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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天与地是不讲仁爱的,它们将万物视如草芥——草扎的祭祀用的狗,任其生灭存毁。大人物——有道行的人也是不讲仁爱的,他们视老百姓如草芥——草扎的狗,任其生死存毁。
天地之间,不就像个橐龠(音驼月)——羊皮风箱袋吗?空无一物却不会穷竭,越是操作,它出来的风就越多。
话说多了反而容易理屈词穷,不如保守一点,保持一个恰当的度。
我不知道老子是怎么样写下第五章的开头两句话的。我每每读到这里,都受震动,心怦怦然。我感到的是何等的冷酷!天地不仁!圣人不仁!这更像是窦娥喊冤的戏词啊:
却为何天地清浊你不辨?
却为何人世黑白颠倒颠?
问苍天为什么纵恶欺善,
问大地为什么横遭奇冤,
地啊地,不分好歹你何为地!
天哪天,错勘愚贤你枉为天!
不仁是一个很重的贬词啊,不是吗?我们如果讲谁“为富不仁”,不是像在批斗恶霸地主黄世仁吗?
然而老子说的是一个真理,至少是一部分真理。天地不仁,这是对的,至少是有相当的真理性的。这是许多人许多年来不敢正视的事实。老子最明白,仁爱的另一面是厌弃、嫌恶,无仁爱也就无厌弃、无嫌恶、无偏向、无感情。对于天地,不要太自作多情了吧。如同王小波的名言,不要瞎浪漫了吧。天地生成了万物,培育了万物,造就了万物,愉悦着万物,振奋着万物,也毁灭着万物,试炼着万物,折磨着万物。天地为万物准备了盛宴也准备了毒酒,准备了庆典也准备了丧仪,准备了轰轰烈烈也准备了冷冷清清,准备了天公地道也准备了沉冤海底,准备了善良感动也准备了野蛮残忍。天地的多情其实是无情的表现,是可能多情也可能无情、可能亲爱也可能恶劣的表现。多情反被无情恼,不要再对着苍天阔地哭天抹泪、自作多情了吧。
其实类似的思考并非从老子始,《论语》里就讲了孔夫子的话:“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还有《诗经·大雅·文王》说:“上天之载,无声无臭。”《礼记·哀
公问》说:“无为而物成,是天道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说:“天不言,使人发其意;弗为,使人行其中。”所有这些话,意在说明天并非有意志有爱憎有目的地做什么或不做什么。
但是老子最彻底。他的一句天地不仁,给了你一个透心凉!于是,你看透了:天地压根儿不管你人间的爱心啊、人道啊、怜悯啊、苦难啊、救赎啊??这么多难分难解的事儿。
天地不仁,圣人不仁,这是两枚大杀伤力炸弹,多少中产、小资、白领、妙龄、诗意的玫瑰色软趴趴(读piā)一相情愿瞎浪漫的世界被它炸毁啦!
再说圣人不仁呢,就更复杂、更敏感了。
第一层意思,圣人是有道行的人,他掌握的遵循的是大道,是无为而治不言而教的道行。他不需要婆婆妈妈、妇人之仁,更不会在仁的名义下去干扰、去妨碍对于真理的认知,去干扰百姓的正常的自然而然的生活。圣人无为而无不为,不言而自教。他的不仁是最大的仁,无情是最大的情:有利于而不是有害于百姓的生活幸福自在。
第二层意思,孔夫子辛辛苦苦地讲仁,是不是讲出了一大堆矫揉造作、假仁假义、条条框框、竞相标榜、互相责备、劳民伤财、口焦舌燥呢?还不如少说假大空话,多让老百姓自自然然地过日子呢。
第三层意思,圣人是大人物,大人物做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事,而不是我爱你、我同情你、我心疼你、我是你亲兄弟姐妹等的感情用事。圣人办大事的过程中,不是不知道要付出代价,不是不知道要奋斗就有牺牲,死人的事情常常发生,但是如果因此就心慈手软、缠缠绵绵,该出手时不出手,还算什么圣人?只能算是废物。圣人的不仁,方是大仁:这就是不仁者大仁也的解释。
第四层意思,老百姓不能指望天地的怜悯、圣人的怜悯,不能嗷嗷待哺望穿双眼地指望得到仁爱得到赏赐得到温馨得到援手。老百姓要做好一切准备,艰难困苦,忍辱负重,好自为之,自己帮助自己、自己解放自己、自己发展自己。
不靠天地,不靠圣人,这就是解放自身的开始。
