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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 个客栈里,除了一个胖胖的法国中年妇人之外,就他们这几个人了。那女人颇似拉伯雷①笔下的人物,动辄咧嘴大笑,发出 一阵阵淫荡的笑声。她常去河边,很有耐心地钓上一整天鱼,尽管从未钓到过一条。有时候,菲利普走上去同她搭讪几句。菲利普发现,她过去是干那种营生的-一 那一行里面最负盛名的人物,在我们这一代就数华伦太太②了。她赚足了钱,现在到乡下来过她布尔乔亚的清闲日子。她给菲利普讲了些不堪入耳的淫秽故事。
①拉伯雷(1494-1533):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作家,人文主义者。主要作品为《巨人传》。
②肖伯纳剧本《华伦太太的职业》中的人物,以开妓院为业。
“你得去塞维利亚①走一遭,”她说——一她还能讲几句蹩脚英语,“那儿的女人是世界上最标致的。”
①西班牙城市,著名的游览胜地。
她用淫荡的目光瞟了菲利普一眼,又朝他点点头。她的上下三层下颔,还有那鼓突在外的大肚子,随着格格笑声不住地抖动起来。
气 温愈来愈高,晚上几乎无法人眠。暑热像是一种有形物质,在树丛间滞留不散。他们不愿离开星光灿烂的夜景,三个人悄没 声儿地坐在露思·查利斯的房间的凉台上,一小时又一小时,谁都懒得说一句话,只顾尽情地享受夏夜的幽静。他们侧耳谛听潺潺的流水声,直到教堂的大钟打了一 下,两下,有时甚至打了三下,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上床去睡。菲利普恍然醒悟过来,露思和劳森原来是对情侣。这一点,他是凭自己的直觉,从姑娘凝望年轻画家的 目光以及后者着了魔似的神态中揣测到的。菲利普同他们坐在一块儿的时候,总觉得他们在眉来眼去,传送着某种射流,似乎空气也因夹带了某种奇异之物而变得沉 重起来。这一意想不到的发现,着实叫菲利普大吃一惊。他向来认为查利斯小姐是个好伙伴,很喜欢同她聊上几句,似乎从没想到能同她建立起更深一层的关系。一 个星期天,他们三人带着茶点篓筐,一齐走进森林。他们来到一块绿树环拥的理想的林间空地,查利斯小姐认为这儿具有田园风味,执意要脱下鞋袜。惜乎她的脚太 大了些,而且两只脚的第三个脚趾上都长着一个大鸡眼,要不然她那双脚倒也够迷人的。菲利普暗自嘀咕,这大概就是她行走时步态有点滑稽可笑的缘故吧。可是现 在,菲利普对她刮目相看了。她那双大眼睛,那一身橄榄色的皮肤,都显露出女性所特有的温柔。菲利普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傻瓜,竟一直没注意到她原是那么富于魅 力。他似乎觉得她有点儿瞧他不起,就因为他过于迟钝,竟然会感觉不到有她这样的尤物存在;而他发现劳森现在似乎也带有几分自恃高人一等的神气。他忌妒劳 森,不过他忌炉的倒也并非劳森本人,而是忌妒他的爱情。要是他能取劳森而代之,像劳森那样去爱,那该有多好呀。菲利普心烦意乱,忧心忡忡,唯恐爱情会从他 身旁悄悄溜走。他盼望有股感情的激流向他猛然袭来,把他卷走。他愿意听凭这股激流的摆布,不管卷至何方,他全不在乎。在他看来,查利斯小姐和劳森似乎有点 异样,老是守在他们身边,使他感到惴惴不安。他对自己很不满意。他想获得的东西,生活就是不给。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觉得自己是在蹉跎光阴。
那个法国胖女人没多久就猜到了这对青年男女之间的关系,而且在菲利普面前直言不讳。
“而你呢,”她说,脸上挂着那种靠同胞委身卖笑而养肥自己的人所特有的微笑,“你有petite amie①吗?
