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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灯只供德国机关使用。通办事处和卫戍司令部的线路不是沿街,而是沿着跟邻家院子搭界的地方拉过去,有一根电线杆正好紧靠柯里亚舅舅家的房子。于是柯里亚舅舅就利用了这个方便。收音机藏在他的房间里,在五斗橱下面的地板底下,要开收音机的时候就把电线从气窗里拉出去,用一根装着搭钩、绕着电线的长竿,挂在电线杆的主线上。
情报局战报……他们无论如何要有一个印刷所!
沃洛佳、若拉和“雷响”托里亚在公园里只挖到残余的铅字。埋铅字的人当时可能手头没有包装的东西,匆匆把铅字倒在坑里,用土盖起来。而给汽车和高射炮装置挖战壕的德国兵可能起初搞不清这是什么玩意。他们把一部分铅字连一起扔散了,后来明白过来,才报告了上级。大概,铅字被交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还有一些零星的铅字留在坑底。青年人化了几天工夫在地里耐心挖掘,在离开图样上标注的地方大约几米的半径以内找到一些残余的铅字,就一古脑儿都拿来了。这一点铅字不能满足刘季柯夫的需要,所以他准许沃洛佳把铅字让给“青年近卫军”使用。
万尼亚的大哥亚力山大现在在部队里,以前的职业是印刷所工人。他长期在当地的《社会主义祖国报》的印刷所里工作,过去万尼亚常到他那边去找他。所以现在由万尼亚监督,沃洛佳制造了一架小小的印刷机。金属部分是沃洛佳偷偷地在机械车间里旋出来的,若拉担任的工作是做一个装这些东西的箱子和几只排字用的字盘。
若拉的父亲是细木匠。虽然与若拉的期待相反,无论是他父亲,甚至是性格很强的母亲,在德国人来后都没有拿起武器。但是若拉仍然毫不怀疑,他会逐步使他们参加他的活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认为他母亲的性格太刚强,应当最后才教她干,现在先从父亲着手。若拉的父亲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中年人,个子比儿子矮一个头,儿子完全像母亲,性格像她,个子像她,乌黑的头发也像她。若拉的父亲对于地下工作者竟把这样细致的定货通过他的未成年的儿子交给他,感到大为不满。他瞒着妻子把箱子和字盘做好。当然,他不会知道,现在若拉和沃洛佳自己都已经成了重要人物——
成了五人小组的组长了。
两个青年人现在好得要命,一天不见面都不行。只是对刘西雅,若拉仍旧保持着紧张矜持的关系。
这无疑是人们性格不合的一个例子。他们俩都爱读书,但是若拉喜欢政治、科学内容的书,而使刘西雅激动的主要却是书中的激情,应当指出,她比他大几岁。不错,当若拉试图展望朦胧的未来时,他想到刘西雅将要精通三种外国语而颇为得意,但是他仍然认为学这一门课不够扎实,而他试图使刘西雅成为建筑工程师的做法也许又有些冒失。
总之,他们只要一见面,从第一分钟起,刘西雅的闪烁发光的浅色眼睛和若拉的坚决的黑眼睛,就会像钢刀那样交锋。所以,只要他们碰到一块(大多不是单独的),全部时间他们都是唇枪舌剑地互相反驳、攻击。刘西雅的反驳是傲慢的、挖苦的,若拉的反驳却特意表示克制,是教导式的。
终于有一天,他们四个青年人——若拉本人、沃洛佳、“雷响”托里亚和万尼亚聚集在若拉的房间里。万尼亚是他们的年纪较大的同伴和领导者,现在与其说他是诗人,还不如说是“青年近卫军”大部分传单和口号的起草者,所以他当然要比大伙更关心印刷所。现在印刷机已经装好。“雷响”托里亚像对着木桶那样咳嗽着,气喘吁吁地捧着它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趟,为的是证明到了紧急关头,一个人就可以把印刷机搬走。
他们已经有了一把平刷和一只滚筒。若拉的父亲一辈子尽跟颜料和油漆打交道,他制造了一种照他所说的“独创的混合剂”来代替印刷用的油墨。他们马上动手把字母分类放进字盘。可是近视眼万尼亚把所有的字母都看成“O”字,他坐在若拉的床上,直说他不明白怎么能用这一个字母做成俄语里所有的字母。
