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克在护墙拐弯处转身,沿着壕沟在板道上继续往前走。他走到一架潜望镜前, 通过镜头向外看了一会。随后他走上台阶,从胸墙上方向前眺望。前方灰暗的天空 下是博蒙哈梅尔,左边是带有悲剧色彩的蒂普维高地。迪克用双筒望远镜察看这些 地方,一阵伤感哽住了他的喉咙。
他沿着壕沟再往前走,发现其他人在下一个拐角处等着他。他心潮澎湃,他要 对他们述说,使他们理解,虽然事实上艾贝·诺思打过仗,而他却没有。
“那个夏天,脚下的这块土地每英尺就有二十个人阵亡。”他对萝丝玛丽说。 她顺从地朝那片没有多少绿色的平原看去,那儿长着一些只有六年树龄的小树。即 使迪克再说什么他们此刻正遭炮轰,她那天下午也会相信的。她对他的爱最终发展 到这么一步,她现在开始觉得痛苦、绝望了。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想要同她母 亲谈谈。
“那以后有许多人死了,而我们也很快会死去的。”艾贝用宽慰的口气说道。
萝丝玛丽热切地等着迪克接着往下说。
“瞧那条小河——我们两分钟之内就能走到那儿。英国人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才到达那儿——全帝国的军队前赴后继,缓慢地向前推进。而另一个帝国的军队一 天儿英寸地缓慢朝后撤退,真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这一代欧洲人再也不愿于那 种事了。”
“嗨,他们只是刚刚离开土耳其,”艾贝说,“而且在摩洛哥——”
“那不同。西部前线的战争不会再打了,至少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年轻人 认为他们能打,但他们打不了。他们能打第一次马恩 战役那样的战争,但不是 这种。这种战争需要宗教信仰,漫长的岁月,绝对的把握及存在于两个阶级之间的 那么一种关系。人和意大利人在西部前线没有占到任何便宜。你必得在情感上 全身心投入,才有可能在回忆的路上走得更远些。你必定记得圣诞节,记得王储和 他的未婚妻的明信片,记得瓦朗斯 的小咖啡馆,菩提树大街 的露天啤酒店, 市政厅的婚礼,记得去看德比 马赛,记得你祖父的大胡子。”
“格兰特将军 一八六五年在波得斯堡 首创了这 种战役。”
“不,他没有——他只是创造出大来。这种战役是刘易斯·卡罗尔 和 儒勒·凡尔纳 及写了《水精》 的什么人,还有玩地 滚球戏的乡村执事和马 赛的教母及在符腾堡 和威斯特伐利亚 的小胡同里遭 诱奸的姑娘们一起创造 的。啊,这是一场爱之战——在这儿中产阶级付出了一个世纪的爱情。这是最后一 场爱之战。”
“你应当把这场战争交给D·H·劳伦斯 。”艾贝说。
“伴随着一股极为强烈的爱的风暴,我们美丽可爱安谧的世界在这里整个儿被 炸成了碎片,”迪克唏嘘不已,“不就是这样吗,萝丝玛丽?”
