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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我的老兄,那算不得杰作,被文人捧起来的,”菲利普答道。
最后来到一间小房间,菲利普在弗美尔·凡·戴尔夫特的油画《织女》跟前停了下来。
“瞧,这是卢佛尔宫内首屈一指的珍品,完全像出自马奈的手笔。”
菲利普翘起他富于表现力的大拇指,细细介绍起这幅佳作的迷人之处。他一口画家的行话,叫人听了不能不为之折服。
“不知我是否能尽领其中妙处,”海沃德说。
“当然罗,那是画家的作品嘛,”菲利普说。“我敢说,门外汉是看不出多大名堂的。”
“门——什么?”海沃德说。
“门外汉。”
跟 大多数艺术爱好者一样,海沃德很想充当行家,最怕在别人面前露馅。倘若对方闪烁其词,不敢断然发表自己的见解,他就 要摆出一副权威的架势来;倘若对方引经据典,振振有词,他就做出虚心听取的样子。菲利普斩钉截铁的自信口吻,不由海沃德不服,他乖乖地认可了菲利普的言外 之意:只有画家才有资格评断绘画的优劣,而且不管怎么说也不嫌武断。
一两天后,菲利普和劳森举行了聚餐会。克朗肖这回也破例赏光,同意 前 来尝尝他们亲手制作的食品。查利斯小姐主动跑来帮 厨。她对女性不感兴趣,要他们不必为了她的缘故而特地去邀请别的女客。出席聚餐会的有克拉顿、弗拉纳根、波特和另外两位客人。屋里没什么家什,只好把模特 儿台拿来权充餐桌。客人们要是喜欢,可以坐在旅行皮箱上;要是不高兴,那就席地而坐。菜肴有查利斯小姐做的蔬菜肉汤,有从街角处一家餐馆买来的烤羊腿,拿 来时还冒着腾腾的热气,散发着令人馋涎欲滴的香味(查利斯小姐早已把土豆煮好,画室里还散发着一股油煎胡萝卜的香味,这可是查利斯小姐的拿手好菜),这以 后是一道火烧白兰地梨,是克朗肖自告奋勇做的。最后一道菜将是一块大得出奇的fromage de Brie①,这会儿正靠窗口放着,给已经充满各种奇香异味的画室更添了一股浓香。克朗肖占了首席,端坐在一只旅行皮箱上,盘起了两条腿,活像个土耳其帕夏 ②,对着周围的年轻人露出宽厚的笑意。尽管画室里生着火,热得很,但他出于习惯,身上仍然裹着大衣,衣领朝上翻起,头上还是戴着那顶硬边礼帽。他心满意足 地望着面前的四大瓶意大利西昂蒂葡萄酒出神。那四瓶酒在他面前排成一行,当中还夹着瓶威士忌酒。克朗肖说,这引起了他的联想,好似四个大腹便便的太监守护 着一位体态苗条、容貌俊美的彻尔克斯③女子。海沃德为了不让别人感到拘束,特意穿了套花呢服,戴了条“三一堂”牌领带。他这副英国式打扮看上去好古怪。在 座的人对他彬彬有礼,敬如上宾。喝蔬菜肉汤的时候,他们议论天气和政局。在等羊肉上桌的当儿,席间出现了片刻的冷场。查利斯小姐点了一支烟。
①法语,布里干酪。
②土耳其的高级官衔。
③俄国北高加索西部地区的山民部族,女子以貌美著称。
“兰蓬泽尔,兰蓬泽尔,把你的头发放下来吧,”她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
她仪态潇洒地抬起手,解下头上的绸带,让一头长发披落到肩上。随即又是一摇头。
“我总觉得头发放下来比较惬意。”
瞧 着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苦行僧似的瘦削脸庞、苍白的皮肤和宽阔的前额,真叫人以为她是从布因-琼司的画里走下来的 呢。她的那双手,十指纤纤,煞是好看,美中不足的是指端已被尼古丁熏得蜡黄。她穿了件绿紫辉映的衣裙,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肯辛顿高街的淑女们所特有的浪漫气 息。她风流放荡,但为人随和、善良,不失为出色的人间尤物,惜乎情感比较浅薄。这时猛听得门外有人敲门,席上的人齐声欢呼起来。查利斯小姐起身去开门。她 接过羊腿,高高举托过头,仿佛盛在盘子里的是施洗者圣约翰的头颅。她嘴里仍叼着支烟卷,脚一下跨着庄重、神圣的步伐。
