地笑了),在这件事上却不能迁就。所以哈维又特地去了东格罗萨斯脱,花了半天工夫,向一个在东西两海岸都有很大名气的女演员作了解释,那女演员觉得很有趣,仔细考虑了过去弄错的事实,承认屈劳帕所说的话很公道。 切尼根据以往的经验,对这次集会的盛况已有所估计,还觉得任何公众事务的实质是人类灵魂无上的乐趣。那天一大早天就很热,晨光熹微中只见一辆辆电车匆勿向西而行,满载着身穿颜色鲜艳夏服的妇女和头天还在波士顿办公的男人,他们头戴草帽,脸色都很苍白。他还看见邮局门口停着一大溜自行车;匆匆忙忙来来往往的职员相互打着招呼;彩旗在稠密的空气中缓慢地招展着,发出啪啪的响声:有一个神气活现的男人拿着水龙带,正在冲洗砖砌的人行道。 “孩子妈,”他突然说,“你还记得吗,西雅图烧掉以后,他们是怎么使它重建的吗?”切尼太太点点头,用挑剔的目光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街道。她踉丈夫一样,很了解西部这一类集会,并且把这个集会跟它们相比。渔民开始在市政厅门口附近跟人群混成一片,有下巴发青的葡萄牙人,他们的女人要么不戴帽子,要么头巾遮掉了大半个脸;有眼睛清亮的新斯科舍人,以及来自加拿大沿海各省的男人;有法国人,意大利人,瑞典人,丹麦人,外围还有许多水手,都是在这里停靠的双桅船上下来的;各处都是穿着黑衣服的寡妇,带着既优郁又骄傲的神态互相招呼,因为这天对她们说来是一个了不起的日子。那儿还有许多教派的牧师,有最大教区的牧师,带着日常工作的神职人员在海边度假,有山上教堂的教士到大胡子的前海员路德教派会员,跟二十几条船上下来的人特别亲热。还有双桅船船队的主人,他们是各个协会最大的捐赠者,还有一些小人物,他们为数不多的船舶已经抵押出去,还有纽芬兰浅滩的渔民和海运保险公司的代理人,拖船的船长,内河船舶的船长,索具装配工,装配钳工,码头装卸工,盐工,造船工,箍桶匠以及沿海地区所有混杂的居民。 他们在一排排座位中挤来挤去,嘲笑避暑客人的服装,其中有个市政官员满头大汗,在四处巡视,纯粹出于市民的骄做,出足了风头。切尼几天以前曾跟他有过五分钟的会面,这会儿他们俩好像已经成了至交。 “喂,切尼先生,你对我们的城市印象如何?是的,太太,你愿意坐哪儿就坐在哪儿。我想你们在西部也有这种活动吧?”“是的,不过我们那里没有你们这里历史悠久。”“那当然。我们庆祝二百五十周年的时候,你们真该来看看。我跟你说,切尼先生,我们这个古老的城市确实是很光荣的。”“这点我听说过。是值得纪念一番。不过怎么回事,这个城市到如今还没有一个第一流的旅馆?”“往左走,就在那儿,彼特洛,有许多座位让你和你的人坐下来。你说什么,这正是我跟他们一直说的,切尼先生。 这得花很大一笔钱,不过我看这些钱对你来说只是小事一桩。我们想要的是……”一只很沉的手搭在他那高级绒面呢的肩头上,一个来自波特兰脸色红润的人,这人是一个专在沿海做煤和冰贸易的船主,让那位官员转过身去。”你们这些家伙在城里拍拍手通过法律,而让所有体面的人都在海上颠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嗯?城里干燥得要死,而且气味闻上去也比我上次来差劲。好歹你总给我们留了个客厅好喝喝饮料吧?”“卡森,别做出一副今天早上有谁妨碍你增加营养的样子。政治咱们回头再谈。你在门边找个座位坐下,想想你的论点,等我国来找你。”“提出论点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在密克隆岛香滨十八美元一箱,而……”那个船主挤进一个座位坐下,这时乐队奏起了前奏曲,让他安静了下来。 “那是我们的新乐队,”那位官员骄做地对切尼说。”花了我们四千美元。明年我们不得不重新提高发放许可证的收费,来支付这笔钱。我不准备让牧师们在集会上搬出所有的宗教仪式来。