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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上没有窗帘,户外夜色似乎渐渐变淡了。此时虽说尚未破晓,不过也快了。钱特勒倾全力想方设法维持那个产妇的生命,但是生命还是在悄悄地从她身上离去,没隔多久,她突然死了。她那个孩子相的丈夫伫立在蹩脚的铁床的一端,双手扶着床架。他不言不语,脸色惨白。钱特勒不安地瞥了他一两眼,担心他会晕倒。此时,哈利的嘴唇刷白。那位看护在一旁抽抽噎噎地哭着,但他没有理会她。他双眼充满了迷惘疑惑的神色,死死地盯视着他的妻子。他使人想起了一条狗在无缘无故地遭到一顿鞭打之后的神情。钱特勒和菲利普收拾器具的当儿,钱特勒转过身去,对那人说:
“你最好躺一会儿。我想你够累的了。”
“这儿没有我睡觉的地方,先生,”那人回答说。他话音里带着一种谦卑的凋子,令人听了不觉可怜。
“在这幢房子里,你连一个可以让你临时睡一会儿觉的人都不认识吗?”
“在这里,我没一个熟人,先生。”
“他们俩上星期才搬来这儿住,”那个看护说,“还没来得及认识人呢。”
钱特勒颇为尴尬地顿了顿,然后走到那人面前,说:
“对这件事,我感到非常难过。”
说罢,他伸出自己的手。哈利的目光本能地扫了一下自己的手,看看是否干净,然后才握住钱特勒伸过来的手。
“谢谢您,先生。”
菲利普也同他握了握手。钱特勒吩咐看护早晨上医院去领死亡证明书。他们俩离开了那幢房子,默默地向前走去。
“刚开始的时候,见了这种事情心里有点儿难受,是不?”钱特勒终于开口问道。
“是有点儿难受,”菲利普回答说。
“你愿意的话,我去告诉传达,让他今夜不要再来叫你出诊了。”
“到了上午八点,我的事反正就要结束了。”
“你一共护理了多少产妇?”
“六十三名。”
“好。那你就可以领到合格证书了。”
他们俩来到圣路加医院门口。钱特勒拐进去看看是否有人等他,菲利普径自朝前走去。前一天白大天气懊热,即使眼下是凌晨时分,空气还暖烘烘的。街上一片阒寂。菲利普一点也不想睡觉。他的工作反正已经结束,不用那么着急回去休息。他信步向前逛去,黎明前的安静和清新的空气使得他顿觉心舒神爽。他想一直朝前走去,立在桥上观看河上日出的景致。拐角处的一名警察问他早安。他根据那只黑皮箱就知道菲利普是何许人了。
“深更半夜还出诊呀,先生,”那位警察寒暄说。
菲利普朝他点了点头便自顾朝前走去。他身子倚靠在栏杆上,两眼凝望着晨空。此时此刻,这座大城市像是座死城一般。天空中无一丝云彩,但由于黎明即将来临,星光也渐渐变得暗淡。河面上飘浮着一层恬淡的薄雾,北岸的一幢幢高楼大厦宛如仙岛上的宫殿。一队驳船停泊在中流。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一层神秘的紫罗兰色。不知怎么的,此情此景乱人心思,且使人肃然敬畏。但瞬息间,一切都渐渐变得苍白、灰蒙和阴冷。接着一轮红日跃进水面,一束金光刺破天幕,把它染成了彩虹色。那死去的姑娘,脸上白惨惨的无一点血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以及那男孩像丧家犬似的站在床头的情景,始终浮现在菲利普的眼前,他怎么也不能把它们从自己眼前抹去。那个肮脏房间里空无一物的景象,使得悲哀更加深沉,更加撕肝裂胆。那姑娘风华正茂时,突然一个愚蠢的机会使她夭亡了,这简直太残忍了。但是,正当他这样自言自语的时候,菲利普转而想起了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呢,无非是生儿育女,同贫穷苦斗,结果青春的美容为艰苦的劳作所毁,最后丧失殆尽,成了个邋里邋遢的半老徐娘——此时,菲利普仿佛看到那张柔媚的脸渐见瘦削、苍白,那头秀发变得稀疏,那双纤纤素手,因干活而变得粗糙、难看,最后变得活像老兽的爪子——接着,她男人一过年富力强的时期,工作难找,工钱最低,逼得硬着头皮干,最后必然落得两手空空、家徒壁立的境地;她或许很能干,克勤克俭,但这也无济于事,到头来,她不是进贫民所了其残生,就是靠其子女的剩菜残羹苦度光阴。既然生活给予她的东西这么少,谁又会因她的死去而为她惋惜呢?
