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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发少年从岩石最下面的一截攀下来,又开始试探着朝环礁湖方向走去。虽然他已经脱掉了那件学校里常穿的笨重运动衫,但还是大汗淋漓;灰衬衫湿淋淋地粘在身上,湿漉漉地头发贴在前额上。忽然在这个少年的四周一条长长的孤岩猛插进丛林深处,天气的闷热使得孤岩就象个热气腾腾的浴缸。这会儿少年正在藤蔓和断树残干中费劲儿地爬着,突然一只红黄色的小鸟怪叫一声、振翅高飞,紧接着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嘿!”这声音喊道,“等一等!”
孤岩侧面的矮灌木丛有大量的雨珠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使得矮灌木丛摇来晃去。
“等等。”这声音又叫,“我给缠住了。”
金发少年把脚停住,很轻松地紧紧袜子。他这动作此刻让人觉得这孩子好象是在老家一样。
那个声音又叫开了。“这么多的藤蔓我真没法摆脱。”说这话的孩子正从矮灌木丛中脱身出来,细树枝在他肮脏的防风外衣上刮擦刮擦直响。
他光着的膝盖被荆棘缠住擦伤了。
他弯下腰,小心谨慎地拨开棘刺,然后转过身来。
与金发少年相比,这个男孩稍矮一些,身体也胖了一些。
他用脚小心地试探着往前走着,寻找着安全的落脚处,随后又透过厚厚的眼镜往上瞧瞧。“那个带话筒的大人在哪儿?”
金发少年摇摇头。“这是一个岛,至少在我看来是一个岛。那里是一条伸进外海的礁脉。兴许这儿没大人了。”
胖男孩睁大眼睛,张大嘴巴。“本来有个驾驶员,他没在客舱,在前上方的驾驶舱里。”
金发少年眯起眼睛凝视着那条礁脉。
“剩下的全都是小孩儿。”胖男孩继续说道。“他们肯定会有跑出来的,你说是不是?”
金发少年开始随心所欲地找路往水边走。他尽量使自己显示出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同时又避免表露出明显的无动于衷,可那胖男孩尾随其后。
“到底还有没有大人呢?”
“我认为没有。”金发少年板着面孔回答。可随后,他又象实现了理想般的喜不自胜。
在孤岩当中,他就地拿了个大顶,咧嘴笑看着颠倒了的胖男孩。
“没大人口罗!”胖男孩想了想。“那个驾驶员呢?”
金发少年两腿一屈,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地上。“他把咱们投下后就走了,因为他没法使有轮子的飞机在这儿着陆。”
“咱们被偷袭了!”
“他会平安回来的。”
胖男孩晃晃脑袋。“下降那阵子不但我从一个窗口往外瞧过,而且我看见飞机的其他部分直朝外喷火。”他上下打量着孤岩。
“这不就是机身撞的。”金发少年伸手摸摸树干高低不平的一头,好像对此事非常感兴趣。
“机身又怎么了?”他问道。“那东西现在又跑哪儿去了呢?”
“暴风雨把机身拖到海里去了。倒下的树干这么多,情况一定非常严重。机舱里准保还有些小孩儿呢?”
胖男孩犹豫一下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拉尔夫。”
胖男孩等着对方问自己的名字,可对方却不打算了解自己。名叫拉尔夫的金发少年隐约笑笑,站起身来,又开始朝环礁湖方向走去。
胖男孩的手重重地搭在拉尔夫的肩膀上。“我想还有好多小孩可能分散在附近。你没见过别人吗?”
拉尔夫摆摆头,加快了步伐,没想到却被树枝一绊,猛地摔了个跟头。
胖男孩气喘嘘嘘地站在他身边。“我姨妈叫我别跑。”他生气地说,“因为我有气喘病。”
“气喘病?”