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人在遮着窗帘的窗上敲了几下,但是他们并不着慌:德国人和“警察”从来还没有光临过新村这个辽远的尽头。果然,来的是奥列格和杜尔根尼奇。他们在家里怎么也待不住了,他们也希望快些在自己的印刷所里打出几张样子来。
但是后来才知道,他们根本不是那样的老实人!杜尔根尼奇悄悄地唤了一声若拉,他们就一同走到菜园里,奥列格却像没事人似的留下来给沃洛佳和托里亚帮忙。
杜尔根尼奇和若拉躺在田埂旁边。常被乌云遮住的太阳晒在身上已经有些秋意;雨后的泥土和草还是潮润的。杜尔根尼奇俯身凑着若拉的耳朵轻轻说了几句话。果然不出他所料,若拉立刻非常坚决地回答他说:
“对!这样又公正,又可以教训其他的坏蛋!……我当然同意。”
在奥列格和杜尔根尼奇得到地下区委批准之后,就需要做一件极为细致的工作——要在青年人中间找出一些这样的人:他们去干这件事不仅是出于正义感和纪律感,他们的高度的道义上的责任感也已经化为无比坚强的意志力,使他们的手不会发抖。
杜尔根尼奇和谢辽萨首先提出谢尔格:这是一个严谨的青年人,亲身经历很多。然后他们选定了柯瓦辽夫:他勇敢、善良、体力非常强。他们需要这样的人。谢辽萨原来还提出庇罗若克,但是杜尔根尼奇把他否定了:庇罗若克太喜欢冒险。至于他的好朋友维佳,谢辽萨因为体恤他就自动在头脑里把他取消了。最后他们选中了若拉。他们果然没有看错人。
“你们有没有任命法庭人员?”若拉问。“用不着他们来审问老半天,重要的是要让被告自己看到,他是由法庭判处死刑的。”
“我们自己来成立一个法庭。”杜尔根尼奇说。
“我们要用人民的名义来审判他。在此时此地我们就是人民的合法代表。”若拉那双威武的黑眼睛闪了一闪。
“嘿,这小伙子算了不起!”杜尔根尼奇心里想。
“最好还要一个人。”他说。
若拉考虑了一会。他想到沃洛佳,但是沃洛佳的心灵太敏感,干不了这种事。
“我的五人小组里有一个腊箕克·尤尔金。你认识吗?是我们学校的。我想他倒合适。”
“他还是个孩子。事后他心里会觉得不舒服。”
“没有的事!孩子们根本不会觉得舒服不舒服。我们大人才会老觉得有些不舒服。”若拉说,“至于孩子们,你知道,他们根本不在乎。他这个人既沉着,又肯卖力!”
有一次,若拉的父亲在自己的披屋里替他们干木工活的时候,若拉撞见母亲朝钥匙孔里偷偷地张望,他弄得没有办法,只好对她说,他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人,他的同学也都是成年人了:如果他们大伙明天就结婚,请她也不必大惊小怪。
若拉和杜尔根尼奇回来得正是时候:铅字整理好了,沃洛佳已经排了几行扎起来。若拉马上把刷子朝“独创的混合剂”里一蘸,沃洛佳把纸一放,就用滚筒滚过去。印出来的文字围着一圈表示哀悼的星框框,原来沃洛佳因为没有经验,在机械车间里把那些铅条磨得不够低。此外,字母还大小不同,不过这也只好将就了。最重要的是他们面前放着真正排印出来的文字,而且大伙都可以看到沃洛佳排出来的东西:
别跟凡尼亚单独出去别让人神经紧张我们反正知道你心里的秘密哎呀呀。
沃洛佳说明这几行他是献给若拉的,他拚命选用带有“B”的字,甚至“哎呀呀”①这个词也是为了这个字母而排上去的,因为在他们的印刷所里,字母“B”最多。他没有排标点符号,只是因为他忘记应当把它们也当做字母那样排上去。
奥列格感到万分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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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哎呀呀”的原文是“CBDDB”,其中有两个B字母。
“你们知道五一村有两个姑娘要求接受她们入团吗?”他用大眼睛望着大伙,问道。
“在我的五人小组里也有一个小伙子想入团。”若拉说。这个小伙子就是那个腊箕克·尤尔金,因为若拉的五人小组里目前只有腊箕克·尤尔金一个人。
“我们可以在‘青年近卫军’印刷所里印一些临时团证!”奥列格高兴得叫起来,“要知道,我们有权接受青年人入团:我们的组织是经过正式批准的!”