“妙啊!希律迪亚斯①的女儿!”克朗肖喊道。
①《圣经》中犹太希律王的第:二个妻子。
席 上的人全都津津有味地大啃其羊腿来,尤其是那位面如粉玉的女郎大啖大嚼的馋相,看了更叫人觉着有趣。在她的左右两 边,分别坐着克拉顿和波特。在场的人心里全明白,她对这两个男子决不会故作扭。泥之态。对于大多数男子,不出六个星期,她就感到厌倦了,不过她很懂得事后 该如何同那些曾经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多情郎应付周旋。她爱过他们,后来不爱了,但她并不因此而对他们怀有任何怨隙,她同他们友好相处,却不过分亲昵。这会 儿,她不时用忧郁的目光朝劳森望上一眼。火烧白兰地梨大受欢迎,一则是因为里面有白兰地,一则是由于查利斯小姐坚持要大家夹着奶酪吃。
“这玩意儿究竟是美味可口呢,还是令人恶心,我实在说不上来,”她在充分品尝了这道杂拌以后评论说。
咖 啡和科涅克白兰地赶紧端了上来,以防出现什么棘手局面①。大家坐着惬惬意意地抽着烟。露思·查利斯一抬手、一投足, 都有意要显示出她的艺术家风度。她姿态忧美地坐在克朗肖身旁,把她那小巧玲珑的头倚靠在他的肩头。她若有所思地凝望空中,仿佛是想望穿那黑森森的时间的深 渊,间或朝劳森投去长长的、沉思的一瞥,同时伴以一声长叹。
①指防止查利斯小姐因食用火烧白兰地梨而引起呕吐。
转眼间夏 天到了。这几位年轻人再也坐不住了。湛蓝湛蓝的天穹引诱他们去投身大海;习习和风在林荫大道的梧桐枝叶间轻声 叹息,吸引他们去漫游乡间。人人都打算离开巴黎。他们在商量该带多大尺寸的画布最合适;他们还备足了写生用的油画板;他们争辩着布列塔尼各个避暑地的引人 入胜之处。最后,弗拉纳根和波特到孔卡努①去了;奥特太太和她母亲,性喜一览无余的自然风光,宁愿去篷特阿旺②];菲利普和劳森决计去枫丹白露森林。查利 斯小姐晓得在莫雷有一家非常出色的旅馆,那儿有不少东西很值得挥笔一画,再说,那儿离巴黎又不远,菲利普和劳森对车费也并非毫不在乎。露思·查利斯也要去 那儿。劳森打算替她在野外画一幅肖像画。那时候,巴黎艺展塞满了这类人像画;阳光灿烂的花园,画中人身居其间,眨巴着眼睛,阳光透过繁枝茂叶,在他们的脸 庞上投下斑驳的绿影。他们请克拉顿结伴同游,可是克拉顿喜欢独个儿消夏。他刚刚发现了塞尚③,急着要去普罗旺斯。他向往云幕低垂的天空,而那火辣辣的点点 蓝色,似乎像汗珠那样从云层间滴落下来。他眷恋尘土飞扬的宽阔的白色公路、因日晒而变得苍白的屋顶,还有被热浪烤成灰色的橄榄树。
①法国西北部的海滨避暑胜地。
②法国比斯开河口的一个小村庄。
③塞尚(1839-19O6):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
就在准备动身的前一天,上午上完课后,菲利普一边收拾画具,一边对范妮·普赖斯说:
“我明天要走啦,”他兴冲冲地说。
“去哪儿?”她立刻追问道,“你不会离开这儿吧?”她的脸沉了下来。
“我要找个地方去避避暑,你呢?”
“我不走,我留在巴黎。我还以为你也留下呢。我原盼望着……”
她戛然收住口,耸了耸肩。
“夏天这儿不是热得够呛吗?对你身体很不利呢。”
“对我身体有利没有利,你才无所谓呢。你打算去哪儿?”
“莫雷。”
“查利斯也去那儿。你该不是同她一起去吧?”
“我和劳森一块儿走。她也打算去那儿,是不是同行我就不清楚了。”
她喉咙里轻轻咕噜了一声,大脸盘憋得通红,脸色阴沉得可怕。
“真不要脸,我还当你是个正派人,大概是这儿独一无二的正派人呢。那婆娘同克拉顿、波特和弗拉纳根都有过私情,甚至同老富瓦内也勾勾搭搭——所以他才特别为她费神嘛——现在可又轮到你和劳森两个了,这真叫我恶心!”
“哟,你胡扯些什么呀。她可是个正经女人,大家差不多把她当男子看待。”
“哟,我不想听!我不想听!”
