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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鹤哪里会懂道理、讲道理?她对两个半岁的儿子都横不讲理。
二孩撤退不得,干脆冲锋。他一个突刺出去,用他两颗上门齿和一排下牙咬住了那个坚持欺骗他的乳头。多鹤疼得“噢”了一声,让乳头从儿子嘴里滑落出来。两颗废了的、没人要的乳头无趣地、悲哀地耷拉着。
张俭看不下去了。他上来抱二孩,一面小心地告诉多鹤孩子们已经习惯吃粥吃烂面条了,看着不也长得不错?一两肉都没掉。
多 鹤突然搁下大孩,再一转眼,她已经和张俭撕扯上了。不知她是怎么下床,蹿跳起来的。瘦成了人壳子,动起来像只野猫。她吊在张俭宽大的肩上,一只拳头胡乱捶 在他头上,腮上、眼睛上,脚也生出爪子来,十个长长的黑黑的脚指甲在张俭小腿上抓出血道道。张俭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两眼一抹黑,手里抱着哇哇大哭的二 孩,怕孩子挨着乱拳,只能把这顿打挺过去。
小环怕大孩吓着,把他抱得紧紧的,退到小屋门口。不久多鹤把张俭就打到了过道,张俭踢翻了水桶,踩在擦地刷子上向后踉跄了老远。那把铁锅铲给踢过来踢过去,叮叮当当敲着地面。
多鹤一面打一面哭嚎,声音里夹着日本字。张俭和小环认为那一定是日本脏字。其实多鹤只是说:差一点,差一点!她差一点回不来了。差一点从扒的运西瓜火车上滚下来。差一点拉肚子憋不住拉在裙子上。差一点,就让张俭的谋害成功了。
小环瞅准一个空子,从张俭手里夺过二孩。她知道她这时拉也拉不住,多鹤成了人鬼之间的东西,自然有非人的力道。她只是忙着把桌上的剩茶、冷菜挪走,减低这一架打出的损失。换了小环她不会打这男人,她就用他剃胡子的小刀在他身上来一下,放放他的血。
多鹤松开张俭。张俭跟她强词夺理,说她自己瞎跑跑丢了,回来还生这么大气!多鹤其实听不见他说什么,两个男孩子从刚出生一哭就吹起嘹亮的喇叭,现在个头长大喇叭也成了大尺寸的,并且一吹就谁也不败给谁。楼上有上大夜班的人这时还没起床,都瞪眼听着两个男孩锃亮的黄铜嗓音。
多鹤抄起地上的锅铲朝张俭砍去,张俭一佝身,锅铲砍在了墙上。这时要跟他你死我活的不是多鹤,是代浪村人。他们那特有的地狱一样的怒气,恰恰产生于长时间的沉默和平静。代浪村人在多鹤身上附了体,锅铲成了她挥舞的武士刀。
“你 让她打几下,打出点血就好了!”小环在一边劝张俭。其实她的嗓音也被孩子们的哭声捂在下面,张俭根本听不见,听见他也未必理会她。他只盼她多打空几下,这 样就把力气白花了出去。他瞅个空蹿进大屋,掩上门,掩了一半,多鹤整个身子抵上来。就这样,两人一里一外,门成了竖着的天平,两边重量不差上下。他和她的 脖颈都又红又粗,张俭觉得太可怕了,一个风摆柳一样的女人居然能抗得过他:门缝始终保持半尺的宽度。多鹤披头散发,晒黑的脸和饥饿缺觉的灰白这时成了青紫 色。她用力过度,嘴唇绷成两根线,一个多月没刷的牙齿露在外面。小环从来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形象。她扯开让烟熏干的嗓子,拼命地喊:“张良俭,你他姥姥的! 你是大麦麸子做的?打打能打掉渣儿?让她打几下,不就完了?”
