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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战线接近顿巴斯,克拉斯诺顿出现了第一批伤员之后,娜佳·邱列宁娜就志愿参加护士训练班,现在她已经在陆军医院做了一年多的护士长。市立医院把下面一层全部拨给陆军医院使用。
陆军医院的全体工作人员,除了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医生之外,已经撤退了好几天。市立医院以主任医师为首的大部分医务人员,也已经到东方去了,但是医院的生活仍旧照原来的制度进行。谢辽萨和维佳一到接待室,就被值班的助理护士挡住,叫他们用湿布把脚揩干净,在门厅里等她去找娜佳,这使他们对这个机关立刻充满敬意。
过了一会,助理护士陪着娜佳走出来。但这似乎已经不是谢辽萨昨夜在她床上跟她谈话的娜佳:在娜佳的高颧骨、细眉毛描画过的脸上,有着一种新的、非常严峻而紧张的表情,跟助理护士的慈祥、和蔼而有皱纹的脸上的表情一样。
“娜佳!”谢辽萨手里揉着帽子,轻轻地说道,他不知为什么在姐姐面前胆怯起来。“娜佳,得把弟兄们救出来,你应该明白……我和维佳可以挨家挨户去问,你去告诉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吧。”
娜佳沉吟着默默对谢辽萨望了一会,然后不信任地摇摇头。
“你去,去把医生叫出来,要不就把我们带进去!”谢辽萨把脸一板,说道。
“鲁莎,拿罩衣给他们。”娜佳说。
助理护士从一只白漆长衣橱里取出两件白罩衣,还照例给他们拎着,让他们便于伸进衣袖。
“这孩子说的倒是实在话,”鲁莎大婶突然开口说,她抬起那双老来变得宁静慈祥的眼睛瞅了瞅娜佳,她的柔软的瘪嘴好像嚼东西似地、很快地磨动着。“人家肯收留的。我自己就可以收留一个。谁不心疼这些孩子?我是个孤老太婆,儿子都上了前线,只有一个小女儿跟着我。我们住在新村。要是德国人来了,我就说是我的儿子。应该事先关照大家,让他们说是亲戚。”
“你不知道他们这批德国人。”娜佳说。
“不错,德国人我是不知道,可是自己人我是知道的,”鲁莎大婶很快地动着嘴唇,胸有成竹地说,“我可以告诉你们,村里谁是好人。”
娜佳领着孩子们在明亮的走廊里走过去,走廊的窗户对着城那边。他们每次走过开着的病房门口,就有一股已经溃烂的经久未愈的伤口和脏被单的气味扑鼻而来,那股气味热烘烘的,非常难闻,连药物的气味都盖不过它。他们突然觉得,从医院的窗口望出去,浴满阳光的故乡的城市竟是这样的明亮、熟悉、宁静、舒适。
留在医院的伤员都不能起床;只有几个伤员撑着拐杖在走廊里慢慢地晃悠。在所有伤员的脸上——年轻的和中年的,刮过的和多日未刮、长满兵士式胡茬的脸上,都带着跟娜佳脸上和助理护士鲁莎脸上同样的严峻而紧张的表情。
刚听到走廊里孩子们的脚步声,病床上的伤员们就带着询问的神情,怀着希望抬起头来。拄着拐杖的伤员们虽然没有作声,脸上也都隐隐露出了兴奋的神情,目送着这两个穿白罩衣的少年和他们前面的、大家都熟悉的、脸色严峻的护士娜佳。
他们走到走廊尽头的唯一关着的门前,娜佳没有敲门,就伸出动作准确的小手,猛地把门打开。
“有人找您,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她一边让孩子们走进去,一面说。
谢辽萨和维佳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都有点胆怯。一个瘦长、阔肩、硬朗的白发老人,迎着他们站起来。他的脸刮得很干净,颧骨高耸,鹰钩鼻,方下巴,被太阳晒得发出黑光的脸上有着很深的纵皱纹,——老人全身仿佛是铜铸的。他从桌旁站起来,孩子们看到桌上既没有书报,又没有药物,整个办公室都是空空荡荡的,而且他又是一个人坐在里面,因此他们明白,医生在这个办公室里并不办公,只是独自坐在那里考虑一些伤透脑筋的问题。他们明白这一点,还由于医生已经不穿军装,而是穿着便服:他穿着灰色上装,领子从颈部用带子系住的白罩衣下面露出来,下面穿着灰色裤子,脚上的半高统皮鞋没有擦干净,大概不是他自己的。
他也像娜佳、鲁莎、以及病房里的伤员们那样,非常严肃地望着这两个孩子,并没有露出惊奇的神气。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我们是来帮您把伤员们分送到居民家里去的。”谢辽萨说,他一看便明白对这个人用不着多说。
“人家肯收吗?”医生问道。