①法语,女朋友。
“没有,”菲利普红着脸说。
“怎么会没有呢?C‘est de votre age①。
①法语,你已经到了谈情说爱的年龄了。
菲 利普耸耸肩。他手里拿着魏尔伦的一本诗集,信步走开了。他想看看书,但是情欲在他心头骚动得厉害。他想起弗拉纳根给 他讲过的男人们寻花问柳的荒唐经:小巷深院里的幽室,装饰着乌得勒支①天鹅绒织品的客厅,还有那些涂脂抹粉的卖笑女子。想到这里,菲利普禁不住打了个寒 噤。他往草地上一倒,像头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幼兽那样仰肢八叉地躺着。那泛着涟漪的河水,那在微风中婆娑起舞的白杨树,那蔚蓝的天穹——周围的这一切,菲利 普几乎都没法忍受。他现在已堕入了自织的情网。他想入非非,似乎感到有两片温暖的嘴唇在吻他,有一双温柔的手搂着他的脖子。他想象着自己如何躺在露思·查 利斯的怀里,想到了她那对乌黑的明眸,那细腻光洁的皮肤,他竟白白地错过了这份良缘,自己不是疯子才怪呢!既然劳森这么干了,他为何不可呢?不过,只是她 不在跟前的时候——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或是白天在运河边沉思的时候,他才会有这样的欲念。而一见到她,他的感情就起了突变,既不想拥抱她,也不再想象 自己如何吻她了。这真是天下少有的怪事!她不在跟前时,他觉得她千媚百娇,仪态万方,只想到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和略透奶油色的苍白脸庞;可是同她呆在一 块儿的时候,他只看到她平直的胸脯和那一口微蛀的龋齿,而且还忘不了她脚趾上的鸡眼。他简直没法理解自己。难道是回于自己的那种似乎净在夸大伊人的不尽人 意之处的畸形视觉,他才永远只有在心上人不在跟前的时候才能去爱,而一旦有机会和她面面相对,反党扫兴的吗?
①荷兰城市,以天鹅绒织品著称于世。
气候的变换,宣布漫漫长夏已尽。他们返回巴黎,而菲利普心里并天半点遗憾之感。
48
菲 利普回到阿米特拉诺画室,发现范妮·普赖斯已不再在那儿学画。她个人专用柜的钥匙也已交还给学校。菲利普向奥特太太 打听她的情况,奥特太太双肩一耸,说她很可能回英国去了。菲利普听了不觉松了口气。她那副臭脾气实在让人受不了。更气人的是,菲利普在作画的时候,她定要 在旁指手划脚,倘若菲利普不按她的意见办,她便认为是有意怠慢,不把她放在眼里。殊不知他菲利普早已不是当初那么个一窍不通的傻小子啦。没多久,菲利普便 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现在他迷上了油画,一心希望画出一两幅有分量的作品来,好参加明年的巴黎艺展。劳森在作查利斯小姐的肖像画。就这位小姐的模样来说,确 实颇堪入画,凡是拜倒在她脚下的青年人,都曾替她作过画。她天生一副慵慵恹恹的神态,再加上喜欢搔首弄姿,使她成为一个不可多得的模特儿。再说她自己对门 也很在行,还可以在旁提些中肯的意见。她之所以热中于艺术,主要是因为向往艺术家的生涯。至于自己的学业是否有所长进,倒是满不在乎。她喜欢画室里的热闹 气氛,还有机会大量抽烟。她用低沉而悦耳的声,谈论对艺术的爱,谈论爱的艺术,而这两者究竟有何区别,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近来,劳森一直在埋头苦干,差不多真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一连画上好几天,直到支撑不住才罢手,接着却又把画好的部分统统刮掉。幸好是露思·查利斯,若换了别人早就不耐烦了。最后,画面被他搞得一团糟,再也没法补救。
“看来只得换块画布,重砌炉灶罗,”他说。“这回我心里有底了,不消多久就能画成的。”
当时菲利普正好也在场,查利斯小姐对他说:
“你干吗不也来给我画一张?你观摩劳森先生作画,一定会学到不少东西的。”
查利斯小姐对他的情人一律以姓氏相称①——这也是她待人接物细致入微的地方。
①根据英语国家的习惯,以姓氏相称,既表示客气,也显得疏远。亲友与熟人之间,一般皆以教名(the first name)相称。
“要是劳森不介意,我当然非常乐意罗。”
“我才不在乎呢!”劳森说。
菲 利普还是第一次动手画人像,一上来尽管有点紧张,但心里很得意。他坐在劳森旁边。一边看他画,一边自己画。面前放着 这么个样板,又有劳森和查利斯小姐毫无保留地在旁点拨,菲利普自然得益匪浅。最后,劳森终于大功告成,请克拉顿来批评指教。克拉顿刚回巴黎。他从普罗旺斯 顺路南下,到了西班牙,很想见识一下委拉斯开兹在马德里的作品,然后他又去托列多待了三个月。回来后,他嘴里老念叨着一个在这些年轻人听来很觉陌生的名 字:他竭力推崇一个名叫埃尔·格列柯①的画家,并说倘若要想学他的画,则似乎非去托列多不可。
①埃尔·格列柯(1541-1614):西班牙画家,原籍希腊,于一五五七年去西班牙,并在反宗教改革的中心托列多终其一生。作品多系宗教题材,人物形象多半瘦削修长,并用阴冷色调来渲染超现实的气氛,积极为宗教改革服务。
“哦,对了,这个人我听说过,”劳森说,“他是个古典大师,其特色却在于他的作品同现代派一样拙劣。”
克拉顿比以往更寡言少语,这会儿他不作任何回答,只是脸带讥讽地瞅了劳森一眼。
“你打算让咱们瞧瞧你从西班牙带回来的大作吗?”
