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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满意足地翻腾起包袱来。自从她开始为张俭准备东西,每天都把攒起来的衣、裤、鞋摸一遍,欣赏一遍。也要多鹤陪她摸,陪她欣赏。她兴致很好,常常 说完“够他穿三年五载”才想到他或许没那三年五载了。但她又想,有没有她都得按三年五载去置办东西。这年头事情变得快,几个月是一个朝代,不是又有人在厂 里贴革委会彭主任的大字报了吗?大字报上说他是“白砖”(白专),要选块“红砖”(红专)上去坐主任的宝座。
下一站就是劳改农场了。小环突然大叫:“停车!停下来!”
司机本能地踩闸,一车子带鸡蛋、鸭蛋、香瓜的贩子们都跟着叫:“我这蛋呀!”
售票员凶神恶煞地说:“鬼叫什么?!”
“坐过站了!”小环说。
“你要去哪里?”
小环说的是长途车发车后的第二站。她买的车票就只能坐两站。现在她们坐了十二站了。售票员每到一个站就站在车门口查票,省得她在鸡蛋、鸭蛋、香瓜上来回跨着查票。
“你耳朵呢?我叫站你耳朵聋了?”售票员二十多岁,拿出祖母训孙子的口气。
“你那一口话俺们不懂!你断奶也有一阵了,咋还没学会说人话哩?!”小环站起来,一看就是骂架舍得脸、打架舍得命的东北大嫂。城里百分之七十是东北人,南方人从来不跟他们正面交锋。“叫你停车呢!”
“那也要到了站才能停。”司机说道。
小环想,当然要到了站才停,不然还得顶太阳走一大段路。
“你这车还开回去不?”小环问。
“当然开回去。”售票员答道。
“那你得把我姐儿俩再捎回去。”
“下礼拜几我们开回去。你等得及就等。”售票员说。
“那你得把我两张车票钱还给我!”
“你跟我到总公司要去。”
两人一拉一扯地闲磨牙,车靠站了。小环拉着多鹤下来,使劲捏捏她的手。等车消失在烟尘滚滚的远处,她笑着说:“省了两块钱。我们花两毛钱坐了这么远!”
劳 改农场没有正式探监的房子。小环和多鹤给带到犯人的食堂,里面摆满矮腿板凳,是按听报告的样子摆的。小环拉着多鹤坐在头一排的板凳上。不一会儿,一个牙齿 暴乱的眼镜走进来,说他姓赵。小环想起女阿飞介绍的那位司务长就姓赵,马上从包袱里抽出一条前门烟。赵司务长问小唐在外面怎么样,小环把女阿飞小唐夸得如 花似玉,请赵司务长有空去会会小唐,她做东请他们吃日本饭,喝日本茶。
赵司务长进来时浑身戒备,很快让自来熟的小环给放松下来,对小环说,这里讲话不方便,他可以让卫兵把人带到他办公室去。小环马上说:“方便方便!老夫老妻,不方便的话早说完了!”
赵司务长从没见过如此活宝的探监家属,忘了场合,露出暴乱的牙大笑起来。
小环心里一把算盘。赵司务长是能帮上大忙的人,他送的小人情她绝对不领。要欠他,就欠一笔天大的总账。
赵司务长离开后,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兵押着张俭进来。张俭刚刚穿过阳光强烈的室外,进来站在门边愣着,显然一时看不见里面迎向他的人是谁。
“二孩,看你来了!”小环喉咙给扎住了似的。好不容易挤出大致欢快的声音。多鹤却站在矮腿长凳前面。不敢确定这个长白头发的黑瘦身影是张俭。
“多鹤!”小环回头叫道,“瞧他结实的!”