多鹤十个脚趾几乎掐进水泥地,支撑她斜靠在门上的身体。多鹤突然放弃,一闪身,门“嗵”地大开,张俭一堆货似的倒塌下来。
她突然失去了清算他的兴致和力气。代浪村人的沉默可以更可怕。
张俭爬起来,坐在原地,眼睛前面就是多鹤那双脚。那一双逃荒人的脚,十个脚指甲里全是黑泥,脚面上的污垢结成蛇皮似的鳞斑,鳞斑一直沿到小腿和密密麻麻的蚊子包连了起来。
小 环拧了个毛巾把子,递到多鹤手里,多鹤直着眼,手也不伸。小环抖开毛巾,替她擦了一把脸,一面念叨:“先歇歇,养一养,养好了再揍。”她跑回去,把擦黑的 毛巾搓干净,又出来替多鹤擦脸。多鹤一动不动,头像是别人的,转到左边就搁在左边,擦成斜的就让它斜着。小环的嘴还是不停:“打他?太客气了!得拿小刀慢 慢割他!废物不废物?大男人领四个人出门,少了一个都不知道!看看他跟个大老爷们似的,其实他当过家吗?大事小事都有人给他当家!”
小环上去踢踢张俭的屁股,要他马上去烧洗澡水。等张俭把一大锅水烧开,端进厕所,一块块地捞尿布,小环的烟枪嗓音还在絮叨:“他还在厂里当小组长呢!管二十多号爷们哪!他管仨孩子一大人都数不清人口!”
小 环把多鹤拉进厕所。她只要情愿做的事都做得麻利漂亮。几剪子就把多鹤的头发剪出了样式,然后就把多鹤摁在澡盆里,用丝瓜筋替她浑身上下地搓。污垢在脚上和 小腿上结成的蛇皮花纹一时洗不掉,小环便用手掬了水一下一下泼上去,然后再涂上厚厚一层肥皂,让它先沤一沤——得九死一生才能落下这副模样。她嘴上却讲着 孩子们的事:丫头的功课门门一码的一百分。大孩二孩一听外面广播车唱“社会主义好”就不哭闹了。丫头被班里选出来给回国报告的志愿军献花。她不时扬起嗓 门,问张俭下一锅水热了没有。
一共洗黑三盆水,终于洗出跟原先有些相像的一个多鹤来。一个黑皮肤、瘦长条的多鹤。剪去了长发,头上包着一块毛巾,里面是除虱子药。丫头三天两头从学校惹回虱子,多鹤一直备有虱子药。
这时门外有人喊:“张师傅!”
还 没来得及去开门,一只手已经从外面拉开了厨房的窗子。张家厨房的窗子跟其他住户一样,朝着露天的公共走廊。窗外的脸是小彭的。小彭被派到张俭家附近的一所 技校学俄语,碰上小石上大夜班,白天有空,两人下午就来张俭这里。如果张俭在,就和他下棋或打拱猪,若张俭上白班,他们就和小环逗嘴玩。小环不在家的时 候,他们会被多鹤不声不响地款待一番:两杯茶两块自制的柚子皮糖。开始两人吃不惯多鹤那又咸又甜又苦的柚子糖,时间长了,一喝茶他们就问张俭和小环:没柚 子糖呀
小彭和小石进来,一眼看见张俭脸上一块淤青,问他收拾了厂里哪个上海佬,张俭对他不想回答或答不上的话就当从来没听 见。小环接过话,回答他们,那是张俭的老婆打的,两口子炕上动手没轻重。小彭和小石这时又看见张俭胳膊上的抓痕,他们不信小环的话,嘴上顺着说,小环嫂子 倒是会打,没破张师傅的相。小环挤一只眼笑笑说,舍不得打破,打破了炕上谁管去
张俭烦了,闷声吼道:“扯臊!”
“都是自家兄弟,怕什么?是不是?”小环把脸转向小石和小彭,“二十岁的大小子,在咱们屯都当爹了!”她像以往一样,扭头叫道:“多鹤,沏茶了没?”