“我在西班牙什么也没画,我太忙了。”
“那你在忙点啥?”
“我 在思考问题。我相信自己同印象派一刀两断了。我认为不消几,年工夫,他们的作品就会显得十分空洞而浅薄。我想把以 前学的东西统。统扔掉,一切从零开始。我回来以后,就把我过去所画的东西全都销毁了。在我的画室里,除了一只画架、我用的颜料和几块干净的画布之外,什么 也没有了。”
“那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说不上来。今后要干什么我还只有一点模糊的想法。”
他说起话来 慢 腾 腾的,神态很怪,好像在留神谛听某种勉强可闻的声音。他身上似乎有股连他自己也不理解的神秘力量,隐隐 然挣扎着寻求发泄的机会。他那股劲头还真有点儿咄咄逼人。劳森嘴上说恭请指教,心里可有点发慌,忙不迭摆出一副对克拉顿的见解不屑一听的架势,以冲淡可能 挨到的批评。但菲利普在一旁看得清楚,劳森巴不得能从克拉顿嘴里听到几句赞许的话呢。克拉顿盯着这张人像,看了半晌,一言不发,接着又朝菲利普画架上的画 瞥了一眼。
“那是什么玩意儿?”他问。
“哦,我也试着画画人像。”
“依着葫芦学画瓢,”他嘟哝了一句。
他再转过身去看劳森的画布。菲利普涨红了脸,没吱声。
“嗯,阁下高见如何?”最后劳森忍不住问道。
“很有立体感,”克拉顿说,“我看画得挺好。”
“你看明暗层次是不是还可以?”
“相当不错。”
劳森喜得咧开了嘴。他像条落水狗似的,身子连着衣服一起抖动起来。
“嘿,你喜欢这幅画,我说不出有多高兴。”
“我才不呢!我认为这幅画毫无意思。”
劳 森拉长了脸,惊愕地望着克拉顿,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克拉顿不善辞令,说起话来似乎相当费劲,前言不搭后语, 结结巴巴,罗里罗唆,不过菲利普对他东拉西扯的谈话倒还能琢磨出个究竟来。克拉顿自己从不开卷看书,这些话起初是从克朗肖那儿听来的,当时虽然印象不深, 却留在他的记忆里了。最近,这些话又霍然浮现在脑际,给了他某种新的启示:一个出色的画像,有两个主要的描绘对象,即人及其心灵的意愿。印象派沉湎于其他 方面,尽管他们笔下的人物,有形有色,令人赞叹,但他们却像十八世纪英国肖像画家那样,很少费心去考虑人物心灵的意愿。
“可你果真朝这方面发展,就会变得书卷气十足了,”劳森插嘴说,“还是让我像马奈那样画人物吧,什么心灵的意愿,见他的鬼去!”
“要 是你能在马奈擅长的人像画方面胜过他,当然再好不过,可实际上你赶不上他的水平。你今天立足的这个地盘,已是光光 的一无所有,你怎么能既站在现在的地盘上又想用往昔的东西来丰富自己的创作呢?你得脚踏实地重新退回去。直到我见到格列柯的作品之后,我才开了眼界,感到 可以从肖像画中得到以前所不知道的东西。”
“那不是又回到罗斯金的老路上去了!”劳森嚷道。
“不——你得明白,他喜欢说 教,而我才不在乎那一套呢。说教呀,伦理道德呀,诸如此类的玩意儿,根本没用,要紧的是激 情和情感。最伟大的肖像画家,不仅勾勒人物的外貌,而且也描绘出人物心灵的意愿。勒勃朗和埃尔·格列柯就是这样。只有二流画家,才局限于刻划人物的外貌。 幽谷中的百合花,即使没有香味,也是讨人喜欢的;可是如果还能散发出阵阵芳馨,那就更加迷人了。那幅画,”一他指着劳森画的人像一“嗯,构图不错,立体感 也可以,就是没有一点新意。照理说,线条的勾勒和实体的表现,都应该让你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卖弄风骚的婆娘。外形准确固然是好,可埃尔·格列柯笔下的人物, 却是身高八英尺,因为非如此便不足以表达他所想表达的意趣。”
“去他妈的埃尔·格列柯,”劳森说,“这个人的作品我们连看都没看到过,却在这儿谈论此人如何如何,还不是瞎放空炮!”
