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筒子楼佟家的生活在平谈又不平静中过着,到了公元1964年的冬天,两个人为谁去医院做结扎的事开始了闹心。
文丽准备做晚饭。成为家庭主妇多年了,文丽做饭还是手忙脚乱的。佟志推门进来,文丽头也不回地说:水开半天了,赶紧灌了去。
佟志把手中的东西往桌上一扔,说:开了半天了你怎么不灌上?我要不回来你就这么开着?
文丽说:叫你灌上你就灌上,废什么话,没看我忙得脚打后脑勺的。文丽每说句话就要清清嗓子,还要用手一下脖子。佟志拎着暖瓶往外走,门开一半,听着文丽清嗓子声,回头说:你去医院看嗓子了吗?有病赶紧看啊,一天咳咳咳的,咳得人担心死了。
文丽却说:我就咳着烦死你!文丽看佟志出门了,又说:我去医院看了,大夫说是慢性咽炎,是职业病。
佟志却掉头回来了,说:是咽炎啊,我还以为又那什么了呢。
文丽问:那什么是什么?一天到晚一惊一乍的,你告诉我啊!
佟志说:也没什么。
文丽说:你别认为我猜不到你想说什么,你赶紧做了去!你还装傻!咱俩早就说好了的,我这次要是真有了,我可不生了。所以你赶紧做了去。
佟志不乐意了,皱着眉头说:怎么成了我做了?
文丽急了:人家可都是男的做。你答应过我的,别说话不算数!
佟志耍赖皮说:那种事天经地意压根儿就该女的做,你说这生儿育女就是女人的天分,你不乐意生那你就得付出代价吧!
文丽把手中的菜盆狠狠一,说:原形毕露了吧!满脑子封建思想!不跟你废话!就你去做!
佟志想发火,但一转念,还是以柔克刚好,便又赔笑脸:老婆,这男人真不能做啊。我去做了,那过……那个生活要是不行了可咋办啊。我告诉你,我真去过医院,我听好几个男人说过,男人一做了那事,就像太监了。
文丽觉得佟志如果真因为做了结扎像太监了也是她的损失,就低头边择葱边想。等佟志倒了水回来,文丽想得差不多了,问:你做了真会像太监?
佟志了解文丽,故意说:那也没准儿,要不,我就试试?
文丽叹气说:那东西能试吗?一下成太监了不就回不来了。
佟志说:那怎么办?你下的死命令,就是跳油锅我也得去啊!我下午就去做了。
文丽忙劝阻:别!我再想想。现在你赶紧看书去。一个男人一天到晚洗菜做饭也让那位庄大妈笑话。
佟志得意了,回屋去看书。可是文丽的声音又传来:坐椅子上看!不洗就别往床上躺。我告诉你啊,这回工程师考核你要考不下来,你就上医院结扎去,你就是太监的命了!
文丽正炒着菜,两个女人进了楼道,和文丽打招呼。文丽答应着,不时清着嗓子。
一个女人问:文老师嗓子怎么了?
文丽说:堵得慌。
另一个女人说:泡点胖大海麦冬什么的,当老师的就是费嗓子。
正说着,就听走廊上庄嫂嘹亮的嗓门传来:狗子,赶紧把脏衣服换下来。自己洗,洗不干净看我怎么收拾你!
文丽一听庄嫂的声音就沉下了脸,不说话了。
一个女人说:这淑贞嗓门是越来越亮了。
另一个女人说:也是,大庄三代单传,淑贞头胎生个大儿子,可是他们老庄家的大功臣,现在又有了工作。你看她刚来那会儿见了大庄跟老鼠见猫,现在倒过来了。
文丽生气地清着嗓子。两个女人互相看一眼,都笑了。
一个女人说:唉,你们知道吗?她说她是食堂管理员不是?文丽扭过头看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便得意地卖弄,又说:我有个亲戚就在那家单位的食堂,我跟他打听了,说了半天他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后来一问才知道,什么食堂管理员啊,就是人家管理员手下买菜的,就咱们厂也有,见天大清早蹬个三轮到菜市场买米买菜,干的全是力气活。
另一个女人说:是啊,我说嘛,她大字不识几个,怎么可能当管理员呢。这人虚荣心可真够强的,连街坊邻居也这样,太不实诚了。
文丽心情见好,说:也难为她了,一农村的女文盲能找到份工作也不易了。
两个女人随声附和:是啊,都不容易。
三个女人一时无话了,庄嫂拎着一篮子土豆、胡萝卜之类的从家里出来,一见文丽赶紧掉头,冲着另外两个女人笑。文丽现在心情不错,庄嫂来了也不躲,慢慢地干着手里的活。
一个女人打着招呼:淑贞又做好吃的哪?