“有这样的人,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娜佳用她那悦耳的声音说,“市立医院的助理护士鲁莎愿意带一个回去,她还答应介绍几家,孩子们可以去征求一些人的意见,我也可以帮忙,别的克拉斯诺顿人也不会拒绝帮忙。我们邱列宁家也可以收容,可是我们家里没有地方,”娜佳说的时候脸涨得通红,连小小的颧骨上都现出了鲜艳的红晕。谢辽萨的脸突然也红起来,虽然娜佳说的是实话。
“请把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叫来。”医生说。
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是市立医院的一个年轻医生。医院全体人员撤退的时候,她因为母亲(母亲不住在城里,住在离城十八公里的矿村克拉斯诺顿)有病,无人照顾,所以没有走。她因为自己什么地方都不去而留在德国人统治下面,在同事面前感到惭愧;既然市立医院里还留着病人、财产、药物和医疗器械,她就自愿地担负起市立医院主任医师的责任。
娜佳出去了。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在桌旁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精力充沛地、利落地甩开白罩衣的下摆,从上装口袋里掏出烟盒和一张折着的、皱皱巴巴的旧报纸,从边上撕下一角,一只青筋突露的大手和嘴唇非常迅速地动着,就用烟盒里的马合烟①卷成烟卷,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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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马合烟是一种劣质烟草。
“对,这是一个办法。”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说,他望了望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的孩子们,脸上毫无笑容。
他先看看谢辽萨,再看看维佳,然后又看看谢辽萨,仿佛知道他是头儿。维佳懂得这一瞥的意义,但是毫不生气,因为他也知道谢辽萨是头儿,而且要谢辽萨做头儿,他是以谢辽萨感到自豪的。
娜佳陪着一个矮小的妇女走进了办公室。她年纪大约二十七八,但是样子却像小孩,因为她的小脸、小手和小脚都给人一种稚气、温柔和丰满的感觉,这在妇女身上往往会使人产生错觉,以为她的性格也是如此。当初,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的父亲不让她继续在医学院求学的时候,她就是靠这双胖胖的小脚从克拉斯诺顿步行到哈尔科夫。她曾经靠这双胖胖的小手做针线活和洗衣服,挣钱去求学,后来,父亲去世之后,她也就是靠这双小手负担起一家八口的生活;如今,这个家庭的成员有的在作战,有的在别的城市工作,有的进了学校,她也就是靠这双小手大胆地来做连年纪比较大、经验比较丰富的男医生都不敢做的手术。在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的孩子般的胖胖的小脸上,那双眼睛里的那种正直、刚强、铁面无私、实事求是的表情,会使一个全国性机关的总务主任都为之羡慕不置。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站起来迎接她。
“您不用操心,我都知道了,”她说,一面把圆滚滚的双手放到胸前,这种姿势跟她眼睛里那种公事公办、实事求是的表情以及她的非常准确、甚至有些干巴巴的谈吐,是非常不协调的。“我都知道了,这办法当然有理,”她说。她对谢辽萨和维佳望了一下,神态之间毫不流露出她个人对他们的看法,但是这里面也露出一种实事求是的表情,打量着是否可以利用他们。然后她又对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望了一眼。“那么您呢?”她问。
他马上懂得了她的意思。
“我最好能作为一个本地的医生留在你们医院里。这样,在任何条件下我都可以照顾他们。”大家都懂得,他所说的“他们”是指伤员。“这样行吗?”
“行。”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说。
“你们医院里不会有人出卖我吧?”