我们有几个孤儿要登台演唱。我妻子教了他们,回头见,切尼先生。台上要我去。”孩子们的歌声又高又尖,十分清亮,音调也十分正确’终于把人们找座位的吵闹声压了下去。 “哦,你们所有上帝创造的生灵,上帝保佑你们;礼拜上帝,永远赞美上帝!”空气中回荡着这几个反反复复的乐句,整个大厅里所有的妇女都身子向前倾看着台上。切尼夫人跟其他一些人呼吸开始短促起来。她怎么也设想到世界上会有那么多寡妇,她的目光本能地在搜索哈维。只见他和“海上号”的人都在大厅的后面,他站在右边,夹在丹和屈劳帕之间。萨尔脱斯伯伯头天晚上也带着宾从帕姆立柯海湾回来了,他对哈维仍然很不放心。 “你家里人还没走?”他嘟嘟囔囔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年轻人?”“哦,大海和潮水,上帝保佑你们,礼拜上帝,永远赞美上帝!”“难道他没有权利吗?”丹说。”他也去过纽芬兰浅滩,跟我们大家一样。”“可他当初穿的衣服就跟大伙很不一样。”萨尔脱斯咆哮道。 “你别七想八想,萨尔脱斯,”屈劳帕说。”你的坏脾气又来啦。哈维,你站在那里别动,不要管他。”接着市政当局另一头面人物代表集会组织人上台发言,欢迎各地来宾来到格罗萨斯脱,顺便指出格罗萨斯脱举办这种活动胜过其他各地。然后他说到这个城市财富来自大海,每年为了海上的收获,必然要付出一定代价。在场的人过一会儿将听到死亡的名单,一共有一百十七名。(他说到这里时寡妇们看了他一眼又互相打量一番)。他还说格罗萨斯脱没有大小工厂的优势可以夸耀。它的子孙干活拿工资,大海给予多少,他们就拿多少;他们也都清楚乔治斯浅滩和纽芬兰浅滩不是奶牛的牧场。岸上的人们能够做到的最大好事便是尽自己的能力帮助寡妇和孤儿。他又说了一些话以后,就以市政当局的名义,借此机会对热心公益答应参加募捐的公众表示感谢。 “我就看不起这种开场的发言,”屈劳帕愤债不平地说。“它们并不能使人们对我们产生一种公正的想法。 “要是一个人不考虑将来节俭一点,存点钱以备急用,”萨尔脱斯莫名其妙地反驳他说。“总有一夭他必然遭到可悲的下场。记住这二点,年轻人。 财富再多,胡乱奢侈浪费,要不了三四个月……”“全都花光了,花光了,”宾说道。“那时你怎么办?有一次……”他那水江江的眼睛上下翻动着,好像在寻找什么支持他的看法,“有一次我在一本书中读到,大概是一条船上所有的人都淹死了,只有一个人没死,书中说那人……”“呸!”萨尔脱斯打断他说。“你还是少读书多吃饭,那时就差不多能自食其力了,宾。”哈维挤在渔夫中间,忽然觉得有一阵麻辣辣刺痛的震颤,从脖子后面开始一直传到他的脚跟,与此同时他觉得身上发冷,虽说那天天气非常闷热。 “那就是费城来的女演员吗?”屈劳帕朗舞合上皱着眉头说。“关于艾尔逊的那件事,你有没有安排好,哈维?你清楚她上台表演什么哩?”那个女演员表演的不是”艾尔逊的航行”,而是一首诗朗诵,诗里说的是一个名叫勃立克斯哈姆的渔港,有一个拖网船船队在黑夜的暴风雨中挣扎,妇女们在码头上用能弄到的各种各样东西点燃起一堆篝火指引他们。 “她们拿了老奶奶的毯子,老奶奶抖抖索索要她们赶快抛入火中,她们拿了小娃娃的摇篮,谁也不说一个不字。”“唷!”丹在朗杰克的肩头上张望出去说。”节目真精彩!不过情她来一定花了不少钱!”“那是土拨鼠出洞,”那个苏格兰加洛维人说。”因为光线不亮没有吓回洞去,丹。”“然而她们一直不知道,她们点燃的是指路的篝火,还是火葬的柴堆。”那个奇妙的声音抓住了人们的心弦;她又讲到浑身湿透的水手,有的还活着,有的已经死了,妇女们把他们抬到火光下,问:“孩子,这是你的父亲吗?”或“女人,这是你丈夫吗?”这时你可以听到下面长凳上一片欷歔之声。 “每当勃立克斯哈姆的渔船扬帆出海,都要想想人们的爱像光明一样照亮了他们的帆篷!”她表演结束的时候掌声反倒非常之少。