庄嫂抖搂抖搂手中的菜篮,说:我们食堂地窑里存的,胡萝卜一点也不糠,一家拿点去。庄嫂说着把菜篮里的东西往两个女人菜篮里放。两个女人假模假式赶紧推托,推不掉便欣然接受。然后齐赞庄嫂,说庄嫂跟咱城里人没区别,说庄嫂利索能干,说庄嫂特像学校的教导主任。庄嫂乐得合不拢嘴,忙说:那是,我们单位老些人都以为我是北京人哪。就一条不好,不能说话,一张嘴就是苞米子味儿!
文丽心情开始恶劣了,又啊啊清嗓子。庄嫂听文丽清嗓子,不高兴了,回过头瞪文丽。文丽正着脖子,见庄嫂瞪自己,立刻回瞪过去。
旁边的一个女人赶紧说:文老师,我那有胖大海和麦冬,回头给你拿点去,这天凉可得保护嗓子。
文丽表示不要,就回家了。文丽这一生气,嗓子更难受了,放下东西赶紧找水喝,杯子是空的,文丽生气地一杯子,问:我的水呢?
佟志正看书,也没抬头,说了一句:我给喝了。
文丽气冲冲地说:你有杯子不用,用我的干吗!
佟志说:方便,我顺手就喝了。什么事儿找烦?
文丽想吵架,但看佟志看书认真,就说:没事儿!
可是,楼道里飘来油烟味儿,文丽突然呕了一声。佟志吓一跳,赶紧回身,只见文丽呕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冲上前,说:看来赶紧上医务室吧。
文丽不想去,但实在难受还是自己去了。林医生给文丽把脉听诊,告诉文丽她怀孕了,而且四五个月了。
在工厂篮球场上,那时是阳光比较好的冬日的下午。几个人在打篮球,大庄拦着佟志问:听说你老婆真又有了?
佟志一下一下砸球,说:我操!又你老婆嚼舌头吧,不可能的!
大庄问:咋不可能?你又没结扎。
佟志说:原来你结扎了?难怪你老婆就生了一个。
大庄不屑地说:我?我能扎?我操!
佟志由此想起文丽叫他结扎的事就烦了,又一想如果文丽真怀孕了就更烦了,丢了篮球,拎起上衣就走。
大庄拿起球跟上前,看佟志脸色不对,问:家里又揭不开锅了?
佟志说:真不能再要了,俩孩子我就这个月花下个月的钱,再来一个,我怎么活啊?
大庄说:哪有的事儿啊,生一个和生十个不都是养,我老婆要能生个十个八个的,我是巴不得养他一个连。你说我老婆,嘿,生完儿子这肚皮咋没动静了呢,我天天这骂呀!哥们儿你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佟志听着烦,和大庄沉默着走路。
工厂篮球场边上的小路上,梅梅挽着文丽在路上走。文丽嗓子又堵得慌,一个劲儿脖子。
梅梅端详着文丽说:也像也不像。
文丽说:你懂什么!说着开始干呕。
梅梅挺急,左右看着,说:我看啊,你要真有了,赶紧做了还来得及,你磨蹭个什么劲儿啊!梅梅说着左右张望,一眼看见佟志和大庄,赶紧招手喊:姐夫姐夫!
佟志三步并两步奔过来,赶紧问:你去医院了?医院怎么说的?
文丽不想当着大庄的面说,只说没事!
佟志不信地问:什么也没说?总得有个说法吧,什么也不说叫什么医生啊!我找他去!
梅梅笑嘻嘻地,一边搀着文丽,一边拿眼睛瞟着大庄。大庄拉开距离,左右旁顾。
文丽烦了,说:回家吧,烦死了!