但是怜悯毫无意义。菲利普认为这些人所需要的并不是怜悯。他们对自己也不怜悯。他们接受他们的命运,认为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要不然,喔,老天啊!要不然,他们就会越过泰晤士河,蜂拥来到坚固、雄伟的高楼大厦林立的北岸;他们就会到处放火,到处抢劫。此时,天亮了,光线柔和、惨淡,薄雾轻盈,把一切都罩上一层淡雅的色彩。那泰晤士河面波光粼粼,时而泛青灰色,时而呈玫瑰红色,时而又是碧绿色:青灰色有如珍珠母的光泽;绿得好似一朵黄玫瑰花的花蕊。萨里·赛德公司的码头和仓库挤在一起,虽杂乱无章,倒也可看。面对着这幅幽雅秀丽的景色,菲利普的心剧烈地跳荡。他完全为世界的美所陶醉。除此之外,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
115
门诊部冬季学期开学前的几个星期终于挨过去了。到了十月,菲利普便定下心来开始按部就班地学习。回到了久违的医院,菲利普发现自己在新来的学生中间显得非常突兀。不同年级的学生相互之间很少交往,而菲利普当年的同窗们绝大多数都已取得了当医生的资格:有的已经离开了圣路加医院,在乡村医院或医务室当助手或医生;有的则就在圣路加医院任职。休整了两年之后,他觉得神清气爽,精神抖擞。他想这下可以生气勃勃地大干一番了。
阿特尔涅的一家对他时来运转都感到很高兴。菲利普从他大伯的遗物里挑出几件留着未卖,给他们全家每一个人都赠送了礼物。他把一条原来属于他伯母的金链条送给了莎莉。她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姑娘,跟一位裁缝学徒,每天早上八点就得到坐落在里根特大街上的店铺去干活,一干就是一整天。莎莉生着一对明澈的蓝眼睛,额头宽阔,一头浓密的光灿灿的秀发。她体态丰腴健美,臀部宽大,胸脯丰满。为此,那位好议论她仪表的父亲不断地提醒她千万不要发胖。她身体健康,富有性感和女性的温柔,所以具有迷人的魅力。她有许多求爱者,但都因她毫不动心而悻悻离去。她给人以这样一个印象:在她看来,男女之间的性行为无聊透顶。因而,不难想象那些毛头小子一个个会觉得莎莉可望而不可即。她年纪不大,却老成持重。她一向帮助阿特尔涅太太操持家务,照顾弟妹,久而久之,举止行为流露出一种当家婆的神气,使得她母亲嗔怪她有点儿好强,啥事都要依着她的心意。她终日寡言少语;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似乎也有了一种恬静的幽默感。有时候,她也开口说上句把,这意味着她表面虽冷若冰霜,内心却情不自禁地对其同胞产生了兴趣。菲利普觉得同她很难建立起亲密的关系,而同这家其他人相处却亲密无间。间或,她那冷淡的表情使得他有点儿气恼。她身上有个叫人猜不透解不开的谜。
在菲利普送给莎莉金项链的当儿,阿特尔涅吵吵嚷嚷地坚持莎莉应该用亲吻来感谢菲利普,把莎莉说得脸涨得通红,身子连连往回退。
“不,我不吻,”莎莉说。
“不知好歹的贱丫头!”阿特尔涅叫道。“为什么不吻?”
“我不喜欢男人吻我,”莎莉回答说。
菲利普望着她发窘,觉得饶有兴味,随即把阿特尔涅的注意力引到别的话题上去。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做到这一点。不过,后来阿特尔涅太太显然在莎莉面前提起过这件事情,因为第二次菲利普来后,他同莎莉单独在一起呆了几分钟,莎莉抓住这个机会对他说:
“上星期我不愿吻你,你不会恨我吧?”