“对呀,就是接不上气。在我们那个学校就我得气喘病。”胖男孩略带骄傲地说:“我还从三岁起就一直带着眼镜。”他随手取下眼镜递给拉尔夫看,还笑眯眯地眨眨眼,随后把眼镜放在肮脏的防风外衣上擦起来。
一会儿胖男孩苍白的面容上再次出现了一种痛苦难抑的表情。他擦擦双颊的汗珠,匆匆地整理好鼻上的眼镜。
他环视了一下孤岩。
“看那些野果。”他说,“那些野果,我以为——”他绕过拉尔夫身边的藤蔓,在一堆缠绕着的簇叶中蹲了下去。
“我一会儿就出来——”拉尔夫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在身上的枝条,很快穿过杂树乱枝。
不一会儿胖男孩鼾声就落到他的身后,拉尔夫急急忙忙地朝树林赶去。他翻过一根断树干后,走出了丛林。
海岸边长满各式各样的棕榈,有的树身耸立着,有的树身向阳光偏斜着,绿色的树叶伸向空中高达一百英尺。树下是铺满粗壮杂草的斜堤,被乱七八糟横七竖八倒下的树划得东一道西一道,还弥漫着腐烂的椰子和棕榈树苗的气味。之后就是那黑压压的森林本体部分和孤岩的空旷地带。拉尔夫背靠着棕灰树干站着,眯起眼睛看着波光粼粼的海水。从这里往外约一英里的地方,雪白的浪花忽隐忽现地拍打着一座珊瑚礁。再往外则是湛蓝而辽阔的大海。在珊瑚礁不规则的弧形圈里,环礁湖平静得象一个山潭——湖水呈现出蓝色、墨绿色和紫色。在长着棕榈树的斜坡和海水之间是一条狭窄的弓形海滩,看似遥不可及,在拉尔夫的左面,棕榈、海滩和海水伸向远处;而几乎张眼看到的则是一股腾腾的热气。
拉尔夫从斜坡上跳下去。因为沙子太厚而淹没了他的黑鞋子,热浪冲击着他。
他意识到身上的衣服很重,猛地踢掉鞋,快速地脱掉一双袜子。接着又跳回到斜坡上,站在一堆脑壳样的椰子当中,扯下衬衫,立刻棕榈和森林的绿荫斜照到他的皮肤上。拉尔夫解开蛇形搭扣的皮带,用力地脱掉短裤和衬裤,光着身子站在那儿,注视着耀眼的海滩和海水。
拉尔夫已经长大了,有十二岁多了。象征着是小孩子的凸肚子已经不见了,但还没大到会感到难为情的青春期。就从他长得又宽又结实的肩膀而言,看得出他完全可能成为一个拳击手,但他的嘴形和眼睛偏又流露出一种温柔的神色,表明他心地善良。拉尔夫轻轻地拍拍棕榈树干,终于意识到这确实是个岛,又开心地笑笑,来了个拿大顶。他利索地翻身站起来,蹦到海滩上,跪下拨了两抱沙子,在胸前形成个沙堆。随之他往后一坐,兴奋的明眸直盯着海水。
“拉尔夫——”在斜坡上胖男孩蹲下身子,把斜坡边缘当个座位,小心地坐下来。
“对不起,我来迟了。那些野果——”他擦擦眼镜之后,又把扁鼻子上的眼镜端正。眼镜框在鼻梁上印了道深深的、粉红的“V”形。他打量着拉尔夫精神焕发的身体,然后又低头瞧瞧,一只手放到直落胸前的拉链头上的衣服。
“我姨妈——”随后他果断地拉开拉链,整件防风外衣被他套在头上。“瞧!”
拉尔夫一言不发的从侧面看看他。
“我想咱们要知道他们全部的名字,”
胖男孩说,“还要造一份名单,咱们该开个会。”
拉尔夫没说话,所以胖男孩只好继续说下去:“我不在乎他们叫我啥名字,”他以肯定的口气对拉尔夫说,“只要他们在学校别时常叫我的那个绰号。”
拉尔夫有点感兴趣了。“那个是什么绰号?”
胖男孩的视线越过自己的肩膀瞥了一下,然后凑向拉尔夫。他悄悄地说:“他们常叫我‘猪崽子’。”
尖声大笑着的拉尔夫跳了起来。“猪崽子!猪崽子哟!”
“拉尔夫——请别叫!”担心地猪崽子绞紧了双手。“我说过不要——”
“猪崽子哟!猪崽子哟!”在海滩的赤热空气中拉尔夫手舞足蹈地跳开了,接着又装做战斗机翅膀后剪的样子折回来,机枪往猪崽子身上扫。
“吓—啊—哦!”他一头俯冲进猪崽子脚下的沙堆,躺在那里直笑。
“猪崽子!”
猪崽不情愿地咧开了嘴,尽管这样的招呼对他似乎是过份了,但他还是被逗乐了。
“只要你不告诉别人——”
拉尔夫在沙滩中格格地笑着。
在猪崽子的脸上又一次表现了痛苦和专注的神色。“等一等。”猪崽子着急地奔回森林。拉尔夫站起来,朝右面小步跑去。
在这儿,成直角基调的地形猛地把海滩截断了,一大块粉红色的花岗岩平台不协调地直穿过森林、斜坡、沙滩和环礁湖,形成一个高达四英尺的突出部分。一层薄薄的泥土覆盖在平台顶上,粗壮的杂草和成荫的小棕榈树在上面长着。因为没有充足的泥土让小树茁壮成长,所以它们到二十英尺光景就倒下而干死。
树干横七竖八地交叠在一起,坐起来倒容易。依然挺立着的棕榈树形成了一个罩盖着地面的绿顶,里面闪耀着从环礁湖反射上来的跳动的散光。
拉尔夫硬爬上平台,很快就看到了这儿凉快的绿荫,他闭上一只眼,心想落在身上的树叶的影子一定是绿色的,又择路走向平台朝海的一边,站在那里俯视着海水。水底清澈,又因盛长热带海藻和珊瑚而璀璨夺目。一群小小的、闪闪发光的鱼儿东游西窜、忽隐忽现。
拉尔夫喜出望外,他用低沉的嗓门,自言自语地说道:“太棒了!”