妇女们正在寻找手帕,许多男人闪着泪花的眼睛盯在天花板上。 “哼,”萨尔脱斯说,”这个节目在随便哪家戏院里可能要你掏一元钱——两元钱也说不定。有些人我看是出得起的。可对我来说纯粹是一种浪费……你们说说,天晓得是什么风把卡泼·巴特·爱德华也刮上台去啦。”“千万别瞧不起他,”后面一个东港人说。”他是一个诗人,迟早会发表他的诗作。他也出身于我们这个行业。”他并没有说巴特·爱德华船长为了让别人允许他在格罗萨斯脱纪念日上朗读他的一篇作品,已经连续奋斗了五年时间。一个对他作品发生兴趣的委员会经过彻底研究,终于给了他这个机会。这位老人穿着星期日最好的服装站立起来,显得那样淳朴和幸福,还没有开口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他们鸦雀无声听完三十七行铿锵有力的诗,全面描写了1867 年“琼·哈斯肯号”在乔奇斯一次大风中沉没,当他朗读完的时候,人们异口同声友好地向他欢呼。 一个很有远见的波士顿新闻记者溜到后台要了一份叙事诗的稿子,还采访了作者;这样一来,巴特·爱德华船长在这世上再也别无所求了,在他七十三年的生涯中,他捕过鲸鱼,造过船,既是捕鱼能手,又是诗人。 “听我说,他受到这样的待遇很合乎情理,”那个东港人说。“我曾经去过他写的那个地方,读一读我手里捧的诗稿,也就是他刚才诵读的诗,就可以证实他把什么都写了进去。”“我们的丹随便写写,花一顿早饭的工夫,就能写得比这更好,要不的话你把他的头砍掉,”萨尔脱斯说,碰到这种时候他的一般原则是抬高马萨诸塞州的声誉。“不过我不妨老实承认他写起缅因州未相当杂乱。还有……”“我看萨尔脱斯伯伯准备死在这次出海中了。他还是头一次这么抬举我,”丹嘻皮笑脸他说。“你有什么不舒服?你一直不说话,脸色有些发育。 觉得难过吗?”“不知道怎么回事,”哈维回答道。“我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胀得容不下了。我的全身都在发胀发抖。”“胃不舒服?哼!太糟糕了。我们正等宣读名单,然后离开,赶上潮水。”那些差不多全在这一年中成为寡妇的妇女都直挺挺地振作起精神来,好像视死如归准备就义的人一样,因为她们知道接下来要轮到什么了。那些穿粉红色和绿色连衣裙的避暑姑娘听了爱德华船长的诗朗诵,叽叽喳喳了好一阵,这时也停了下来,都在朝后面看,纳闷为什么大厅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渔夫们都在朝前挤,那个跟切尼说过话的官员突然出现在台上,开始按月宣读这一年度死亡的名单。去年九月份死亡的大多是单身汉和外地人。他的声音很高,回荡在寂静的大厅里。 “九月九日。双桅船‘佛洛里·安德森号’以及全体船员在乔治斯浅滩沉没。 “鲁本·皮特曼,船主,五十岁,独身,住本市主街。 “埃米尔·奥尔森,十九岁,独身,住本市哈蒙特大街329 号。丹麦人。 “奥斯卡·斯汤贝克,独身,二十八岁,住本市主街。 “佩特洛,可能是马德拉群岛人,独身,住本市基恩寄宿舍。 “约瑟夫·威尔士又名约瑟夫·莱特,三十九岁纽芬兰岛圣·约翰斯市人。 “不,缅因州奥古斯汀人,”大厅中央有个人大声叫道。 “他在圣·约翰斯上船当水手,”宣读人瞧了瞧名单说。 “这我知道,但他是奥古斯汀人。他是我侄子。”宣读人在名单的边上作了改正,又重新宜读起来。 “同一双桅船,查利·利奇,新斯科舍的利物浦人,三十三岁,独身。 “阿尔巴特·梅伊,本市洛奇斯街267 号,二十七岁,独身。 “九月二十七日,奥温·道拉筒,三十岁,己婚,于东岬角平底船失事淹死。”这像一颗子弹击中了要害,一个寡妇在座位上矮了一截身子,十个手指头一会儿合拢来,一会儿松开。切尼夫人一直瞪大了眼睛在听,这时脖子一挺,气都透不过来。丹的母亲在她右边隔开几个座位,看到这个情形,连忙侈到她的身边。