这个脑袋狭长、戴着老式帽子、一双蟒蛇眼似的眼睛藏在无数的皱褶中间的人,尽管他的瘦长的身子还在东奔西走,尽管他的手脚还在活动,这个人反正已经是死的了。
不论他站岗也罢,去捉人也罢,复仇之神都日夜跟踪着他。当他和他老婆仔细观看从刚被他打死的人家里抢来的什物的时候,复仇之神就在窗外监视着他;复仇之神知道他的每一件罪行,把它们一笔一笔都记在帐上。复仇之神化做一个动作像猫儿一般敏捷、生就一双夜眼、几乎还是孩子模样的青年跟踪他。要是福明知道这个赤脚的复仇之神是多么严厉无情,他一定会马上停止一切显示生命迹象的动作。
说福明已经是死人,是因为现在支配他的一切行为的甚至不是大发横财的渴望,也不是报仇之心,而是隐藏在循规蹈矩和衣冠楚楚的面具底下的无所不包的、无穷无尽的怨恨——恨自己的生活,恨所有的人,甚至恨德国人。
这种怨恨逐渐使福明的心灵空虚,但是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可怕和绝望,因为支持他生存的最后那根尽管卑鄙、不过总算是精神上的支柱崩坍了。本来,不管他是多么作恶多端,他还是一心想爬上掌权的地位,到那时人人都得怕他,因为怕他就要尊敬他,对他卑躬屈节。而能够像旧社会里有钱人那样受到众人的尊敬,他就可以获得一个富裕的、不仰人鼻息的安身之处了。
可是到头来,他在生活中不但没有获得,而且也毫无希望获得公认的可靠的资财。他偷窃那些被捕的人和被杀害的人的东西,德国人对这种事虽然装糊涂,可是他们也瞧不起他,把他看做一个雇佣的、卖身投靠的、黑心的恶棍和小偷。他知道,只有在他替他们卖命,为了确立他们的统治继续替他们卖命的时候,他们才需要他,一旦这个统治确立起来,有了合法的秩序——秩序①的时候,他们就会把他一脚踢开或是干脆把他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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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德语。
不错,有许多人怕他,但是连这些人也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样,都蔑视他,避开他。而如果有生活中确立不了自己的地位,得不到人们的尊敬,那么即使是交给妻子的不义之财,也不能给他带来丝毫的满足。他和他妻子过的生活比禽兽还不如:禽兽还有因为享受阳光和食物而感到的乐趣,还能繁衍后代。
福明跟所有的“警察”一样,除了参加逮捕和搜查之外,还担任警卫工作——在街上巡逻或是在机关附近站岗。
这一夜他在办事处附近站岗,办事处占用的是公园里面高尔基学校的校舍。
风一阵阵地吹得树叶簌簌作响,不时在细长的树干丛里呻吟,旋卷着林荫道上的潮树叶。下着雨,——不是雨,而是蒙蒙细雨,——头顶上笼罩着漆黑的、朦胧的天空,但是在这片朦胧后面似乎仍然有着月亮或是星星,一簇簇的树木也好像是一个个朦胧的黑点,它们的潮润的边缘和天空融成一片,仿佛是溶化在天空里。
砖砌的校舍和夏季剧场的冷落的高大建筑物像两块黝黑的巨石,隔着林荫道对峙而立。
福明穿着长长的黑色秋大衣,钮扣扣得紧紧的,领子竖起,在两座房屋中间的林荫道上来回走动,并不进入公园深处,好像他是被链索拴着。有时他停在木拱门下面,倚柱而立。他正这样站着,顺着有人家居住的公园街朝黑暗中张望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死劲搂住他的下巴底下,掐住他的喉咙,——使他甚至不能吭声,——再把他的身子往后一扳,扳得他的脊椎骨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接着他就倒在地上了。在同一刹那他感到他身上有好几双手。一只手照旧掐住他的喉咙,另一只手像铁钳一样钳住鼻子,还有人把一团东西塞到他的痉挛地张开的嘴里,又用一块好像是粗毛巾的东西把他的脸整个下半部紧紧扎住。
等他清醒过来,他的手脚都被绑着,仰脸躺在木拱门下面。混沌的、雾气(而不是光)弥漫的天空,好像被一条黑色的弧线切开,悬在他的上面。