多鹤跨上前一步,突然给他鞠了个躬。她的神情还像是在辨认他的过程中。
卫兵让两个女人坐在第一排板凳上,张俭坐到最后一排板凳上。那咋行?说话听不见哪!听得见——这上头读文件,下头的犯人都听得见!可这不是读文件呀!读不读文件他都得坐那儿!听不听得见都从这时开始掐表!探视时间是一小时,一小时过后,这儿还得开午饭,饭后读文件
小环和多鹤隔着几十排凳子看着张俭。窗子又小又高,屋里只有清早四点钟的光亮度,因此张俭看上去有些淡淡地发乌。
有两个卫兵在场,又相隔几十条板凳,说的只能是不说也罢的话:“家里都好”、“二孩常有信来”、“丫头也常有信来”、“都好着呢”
张俭只是听着,有时会“哦”一声,有时会“哼哼”一声笑。他虽然沉默不改,但小环觉得他的沉默跟过去不一样,是一种老人的沉默,心里在絮絮叨叨的沉默。
“钢厂有人贴小彭的大字报,要把他轰下台,说他‘自专’。”
“哦。”
“他下了台就好了。”
张俭没声音。但他老人式的沉默中,小环听出了絮叨:好个毬啊好!这年头有好人当官的没有?你老娘们瞎吵吵,好啥好啊
小环想,他还比自己小三岁呢,心里已经絮叨上了。那种对什么都不信,对什么都败了胃口的人,才会像他这样满心絮叨。
“你听明白了吗?小彭那小子一下台,准保就好了。”小环说。让那两个卫兵疑惑地交换眼色她也不怕,她得让他对一切都败了的胃口好起来。
他“哼哼”一笑。听明白了,就是不相信事情会怎样好起来。
多鹤似乎一直处在辨认中。小环想,他留在多鹤记忆里的甚至不是他被捕前的样子,而是更早,是他跟她钻小树林、翻小学校墙头的样子,是在俱乐部舞台后面那些布景里的样子。现在的张俭,恐怕只有她小环一个人不嫌弃了。
小环慢慢站起身,身上骨节开始这儿那儿地响。
“二孩,衣裳和吃的,你都别省着,说不定还能来看你,再给你捎,啊?”
她向一个卫兵打听厕所在哪里,然后走到无情的七月太阳里去。她把一小段时间单独留给多鹤和张俭。她恨自己的命苦,苦在自己跟两个更加命苦的人绑在一起。谁也不要他俩,谁也不疼他俩,不就都轮到小环头上了吗?她小环这辈子怎么碰到了这对冤家
回去的路上,两个女人都各看各的风景。车子开出去五六站了,小环问多鹤,张俭说了什么没有。什么也没说。
小环从多鹤的宁静中看出自己的英明。她让他俩单独待了那一会儿是对的。张俭命里的一部分是多鹤的,没有小环在的时候,属于多鹤的那个张俭才会活过来。
她们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两人一整天只吃了几个干馒头。多鹤赶紧进厨房,下了两碗挂面。多鹤非常宁静,比去之前安详多了。两人一定讲了什么。两个谁也不要、谁也不疼的人相互说了句什么重要的话,让多鹤如此宁静
小 环把多鹤跟张俭留在身后,自己出去,走进了阳光肆虐的七月正午。所有的知了扯直了声音叫喊。多鹤和他之间隔着几十排板凳和一个卫兵。用她那种外人听起来很 费劲的话说了一句话。她得压过知了的叫喊,所以她这句话也是喊出来的。她让他每天晚上九点的时候想着她,她也会在同一时刻想着他。他和她在那一刻专心专意 地看着心里想出来的对方,这样,他们每天晚上的九点,就见面了。
他半闭的骆驼眼大了一下,在她脸上定了一会儿。她知道他明白了。他还明白,她为了两年多前和他闹的那场别扭懊悔:早知道下半生一个大墙里一个大墙外,她该好好地待他,好好和他过每一天,每一个钟点。现在她****了两年多前对他的所有指控。
“二河……”她看着地面。
他也看着地面。两人常常这么看对方:看着地面上,或空气,或心里的某个点,看见的却是彼此。最早他们也这样。飞快看一眼,马上调转开眼睛,再把刚刚看到的在心里放大,细细地看,一遍一遍地看。