“哪能呢,”菲利普笑着作答。
“这不是因为我不领情,”当她说出那事先准备好的拘泥于虚礼的话时,她的双颊不禁微微一红。“我将永远珍惜这条项链,你把它送给了我,太谢谢你了。”
菲利普总感到很难同她说话。她做起那些她一定得做的事情来,手脚很麻利,可就是好像感到没有必要与人说话似的。不过,她也不是一点不爱交际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阿特尔涅伉俪俩一道外出了,菲利普——已被他们视作家中的一个成员——自个儿坐在会客室里念书。这时莎莉走了进来,坐在窗前做针线活儿。女孩子的衣服都是自家做的,所以莎莉不能一事不做地白过个星期天。菲利普心想她想跟他说话,于是放下了手中的书本。
“继续念你的书,”莎莉说,“我只是想,你一个人在这里寂寞,所以我来陪陪你。”
“你是我平生遇见的最不爱说话的人,”菲利普说。
“我们可不希望家里再来一个话匣子,”她说。
她的语调并没有一丝讥诮的口吻,只是说了句实话。不过,菲利普听后觉得,在她看来——天哪!——她父亲再也不是她童年时代心目中的那个铮铮汉子了!她脑子里把她父亲那爽心悦人的谈吐和他不知节俭而每每使全家陷入困境的德行联系在一起,将他的夸夸其谈同她母亲的务实的常识作着比较。虽说她觉得她父亲那欢快的性格很有趣,但有时说不定也有点儿不耐烦。她埋头做针线活的当儿,菲利普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身体健康、敦实、匀称;看着她站在店铺里那些胸脯扁扁的、脸色惨白的姑娘们中间,其情景想必很奇特。米尔德丽德就患有贫血症嘛。
一段时间以后,像是有人在向莎莉求婚了。偶尔她也同她在车间里结识的朋友们一道外出。她遇上了一个小伙于,在一家欣欣向荣的公司里当电气工程师,是个最合适不过的求婚者了。一天,她告诉她母亲,说那个电气工程师已经向她求婚了。
“你怎么说来着?”她母亲问道。
“嗯,我告诉他,说我眼下还不急于想结婚。”莎莉顿了一下,她思考问题时总是这样。“见他那副着急的样子,我便告诉他可以在星期天来我们家用茶。”
这件事正对阿特尔涅的心思。为了扮好那个年轻人的岳丈这一角色,他排练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他把孩子们逗得笑破了肚子为止。排练刚结束不久,阿特尔涅翻箱倒筐,找出了一顶土耳其帽,坚持要把它戴在头上。
“阿特尔涅,看你再胡闹!”他妻子说。这一天,阿特尔涅太太穿上了节日的盛装——黑天鹅绒质地的。近年来,她的体态越来越胖了,所以这衣服显得太紧。“你这样要把女儿的机会给搅了的。”
她拚命想把那顶帽子摘下来,可她那小个子男人像条泥鳅似的溜了。
“女人,放掉我吧!说啥也甭想叫我把这顶帽子摘下来。得让那个年轻人一进门就知道,他打算走进的这家可不是个普通人家。”
“让他戴着吧,妈妈,”莎莉用她那平和的、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如果唐纳森先生对接待他的方式不满意,他可以走他的路,可以不来嘛。”