几个黑色的人形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两旁,他看不见他们的脸。
其中一个人的匀称的侧影在夜色中显得轮廓分明,那人望了望拱门,轻轻地说:
“这儿正合适。”
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孩敏捷地动着尖尖的臂肘和膝盖,攀上拱门,在拱门正中忙了一阵。突然,福明看见自己的头顶高处悬着一个粗大的绳圈,在朦胧的微光中晃悠。
“打个猪蹄扣。”下面一个年纪较大的男孩严峻地说,他的黑帽舌朝天翘着。
福明一听到他的声音,就突然想起自己在“上海”的摆着几桶橡皮树的上房,想起坐在桌旁的那个脸上斑斑点点的人的结实的身形以及这个男孩。于是福明就把他那蛆虫般的细长身子在冰冷的湿地上拚命地扭动。他扭动着离开他们让他躺的那个地方,但是一个穿着像水手呢衣的宽大的短上衣的人一脚又把他踢回原来的地方,那人个子敦实,双手有力,肩膀宽得出奇。
福明认出了这个人就是跟他一起在“警察队”共事、后来被开除的柯瓦辽夫。除了柯瓦辽夫之外,福明还认出了办事处的一个司机,也是一个宽肩膀的棒小伙子,今天他在站岗之前顺路弯进汽车库里去抽支烟的时候,在那里还看见过他。按福明当时的处境来说,尽管非常奇怪,但他脑子里还是闪过一个念头:德国行政当局常常抱怨办事处的汽车多次莫名其妙地出事故,大概这个司机就是罪魁祸首,应当把这件事向上级告发。但是在这一瞬间,他听到上面有一个略带亚美尼亚口音的声音轻轻地、庄严地说道:
“遵照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命令……”
福明霎时间安静下来,抬眼望了望天,又看见自己上面朦胧的微光中的粗大的绳圈,还看见一个瘦瘦的男孩用两腿盘住拱门,安静地坐在上面朝下望。但是这时带亚美尼亚口音的声音停止了。福明突然感到万分恐惧,他又拚命地在地上扭动起来。有几个人上来用有力的手抓住他,扶他站起来,坐在横木上那个瘦瘦的男孩就扯下缚着他下颚的毛巾,把绳圈套进他的脖子。
福明拚命要把塞在嘴里的那团东西吐出来,但是他悬空抽搐了几下,就吊住不动了,他双脚略微离开地面,黑色长大衣上的全部钮扣都扣着。杜尔根尼奇把他的脸转过来对着公园街,用一枚别针把一张纸条别在他的胸口,说明伊格纳特·福明是为了什么罪行被处死的。
后来他们分手了,各走各的路,只有小腊箕克跟若拉到新村去过夜。
“你觉得怎么样?”若拉用非常低的声音问那不住哆嗦的腊箕克,他的黑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困得要命,简直没有办法……因为我一向睡得很早。”腊箕克说着就用安静而温顺的眼睛望了望若拉。
谢辽萨站在公园里的树下沉思。现在,自从他打听出他在福明家里看见的那个和善的大汉被房东出卖给德国当局的那一天他就发誓要干的事,终于完成了。谢辽萨不仅坚持要执行判决,他还为这件事献出了他的全部体力和精力,现在,这件工作完成了。心满意足的感觉,成功的兴奋,迟来的最后的复仇的火花,极度的疲倦,想干干净净地洗一个热水澡的愿望,想跟人亲切愉快地聊聊什么非常遥远的、非常单纯的,就像树叶的低语、小溪的潺流、或是照射在倦极而闭上的眼皮上的阳光那样的快事的异常的渴望,——这一切都在他心里起伏着。
现在最幸福的事莫过于跟华丽雅在一起了。但是他从来不敢在夜里去看她,尤其是有她的母亲和小妹妹在场。而且华丽雅也不在城里:她到克拉斯诺顿村去了。
结果是:在这个不平常的、朦胧的、不断飘着蒙蒙细雨之夜,谢辽萨身上只穿一件湿透了的衬衫,赤着溅满泥泞和冻得发僵的双脚,冷得浑身哆嗦,去敲万尼亚的窗子。
他们俩坐在厨房里,放下黑窗幔,点着油灯。火花不时噼啪作响,灶上放着一只家用的大水壶在烧水,——万尼亚到底还是决定让朋友洗个热水澡,——谢辽萨盘着光脚,紧挨在灶旁。风一阵阵吹打着窗子,把千万粒小雨珠撒在窗上。雨珠打窗的不断的沙沙声,还有把这儿厨房里的灯焰都吹得微微晃动的风势,告诉这对朋友,现在一个单身旅人在草原上是多么糟糕,而两个人待在温暖的厨房里又是多么舒服。