她 头一眼看到他,是在一个白布口袋里。白色的细布于是就成了一层细密的白雾。她给搁在台子上面,他是从白色雾霭里向她走来的。她蜷缩在麻袋里,只看了他一 眼。然后她闭上眼睛,把刚刚看到的他放在脑子里,一遍遍地重新看。他个子高大是没错的,但他行动起来不像一般大个子人那样松散,他的头、他的脸比例十分得 当。他把麻袋抱了起来,她的胸贴着他的胸。他抱着她,从乌黑一大片肮脏的脚之间辟出一条路,她突然不再怕这些脚,不再怕这些脚的主人们发出的嘎嘎笑声。然 后她给抱进了一座院子。从白色雾霭里,她看见了一个很好的院子。房也很好。一个很好的人家。进了一扇门,就像从雪天直接进入了夏天。温暖呼呼作响,她很快 昏睡过去。她醒来时一双手在解口袋的结,就在她的头顶。口袋从她周围褪下,她看见了他。也只是飞快的一眼。然后她才在心里慢慢来看她飞快看见的:他是不难 看的。不对,他很好看。男子汉的那种好看。不仅如此,他半闭的眼睛好看极了。它们半闭着,是因为他为自己的善良、多情而窘迫。然后……他又把她抱了起来, 搁在炕上……
她常常回忆她和他的这个开头。有时也怀疑自己的记忆不准确。但后来又想,她和他如此的相认。她怎么会记不准确呢?不过才二十年啊。就是五十年、六十年,她也不可能忘了这个开头的。
这时他们一个是探监人一个是坐监者,他对她的邀约点了点头。她的邀约让卫兵们听去,就是:每晚九点,想着多鹤,多鹤也想着你。你和多鹤,就看见了。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九点,多鹤总是专心专意地想着张俭,她能感到他赴约了,很准时,骆驼一般疲惫、不在乎人类奴役的眼睛就在她面前。对她而言,就是她在另一个世界,他也会准时赴约。
一 天,多鹤对一直挥之不去的自杀念头感到惊奇:它怎么突然就不在了呢?小环还是天天叹着“凑合”,笑着“凑合”,怨着“凑合”,日子就混下来了。她也跟着她 混下来了。按多鹤的标准,事情若不能做得尽善尽美,她宁肯不做,小环却这里补补,那里修修,眼睛睁一只闭一只,什么都可以马虎乌糟地往下拖。活得不好,可 也能凑合着活得不太坏。转眼混过了一个月,转眼混过了一个夏天。再一转眼,混到秋天了。“凑合”原来一点也不难受,惯了,它竟是非常舒服。多鹤在一九七六 年的初秋正是为此大吃一惊:心里最后一丝自杀的火星也在凑合中不知不觉地熄灭了。
她也学会给自己活下去找借口,就像小环找的借口一样可笑:“我不能死,我死了谁给你们包茄子馅儿饺子啊?谁给你们做粉皮儿啊?”“我得活着,死了上哪儿吃这么甜的香瓜去?”多鹤的借口是:她不能失约,她每晚九点和张俭有约,她不能让他扑空。
十月份钢厂的宣传车到处肝,锣鼓震天响,大喇叭到处嚷,庆祝新的革委会主任上任。原来彭主任被拉下了台,成了新敌人。小环在缝纫摊子上跟人谈笑,说:“多了个新敌人也要敲锣打鼓庆祝!”
新敌人的老账要被重新算过。新敌人的老敌人要一个个重审。不久公检法重审了张俭的案子,把他的“死缓”改成了有期徒刑二十年。
小环对多鹤说:“趁这个新主任还没变成新敌人,咱们得把张俭弄出来,谁知道万一又有什么人再把这位主任拉下去,把账又翻回去?”
她 和赵司务长已经是“嫂子”“兄弟”了。赵司务长开始还受小环的礼,慢慢就给小环送起礼来。他也跟小环所有的下九流朋友一样,觉得小环有种说不出的神通,很 乐意被她利用利用,小环在他这样的人身上有利可图,是他的福分。每次来小环家,劳改农场干部食堂的小磨麻油、腊肠、木耳金针粉丝也都陆陆续续跟着来了。他 早忘了他跟小环接近的初衷是为了接近女阿飞小唐,他一看见围在小环缝纫摊子边上的人争先恐后、勾心斗角地讨好小环,很快心生怨气:“都不是个东西,也配给 小环嫂子献殷勤!拿一包酱萝卜也想在她身边泡一下午!”
赵司务长指甲缝里刮刮,都比那些人倾囊还肥。他替张铁找了一份民办学校体育老师的工作,张铁住学校去了,从此张家不再有张铁那块抗日根据地。
小环一直不提让赵司务长找关系重审张俭案子的事。她还得等时机。她对时机的利用、心里的板眼总是掌握得非常精确。她准备春节之后再张口,那时候她给他做的一套纯毛华达呢中山装也做成了。
小 年夜,二孩张钢回来了。出乎多鹤、小环的意料,他长得五大三粗。进门之后,他喝了一杯茶,又往外跑。小环问他去哪儿,他不吭气,已经在楼梯上了。多鹤和小 环趴在公共走廊的栏杆上,看楼下搁着一个大铺盖卷。等张钢搬着铺盖卷上来,小环问他为什么把家当全搬回来,不就回来过个年吗?他也不回答,抿嘴对跟前跟后 的黑子笑笑。
他把被子、褥子直接拎上自家阳台,黑子两个爪子搭在他胸口,乐得嘴叉子从一只耳朵咧到另一只耳朵。他把被子拎到阳台栏杆外面抖得啪啪脆响。黑子的爪子又搭在他背上。
“瞎亲热什么呀……我回来又不走了!”