“我们医院里不会出卖您。”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把两只胖胖的手放在胸前,说道。
“谢谢,谢谢你们。”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第一次眼睛里露出笑意,他伸出手指有力的大手,先后跟谢辽萨和维佳握手。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谢辽萨说,他的坚定的、浅色的眼睛直望着医生的脸,那神情仿佛是说:“不管您和大伙对我的话有什么看法,可是我仍旧要说出来,因为我认为这是我的责任。”“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请您记住,您永远可以信赖我和我的同伴维佳·鲁基扬庆柯,永远可以。您可以通过娜佳和我们联系。我还要代表我自己和我的同伴维佳·鲁基扬庆柯对您说:您的行动,您在这种时候留在伤员身边的行动,我们认为是崇高的行动。”谢辽萨说,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谢谢你们,”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非常严肃地说,“你们既然提到这一点,那我也要这样对你们说:一个人,不管他干的是什么职业,是哪一行,在他的一生中都可以碰到这种情况,那时他不仅可以、而且应当离开那些依靠他、受他领导、或是对他寄予希望的人。是的,可能发生这种情形,他撇下他们走掉反而更为相宜。这是最高的权宜之计。我再重复一遍,不管哪一种职业的人,甚至统帅和政治领袖,都是如此,只有一种职业除外,那就是医生,特别是军医。军医一定要跟伤员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一种需要可以高出这种义务。甚至军纪、命令都可以违犯,如果它们是跟这种义务相抵触的话。即使方面军司令员下令叫我离开,丢下这些伤员不管,我也不会服从。但是他绝不会说这样的话……谢谢,谢谢你们。”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说,他在孩子们面前低下他的仿佛是铜铸的、脸上闪着黑光的灰白的头,深深鞠了一躬。
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默默地把胖胖的小手放在胸口,她的注视着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的实事求是的眼睛里,露出了庄严的表情。
在前厅里举行的会议上,拟出了一个行动计划。参加会议的只有谢辽萨、娜佳、鲁莎大婶和维佳。这是最近四分之一世纪中最短的会议,因为它一共只占用了孩子们脱掉白罩衣所需的时间。接着,孩子们已经克制不住,就像子弹般飞出了医院,迎着七月正午的令人难忍的阳光跑出去。一种说不出的喜悦,为自己和为人类的自豪感,以及不可压抑的、要活动的渴望,在他们心里几乎要满溢出来。
“这才是好样的,这才是好样的!是吗?”谢辽萨激动地望着自己的朋友,说道。
“谁说不是。”维佳眼睛霎了霎,说。
“我现在去打听一下,藏在伊格纳特·福明家里的那个人是谁!”谢辽萨突然这样说,这跟他们的感受和谈话毫无明显的联系。
“你怎么个打听法?”
“我去请他收留一个伤员。”
“他会出卖的。”维佳非常肯定地说。
“你以为我会对他说实话!我不过是要到他的屋子里看看。”谢辽萨狡猾而高兴地笑起来,眼睛和牙齿闪闪发光。他一心一意地想着这个念头,所以他知道它一定会实现。
他来到远离市场的“上海”近郊,到了福明的土房门口。福明窗下那些肥硕的、有筛子那么大小的向日葵,都垂着头。
谢辽萨敲门敲了好半天,里面却没有人答应。他猜想里面的人一定打算隔窗看清他的脸,所以他故意紧靠着门,不让里面看见。最后门打开了。福明一手仍旧抓着门把手,另一只胳膊抵着门框。他像蚯蚓一样,又细又长;他低着头,一双深藏在许多各式各样的皱褶里的灰色小眼睛怀着真正的好奇望着谢辽萨。
“谢谢您。”谢辽萨说,接着就泰然从福明抵着门框的胳膊下面钻过去,好像给他开门正是为了让他进去。福明甚至来不及惊奇,连忙跟着他赶过来,这时他已经不仅到了门道,而且打开了通上房的门。
“对不起,公民。”谢辽萨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进了上房,他温顺地对着福明一鞠躬。福明站在他面前,穿着方格子的上衣和裤子,裤脚塞在擦得雪亮的小牛皮长统靴里,背心上有一条沉甸甸的镀金表链垂在肚子上。他个子瘦长,那张端正冷酷的长脸上终于露出了惊讶的、甚至有点发怒的表情。
