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识到自己正用职业性的眼光检视着她的脚,就好像在检查血迹或尸首上的痕迹一样,所以他赶快将眼光回到她的脸上。
那双眼睛现在正在搜索,她的眉毛微蹙。
“我正在洗头发。”她说。
她的声音沙哑,也许是感冒了,或是常常抽烟;或是她的声音原本就这样。
他点点头。
“我大声地说了‘进来’两次。门没有锁,我在家的时候通常都不锁门的,除非我想要一个人静静。你没有听到我在喊吗?”
“没有。你是李·尼尔森吗?”
“是啊,你是警察,哦?”
马丁·贝克的观察力非常地好,他遇到过的人当中,只有他的上司可以和他媲美。而只不过几秒钟,她就可以正确地知道他的来历,而且从她的眼神中,她好像已经把他打量清楚了。不过这还有待观察。
她之所以能很快猜出他的身份,当然,可能是因为她预料到会有警察来找她;不过他并不这么认为。当他取出皮夹,拿出他的证件的时候,她说:
“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的名字。该死,嘿,进来吧!我想这里应该有你想要的东西。我们俩该不会想站在楼梯上说话吧。”
马丁·贝克稍微感觉到他的戒心松懈了些,但是这种情形真的很少在他身上发生。
她突然转身走进屋里。刚开始,它的大小和布置让他不自在,但是这个房间里零星地安置着一些令人愉悦的家具。一些孩子的图画用大头针固定 在墙上,显示她有一个家庭;除此之外,墙壁上的装饰很杂乱,有油画和普通的图画,有放在椭圆形相框里的旧相片,还有一些剪报和海报——其中还有列宁和毛泽 东的肖像,不过这些在他看来大概并没有政治上的涵意。房间里还有许多书,有些在书架上,有些则随手丢在一旁。她有许多录音带和一套音响,两台看来年代久 远、且经常使用的打字机;还有一大堆的文件,大部分都装订好并叠成一摞,看起来像是警方的报告。他猜想这些是她的笔记之类的东西,而她可能正在进行一些研 究。
他跟着她进去,穿过一个可能是婴儿房的房间,只是床上非常的整齐,所以平常住在这个房间的人目前应该不在才对。噢,现在是夏天了。那些负担得起的父母亲都带着孩子到乡下去了,远离城市污浊的空气和荒谬的生活。
她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然后她说:
“你介意我们到厨房坐吗?如果你介意的话只管说一声。”
她说话的语调不算很友善,但也不怀任何敌意。
“我一点也不介意。”
“那请坐。”
他们走进厨房,然后他在一张大圆桌旁坐下。这里有六张造型各不相同的椅子,颜色令人感到愉快;房间里的颜色更多。
“等一下。”她说。
她似乎有些紧张不安,但力持镇定。在壁炉前有一双木展,她穿上后走开了。他听到她忙活着什么,还听到电动马达起动的声音,她说: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贝克,马丁·贝克。”
“你是警察?”
“没错。”
“哪一种?”
“刑警。”
“职俸等级二十五点?”
“二十七。”
“看起来还不错嘛。”
“对,不算太差。”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
“刑事组长。”
马达声音停下来,他听过这种声音,于是立刻明白她在做什么:用真空吸尘器吹干她的头发。
“李,”她说,“我的名字。当然不必我说,门上就写着我的名字。”
厨房很大,就像以前的旧房子一样,因此尽管有桌子和许多椅子,还有瓦斯炉、洗碗机、电冰箱、冰柜等,房间里还是留有许多空间。水槽上有 一个架子摆着锅子和茶壶,下面则用钉子吊着许多天然的物品:像艾草和麝香草之类植物的树枝。一些野莓、几条干燥的蕈和三串大蒜(它可以制造一种气氛,而且 还会发出芬芳的气味,是一个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东西)。艾草和野莓是配白兰地酒的绝佳点心;而麝香属的植物可以加进豌豆汤中——虽然贝克以前还可以尽情享有 瑞典佳肴的时候比较喜欢甜的墨角兰属植物;如果知道如何处理,蕈类也是不错的。不过那串大蒜大概只是装饰用的,因为那种数量足够任何正常人吃一辈子了。
她回到厨房,梳着她的头发,立刻注意到他在看什么。她说:
“防吸血鬼用的。”
“大蒜?”
“是啊!你没看过那些电影吗?彼得·古勋知道所有有关吸血鬼的事。”
她把湿的羊毛上衣换掉,穿上一件无袖青绿色的衣服,看起来就像个小女生。他注意到她的腋下有金色的毛,小巧的胸部似乎不需要穿胸罩,事实上她也没有穿,她的乳头清楚地在布料之下隐约呈现。
“警察,”她说,“刑事组长。”她用她一贯直接的眼光看着他,并皱着眉头:“我没有想到是一个薪水有两万七的警官来访。”
“是不寻常,不寻常。”他说。
她坐到桌子上,但是立刻又站了起来,咬着指关节。
马丁·贝克知道他可以起个头了。他说:
“如果我预料的没错,你对警察的印象是不太好的。”
她很快地瞥了他一眼说:
“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对他们会有什么帮助,我也不知道有谁可以。不过我知道他们会引起许多人的苦楚和不悦。”
“那样的话我会尽可能减少我带给你的困扰,尼尔森太太。”
“李,”她说,“每个人都叫我李。”
“如果我的资料没错,你是这栋大楼的所有人,是吗?”