克拉顿耸耸肩,默默地点上一支烟,走开了。菲利普和劳森面面相觑。
“他讲的倒也不无道理,”菲利普说。
劳森悻悻然冲着自己的画发愣。
“除了把你看到的东西毫不走样地勾勒下来,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可用来表达人物心灵的意愿?”
差 不多就在这时候,菲利普结交了个新朋友。星期一早晨,模特儿们。照例要到学校来应选,选中者就留下来工作一周。有一 回,选中了个青年男子,他显然不是个职业模特儿。菲利普被他的姿态吸引住了:他跨上,站台,两腿交叉成直角,稳稳地站着,紧攥双拳,头部傲然前倾,这一姿 态鲜明地显示了他体型的健美;他身上胖瘦适中,鼓突的肌肉犹如铜铸铁浇一般。头发剪得很短,头部轮廓线条很优美,下巴上留着短短的胡须;一对眼睛又大又 黑,两道眉毛又粗又浓。他一连几个小时保持着这种姿势,不见半点倦意。他那略带几分羞惭的神态之中,隐隐透出一股刚毅之气。他活力充沛,神采奕奕,激起了 菲利普的罗曼蒂克的遐想。等他工作完毕,穿好衣服,菲利普反觉得他像个裹着褴褛衣衫的君王。他寡言少语,不轻易开口。过了几天,奥特太太告诉菲利普,这模 特儿是个西班牙人,以前从未干过这一行。
“想来他是为饥饿所迫吧,”菲利普说。
“你注意到他的衣服了?既整洁又体面,是吗?”
说 来也凑巧,在阿米特拉诺画室习画的美国人波特,这时要去意大利。小住几个月,愿意让菲利普借用他的画室。菲利普正求 之不得。他对劳森那种命令式的诲训已渐渐有点不耐烦,正想一个人住开去。周末,他跑到那个模特儿跟前,借口说自己的画还没画完,问他是否肯上自己那儿去加 一天班。
“我不是模特儿,”西班牙人回答说,“下星期我有别的事要干。”
“现在跟我一起去吃中饭,咱们可以边吃边商量嘛,”菲利普说。他见对方迟疑不决,又笑着说:“陪我吃顿便饭会把你坑了怎么的。”
那 个模特儿耸了耸肩,同意了,他们便一块儿去一家点心店就餐。那个模特儿说一口蹩脚的法语,吐词又像连珠炮似的,所以 听起来很吃力。菲利普小心应付,和他谈得还算投机。那西班牙人是个作家,来巴黎写小说的,在此期间,为了糊口,穷光蛋干的苦差事他差不多全干过:他教书, 搞翻译,主要是搞商务文件翻译(凡能揽到手的,不管什么都译),到最后,竟不得不靠自己的健美体型来赚钱。给人当模特儿,收入倒还不错,这个星期所挣到的 钱,够他以后两个星期花的。他对菲利普说,他靠两个法郎就能舒舒服服地过上一天(菲利普听了好生惊讶)。不过,为了挣几个子儿而不得不裸露自己的身子,这 实在使他感到羞愧难当。在他看来,做模特儿无异是一种堕落,唯一可聊以自慰的是:总不见得眼睁睁地让自己饿死吧。菲利普解释说,他并不想画整个身子,而是 单画头部,他希望画张他的头像,争取送到下一届巴黎艺展去展出。
“干吗你一定要画我呢?”西班牙人问。
菲利普回答说自己对他的头型很感兴趣,说不定能画出一幅成功的人像画来。
“我可抽不出时间来。要我挤掉写作时间,哪怕是一分一秒,我也不乐意。”
“但我只想占用你下午的时间。上午我在学校里作画。不管怎么说,坐着让我画像,总比翻译法律公文要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