说完掉头就走,佟志只得跟上。文丽走了几步,回头找梅梅,只见梅梅和大庄一前一后走向无人处。文丽张嘴想喊,但没喊出声,却问佟志:他们这样多长时间了?
佟志不明白似的:哪样啊?
文丽说:你就瞒吧,你瞒得了我,你瞒得了高淑贞?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坏了,你怎么老帮姓庄的说话。你是不是觉得他这样挺对、挺光荣、挺有面子的?我告诉你,你得好好检查思想深处,我看你有问题!
佟志说:我看你还真行,还有这个精神头。什么乌七八糟事儿你都能往我身上扯!知道吗,文丽同志,管好你两个女儿就不错了!
文丽刚想说什么弯腰又是一阵干咳。她站住了,脸色苍白,说:这次完了。林医生说我还不信,但这感觉我太熟悉了,我三辈子也忘不了,我又有了。文丽身体软了。佟志赶紧扶住了。
回了家,两人吃了晚饭,躺在床上开始架。文丽连打带踹:跟你说注意注意你成心吧你,非把我弄成大母猪你才舒服是不是?啊?你说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佟志左躲不是右躲不是,一把抱起被子,说:再闹我可出去睡了啊!
文丽一把抢过被子,说:出去出去看着你就烦!
佟志光着腿真要走,文丽忽地坐起来哭着说:我告诉你啊,这次我绝对不能要了,我不想挺着大肚子了,我不想要儿子了。
佟志心软了,搂住文丽,哄着说:明天,我陪你去,就做了他,有什么呀!
文丽呜咽着说:你说得这么轻巧,上手术台的又不是你!
佟志说:我去扎了,成吧?
一听这话,文丽不呜咽了,说:你可不能再变卦啊!
佟志说:我保证。
可是,文丽第二天请假去了趟医院,听妇产医生说得引产,还得刮宫,就吓回来了。下班后,回家躺在床上,闹了一晚上,翻来覆去地想了半夜,就是睡不着,又捅着佟志问:怎么办啊?做不做啊?啊,你说啊!
佟志已经困得不行了,强撑着说:做吧,我陪你去!
文丽说:你陪什么陪,你能陪我挨刀啊,我听说做引产比生孩子还遭罪,大夫说要是弄不干净还得再刮一次。我的妈呀,我活不活啊!我恨死你了我!
佟志说:我也恨死我了,你要是不怕当寡妇,不怕孩子没爹,我立马死了去!
文丽沉默片刻,不知道佟志已经睡着了,突然说:做,必须做!
文丽又一次去了医院,又一次从医院吓得跑出来。她在工厂附近小湖里走着,仰面朝天躺在冰面上,摸摸肚子,突然放声哭嚎:你个小坏蛋,你怎么就不出来呀,你给我出来呀……
秋天到了,文丽终于生产了,又生了个女孩。佟志听到生了女孩,腿一软,就坐下彻底没劲了。
佟志去给三女儿办户口,他填表时递过出生证明。派出所民警看一眼,随口说:真可惜啊,要是你早来一天,就能多领一个月粮票什么的了。
佟志愣一下,问:什么意思你这是?
民警说:你看啊,这粮票、油票、副食票、豆腐票、麻酱票、工业券,不老少呢,就差一天。
佟志眼直了,拿着笔写不下去了。
民警看着佟志,问:佟工,你想什么呢?
佟志看着民警,突然说:小赵,我这辈子没求过人没撒过谎。
民警通情达理地说:佟工,别这么正式,想说什么就说吧。
佟志写下出生日期,递给民警,问:我这么写,成不成?
民警抬头看佟志一眼,淡然一笑,说:成啊!大家都一样,我有孩子,我理解!
佟志点点头,一脸茫然。民警要盖章,但名字一栏没填,就问:孩子叫什么?
佟志茫然说:叫多余,小余,多多余吧!
民警愣一下,问:到底叫什么?
佟志停了一下,说:就叫多多吧!
民警念着:佟多多……
文丽仍躺在床上。多多已经在小床上睡着了。佟志推开门,沉着脸进了屋。文丽说:这么快就办完了?