菲利普认为那个年轻人正面临一场严峻的考验。阿特尔涅穿着一件棕色的天鹅绒上衣,系了条线条平滑的黑领带,头上覆着一顶鲜红的土耳其帽,这身打扮叫那位天真无邪的电气工程师看了,非大吃一惊不可。他一到,就受到男主人那西班牙大公般的高傲的礼仪的欢迎,而阿特尔涅太太则以极其诚朴的、毫无矫饰的方式接待了他。他们端坐在修道士似的高靠背椅子上,面前是张古老的熨衣桌。这时,阿特尔涅太太从一把光瓷茶壶里倒着茶,这把壶给眼下的欢乐气氛蒙上了一层英格兰及其乡村的地方色彩。她还亲手做了些小饼儿,桌上还摆着自产的果酱。这是一次在农舍里举行的茶话会,对菲利普来说,置身在这座詹姆土一世时代落成的房子里,倒觉得别有一番雅趣。阿特尔涅出于某个荒唐的理由,心血来潮地突然大谈特谈起拜占庭的历史来了。他一直在攻读《衰亡史》①这部巨著的后几卷。此刻,他戏剧性地翘起食指,又往那位惊讶不已的求婚者耳朵里灌输有关西奥多拉和艾琳②的丑闻。他滔滔不绝地同客人攀谈起来,而那个年轻人则陷入了无可奈何的缄默和困窘的境地,不时地点着头,以表示他跟主人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可阿特尔涅太太却对索普的夸夸其谈颇不以为然,不停地打断他的话头,给那位年轻人斟茶,一个劲儿地劝他多用些饼儿和果酱。菲利普注视着莎莉,只见她低眉垂目地坐在那儿,沉着冷静,缄默不语,若有所思。她那长长的眼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一道媚人的阴影。谁也吃不准她究竟是觉得这场面是有趣呢,还是喜欢那个年轻人。她这个人真叫人猜不透。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即那位电气工程师仪表堂堂,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配着一张小白脸儿,脸面修整得光光洁洁。他五官端正,一张脸诚实淳厚,讨人喜欢。他身材颀长,体态匀称。菲利普情不自禁地认为他将成为莎莉的理想的配偶,幸福正在向这一对年轻人招手。对此,菲利普心中不觉泛起了一种醋意。
①指《罗马帝国衰亡史》这部历史巨著,共六卷,由英国著名历史学家爱华德吉本前后花了十二年(1776-1788)才写成。
②艾琳,希腊神话中的和平女神,为宙斯母法律、正义与誓言之女神所生的女儿。
不一会儿,那位求婚者起身说他该告辞了。莎莉不声不响地站起身来,默默地伴着他走到大门口。当她回到起居室时,她父亲突然大声嚷道:
“嘿,莎莉,我们认为你那个小伙子非常好,准备欢迎他成为我们家的一员。请教堂公布结婚预告吧,到时我一定要谱首祝婚歌曲。”
莎莉没有接她父亲的话茬,默默地动手收拾茶具。突然间,她敏捷地瞟了菲利普一眼。
“菲利普先生,你对他的看法如何?”
她一直拒绝跟弟妹们一样称他为菲尔叔叔,但又不愿意直呼其名。
“我认为你们俩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莎莉又一次匆匆地瞥了他一眼,接着她脸上浮起一阵淡淡的红晕,连忙埋头干她的事。
“我认为他是个非常好的、谈吐文雅的年轻人,”阿特尔涅太太发表意见说。“我想他正是那种年轻人,不管哪个姑娘嫁给他,都会感到很幸福的。”
莎莉沉默了一两分钟。这当儿,菲利普一边惊异地打量着她,一边暗自思忖着,她的沉默可能有两种解释:她可能是在玩味她母亲刚才说的话;要不,她兴许在想着意中人吧。
“莎莉,我在跟你说话,你怎么一声不吭呀?”她母亲追问道,话语间含有几分愠怒。
“我却认为他是个傻瓜。”
“那你不想接受他的求婚了?”