名单还在继续宣读,这时读到了一月份和二月份失事的船舶和死亡的名单。”子弹”像雨点般袭来,一个个寡妇都泣不成声。 “二月十四,双桅船‘哈利·朗特尔夫号’在从纽芬兰返航途中折断桅杆;阿沙·摩齐,三十二岁,己婚,住本市主街32 号,落入大海,下落不明。 “二月二十三日。双桅船(吉尔伯特希望号);劳勃特,皮封,二十九岁,已婚,生于新斯科舍的普勃尼柯,乘平底船失踪,报死亡。 这个人的妻子也在大厅里。人们听到一阵位声像是小野兽挨打后发出来的。声音很快压了下去,只见一个姑娘跌跌撞擅奔出大厅去。几个月里,她还一直怀着希望,因为有时渔民乘平底船漂流出去会被航行深海的船只救起来。可现在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哈维看见警察在人行道上为她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到火车站一角五分,”赶车的人刚开口要价,只见警察举起了手,“不过我可以顺路带你去。跳上来吧。你瞧,阿尔夫,下回我没点车灯你别拉住我。行不行?”边门关上了,又把一片灿烂的阳光挡在了外面。哈维的目光又回到宜读人身上,听他没完没了地读下去。 “四月十九日,双桅船‘马米·道格拉斯号’在纽芬兰浅滩失事,全体船员下落不明。 “爱德华·康顿,四十三岁,船主,己婚,本市人。 “D ·霍金斯,又名威廉姆斯,三十四岁,已婚,新斯科舍歇尔波涅人。 “G ·w ·克莱,黑人,二十八岁,己婚,本市人。”没完没了,没完没了,一大块东西堵在哈维的喉咙口,他的胃使他想起那天他从大班轮上掉下来时的感觉。 “五月十日。双桅船‘海上号’。奥托·斯温特森,二十岁,独身,本市人,落水失踪。”大厅后面不知哪个角落又发出一阵很低却很伤心的哭泣声。 “她不该来,她真不该来,”朗杰克说,发出一片连连惋惜的声音。 “别硬撑啦,哈维,”丹咕哝道。哈维听得很清楚,但接下来眼前一片黑暗,只有几个火花在旋转。屈劳帕朝前弯下腰去,跟他妻子说了几句话,她正坐在那里,一条手臂抱住切尼夫人,另一条手臂则压住切尼夫人戴了戒指正在乱抓乱挠的双手。 “把你的头靠下来,马上靠下来,”她轻轻他说。“一会儿就过去了。”“我不能!我不!哦,让我……”切尼夫人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说什么也要靠一会儿,”屈劳帕太太又说了一遍。“你的孩子只是昏了过去。他们长身体的时候有时会有这种情形。你想去照料他?我们从这边出去。悄悄地别出声。你就跟我来吧。唉,亲爱的,我们都是女人,我们都得照料家里的男人。来!”海上号的人像一群保镖似的架着脸色发白浑身发抖的哈维迅速穿过人群,把他扶到前厅的一张凳子上。 “这孩子跟他妈一样,”屈劳帕太太只说了一句,这时母亲正向孩子俯下身去。 “你是怎么想的,竞以为他受得了这些个?”她气鼓鼓地朝切尼大声说,切尼一声不吭。”这太可怕,太可怕啦!我们不该到这儿来,这样做是错误的,太残忍!这样做——这样做很不对头!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把名单登在报纸上呢?报纸才是公布名单的地方!你好点了吗,乖乖?”这使哈维感到十分难为情。”哦,我看我没事了,”他一边说一边挣扎着站起身来,脸上带着虚弱的痴笑。“一定是早饭吃了什么不对头的东西。”“说不定咖啡喝多了,”切尼说,他的脸显得那样轮廓分明,简直如同青铜雕刻出来的一般。“我们别再回大厅了。”“我看也正好该到码头去了,”屈劳帕说。“里边挤满了那些意大利血统和西班牙血统的人。新鲜空气会让切尼夫人精神好起来的。”哈维声称他感觉非常之好,从未没有这么好过,其实他码头工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伏弗曼码头,看见”海上号”,他这种浑身不舒服的感觉才真正消失,代之以一种骄做和遗憾古怪交织在一起的感觉。