戴着眼镜、赤着脚的万尼亚用他的有点喑哑的低音说着:
“我现在仿佛也看见他①在那座小小的木房里,暴风雪在周围咆哮,只有乳娘阿琳娜·罗箕奥诺夫娜陪伴着他……暴风雪咆哮着,乳娘坐在纺车旁边,纺车嗡嗡地叫着,炉火噼啪地响着。我非常了解他,我自己就是来自农村,我母亲,你是知道的,也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女人,也是农村来的,像你母亲一样……我现在还记得我们的小木房;我躺在炉炕上,那时大概六岁,亚力山大哥哥从学校回来,教我念诗……要不然,我记得,就是把畜群里的绵羊赶出来,我骑上一头羔羊,用树皮鞋夹紧它叫它快跑,可是它把我摔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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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俄国诗人普希金,他在一八二四年被幽禁在米哈依洛夫斯柯耶村,在那里和他的乳娘孤独地过了将近两年。
万尼亚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沉默了一会,后来又开口了:
“当然,朋友当中有人来的时候,给他带来极大的欢乐……我可以想象,比方说,像普欣①来看他的时候……他听到铃声,他心里想:‘这是什么?说不定是宪兵来抓我吧?’不料来的是普欣,他的朋友……要么他就跟乳娘对坐着;远远的什么地方有一个被雪封住的村子,没有灯火,因为那时候是点松明的……你记得‘风暴用尘雾遮蔽了天空……’②吗?你大概记得。我念到这个地方总是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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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普欣(1798—1859),十二月党人,普希金中学时代的同学。当普希金被幽禁在米哈依洛夫斯柯耶村的时候,他曾专程来看望他。
②这是普希金的诗《冬天的黄昏》的第一句。
于是万尼亚不知为什么站到谢辽萨面前,有点喑哑地念道:
……我们来同干一杯酒,
我不幸的青年时代的好女伴,
让我们以酒浇愁,酒杯在哪儿?
这样快乐就会涌上心头。
唱支歌儿给我听吧,唱那山雀
怎样安静地在海那边栖息,
唱支歌儿给我听吧,唱那少女
怎样清晨到井边把水汲……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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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八行诗是《冬天的黄昏》的第三段。
谢辽萨嘟着好像微肿的嘴唇,挨着灶安静地坐着;他的眼睛里含着严峻而又温存的表情望着万尼亚。灶上水壶的盖子开始跳跃,壶里的水兴冲冲地发出汩汩声和咝咝声“诗念够了!”万尼亚好像醒悟过来。“把衣服脱掉!我,老弟,要给你洗个头等的澡。”他兴致致勃勃地说,“不,老弟,都脱掉,都股掉,有什么可害臊的!我还预备了一个澡擦子呢。”
谢辽萨脱衣服的时候,万尼亚拎下水壶,从俄罗斯式炉炕底下拖出一只盆,把它放在凳子上,又在凳子角上放了一块用剩的、味道难闻的普通洗衣皂。
“在坦波夫州我们的村子里,有一个老头。他呀,你知道,在莫斯科的一个商人桑杜诺夫那里当了一辈子擦背的。”万尼亚叉开细长的光腿,骑在凳子上说着,“你知道,做擦背的是什么意思吗?瞧,比方你进了澡堂。比方你是个老爷或是懒得自己洗澡,你可以叫一个擦背的,他这个大胡子就会来给你擦。明白吗?这个老头,他说他一生中起码给一百五十万人擦过背。你以为怎么样?他还以此自豪呢:把这么多人洗干净了!不过,你知道,过个星期又脏了,因为这是人的本性!”