“是的,我几年前继承来的。但是这里没有什么警察会感兴趣的事,没有吸毒者,没有赌场,更没有什么妓女或小偷。”她喘了口气。“也许偶尔有些颠覆性的活动,精神上的犯罪吧,可是你不管政治上的事吧?”
“你怎么这样肯定?”
她突然发自内心地笑了笑,很愉快、灿烂的笑容。
“我又不是聋子。”她说。
马丁·贝克心里想,不,当然不是。他大声地说:
“你是对的,我只管暴力犯罪、谋杀和一般的杀人案。”
“我们这里这两种案子都没有,过去三年来甚至连打斗都没有,虽然去年冬季曾有人强行进入顶楼,而且偷走许多没有用的东西。要不是保险公 司坚持,我甚至不想找警察来。不过也没有警察来过,他们没有时间管这种事,但是保险公司还是付了钱。通知警察很明显只是一种形式而已。”她抓了抓脖子,然 后说:
“好吧,你还想要知道些什么?”
“谈谈你的一个房客。”
她扬起眉毛。
“我的房客?”
她特别强调“我的”那个字眼,似乎非常困惑、惊讶。
“现在已经不算是了。”他说。
“去年只有一个人搬了出去。”
“斯维瓦。”
“对,有个叫斯维瓦的住在这里,他去年春天搬出去了。他怎么了?”
“他死了。”
“是谁对他做了什么吗?”
“对他开了一枪。”
“谁?”
“他可能是自杀的,我们也不确定。”
“我们可不可以轻松点?”
“随你便。不过你说轻松点是什么意思?称呼彼此的教名吗?”
那个女人摇了摇头说:
“我不喜欢正式的问话,我厌恶那种感觉。当然如果有必要,我也能装出不在乎的样子,我可以卖弄风骚,擦上眼影和口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马丁·贝克觉得有些不能自己。
突然她说:
“要不要喝杯茶?喝茶不错耶!”
虽然他很想要杯茶,但是他说:
“不要麻烦了,我不需要什么。”
“乱讲,”她说,“天气那么热。你等一会儿,我马上帮你弄些吃的,烤三明治应该不错。”
他立刻感觉到自己也想来一个,在他能开口说不要之前,她继续蝶蝶不休地说着:
“要不了十分钟的,我弄吃的手脚很快,一点也不麻烦,而且会弄得很好吃。做什么就要像什么,虽然生活品质是越来越差了,但是你总该煮点好吃的东西来慰劳一下自己。把茶和三明治放进烤箱里,然后我们就可以聊天了。”
要拒绝似乎不太可能。他开始对她有了新的看法:倔强,难以抗拒的坚强意志。
“好吧,谢谢。”他顺从地说。
在他还没有说出这句话前,她已经开始忙碌了,她弄出许多声音,但是速度和效率却很惊人。其实他从没遇到过像这样的事,至少在瑞典没有。
在那七分钟里她忙着弄吃的,没有时间说话。六份夹有番茄薄片和乳酪粉的热三明治和一大壶茶,他看着她当场做出一份点心,心想她到底是几岁了。
就在这时,她坐到他面前说:
“三十七,虽然很多人认为我年轻些。”
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在想这个,不是吗?吃吧!”
味道不错。
“我总是感到饥饿,”她说,“我一天吃十到十二餐。”
每天吃十到十二餐的人通常很难维持体重。
“我吃那么多也没变胖,”她说,“其实根本没有差别。多个一磅不会让你改变太多,我还是我;不过我如果没吃东西就会受不了。”
她一下就吞下三份三明治。马丁·贝克吃了一块,犹豫了几秒钟,又吃了一块。
“我想你对斯维瓦有自己的看法。”他说。
“没错,可以这么说。”
他们似乎是心有灵犀,而很奇怪地,他们都不会感到惊讶,这似乎是不证自明的。
“所以他是有些不对劲是吗?”他说。
“是的,”李说,“他是个奇怪的人,没错,真的很奇怪。你弄不清楚他的来历,所以老实说,当他搬出去的时候我很高兴。对了,他怎么死的?”
“他是上个月十八号在他的住处被发现的。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死亡至少六个星期了,可能更久,据推测可能有两个月。”
她摇摇头说:
“他妈的,我不想知道细节,我对太过于血腥的事情很敏感,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听到后常常会梦到它们。”
他想说他不会做太多不必要的描述,但又觉得说这些是多余的。
反而是她说:
“总之,有件事错不了。”
“哦,什么?”
“如果他还住在这里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不会?为什么?”
“因为我不容许它发生。”
她用一只手撑住下巴,鼻子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他注意到她有相当大的鼻子和强壮的手掌,指甲也很短。她正严肃地看着他。
然后她又突然站起来,在架子上摸来摸去的,最后找到一盒火柴和一包香烟。她点着一枝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她捻熄那枝烟,吃掉最后一块三明治,再把手肘放在膝盖上,头低低地坐在那儿。她瞄了他一眼,然后说:
“我或许也无法阻止他的死亡,但是他不会躺在那儿两个月而没有被人注意到,至少,有我在,甚至不会超过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