佟志走到床边,把户口簿交给文丽。文丽翻开户口簿,发现里面有一沓粮票之类的票据。文丽奇怪地问:怎么刚出生就有粮票啊?户口改革了?
佟志一屁股坐下,说:我撒谎了,孩子生日提前一天。
文丽数着粮票,放下,看一眼小床上的孩子,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不能送人了,一个月的粮票呢。文丽看佟志无言地坐下,文丽靠上墙坐好,看着天花板,又说,你也学会撒谎了,真可怕呀!
佟志本来就难受,听了文丽的话,忽地挺直身子,怒吼一声:以后,谁再要孩子谁是王八蛋!
多多被惊醒了,“哇”的一声,哭了。
佟志被文丽催着要他结扎,这一阵心里烦,见大庄在车间里修机器,就凑过来,扒拉开围着的几个小青工,想叫大庄支一招。大庄却往外走。佟志就跟着大庄。大庄回头说:干啥呀?走哪儿跟哪儿,我又不是大姑娘。
佟志冲上去给了大庄一拳,声音压低,问:你那什么,怎么解决问题的?
大庄说:我操!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你什么意思啊!
佟志说:你声音小点儿!我是问你,怎么才能不生小孩?
大庄停下,看着佟志,笑了,说:不跟你说了吗,我老婆做了结扎了,还挺管用,几年了都没事儿。
佟志不说话了。大庄又说:噢,我忘了,你老婆是女神,搁那供着看新鲜的,不食人间烟火,不搞男人不生孩子,所以不用结扎。
佟志叹口气。大庄嘿嘿笑,说:我就知道结扎这事落你身上了,你得说服教育你老婆呀。要不,只有你去结扎了!
佟志不说话,点点头。
大庄吃惊地说:你还真打算做啊?你老婆可真够毒的。我告诉你,这事儿可做不得,你看没看见农村骟驴骟猪的,骟完了那就是骡子,知道啥叫骡子?阉人!知道啥叫阉人?太监!知道啥叫太监?骡子!兄弟我告诉你,这男人就靠这口精气活着,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做啊。
佟志叹气说:说得那么血糊啦啦的,你又没做过。
大庄说:我是没做过,那我家驴啊猪啥的做过呀!我想起来了,咱厂里总工,郑总家那只波斯猫结扎了。结扎之前那猫闹春闹得邪乎,半夜三更叫得人得慌,十里外都能听见。现在好啦,跟个大闺女似的,温顺着哪,郑总那混血老婆成天价抱着,像抱闺女。大庄说着像抚弄猫一样抚摸一下佟志后脖子,佟志打了一激灵……
佟志下了班,一进家门就脱掉裤子钻上床。文丽推着婴儿车跟着进屋,看着佟志直奇怪。佟志死死抓着被子,说:我没去医院,我不能去医院。
文丽冷冷地说:好啊,那问题也简单,你以后别上我床啊,你下来!
佟志说:我不下来,我就睡这床上。
文丽上前掀被子。佟志死活拽着被子不松手。文丽说:好,你睡这床,我出去找地儿去。文丽说着就往外走。佟志赶紧欠身拽着文丽,一把拽床上,搂着文丽说:老婆,老婆,我求你,我不能做我真不能。做完了,我就不是男人了,你说俩女人躺一床上像什么话嘛。
文丽说:胡说八道,要真那样,医院干吗还有这个项目啊,迷信你!
佟志说:你不信是不是?我调查过,我们厂的秃头老董,有印象吧?你说他是不是越来越像老娘儿们了?
文丽说:他?他一直那样啊!
佟志说:谁说的,从前他有头发还有胡子,现在,你看他光下巴谢顶,说话声音都变了。
文丽问:怎么知道他因为那个就变的?
佟志压低声音说:他老婆说的,说他做了以后,老董再没有夫妻生活了。
文丽说:胡说你!他老婆能跟你说这个?你和他老婆什么关系?
佟志说:哎,我听我师傅说的。
文丽用手杵佟志的头,说:你师傅就不教好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佟志说:我不做了啊?
文丽说:不做怎么办?啊?已经仨千金了,你还真想要四吨啊!