多鹤却没像以往那样轻手轻脚地出现,挂一个大大的笑脸,大大地鞠一个躬。之后她就会两手托着一个木头托盘,上面摆着茶杯、小盘、牙签。小盘里放着柚子糖或者其他什么古里古怪的小吃食,是塞牙缝的分量,牙签是让人用来取盘子里那一口吃食的。
小环自己去了厨房,粗手大脚地端了两杯茶上来。小石小彭一直觉得这个家庭有点不正常,这天气氛越发古怪。
他们在大屋下棋时,观局的小彭看见一个黑瘦的女人走过去。再一看,是多鹤。她没了头上的大髻子,包了一块花条子毛巾,穿一套蓝白条裤褂,瘦成竿子的身子使衣裤的襟摆、裤腿成了蓝白条的旗。一个月不来张家,张家发生了什么事
“哟,那不是多鹤吗?”小石叫道。
多鹤站住脚,把怀里的大孩、背上的二孩往上颠一颠。她看着他们,嘴巴还在不出声地唱着什么。小石想,她可别是自己跟自己说话。他和小彭听这楼上的邻居说,张俭的小姨子脑筋有点错乱。
过了几天,小彭和小石到张俭家来混礼拜日,见多鹤已经神色如常了。她剪了一排齐眉刘海,厚实的黑发堆在耳后,脸黑了,瘦了,但她好像适合这张黑瘦的脸,年轻女学生似的。
她照样哑声笑笑,笑得把嘴咧到尽头,小碎步在泛着蓝青光亮的水泥地上忙过来忙过去。小彭被小石踢了一脚,才发现自己盯多鹤盯了太久。
小环从外面回来,头上一顶蒙着灰土的护士帽。居委会让各家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去砸石子,铺工人大礼堂门口的路。动员到张俭家时。小环骂骂咧咧地出了工。把多鹤留在家里。
“一榔头砸我大脚指盖上!”她嘻嘻哈哈地说,“得亏我穿张二孩这双翻毛大皮鞋,现在还剩十个脚指头!”
小环一回来气氛马上热乎,她又是勒上一条围裙,支唤这个,差使那个,要给大家改善生活。她砸石子一小时挣五分钱,但她砸一小时石子得抽一毛钱的纸烟。回到家俨然是个财大气粗的挣钱人,把家里仅有的五个鸡蛋全用油摊了,再剁碎,和粉条韭菜做成饺子馅,包了两百个饺子。
吃饺子时小彭还是不断打量小屋里的多鹤。
小石笑着说:“咳,眼珠子看掉下来了,别给吃肚里去!”
小彭红了脸,猛站起身给他一脚。小石个子小,一张女气的脸上圆鼻子圆眼睛,入团宣誓都是这副淘气样子,小彭却是典型的关东大汉。小石其实也觉得多鹤突然出落了,没有头上那个古老的发髻,她看着极其顺溜,又不是一般女子的韵味。
“小环嫂子,也不给小彭操办操办……”
小彭又要站起来动武,小环拉住他。
小环说:“坐好坐好,我给你俩都操办操办。”
张俭一直在慢慢剥着南瓜子,剥三五颗,脖子一仰扔进嘴里,再呷一口白酒,呷得愁眉苦脸。他听到这里用半闭的骆驼眼横了一下小环,说:“咱家丫头在这儿听呢!”
小环假装没懂小石和小彭的打闹针对的是多鹤,就说她过去工作的旅店里有个女出纳,两根大辫子,哪天把她领来,让他们哥儿俩相相。
小彭不太高兴了,闷头只喝酒,也不吃饺子。小石说小环嫂子放心,他和小彭谁在女人面前都不是省油的灯,谁也不会剩下。小彭说他省不省油扯上他小彭干什么?张俭喝成一张关公脸,说他俩高兴来玩好好玩,表现差就不准来玩。
小彭和小石走了,已经是晚上八点,张俭上大夜班前只剩三小时的睡眠时间。他睡下一会儿,又起来,走到过道里,横了横心,手指终于按在多鹤房门的把手上。门轻轻被推开。
多鹤正在织一件线衣,没有开灯,借的是外面进来的路灯光。她的脸基本在阴影里,但张俭看到两束目光冷冷地把他抵在门口。她误会他了。他不是冲那个来的。他站在门口,轻声说:“给你申请落户口了。有了户口你到哪儿都丢不了。”
多鹤抵在他身上的两束冷冷的目光暖了些,软下来。可能她不懂什么是户口,但她这些年靠的不是言语的理解,靠的几乎是动物一样的灵性。这灵性让她明白户口是件致命的事,是好事。
“有了户口,你愿意出去工作,也行。”
她的目光融化了,在他脸上身上荡过去荡过来。
“早点睡吧。”他一手拉着门,要退出去。
“早点睡。”她回答。外人一听就听出这话的别扭,不仅是发音吐字的,她把“早点睡”当成“晚安”来回礼了。