“我不知道,”她一脸严肃地回答道,“你什么都知道。”
他们落到了别人的后面。突然土块和石子阵雨般地落到他们的身上,艾贝从另 一条壕沟的护墙处喊叫起来:
“战争的幽灵又向我袭来了。我身后有俄亥俄 一百年的爱情,我要炸毁这 条壕沟。”他从沟堤上突然探出头来。“你们死了——你们不知道规则吗?那是一 阵手榴弹。”
萝丝玛丽大笑起来,迪克报复性地抓起一大把石子,随后又扔到了地上。
“我不能在这儿胡闹了,”他有些愧悔地说,“银线剪断了,金碗也打破了, 一切都已过去,然而像我这样一个老派浪漫主义者对此是无能为力的。”
“我也是浪漫主义者。”
他们走出那经过修复变得整洁的壕沟,来到一块悼念纽芬兰 阵亡者的纪念 碑前。萝丝玛丽读着碑文,热泪夺眶而出。像绝大多数女子一样,她喜欢让别人来 告诉她应该怎样感受,她喜欢迪克告诉她哪些事情是可笑的,哪些事情是可悲的。 但最主要的,她想要他知道她是多么爱他。既然这一事实把她的一切搅乱了,既然 她是在激动人心的梦幻中踏上这块曾经是战场的土地的。
之后他们坐上汽车启程返回亚眠 。一阵温暖的毛毛细雨飘落在新栽的小树 和低矮的灌木丛上。他们沿路经过像庞大的火葬柴堆似的各式哑弹、炮弹、炸弹、 手榴弹及军事装备、钢盔、刺刀、枪托和破烂的皮靴等,这些东西都是六年前丢弃 在那里的。突然,在路的拐弯处出现了白色的坟头。迪克让司机把车停下。
“还是那个姑娘——她仍然拿着花环。”
他们看着迪克下车朝姑娘走去。她手里拿着一只花环,心神不定地站在墓地门 口。她的出租车司机在等着。她是个红头发的田纳西 姑娘,他们今天上午在火 车上遇到过她。她从美国的诺克思维尔来给她的哥哥扫墓。她脸上挂着恼怒的泪花。
“国防部给我的号码肯定错了,”她呜咽着说,“坟上是别人的名字。我从两 点钟一直在找我哥哥的,而这里有那么多的坟墓。”
“要我是你的话,我就把花环放在随便哪座坟上,不去看那上面的名字。”迪 克给她出主意。
“你认为我应该这么做?”
“我想这是他要你这么做的。”
天渐渐暗下来,雨也越下越大了。她把花环放在进门第一座坟上,井接受迪克 的建议,把她坐来的出租车打发走,搭他们的汽车一起回亚眠。
当她听说了这一不幸之事,萝丝玛丽又流泪了——反正这是个水汪汪的日子, 但她觉得她学到了某种东西,虽然这究竟是什么她并不清楚。日后她愉快地回想起 这个下午的所有时光——当时只当它是平常的日子,只是一条连接过去和未来欢乐 的纽带,而最终它却成了欢乐本身。
亚眠是座闻名遐迩的古城,它此时仍呈现出战争带来的一片凄凉,就如一些火 车站(巴黎北站、伦敦的滑铁卢车站)所有的景象。白天,这样的城市让人沮丧。 二十年前的那种狭小的有轨电车从大教堂前面铺有大块卵石的广场驶过。这天气也 似乎是旧日的风采,犹如一张旧照片已经黯然失色,但是天黑以后,法国生活中最 叫人称心如意的一切便浮现出来——在这幅画面上,有轻佻的妓女,有在咖啡馆里 吵吵嚷嚷的常客,有头靠头,寻觅适意而又廉价的处所的情侣。他们坐在街道的大 拱廊下等着火车,高高的拱廊将烟雾、说话的嘈杂声和音乐声散发出去。管弦乐队 热情地奏起《是的,我们没有香蕉》的曲子——他们拍起手来,因为乐队指挥看上 去陶醉在音乐中了。那个田纳西姑娘也忘却悲伤,快活起来,甚至开始同迪克和艾 贝挤眉弄眼地调情。他们俩则善意地取笑她。
后来,他们上了去巴黎的火车,留下那一小群一小群的符腾堡人、普鲁士近卫 兵、阿尔卑斯山猎步兵、曼彻斯特工人和昔日的伊顿公学 学生,在温暖的雨中 没完没了地追逐他们的放荡生活。迪克他们吃着车站餐馆制作的夹有意大利式香肠 和甜软的意大利乳酪的三明治,喝着法国的博若莱葡萄酒。尼科尔有些心不在焉, 她烦躁地咬着嘴唇,翻看着迪克带来的几本战场游览手册——确实,他会事先对整 个情形作简略的研究,井总是将事情简化,直到同他的圈子内的某个成员有一种细 微的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