老子的许多言语是教人柔弱(至少是表面上)而不是教人刚强的。然而,经过天地与圣人两个“不仁”的杀戮与洗礼,你客观上会变得成熟些、坚强些。
认真读《老子》的人,虽然未必因了老子而坚强雄壮,却也不会因了老子而柔弱到哪里去。原因在此。
天地不仁与圣人不仁,这两句话是相当残酷的。然而通观老子,他并不凶恶,讲起战争兵法,他颇有仁义之心。那么对他的“残酷”,我称之为智慧的残酷。这与人性恶中的残酷不是一回事。
老子个人未曾做过什么残酷的事,但是他看穿了人性中的丑恶,看穿了仁义道德的无力,
看穿了多言只能数穷,不管你讲出多少花朵云霞。他还看出了百姓的没有力量,圣人的没有可能过于仁慈,天地的不闻不问,仁爱有些时候的无济于事。他看出了如黑格尔所说,你想进这间房子,结果只能是进那间不同的房子。他看出了许多美善的幻想都仅仅是一相情愿。他的智慧有可能冲击了善良,冲击了(对于天地与圣人的)信念,破坏了温馨浪漫。他看出了许多人对于美善的愿望,恰恰在推动着他们做一些缘木求鱼、南辕北辙、徒劳无功、适得其反的蠢事。他看出了多少人把蠢事当做大事、好事、聪明的事、非做不可的事,得意扬扬、热火朝天地做着。他明明知道自取灭亡的人常常自以为是背起了十字架;异想天开的人自以为是在扭转乾坤;好勇斗狠的人自以为是在垂范千古。想着一步登天的人只能是滚入泥沼,也就是如西洋哲学家所讲的:由于某种走入天堂的愿望,而把自己推进地狱。
智慧对于百姓,有时是残酷的。鲁迅的许多文字中表达过这种残酷感: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出自《野草·墓碣文》)
我们知道了一个说法,叫做智慧的痛苦,我们现在又体会到了智慧的严峻与残酷。
真理有时候是严峻和带几分冷酷的。我们可以再举一个更震动的例子:革命导师强调暴力革命的不可避免,这并不是因为导师本人的暴力倾向。导师本人并没有嗜暴施暴的记录,他只是把带有苦味儿的真理告诉人众。明明见到了不仁、见到了暴力、见到了愚蠢,是告诉人们这是不仁这是暴力这是愚蠢才算得上仁慈呢,还是隐瞒这一切,用美丽的童谣与儿歌的虚拟,代替对于世界的观察与思考才算仁慈呢?
仁与不仁,全在一心。
有时候貌似不仁实为大仁,但是也要警惕以此为理由而公然否定一切的仁爱、爱心。作为世界观,仁是不够用的。作为人际关系伦理关系例如中国人讲的五伦,当然没有爱心不成。
当然,老子的结论与鲁迅与革命导师根本不同,他的结论要消极得多,他的结论对于自强不息的积极有为的人生观价值观是一个补充;对于急性病、浮躁与唯意志论,对于假大空与夸夸其谈,则是一个必要的矫治;对于一个社会一个人的人生全部,却远不够用。
这样的假定根本不存在:我只读过《老子》一本书,只写过《关于老子的手下》这一本书。或者是读者只可能读这样一本书。所有关于只有一本书或只读这一本书的设想,从而引起的担忧、反感、辩驳的冲动,都是无的放矢。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值得讨论。此前,老子一直讲的是道,这一处讲到了天地,大道比天地抽象也笼统得多。天地,是道的硬件,我想是这样。天地是硬件,才要强调它的非意志非仁爱性,它的生活性,它的自然性。老子的道有两方面的含义,从硬件上说是自然,是天地,是惚恍与混沌;从软件上说是道理,是法则,是规律,是程序,是定义,是本质与概念之神、
概念之王。同时,二者都意味着无限大,都具有想象性、模糊性、似或性。
这里还有一个大问题,刍狗的含义重心何在?台湾友人、老子研究专家陈鼓应教授,将之解释为令万物自生自长。这太温柔了,这显然是陈老师的仁厚慈祥之心投射到了老子身上与书上。窃以为,刍狗的核心意义是它们的毁灭或被毁灭的结局。万物都存在着生、起、坏、灭,最后是灭。百姓的个体,最后也是死亡,是坏灭。中国少有哲学家如此郑重而又无情(即不仁)地讨论毁灭的问题。
然而,毁灭或坏灭,存在于时时刻刻,每分每秒。它与生成,与生命、生起,永远紧密相连。没有生命就不会有毁灭,反过来说,没有坏灭也就无所谓生命。如果你的存在只有永生、只有万寿无疆一种状态而没有死亡的结局,那么你的生又有什么比照、证明、彰显与意义呢?没有人死,哪儿来的人生?永生者,活了一万年和没有活过一天有什么区别?一岁与百万岁有什么区别?幸福与不幸又有什么区别?