但 张俭觉得这话很正常,挑不出茬子。他替她掩上门,提着气,把金属门把一丝一丝拧向左边,让那个铜舌头一丝一丝缩回,然后再让门把回转,让那个铜舌头一丝一 丝伸出,使那“咯咯”的转动声捏在他巨大、厚实的手掌里,因此基本是无声无息地完成了这套关门动作。孩子们睡得正熟,他不愿惊醒他们。他对自己解释。
但 小环另有一套解释。她一听他摸索着上了床,便轻声笑起来。笑什么?笑他被人家踹下了床。他根本没心干那件事!有心也没关系,她又不吃醋。她吃哪门子邪醋? 他就是跟她说落户口的事!不说事光干事她也绝对拥护,她要是不拥护,他当时能跟她生孩子吗?拥护个卵!难道他这时还想跟她去干那事?他难道是头猪?看不见 她遭那么大的罪回到家
小环只是哧哧地笑,不理他的分辩。
张俭一点睡意也没了,坐在床上,两个大膝盖头几乎顶住下巴。这样彻头彻尾的窝囊他可快疯了,小环若再有一句不三不四的话,他跳下床就走。
小 环头靠在墙上,点起一支烟,自得地、美味地抽起来。抽了一根烟,她长叹一声。接着她不着边际地说起女人都是很贱的,跟一个男人有了肌肤之亲,就把自己的命 化在男人的命里,这女人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何况不止肌肤之亲,还生了一窝他的孩子!她不承认她把命给了你也没用,那是她自己哄自己呢
张俭一动不动地坐着。隔壁传来孩子半醒的哭声,不知是大孩还是二孩。大孩和二孩越长越像,一旦粗心大意就会弄错:一个喂了两遍奶糕,一个还饿着;或者一个洗两遍澡,另一个还脏着。尤其在两人一丝不挂的时候,只有多鹤能一眼认出两人的差别。
小 环点上第二支烟,递给张俭。张俭没接。自己从窗台上摸到烟杆,装上烟丝,点着。小环今晚如何会这样深明大义?张俭仍保持高度警惕性。她的话从天上一句地下 一句渐渐扯到多鹤身上。多鹤是日本女人,没错,赌一条东海烟她也早把命化在她的男人身上了。喜爱不喜爱她的男人,另说,也无所谓。想从这男人命里掰出自己 的命,她办不到。想跟多鹤和解,只有一个法子,就是跟她肌肤之亲去。女人表面上都会推的,说不定还打两拳、踢三脚,但那都是假的。她可不知道自己在作假, 她以为她真在推拒、在出气、发泄委屈,实际上她已经跟你和解:你要她,比什么“对不起”、“抱歉”都管事。
张俭听进去了。小环的话有三分道理。小环大事不糊涂。
他挨着她躺下来,头抵着她的腰。她的手伸到他头上,摸摸他的头发。这两年她常常有这种体恤、照料的动作,多少有点老三老四,把他当成个晚辈或者兄弟。不过这时候她撸他头发的动作特别让他舒服。他睡了一个又短又沉的觉,醒来满心澄明,好像很久没这么精神充沛了。
十一点钟的时候,张俭准时出门上大夜班。他在过道穿衣穿鞋,帆布工作服磨擦的声响把多鹤很薄的睡意搅散了。一个夜里出去上班、为全家挣生计的男人发出的这些声响让女人们觉得安全极了。
多鹤躺在床上,听这个出门挣钱养活全家的男人走到门口,铝饭盒轻轻响了一下。大概是他摸黑出门撞着门框了,这声音使睡眠晕晕地袭上来。
一 个多月前,她从江边礁石攀上来,找到回竹林的路,曲曲弯弯走进去,发现路被她走岔了。再拐出去,重开一条路,找到张俭和孩子们歇脚的那块空地,看见大孩或 二孩丢失的一只鞋。她反身从竹林里摸出来,每个热闹地方都找遍了。不久,完全陌生的方圆几公里被她走熟了,连各个公共厕所都找了几遍。在游客渐渐稀疏的公 园里她突然明白张俭把她带到这么远的江边来为了什么——为了丢弃她。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很陡的小径石阶上,离一切都遥不可及。她从小长大的代浪村 那么远,越过代浪村,往东,是她的祖国日本。祖国也有一个代浪村,埋葬着竹内家的祖祖辈辈。祖国的代浪村太远了,她原先在丫头、大孩、二孩身上还能找回那 个代浪村,还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那些埋葬在祖国的代浪村祖辈们的一喜一怒。那种代浪村人特有的沉默、宁静,那种代浪村人特有的狂喜和狂怒。她每次摸着 大孩二孩的头发——那头发仔细看是和眉毛连成一片的,就想她父亲、哥哥、弟弟借着她的孩子们还了魂,借他们小小的肉体暖着她,给她依靠。多鹤坐在那条对着 长江的石径小路上,天也远水也远地想,她生出的三个小小的代浪村村民现在和她天涯之隔。