这时有的避暑游客正在港湾里驾着独桅艇游逛,有的正在码头边上眺望海景;哈维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懂得了许多事情,虽说有的事情他还刚刚开始认真思考。可尽管如此,他现在只想坐下来哭个痛快,因为小小的双桅船就要离他而去。切尼夫人简直每走一步就要哭一阵,对屈劳帕太太说着一些极不寻常的事情,而屈劳帕太太一直像照管婴儿那样照管着她。正在这时,自打六岁起就不要屈劳帕大太照管的丹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 哈维觉得这些老伙计们就像古老传说中的一伙水手,只见他们一个个都下了那条古老的双桅船,船上架着许多用旧了的平底船,哈维解下了系在码头上的船尾缆,他们一边收缆一边让船沿着码头滑开去。人人都有许多话要说,却谁也没有说一句要紧的话。哈维吩咐丹照料好萨尔脱斯伯伯的靴子,宾的平底船铁锚,朗杰克要求哈维别忘了学过的航海技术;但是说笑当着两个妇女的面也显得平淡了,更何况好朋友之间有一片距离越拉越大的港口绿水也很难高兴得起来。 “升起船首三角帆和前帆!”屈劳帕叫道,当船吃到风的时候,他走到了舵轮那儿去。“再见,哈维。不知怎么的,我差不多总在想你和你家里人的一大堆事情。”“海上号”渐渐远去,唤话声听不见了,他们坐在那里看它驶出港去,切尼夫人还在哭泣。 “唉,亲爱的,”屈劳帕太太说,”我们都是女人。我看就是大哭一场你心里也不会就此好过一些。上帝知道,哭对我没有一点点好处,不过他也知道,有好多事情都可以让我大哭一场!”那是几年以后的事。在美国的另一边,一个年轻人穿过海边冰冷粘湿的雾,正走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大街上,大街的两侧尽是一些最最豪华的房子,用木头建造,却模仿得跟石头一模一样。年轻人在一扇冷锻雕花的铁门前站住了,这时另一个年轻人骑着马进了那扇大门。在门边的那个年轻人觉得那匹马就算出一千元买下也是便宜的。以下就是他们之间的谈话: “你好,丹!”“你好,哈维!”“带来什么好消息?”“啊,这次出海我刚当上那种叫二副的倒霉角色。你那像三重唱一样烦人的大学生活也差不多快结束了吧?”“差不多了。我跟你说,做一个利兰·斯但福学院的三年级生不像在咱们的‘海上号’上,真不是个滋味;不过明年秋天我要进事务所办事了。”“打算管我们的那些船?”“还能是别的吗?你就等着瞧吧,我会拿你开刀的。一旦让我掌管,我就要让这家老航运公司俯首帖耳向我屈服讨饶。”“我倒愿意担担这个风险,”丹说着像亲兄弟一样咧嘴笑了笑。这时哈维跳下马来,问他是不是进去坐坐。 “我在这儿‘抛锚,正是为了这个,你倒是说说,大司务在什么地方? 我总有一天要让那个古怪的黑人带着他那该死的玩笑一股脑儿去淹死。”传来一阵得意洋洋的窃笑声,”海上号”从前的厨师从浓雾中踏出来,牵住了马缰绳。他亲自照料哈维的一切事情,不许别人插手。 “雾跟纽芬兰浅滩一样重,是不是,大司务?”丹用和解的口气说。 谁知那个黑炭一样的盖尔人”千里眼”不肯回答,非要先拍拍丹的肩膀,在丹的耳畔咕咕呱呱说说他那老掉牙的预言。 “主人——仆人。仆人——主人,”他说。”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在‘海上号’上?”“好吧,我还不至于否认现在的事情有点像你所说的那样,”丹说。”‘海上号’是一条了不起的船,不管怎么说我欠它的很多很多,欠它的和欠爹的。”“我也一样,”哈维·切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