谢辽萨笑嘻嘻地脱下最后一件衣服,把盆里的水掺热一些,舒服地把长着鬈曲硬发的脑袋浸到水盆里。
“你的衣服真好得令人羡慕,”万尼亚边说边把他的湿衣服挂在灶上面,“比我的还要好……可是你,我看得出,是很有条理的。脏水就倒在这个桶里,再来一次,别怕溅出来,我会擦掉……”
突然他脸上露出了有点粗野而又温顺的笑容;他把身子弯得更低,怪得怪样地垂下瘦削的双手,使它们突然显得有些沉重和发胀,再把他的低音变得更重浊地说道:
“请把身子转一下,阁下,我要擦背了……”
谢辽萨默默地把澡擦子打上肥皂,斜睨了朋友一眼,鼻子里还嗤了一声。他把澡擦子交给万尼亚,双手抵着凳子,把脊椎骨突露、晒得很黑、虽瘦而肌肉发达的脊梁朝着万尼亚。
万尼亚眼睛看不清楚,笨手笨脚地动手给他擦背,谢辽萨却用出人意外的老爷腔调咕噜道:
“你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老弟?没有劲啦?还是偷懒?我对你不满意,我的老弟……”
“可是吃的是什么啊?您自己评评理看,阁下!”万尼亚一本正经地、歉然地用低音回答。
这时厨房门开了,戴着玳瑁边眼镜、卷起袖子的万尼亚和光着身子、背上涂着肥皂的谢辽萨回过头来,只见万尼亚的父亲穿着贴身衬衫衬裤站在门口。他站在那里,又高又瘦,垂着沉重的双手,——万尼亚刚才就是想把自己的手弄成那样,——用颜色灰白得令人难受的眼睛望着他们。他这样站了一会,什么也没有说,就转过身去带上门走了。可以听到他拖着脚步沙沙地从穿堂走进上房。
“暴风雨过去了。”万尼亚神色自若地说。但是他给谢辽萨擦背已经没有原来那样带劲了,“您赏点小费吧,阁下!”
“上帝会赏的。”谢辽萨回答,他并不完全有把握,对擦背的应不应该这样说,接着叹了口气。
“是啊……我不知道你们家里怎么样,不过我们跟我们的爹妈免不了要有些麻烦。”万尼亚态度严肃地这样说的时候,谢辽萨已经洗得干干净净,面色红润,头发也梳过,又坐在灶旁的小桌旁边了。
但是谢辽萨并不担心父母跟他找麻烦。他心不在焉地望了望万尼亚。
“你能不能给我一小张纸和一支铅笔?我马上要走了。我有几句话要写。”他说。
趁近视眼万尼亚装出他还要把厨房里收拾一下的时候,他写了下面的话:
华丽雅,我从没有想到,你单独一人走了之后我会这样痛苦。我老是在想:你不知怎么样了?让我们永远不再分开,什么事都一起干吧。华丽雅,如果我牺牲了,我有一个请求:你到我的坟前来,轻声说几句温柔的话来悼念我。
他赤着脚,冒着这一阵阵呻吟着的凄风和这砭骨的蒙蒙细雨,沿着山沟和洼地,又在小“上海”的郊外走了一大段路——他又进了公园,到了木头街,要赶在黎明时分把这张字条交给华丽雅的小妹妹刘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