小 环和多鹤这才沾了黑子的光知道了他的长远打算。不回去只能像整天围在缝纫摊旁边的人那样做阿飞。这些抗拒学校、居委会、家庭的压力,坚决赖在城里的年轻人 起初被社会看成阿飞,后来自己也就没有选择地做起阿飞来。小环看见二孩张钢的手生满冻疮,手指头红肿透亮如玛瑙,心想:做阿飞就做阿飞吧。
大年夜大孩张铁也回来了,坐在饭桌上,把多鹤给每人盛的米饭倒回锅里,又换了个碗,自己盛了饭,坐回来,谁都装作没看见。二孩跟多鹤说他认识一个拉二胡的天才。是个老头,他在淮北跟老头学了一年的琴。
小环知道二孩在和大孩划清界限:你不理小姨,我偏跟她亲热!她想,完了,家里的太平又没了。年饭前哥儿俩还相互说了两句话,现在又敌我矛盾了。晚上睡觉问题就来了,大孩张铁把过道变成了他的卧室,并且宣布谁也不准在夜里通过他的卧室去上厕所。
谁都不搭理他。
小环笑着说:“比日伪时期的东三省还麻烦,日军、伪军、抗日联军!”
第二天早上,小环最后一个起床,发现两个男孩都出去了,中午一先一后回来,张铁一只眼是黑的。他过去打架就不是二孩的对手,现在二孩长高长粗了,认真打,他命都难保。
张铁在小屋的双人床之间挂了一条布幔子,里面是他的地盘,外面属于张钢。他宣布不去民办学校当体育老师r,理由之一是既然张钢回到家来吃白食,他也能吃。理由之二是体育老师挣的十八块钱不值当他每天听学生骂“日本崽子”。
小 环只好日夜赶做衣服养活一大家子。好在穿黄军装的风头人们出够了,又开始穿起蓝的、灰的、米色的衣服来。年轻女孩子也开始把紫红的、天蓝的布料送到小环摊 子上来做春天的衣服。可惜百货公司只有几种布料,一个女孩子大胆些,带头穿了一件紫红色带白点的无领衬衫,马上有十多个女孩子买了同样的布,让小环给她们 做一模一样的无领衬衫。从小环前面马路上过的女孩子每天成百上千,小环数了数,她们一共只有十来个花色的衣服穿。
阿飞们也不 再做阿飞了。他们的父母退了休,让出了位置,他们顶了上去。他们剃了大鬓角、小胡子、飞机头,换掉了拉链衫、瘦腿裤、宽腿裤,穿上了白色帆布夹克,一个个 提着父母的铝饭盒,原来也不是天生流里流气。他们都没忘小环阿姨,下班后路过她的摊子,还常常站下喝一杯日本茶,带给她新的时装样子。上海人、南京人现在 时兴在裙子的哪个部位装一道边,绣哪样的花,等等。他们有时带来世界和全国的新闻,还会讨论一阵。
“田中角荣每天背一页字典呢!”
“‘中日邦交’是啥意思?不是外交吗?”
“小姨,中日都邦交了,你啥时候回日本看看去呀?”
多鹤就给他们一个大大的笑脸。
十 月的一天,大孩张铁跑到缝纫摊子上来向小环要钱。十九岁的人有许多开销,吃、喝、抽、玩。这天他要钱是换自行车胎。张俭的自行车给二孩张钢骑,张铁买了一 辆跑车,常常骑出去远游。小环把口袋里两毛、五毛的零钱往外掏。多鹤从身上掏出一块钱,是原打算去买线的。张铁接了过去。
“放下。”小环说,“日本人碰过的东西你不是不要吗?”
张铁把钞票往地上一扔。
“给我捡起来。”小环说。
张铁英勇不屈地挺立不动。
“给你小姨捡起来!”
“妄想。”张铁说。
“回家再揭你皮。”小环说着,拿起凑成一堆的小钞从缝纫机后面走出来,“来,拿去吧。”
张铁走到小环面前已意识到上当了。小环一手抓住他的衣裳前襟,一手同时往后一伸,抄起缝纫机上的木尺。
“你捡不捡?!”
张铁眼睛眨巴着。
周围已围了几十号观众,居委会的四五个女干部全层趴在栏杆上往楼下看。
这时一个外地口音说:“让一让!让一让!”
人们不情愿地让了一让。被让进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人,干部模样。他仰头对几个女干部说:“我是省民政厅的,居委会在哪里?”
五个女干部马上对下面吼叫:“朱小环,回家打孩子去!让省里领导同志看着影响坏透了!”
小环把大孩张铁往那一块钱钞票的方向拽了拽。
“捡!”