佟志说:注意点儿不就得了?
文丽说:怎么注意?你有这么好的记性吗?
佟志说:你监督嘛,再说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有时候你也挺主动啊!
文丽正要动手,多多突然哭了。文丽去哄多多。佟志松了口气,他知道他躲过去,不用做结扎了……
筒子楼水房里,文丽和两个女人在议论分房的事儿。
一个女人说:听说是按户口分房子,你们家和大庄家人口一样,房子肯定分的一样。
文丽说:我们怎么能和他们家一样呢?我仨闺女,她就一个儿子。
另一个女人说:你不知道啊,庄嫂把她公公婆婆的户口都弄过来了,正好五口人儿。
庄嫂走到门口,听到水房里的话,停住了。
文丽说:她可真行啊,那她也没法儿跟我们家比。
一个女人说:是啊,佟子刚提了工程师,算技术干部,听说对技术人员另有照顾。
另一个女人说:我也听说了,我们家是没办法跟你们家比啊。
文丽说:人比人气死人,我就从来不跟别人比。
一个女人说:那是,你也不用比啊。
听了几个人议论,庄嫂气哼哼进来,成心站在文丽的身边,把水桶往水槽里重重地一,溅起的水花儿落到文丽的盆里。文丽火了,抬起头瞪着庄嫂。庄嫂装看不见,扭头跟两个女人大声打招呼,说:我今天去房管科看文件了,文件上说严格规定按户口分房,技术人员和工人平等对待,我们家至少得分两间房!
文丽冷笑一声,端起锅就往外走。庄嫂站直腰,她身子宽,挡了一半路,文丽端着锅,也不看庄嫂,就那么呆着。两人僵了片刻,一个女人上前拽庄嫂,庄嫂让开一点。文丽走出去了。
庄嫂一肚子恶气,声音尖厉地说:神气什么呀!比别人多什么了!我可不怕,我又不欠她什么!
文丽气呼呼一脚踹开自家房门,说:我告诉你啊,房子钥匙到手,赶紧搬啊,一天也不能耽搁了。成天跟这些小市民搀和一起,连我闺女将来也都得变成大妈了。
佟志一听这话皱着眉头往外走。文丽说:一说你那庄家宝贝就不高兴……
上班了,大庄推开车间技术室的门进来。几名技术人员在忙碌。大庄问:佟子呢?
一人说:总工找他谈图纸去了。
大庄“哦”了一声往外走,一回身差点撞着一个人,大庄赶紧抬头,见是文丽,打招呼说:哟,文老师啊,找佟子吗?他不在,总工那儿谈图纸呢,知道啥叫谈图纸不?就是那个图纸啊!
文丽说:有什么不知道的,佟子在家天天看图纸,不就谈点儿意见吗,跟我们看作文一样。
大庄拍马屁说:文老师真有智慧,真有学问,真是老师,真……
文丽笑了,说:大庄,你怎么了?中午吃什么了?跟抹了蜜似的,这叫一个腻!
大庄嘿嘿笑着,说:这咋叫腻,我对你的敬意才表达了万分之一啊!
文丽说:你行了,再说下去,我都要被你说成老佛爷了。
大庄说:你在你们家可不就是老佛爷吗?
文丽愣了,盯住大庄问:佟子这么说的?我就知道这小子背后肯定不说我好话。
大庄吓得一个激灵,忙说:你这可冤枉人啊!佟子见我一句话得夸你三句半,啊,不对不对,十句话,三句话!你看你都把我吓糊涂了。这佟子对你那是二百二啊,还有什么不周到的,他对他妈都没对你亲。
文丽说:得了吧,他妈来那会儿,你也不是没看到。
大庄说:我可看得真真的,那要不是为了讨好你,能那么急着把老太太送走吗?
这句话文丽又不爱听了,转过脸瞪住大庄。大庄赶紧给自己一个耳光,说:你看我真是太尊重有文化有教养又漂亮气质又好的女同志了。我一见你咋就不会说人话了呢!算了,我这是言多必失,我啥话也不说了,反正佟志对你那是没说的。我老婆嫉妒死了。
文丽脸色放松一点,说:我就是来问他给奶奶回信没有,我们学校正好有同事去重庆出差,我想让他帮我捎点东西,佟志钱要没寄就一块儿捎过去。
大庄一个劲点头,说:是是是,邮费是钱,省点儿是点儿!