再从石径上下来,公园已经空了。她想 跟人打听火车站,又不会说“火车站”三个字。走到一个正在收摊的茶水站,她手指头蘸了桌面上的茶渍,写下“火车”两个字。茶水站的主人是个六十岁的老太 太,对她又笑又摇头,脸都羞红了,意思是她不识字。老太太拉了一个过路人,叫他认认用茶水写在桌面上的两个大字。那是个拉架子车的小伙子,以为她是哑巴, 拍拍他的架子车,手势很大、表情也很大地表示他用架子车带她过去。下了架子车,她的手插在连衣裙的侧兜里,手指捻着那五块钱,不知要不要拿出来给小伙子。 最后她决定不给钱,多给他几个鞠躬。她那双膝并拢,两手抚腿,弯腰九十度的鞠躬把小伙子吓着了,拉着架子车匆匆离去,又在远处回头,没想到又受她一躬,这 下他头也不敢回地跑了。
她很快发现小伙子把她领到一个错误的地方,因为她只在纸上写了“火车”两个字,而没有写“站”,小伙 子就把她放在两条铁路交汇的地方。不久就有一列货车通过,货车在这里突然减速,几个坐在芦苇沟边上的孩子跳了上去。孩子们向她招呼,叫唤:上来呀!上来 呀!她奔跑起来,孩子们伸出四五双手把她拉了上去。上了车她问:玉山的?玉山去的?孩子们相互看看,还是不明白她到底问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话一点毛病也没 有,他们却听不懂,信心减退下去。呼呼的大风里,她把句子在嘴里重新组装,用小了一倍的声音问:去的玉山?其中一个男孩为大家做了主,朝她点点头。他们看 上去有点扫兴,用牛劲拽上来一个话也讲不通的女人。
油布下装的全是西瓜。孩子们拉起油布,油布成了包括多鹤在内的七八个人的 屋顶和铺盖。这时多鹤才明白火车为什么到了那一段减速:它刚刚通过了一段被雨水冲垮正在修复的路段。多鹤伏卧在西瓜上,身体左右滚动,从油布缝隙看见修路 工地灯火通明。张俭在早晨看着她时想干什么她明白了:他想要她的身体。他伏在阳台栏杆上抽烟,她在他身后打开窗子,他就是不回头。她看他什么时候回头。终 于不行了,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隔着两米的距离,嘴唇已经亲吻了她。他是想和她好合一次,最后一次。
多鹤竟让轻轻滚动的西瓜给晃睡着了。
她 是被冷醒的,身上的油布不知哪里去了。回过头,七八个孩子全不见了,不少西瓜随他们一块下了车。火车扎在无尽的黑夜里,往更深的夜色里躜着,她不知道时 间、地点。但她知道,什么都帮了张俭的忙,让他得逞了,让他分开了她和她的孩子。她和祖国、代浪村、死去的每一个竹内家的骨血终于被分开了。
西 瓜车在毒太阳里开开停停,在大雨里也开开停停。她多次下狠心跳下车,又多次下狠心留在了车上。一连几天的西瓜餐,她浑身都让红色、黄色的西瓜汁泡透,被风 吹散的长头发又被西瓜皮汁粘住,成了一件头发结成的蓑衣。她脑子里全是呼呼的风声,是火车和黑暗磨擦出来的声响。那声响灌进皮肉、血管,随着两行泪横飞。 她伏在一个个冰凉、滚动的西瓜上,任这些无信的、不负责的球体把她抛到左抛到右。多年前她被装在麻袋里,被土匪搁在奔跑的马背上,她也不比这时更绝望。她 仰面躺在西瓜上,想到了阿纹。
那个躺在路边生孩子的阿纹。阿纹长发披散,脸色如蜡,嘴唇煞白,就这样躺在一九四五年的九月傍 晚。她躺得像一堆血糊糊的垃圾:泡透了血的一件和服,两条血淋淋的腿,一个还在冒热气的血孩子。她是走着走着就完成了分娩的。婴儿眼看着就不动了,长长的 脐带打了好几个弯,瓜蔓一般连着未熟的瓜。阿纹不要人们靠近,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嘶喊:“加油啊!快走啊!别过来!别杀我!我一会儿就跟上!别杀我——我还 没找到我丈夫和儿子呢!”她的手掌满是血污,向人们一下一下地挥舞,要从她身边过去很久人们才悟到,她那龇牙咧嘴原来是笑容。她笑着向人们讨饶:“别杀了 我,我还没有找到我丈夫和儿子呢!”她血淋淋的手掌握起拳头,一上一下地挥动,给自己的嘶喊打拍子:“加油!加油!”