省民政厅的干部飞快地从“三娘教子”的戏台穿过,上楼去了。
张铁因为需要小环兜里的钱和地上这—块钱,在小环颤颤悠悠的木尺下弯下腰。他的脸血红,充满丧失民族尊严的痛苦。他的手碰到钱的时候,有人小声笑了,他的手又缩回来,木尺却摁在他后脑勺上,他高低不是,人们大声笑了。
张铁把钱仔细数了数,“还缺两块!”
“对不起啦,你妈和你小姨干了一上午,就挣了这点儿。”小环的缝纫机轻快地走动。
“那你让我拿什么去换胎?”张铁问。
楼上一个女干部伸出头来,叫道:“竹内多鹤!你上来一下!”
小环抬头问:“啥事?办公室不是给你们扫干净了?”
“省民政厅的同志要跟她说话。”女干部说。
小环觉得她的客气口吻十分可疑。
“不上去。省民政厅首长有什么话,下来说,竹内多鹤也叫朱多鹤。她有个姐叫朱小环,有人要把朱多鹤卖了,她姐想跟着分点钱!”
一会儿,五个女干部都趴在栏杆上劝说,要竹内多鹤上去,是好事情。
小环懒得回答,只是一心一意踩缝纫机,打手势让多鹤安心钉纽扣。什么都由她来对付。
省民政的干部下了楼,旁边陪着五个女干部。小环和多鹤看着他们。
女干部们轰鸡似的把围观的人都吆喝开了。大孩张铁正要离开,一个女干部叫他留下。
省民政厅的干部拿出一封信,是日文的。他把信递到多鹤手里,同时跟小环说:“竹内多鹤的情况我们了解得很详细,信从黑龙江一直转到我们省。”
小环看多鹤两只乌黑的眼睛把信上的字一个个地嚼、吞。
省民政厅的干部又跟小环说:“和田中首相来的随行人员里面,有一个护士,叫做什么久美。这个久美一来就打听竹内多鹤。当然是打听不到的。她回日本前,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中国政府的,说竹内多鹤当年怎么救了她;另一封信,就是这封。”
小环对叫做久美的三岁小姑娘十分熟悉。多鹤讲的那个悲惨的故事里,久美是主角之一。再看看多鹤,那断了很多年的故事又续了起来,她的眼泪成双成对地飞快落在久美的字迹上。
民政干部说:“真不好找。不过找到就好了。”
居委会女干部们都站在旁边,都觉得民政厅弄来一件让她们为难的事。原来竹内多鹤是敌人。现在政治面目模糊了,今后谁冲厕所
张铁也认为自己面临一道难题:这些年他习惯了非白即黑的事物,看看省民政厅干部对多鹤的态度。不黑不白,他以后拿什么脸子面对小姨多鹤
小环早早收了摊子。陪多鹤一块儿回家。这是多鹤的重大日子,她得陪她感慨感慨、叹息叹息。多鹤却忘了身边还走着小环,两手捏着那几张用她自己的语言写的信笺,走几步,又停下看看。路上行人看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毫不害臊地边走边流泪,都当成一道热闹看。
进了家门,多鹤仍然没有注意到跟进门来的小环,自己坐到阳台上。一遍又一遍地看信。
小环做了一盘炒豆腐干,一盘红烧茄子,一盘黄豆芽烩虾皮,一盘木耳炒金针。这是多鹤的重大日子。
张铁、张钢坐在桌边,浑身长刺似的不知该拿这个似乎有了新身份的小姨怎么办。小环给多鹤夹菜,看着她泪汪汪的,有形无魂地咀嚼着。小环朝两个直着眼端详多鹤的男孩瞪了一眼。
多鹤几乎什么也没吃,又去阳台上呆着了。黑子不放心她。坐在她身边。她低声跟黑子讲的话大家谁也听不懂。黑子是懂得的。黑子的理解跨过了中国话、日本话。
小环在厨房洗碗的时候,二孩张钢进来了。不知怎的,他抚摸了一下小环的肩膀。大孩也跟了进来。似乎多鹤发生了一件重大事情让兄弟俩的关系有所缓和。两人也老成了一些。
“你们是知道的,”小环忽然说,“小姨是你们的生身母亲。”她把碗一个一个从热水里捞出来,按多鹤的法子细细地刷。多鹤刷碗是很讲究的。
两个男孩一句话也没有。他们当然知道。早就知道。早就为这个事情受尽委屈。
“恐怕,小姨要回日本去了。”
其实她自己刚刚想到这件事。多鹤一定会回去的。田中首相的护士还能不让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