“是的,我不。”
“我真不懂你的要求究竟有多高,”阿特尔涅太太说。很显然,这下她心里很不痛快。“他是个很正派的小伙子,可以为你提供一个非常舒适的家。没有你,我们这里也已经够吃够喝的了。你能有这么个好机会,不抓住它,太不像话了。而且,你也许还可以雇个姑娘给你干些粗活呢。”
菲利普过去从未听到阿特尔涅太太这么直截了当地诉说其生活的艰辛。他这才明白料理每一个孩子的生活该是一副多么沉重的担子啊。
“妈妈,你不要多说了,”莎莉同往常一样,说话口气很温和,“我不想嫁给他。”
“我认为你是个冷酷无情、残忍自私的姑娘。”
“如果你想叫我自谋生计,那好,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去当用人。”
“别这么傻里傻气的啦,你知道你父亲是决不会让你去当用人的。”
菲利普一下触到了莎莉的目光,觉得她那目光闪烁着一丝有趣的神情。他心中嘀咕着,刚才那番谈话哪一点竟触发了她的幽默感来着。她真是个古怪的姑娘。
116
在圣路加医院的最后一年里,菲利普不得不刻苦攻读。他对生活心满意足,并感到自己不再为爱情牵心,还有足够的金钱满足自己的需要,这真是件非常惬意的事情。他曾经听到有些人用一种轻蔑的口吻谈论钱的事儿,他很想知道这此人是否当真过过一天捉襟见肘的窘困日子。他深知经济拮据会使人变得渺小、卑贱和贪婪,会扭曲他的性格,使他从一个庸俗的角度来看待世界。当一个人不得不掂量每一便士的分量时,那金钱就会变得异乎寻常地重要:一个人是该有一种能恰如其分地估出金钱价值的本领。菲利普离群索居,除了去看望阿特尔涅一家人之外,他谁都不见,尽管如此,他并不感到孤单。他忙着为自己今后的人生作着种种设想,有时也回味一下昔日的光景。间或,他也怀念起旧时的亲朋好友,但并没有去走访他们。他真想能知道一下诺拉·内斯比特的生活近况。眼下她可是姓另一个夫姓的诺拉了,但菲利普就是想不起当时那个即将同诺拉结婚的男人的名字来。他为自己得以结识诺拉而感到高兴:她可是个心肠好、意志刚毅的妙人儿。一天晚上,临近十一点半的光景,他蓦地看到劳森正沿着皮卡迪利大街迎面走来。劳森身穿晚礼服,说不定刚从戏院散场出来,准备回住所去。菲利普在一时感情冲动的驱使下,迅即闪进一条小巷。他同劳森已经两年没见面了,觉得现在再也无法恢复那中断了的友情了。再说,他同劳森没什么话好谈。菲利普不再对艺术感兴趣,在他看来,眼下他要比自己小时候更能欣赏美的事物,但艺术在他眼里却显得一文不值。他一门心思要从纷繁复杂、杂乱无章的生活中撷取材料来设计出一种人生的格局,而他用来设计人生格局的那些材料,似乎使自己先前对颜料和词藻的考虑显得微不足道。劳森此人正好适合菲利普的需要。同劳森的友情正是他处心积虑设计的人生格局的主题。忽视这位画家再也引不起自己的兴趣这一事实,纯粹是出于情感上的缘故。
有时候,菲利普也思念米尔德丽德。他故意不走有可能撞见她的那几条街道,不过偶尔出于好奇心,或许出于一种他不愿承认的更深的情感,在他认为米尔德丽德很可能会出现在皮卡迪利大街和里根特大街一带的时候,他就在那里踯躅徘徊。这种时候,他到底是渴望见到她,还是害怕见到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一次,他看到一个很像米尔德丽德的背影,有好一会儿,他把那个女人当成了米尔德丽德。顿时,他心中浮泛起一种奇特的感情:一阵莫名其妙的揪心似的疼痛,其中夹杂着惧怕和令人作呕的惊慌。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结果一看发觉自己看错了人。此时,他感到的究竟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这连他自己也不甚了了。
八月初,菲利普通过了最后一门功课——一外科学——的考试,领得了毕业文凭。他在圣路加医院度过了七个春秋,年纪快近三十岁了。他手里拿着证明他的医生资格的文凭卷儿,步下皇家外科学院的阶梯,此时,他的心儿满意地蹦跳着。
“这下我才真正开始步入人生,”他默默地想。
第二天,他上秘书办公室登记姓名,等候分配医院职位。那位秘书是个生性欢快的小个子,蓄着黑黑的胡子,菲利普发现他总是那么和蔼可亲。秘书对菲利普的成功表示了一番祝贺之后,接着说:
“我想你不会愿意去南部海滨当一个月的代理医师吧?一周薪水三个畿尼,还提供食宿之便。”
“我不反对,”菲利普回答说。
“在多塞特郡的法恩利。那里有个索思大夫。你马上就得去。索思大夫的助手怄一肚子气走了。我想那里准是块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