“你要干吗?”福明把稀疏的眉毛一抬,问道。他眼睛周围许多各式各样的皱褶就非常复杂地活动起来,仿佛要舒展开来似的。
“公民!”谢辽萨激昂慷慨地说,“公民!请救救一个受伤的战士吧!”他采取了法兰西革命时代国民议会议员的姿态,这使他自己和福明都感到很突然。
福明眼睛周围的皱褶霎时间停止活动,注视着谢辽萨的眼睛也像木偶的眼睛那样呆住了。
“不,受伤的不是我。”谢辽萨说,伦明白了福明为什么会变得这样目瞪口呆。“战士们撤退了,就让一个伤员留在大街上,就在市场旁边。我和孩子们看见了,所以直接来找您。”
福明的端正的长脸上,忽然流露出有许多强烈的感情在他内心发生激烈斗争的痕迹,他不由斜过眼去,望了望另外一间上房的紧闭的房门。
“可是你为什么要直接来找我呢?”他压低嗓门,恨恨地问道,他的眼睛凶狠地紧盯着谢辽萨,眼睛周围的皱褶又恢复了无限复杂的运动。
“伊格纳特·谢苗诺维奇,不来找您,又去找谁呢?全城都知道,您是我们这里的第一个斯达哈诺夫工作者。”谢辽萨说,当他无情地把这支毒矛朝福明刺过去的时候,他的眼睛显得异常地天真纯洁。
“你是哪一家的?”福明问,他愈来愈慌张,也愈来愈感到惊奇。
“我是普罗霍尔·刘别兹诺夫的儿子,你跟他很熟,他也是个斯达哈诺夫工作者。”谢辽萨愈是肯定地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普罗霍尔·刘别兹诺夫,他的口气也愈坚决。
“我可不认识普罗霍尔·刘别兹诺夫。你看,我的小兄弟,”福明定了定神,两只长胳膊忙乱地动着。“我这里没有地方收留你的战士,而且我的老婆病了,所以小兄弟,你,这个……”他的手动着,虽然不十分明显,却是朝大门那边摆动。
“您的做法相当奇怪,公民,大家都知道您还有一间屋子。”谢辽萨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一双明澈、天真、大胆的眼睛直盯着福明。
福明来不及移动,甚至来不及出声,谢辽萨已经一步——甚至是不很急促的一步——跨到隔壁房间的门口,打开房门走进这个房间。
这个房间收拾得清洁整齐,百叶窗半掩着,里面摆着家具和几桶橡皮树,桌旁坐着一个穿工人服装的人,那人生得肩膀浑圆有力,脑袋结实,头发剪成平顶式,一脸深色的斑点。他抬起头来,非常镇静地望了望走进来的谢辽萨。
就在这一刹那,谢辽萨明白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坚定刚强的好人。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他立刻感到非常胆怯起来。是的,他那颗鹰之心里连一丝勇气都没有了。他胆怯到连话也说不出、动也不能动的地步。这时候,福明的脸在门口出现了,满脸带着怒气和恐惧。
“别忙,老兄,”坐在桌旁的这个陌生人,不慌不忙地对着向谢辽萨逼近的福明说。“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个受伤的战士带到自己家里去呢?”他问谢辽萨。
谢辽萨没有吭声。
“你父亲在这里呢,还是已经疏散啦?”
“疏散了。”谢辽萨涨得满脸通红地说。
“母亲呢?”
“母亲在家。”
“那你为什么不先去找她?”
谢辽萨不做声。
“难道她是那种人,会不肯收留吗?”
谢辽萨怀着惧怕的心情点点头。从这场戏结束的那一刻起,他在“父亲”、“母亲”这些词的后面已经看到自己实在的父母,对他们说了这样卑鄙的谎话是令人痛心和可耻的。
但是,这个人显然把谢辽萨的话信以为真。
“哦,”他打量着谢辽萨,说,“伊格纳特·谢苗诺维奇对你说的是实话,他不能收留那个战士,”他沉吟着说,“但是你会找到肯收留的人。这是一件好事。我可以对你说,你是个好样的。你去找找看,会找到的。不过这件事要保密,不要随便去找人。要是没有人肯收,你再来找我。要是有人收留,就别来了。现在你最好把你的地址给我,需要的时候我可以去找你。”
这时候,谢辽萨为了自己的鲁莽不得不付出对他说来是十分恼人和痛心的代价。现在他非常愿意把自己的真地址告诉这个人,但是他却只好当场想出一个脑子里最先想到的地址。他这一撒谎,就永远割断了再跟这个人联系的可能。
谢辽萨又到了街上。他心慌意乱,极其狼狈。毫无疑问,藏在福明家里的那个人是一个真正的重要人物。而福明的为人起码是不大好,这一点大概也是不用怀疑的。但是他们之间无疑地是有着联系。这里面的奥妙就难以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