还有更迷人的东西在平台外面呢!某种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也许是一场台风,或是跟随他一起到来的那场风暴——一道沙堤在环礁湖的里侧被堆起,因而海滩里造成个长而深的水潭,较远一头是高高的突出粉红色的花岗岩部分。拉尔夫曾上过当,看上去海滩水潭深,其实不然。
现在他走近这个水潭,本也没抱希望。这个岛却实是一个岛,使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水潭是由海发大潮所造成的,它的一头深得呈墨绿色,拉尔夫仔细地巡看了这整整三十码的水面,接着一个猛子扎了进去。拉尔夫好象是在一个巨大的浴缸里游泳因为水比他的血还暖。
猪崽子又出现了,坐在岩石突出的边上,用嫉妒的眼光注视着拉尔夫在绿水里上下雪白的身躯。
“你游得不好。”
“猪崽子。”
猪崽子小心地将脱掉的鞋袜排放在岩石边上,接着用一只脚趾试试水温。
“太热!”
“你干嘛还等着呀?”
“可我的姨妈。可我的姨妈——”
“去你的姨妈!”从水面往下一扎的拉尔夫在水中睁着眼游,水潭的沙质岩边隐隐约约地象个小山坡。
他翻了个身,捏住鼻子,正看到一道摇晃的金光碎落在眼前。猪崽子看来正犹豫,他动手脱掉短裤,不一会儿,露出又白又胖的身躯。
他踮着脚趾走到水潭的沙滩边,坐在那儿,水没到颈部,充满自豪的他对着拉尔夫微笑。
“你不打算游吗?”
猪崽子晃晃脑袋。“我不会。我姨妈不准我游,我有气喘病——”
“去你的气喘不气喘!”猪崽子以一种谦卑的耐心忍着。“你游得不行啊!”
拉尔夫用脚啪嗒啪嗒地打着水把嘴浸下去,游回到斜面下,再向上空喷一口水,随后抬起下巴说:“我五岁就会游泳,我爸爸教的。他是个海军军官。他一休假就会来救咱们的。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猪崽子的脸顿时红了。“我爹死了,”他急匆匆地说,“而我妈——”他把眼镜取下来,想寻找些什么来擦擦,但又找不到。
“我一直跟姨妈住一块儿。她开了个糖果铺,我常吃许多糖,愿意吃多少就吃多少。什么时候你爸爸来救咱们?”
“他会尽量快的。”从水中走来的湿淋淋的猪崽子光着身子站着,用一只袜子擦擦眼镜。
透过早晨的热气他们所听到的唯一声响,就是波浪撞击着礁石那永不停息的、恼人的轰鸣。
“他怎么会知道咱们在这儿?”在水里懒洋洋地游着的拉尔夫正被睡意笼罩着,就象充满蜃楼幻影的脑际正在同五光十色的环礁湖景致一比高低。
“他怎么会知道咱们在这儿呢?”因为,拉尔夫想,因为,因为……从礁石处传来的浪涛声变得是那么的遥远。“他们会在飞机场告诉他的。”
猪崽子摇摇头,戴上闪光的眼镜,俯视着拉尔夫。“他们不会。你没听驾驶员说原子弹的事吗?他们全死了。”
从水里爬了出来的拉尔夫,面对猪崽子站着,这个不寻常的问题被他思考着。
猪崽子不断问道:“这是个岛吗?”
“我爬过山岩,”拉尔夫慢吞吞地回答,“我想这是个岛。”
“他们死光了,”猪崽子说,“而这又是个岛。咱们在这儿的事情是绝对没人知道的。你爸爸不会知道,肯定其他人也不会知道——”他的眼镜被他微微颤动的嘴唇的雾气弄得模糊不清。
“咱们将呆在这儿等死吗?”随着这个“死”字,暑热仿佛更加逼人。环礁湖也以令人目眩的灿烂袭击着他们。
“我去拿衣服,”拉尔夫咕哝地说,“在那儿。”
他忍着骄阳的毒焰,小步跑过沙滩,横穿过高出沙滩的平台,找到了他东一件西一件的衣服,再穿上灰衬衫倒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随后他又爬上平台的边缘,在绿荫里找了根适当的树干就坐下了。
猪崽子费劲儿地爬了上来,手臂下夹着他的许多衣服,又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靠近朝向环礁湖的小峭壁。他身上不停地晃动着湖水交错的反射光。
一会儿猪崽子又说开了:“咱们得找找别人。咱们该干点事。”
拉尔夫一言不发。这儿是座珊瑚岛。
他避开了烈日的炙烤,也不在乎猪崽子那带凶兆的嘟哝,他照样儿做着自己快乐的梦。
猪崽子仍顺着自己的话题往下说:“在这儿咱们有多少人?”
拉尔夫走上前去,站在猪崽子身旁回答:“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