文丽说:那我走了,见到佟子跟他说一声。
大庄点头说:没问题,我现在就去找他。
文丽笑笑走了。大庄直抹汗。一旁青工看着笑,大庄给了他一巴掌。青工说:庄师傅,你见了文老师咋就跟见丈母娘一样,脑门子直冒冷汗,你怕她呀?
大庄踢一脚,说:去!胡说八道!
正说着,就见佟志捏着封信,垂头丧气走来。大庄不和青工闹了,看着佟志。佟志进来就坐下了,一脸郁闷。
大庄挥挥手,喊:工休时间,都出去运动。去去去。
那些人都出去了。大庄关上门,看着佟志。佟志把信放到桌上。大庄拿过信,瞧两眼放下,说:你老婆刚才来找你,说有同事去重庆,让你把钱捎过去。
佟志一脸苦状,说:哪儿来的钱?
大庄问:这才半个月啊,又没钱了?
佟志满脸愁容说:这生个孩子花销有多大啊,燕妮又大了,老嚷嚷要穿新衣服花裙子、红皮鞋。南方那边也要上幼儿园。这还有个多多!我这男人怎么当的呀!唉!
大庄说:知识分子就是意志薄弱,谁家容易啊?你们家就是不会过日子!瞧我们家那小子,不穿新衣照样精神。
佟志叫苦说:我们已经减了所有个人爱好了,成天坐家里数钱,怎么数也不够花的。
大庄看着佟志可怜,说:别这样啊,我一看你这样我饭都吃不下去。你真需要钱?
佟志说:废话!
大庄抬头往外看看,压低声音说:你可不能跟任何人——包括你老婆都不能说从我这儿拿钱啊。
佟志问:啊,你偷的!
大庄给了佟志一拳,说:说你是个雏还真是雏,你就没点儿压箱底的钱?
佟志问:什么压箱底的钱?
大庄说:就那女人说的私房钱,你老婆不知道的。
佟志说:我操,我工资袋上写得明明白白的,我一分钱怎么花的我老婆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上哪儿有私房钱啊!
大庄说:笨吧你就,那就没有别的情况?猪脑子!
佟志看着大庄说:你不说你是你们家太上皇吗?你们家的钱不就是你的钱吗,干吗弄什么私房钱?
大庄说:那能一样吗?我的傻兄弟怎么教也教不会啊。你说,我有时候啊,抽个烟,请个大姑娘跳舞喝茶逛个公园啥的。这钱我能跟老婆要吗?我要她也不给呀,我自己手里有钱,我他妈想干吗干吗,那多好!
佟志摇摇头说:你这思想成问题啊!这两口子过日子,就是一家人,你藏藏掖掖的,你这不是骗老婆吗?你老婆知道了不伤心啊?
大庄恨铁不成钢地骂:我操,什么叫私房啊,老弟,就是不能让她知道啊!
佟志说:我他妈还真想不通这理,我操!你这偷偷摸摸,是一家人吗?
大庄说:你还是嫩啊兄弟,有一天你就知道男人手里没个活钱,是啥滋味儿了。大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钱,塞到佟志手里,说:打死你也不能说从我这儿拿的啊!
佟志拿着钱还愣着。大庄给了佟志一拳,说:是真钱!
大庄和佟志一前一后从技术室出来,却见一个熟悉女人的身影晃过。大庄一愣说:我不是眼花吧,那是我老婆吗?我操,我老婆到这儿干吗?
佟志开玩笑:捉奸吧?
大庄说:去去,不会是发现我的小金库了吧,那可就麻烦大了。
佟志不解地问:我说你还真是要钱不要脸啊,你女人的事儿你不怕老婆逮着,这点钱倒怕成这样?
大庄说:唉!你懂啥,没钱还找啥女人啊。
大庄和佟志分开,进了车间四下转悠。一个青工问:庄师傅,这满地找啥呢?
大庄瞪着青工问:刚才看见那谁没?