“话说回来,这又管你什么事?”菲利普诘问道。“我愿上哪儿消夏,完全是我自个儿的事嘛。”
“我一直痴痴地盼望着这样一个机会,”她喘着粗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还以为你没钱出去呢。到时候,这儿再没旁人,咱们俩就可以一块儿作画,一块儿出去走走看看。”说到这儿,她又猛地想起了露思·查利斯。“那个臭婊子,”她嚷了起来,“连跟我说话都不配。”
菲 利普望着她,心头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他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以为世上的姑娘都会爱上自己;相反,他由于对自己的残疾 十分敏感,在女人面前总感到狼狈,显得笨嘴拙舌。此刻,他不知道她这顿发作,除了一泄心头之火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她站在他跟前,身上套着那件邀遏的棕 色衣裙,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腮帮子上还挂着两串愤怒的泪水,真叫人受不了。菲利普朝门口瞟了一眼,本能地巴望此刻有人走进屋来,好马上结束这个尴尬的场 面。
“我实在很抱歉,”他说。
“你和他们都是一路货。能捞到手的,全捞走了,到头来连谢一声都不说。你现在学到的东西, 还 不都是我把着手教给你的? 除我以外,还有谁肯为你操这份心。富瓦内关心过你吗?老实对你说了吧,你哪怕在那里学上一千年,也决不会有什么出息。你这个人没有天分,没一点匠心。不光 是我一个人——他们全都是这么说的。你一辈子也当不了画家。”
“那也不管你的事,对吗?”菲利普红着脸说。
“哟,你以为我不过是在发脾气,讲气话?不信你去问问克拉顿,去问问劳森,去问问查利斯!你永远当不成画家。永远!永远!永远当不成!你根本不是这块料子!”
菲利普耸耸肩,径自走了出去。她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
“永远!永远!永远当不成!”
那 时光,莫雷是个只有一条街的老式小镇,紧挨在枫丹白露森林的边沿。“金盾”客栈是一家还保持王政时代遗风的小旅舍, 面临蜿蜒曲折的洛英河。查利斯小姐租下的那个房间,有个俯瞰河面的小凉台,从那儿可以看到一座古桥及其加固过的桥日通道,景致别有风味。每天晚上用过晚 餐,他们就坐在这儿,喝咖啡,抽烟卷,谈艺术。离这儿不远,有条汇入洛英河的运河,河面狭窄,两岸种着白杨树。工作之余,他们常沿运河的堤岸溜达一会。白 天的时间,他们全用来画画。他们也跟同时代的大多数青年人一样,对于富有诗情画意的景色感到头痛;展现在眼前的小镇的绮丽风光,他们偏偏视而不见,而有意 去捕捉一些质朴无华的景物。凡是俏丽之物,他们一概嗤之以鼻。西斯莱和莫奈曾经画过这儿白杨掩映的运河,他们也很想试试笔锋,画一幅具有典型法国情调的风 景画,可是又害怕眼前景色所具有的那种匀称之美,于是煞费苦心地要加以回避。心灵手巧的查利斯小姐落笔时,故意把树顶部分略去不画,以使画面独具新意,不 落窠臼。劳森尽管一向瞧不起女子的艺术作品,可这一回也不得不叹服她独具匠心。至于他自己,灵机一动,在画的前景添上一块蓝色的美尼尔巧克力糖的大广告 牌,以显示他对巧克力盒糖的厌恶。
现在菲利普开始学画油画了。当他第一次使用这种可爱的艺术媒介时,心里止不住感到一阵狂喜。早晨,他带 着小画盒随同劳 森外出,坐在劳森身旁,一笔一笔地在画布上涂抹着。他得心应手,画得好欢,殊不知他所干的充其量只是依样画葫芦罢了。他受这位朋友的影响之深,简直可以说 他是通过他朋友的眼睛来观察世界的。劳森作画,爱用很低的色调,绿宝石似的草地,到了他俩眼里则成了深色的天鹅绒,而光华闪烁的晴空,在他们的笔下也成了 一片郁郁苍苍的深蓝。整个七月都是大好晴天,气候酷热,热浪似乎把菲利普的灵感烤干了,他终日没精打采,连画笔也懒得拿,脑子里乱哄哄的,杂念丛生。早 晨,他常常侧身躲入河边的浓荫,念上几首小诗,然后神思恍惚地默想半个钟头。有时候,他骑了辆租来的破自行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朝森林驶去。随后拣一块 林中空地躺下,任自己沉浸在罗曼蒂克的幻想之中。他仿佛看到华托①笔下的那些活泼好动、漫不经心的窈窕淑女,在骑士们的伴同之下,信步漫游于参天巨树之 间;她们喁喁私语,相互诉说着轻松、迷人的趣事,然而不知怎么地,似乎总摆脱不掉一种无名恐惧的困扰。
①华托(1684-1721):法国画家,多数作品描绘贵族的闲逸生活,画中人物带有沉思忧郁之感,反映贵族阶级精神上的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