嗓音撕布一样……
不体面的阿纹。就因为要找她的孩子。
于是这样一个不体面的多鹤出现在南来北往的旅客眼前,披着头发结成的黑蓑衣,馊臭的连衣裙上一片绿苍蝇。
那 个苍蝇如云的车站叫做“武昌”。她不知道到达这个站之前火车被换过几次车头。迎面而来的楼、房屋、密集的电线杆让她知道这是个大地方,比她住过的两个城市 都大。西瓜一车皮一车皮地被人卸下去。快要卸到她这一车了,她突然想到,她吃下去的、用作洗脸洗手当便盆的西瓜有几十个。跟那七八个孩子下车的西瓜至少也 上百。那上百个西瓜的账也会记到她头上。你有证据说你没有吃或者糟蹋掉那上百个西瓜吗?你有证据没有跟沿线的盗匪里应外合把西瓜抛下去,回头再跟他们分赃 吗?多鹤不了解中国的法律怎样制裁这样的事,但她知道天下法律都不会轻饶这样的事。
她看准一个空子,从车上爬下来,等正在卸 前一辆车的工人们反应过来,她已经成了他们眼里一条披头散发、肮脏的花影子,在一大团蒸汽里一闪而逝。蒸汽发自一列刚刚停靠的客车,她从客车轮子间爬过, 车肚皮上挂着迢迢千里的黑色尘土又蹭在她泡透红色、黄色西瓜汁的白底子带红点、绿点、黄点的花连衣裙上。
她走在旅客当中,人们不顾肩上扛的沉重行李一再向她回头。
前 几天的西瓜餐这时发作了。她被肠道内突然的冲击力弄得浑身发冷,脖子上和手臂上乍起一层鸡皮疙瘩。她会用中国话打听厕所,但人们终于听懂她的话之后给的回 答却是她不懂的。所有人都用完全不同的音调、吐字,和气地对她一遍又一遍地讲着什么。她觉得肠子里的咕咕响动一定让他们听见了。她捂着肚子,半佝着腰,一 动也不敢动。
人群中终于有一个女人,扯起她黏糊糊的手便走。
蹲在茅坑上她突然想起自己没有草纸。
那女人竟十分善解人意,推开茅坑的隔门,递给她一张印满人脸的纸。纸的背后还有石灰,是刚从墙上撕下来的。人脸上画着红叉,对着自己的终极下场目瞪口呆。她但凡有一点办法,绝不会把这样带脸的纸做那样的用途。
等 她头重脚轻地走出厕所,两个戴口罩的人朝她走来。她蹲在茅坑上的时间足够那个女人推测她是怎么回事了。那女人用多鹤完全不懂的话对戴口罩的人大声说着,一 边指着多鹤。两个人走近了,才能看出男女。他们中的男人用音调奇怪的中国话说多鹤病得不轻,得跟他走。他们中的女人说车站医疗室不远,走几步就到。
两人的眼睛在大口罩上面微笑。多鹤发现自己已经开始跟他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