我始终佩服印度教的教义:宇宙中有三位主神——梵天、毗湿奴和湿婆。梵天是创造万物的始祖,是创造之神;毗湿奴是宇宙的维持者,是保护之神,并能创造和降伏魔鬼;湿婆是毁灭之神,有说是第三位的主神,也有说祂(她)才是最大最重要的主神。祂是世界的破坏者,以男性生殖器为象征,变化莫测。这最后的描述颇有些幽默,却原来幽默也是通向真理的一个路径,哪怕是排在最后的一个小路曲径,所以说“曲径通幽”。幽,是幽深,是幽雅,是幽暗,是幽灵也是幽默。完全没有幽默感的人表现了自身的心智不全、人格不完全,当然不能很好地去接受真理、发现真理、解悟真理。
生成与毁灭,生起与坏灭,都是天地与圣人的应有之义,都是大道的体现。万物可以成为刍狗,人众(百姓中的一个个个体)可以成为刍狗,不必哭天抢地。而大道永存,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这使我们在被泼了一通冷水之后感到了安慰与澄明、从容与踏实。
把天地比喻成橐龠,别开生面。这是形象思维,也是生拉硬拽。老子惊异于风箱中嘛也没有,却鼓出了无尽的大风,使炉火熊熊,使温度升高,使烂铁成钢成器。他从中悟出了无的伟力。其实橐龠那里不是无,而是空气大大地有。老子那时候还没有对于空气的认知。
古人也有将天地作各式比喻的,多半是喻成房屋、帐篷。如苏轼的词:
醉醒醒醉,凭君会取这滋味,浓斟琥珀香浮蚁。一到愁肠,别有阳春意。须将幕席为天地,歌前起舞花前睡。从他落魄陶陶里。犹胜醒醒,惹得闲憔悴。
苏轼的天地里充满了春意酒意睡意才子意。他是无中自有千番愁千番醉。
而《敕勒歌》里则是这样唱的: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是讲无的背景下的有,由于无的背景,才有如许苍茫。
著名的张打油则吟咏大雪后的天地说:
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天地一笼统云云,倒有点不小心撞到老子身上的味道。笼统接近于混沌,接近于恍兮惚兮,接近于大道了。
至于把天地比作橐龠,只有老子一家。但三首诗(词)里,都有那种“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的味道。呜呼天地,多少人物在你这里生灭,多少故事在你这里始终,多少智慧在你这里光耀,多少歌哭在你这里感动!你当然不会屈、不会不出了,你如果屈了、不出了,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剩下?
认识真理,尤其是力图靠近终极的真理,仅仅靠逻辑推论,靠实验与演算,靠实证的综合是不够的,也要靠形象思维,靠灵感悟性,靠假想猜测,有时候也或有生拉硬扯。橐龠的比喻是有趣味也有内涵的。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无中生有(虽然空气是原有的,风动却是“愈出”出来的),不终不竭。老子喜欢观察这种相反相成的事例,喜欢琢磨黑中之白、无中之有、败中之胜、弱中之强。他喜欢从反面琢磨道与理。
还有一个细节:任继愈的《老子绎读》的有关注解中,提到据吴澄解,古代的橐龠是由皮口袋制成的。太棒了,因为至少在新疆,农村铁匠至今仍然用着羊皮口袋做的风箱,我亲眼见过多次。有关老子的知识里,不无生活细节,不无生活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