青工问:看见谁呀?大庄不好意思说出口,就见青工朝大庄身后打招呼:嫂子!
大庄一回身愣住。庄嫂一脸平静地走过来。大庄一紧张,赶紧过去,直着身子挡住庄嫂去路,声音低低地喝道:你来这儿干吗?
庄嫂推开大庄,一脸淡然,说:你说干什么,公事呗,我们单位和你们厂联合买粮,你们厂出车出人。
大庄一点也不敢放松,又问:找车队你到车间来干什么?
庄嫂说:找人啊!她说着回身盯住大庄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怕我看见啊?
大庄一挺胸脯说:说什么屁话,我就是要提醒你,上班时间别婆婆妈妈的,我没工夫扯那些。大庄说着往外走。庄嫂盯着大庄的背不动。大庄走得甭提多别扭,走几步,又回过身,走到老婆身边问:你这么看我干啥呀?
庄嫂说:我看你了吗?我看门口那儿,我们单位车在那儿,我们头正等着我呢。说着抬腿往外走。大庄不知道老婆葫芦到底卖什么药,紧走几步跟上前,喊:唉唉!当两天买菜的还长行势了啊,敢对老子这态度!
庄嫂回身看着大庄说:我告诉你大庄,你老婆现在可是有工作拿工资的工人阶级,你要再随便骂人打人,我们单位可有工会组织,我正在申请入党呢。
大庄愣了。庄嫂狠狠瞪一眼大庄,转身往外走了。大庄想,这老娘儿们到底吃什么药了?刚才那个青工走过来,大庄一把拽过问:我老婆刚才看到我和佟子在一起吗?
青工摇摇头说:我怎么知道。青工说着赶紧逃走,走几步忽然回过头冲大庄喊:庄师傅,庄嫂刚才打听你和哪个女同志要好呢。大庄一瞪眼,青工又做一鬼脸说:我说了你和那职小体育老师好啊!
大庄听了,多少放下点儿心了……
文丽下班后正准备做饭,房门“砰”的被推开了。庄嫂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就那么堵着门,瞪着文丽。文丽吓一跳,手里正拿着鸡蛋就转过身来,见是庄嫂,立刻脖子硬了,眼睛也瞪大了,问:你干吗?
庄嫂声音又尖又厉,整个走廊全能听见:哟,做鸡蛋哪,挺会享受的嘛!
文丽说: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
庄嫂说:什么意思你不明白?你这儿着脸吃香的喝辣的,吃的都谁的呀,自己没本事就别老装阔太太呀!
文丽被骂愣了,问:你说什么?
庄嫂讥讽说:装什么装呀!你说你家困难借点钱啥的,这街里街坊的谁还能说个“不”字。可你别偷着摸着瞒着骗着拿我当冤大头啊,我家上有老下有小,我揭不开锅的时候谁管过我啊!
众人围过来。文丽气昏了头,说:谁借啊?大白天红口白牙你胡说八道。我告诉你,我就是饿死也不会找你借钱。你配吗?
庄嫂说:哟,你们大伙可全听见了啊,我配吗?你配吗?我告诉你,我本来看你可怜,就想算了。看你这态度,嘿,你赶紧还我们家钱啊,不然我坐你们家天天看你吃什么东西!
文丽也不说话,饭也不做了,“咣”地关门进了屋。
庄嫂在门外大喊:我凭什么借你钱啊!你吃肉喝奶、你穿布拉吉、你看芭蕾舞!我们家挨饿受穷还看你脸色。还钱!不然我砸你们家锅!
佟志和大庄回来。佟志手里还拎了点儿东西。大庄满脸紧张,佟志也跟着紧张。两人老远就听见动静,赶紧上楼,一上楼梯可都吓住了。大庄过去,一把住老婆就往家里塞。庄嫂一边被推着一边还嚷嚷:我告诉你,我借谁钱都行,就不能借她!她不高高在上看不起我们农村人吗?还好意思管我们借钱,丢人啊!
大庄一把将庄嫂掀进家里,一脚踹过去,喊:老娘儿们,一天不收拾失心疯了你!跟着就听见房间里庄嫂闷闷的一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