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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笑斋摆手说:
“老师别急,都不是外人!刚才我也不知道那二位原是老师的朋友,我在这里饮酒,他们也来此饮酒。因为掌 柜的罗老实跟我相好,所以招待我很是周到,把两人冷淡了一些,他们就发了脾气,把罗老实给打了。这时恰巧有我个约好的朋友来到,那位是府衙里的一位先生, 姓高,他看着两人打一个,他就不平,所以……”回头一看,高朗秋正立在楼梯的上口,他赶紧就给引见,说:
“这就是高先生。这位是我的老友,也是我的老师,河南省有名的镖头,汝州侠杨公.久。”当时高朗秋便向下一拱手。
杨公久也向上一拱手,他就回身把手中的钢刀交给了他身后跟来的人,并嘱咐他们不要上楼,他就说:
“既然都是一家人,那么,话就好说!”说着,他就咚咚地走上楼去。
杨笑斋这时也完全放心了,就向倩姑说:
“不要怕了!这位镖头与我是二十多年的好朋友。”于是,他又带着倩姑上了楼。
杨公久先看了看掌柜罗老实被打的那样子,又低头去看在楼板上横躺竖卧着的那两个镖头。这二人虽都身子不能转动,如同得了半身不遂似的,可是还不住泼口大骂,并向杨公久说:“掌柜的,你得替我们报仇,把那穿长袍的打死!”
杨公久却怒斥道:
“我替你们报什么仇?你们背着我来这里滋事,欺负人家做生意的人,也应当叫你们遇见这位老师傅,替我来管教管教你们!”遂转身又向高朗秋抱拳,说:
“失敬!失敬!想不到兄弟今天在此又遇到一位武当派的老行家。先生跟笑斋大爷是好友,我跟笑斋不但是本家,且是二十多年的交情。既是一家人,就请对我这两个伙计抬抬手,把他们的穴道弄开了,我好叫他们给你赔罪!”
高朗秋听了这话,他倒为了难,因为刚才是一时气愤,他就按照书上的办法去点二人,不料真给点倒了,可是要叫他把二人救过来,他可得先回去查书才行。他手中有书的话却又不能对人去说,就只好板着脸,拱拱手说:
“不要紧,我这也不过是跟他们两人开个玩笑,可是他们两人把罗老实也打得太重了!兄弟既然打这不平,就得叫他们先躺一会儿,我出去绕个弯儿,少时再来解开他们。”说着,高朗秋就转身下楼去了。
他 急忙忙地回到家中,到自己住的屋中,由床底下搬出他的一只木匣,开了锁,抽出那两卷哑侠的遗书来。翻阅了半天,才把解救点穴法的着数查出,于是他口里背诵 着,手中比着姿势,多时才将这段背熟。然后他将书照旧锁好,才急忙跑回罗家酒楼,只见那两个镖头还在楼板上躺卧着,杨公久却坐在杨笑斋的对面正在饮酒。
高朗秋从容不迫地施展刚背熟的那手段,将两个人解救好了,他又一个一个地扶起,笑着说:
“多有得罪!”此时杨公久面上现出怒色,向这两人一摆手,这两人又羞又气,就下楼去了。杨笑斋就拉高朗秋也人了座,并敬了一杯酒,笑着说:
“朗秋兄,你真是交友不诚,你瞒了我多日!直到今天,我才晓得你不但是一位名士,而且是一位侠客!”
高朗秋微笑着,杨公久却紧绷着一张紫红的脸,说:
“兄 弟的镖店是在信阳,不过由此经过。因为没人引见,也不知老兄是位武当派的老行家,所以欠拜访。今天,我手下的人在此打人,经你兄管束,我也没话说。可是刚 才我已向你兄恳求了,笑斋大爷又说出我是他的老朋友.无论如何,也应该讲些面子,可是你兄竟不顾交情,成心叫他们在此躺了半天。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兄弟失 礼,才为你兄所怪!”
高朗秋也脸红了,连忙摆手说:
“没有的话!”杨笑斋也摆着双手说:
“算了!算了!饮酒吧!”杨公久却摇头说:
“既不是怪兄弟失礼,那一定是觉着我名头不高,武艺太弱?好啦,我倒要领教领教,明天清早在南门外,我要请武当派的老行家指教指教我,再会!”说毕,拱手站起。杨笑斋赶紧追上去拉他,说:
“杨老师,你何必?”杨公久却抖手走去,迈着沉重的脚步下楼去了。
这里高朗秋的脸色苍白,呆呆地不说一句话,杨笑斋就摆手说:
“不 要紧,他约你明天清晨去比武,你到时不要去,我找他去,给你们说合说合就完了。十年之前他穷困潦倒,多亏我救济他。我请他到我家里护院,他在我家里病了一 年多,也是我派人服侍,延医诊治,才把他救了。后来他临走时,我还送了他三十两银子。有这些交情,我想他不会不给我留面子!”
高朗秋冷笑道:
“我怕他做甚?明天争较起来,还不知鹿死谁手!”杨笑斋摆着双手说:
“不 必,不必,咱们全是斯文,不可跟他们那些江湖人斗气。再说这杨公久武艺确实不弱,现在有名的侠客江南鹤、纪广杰,也都与他相识。”高朗秋听了这话,心中越 发畏惧。此时那罗老实又叫他的女儿倩姑来给二位老爷侍酒,倩姑又换了一身花衣裳。杨笑斋杯斟美酒,面对佳人,又不禁大发诗兴,拈须低吟。但高朗秋却心中乱 得很,他就先走了。
回到衙门,他在自己的屋中闷坐,心中非常地后悔。觉着今天不该轻露武艺,而且自己根本还没将那两卷书看完,明天如何敢去与一个江湖有名的镖头比武呢?即或明天有杨笑斋从中解劝,可以解约,但自己的点穴法是从此出名了,以后说不定江南鹤、纪广杰都要找我来较量,那可怎么好?
忧虑了半夜,他便决定离开此地。于是深夜作书两封,一封信是给杨公久,约他五年之后再为较量;一封是给杨笑斋,却是几句辞别的诗。除了将自己比作游侠,并说自己将往鲁东漫游,另外两首却是劝杨笑斋及早纳宠,并说:愿彼妹鬓边绒虎,早降兄家,以为宜男之兆也。
次日天色才明,他就将两封信交给衙中夫役,命送到杨老爷家里,他就束装走去。高朗秋一直到了金陵城中,下了寓所,便化名为“云雁山人”,从此以鬻书卖画糊口,暗中研究那两卷奇书。
不觉过了五载,高朗秋自信已将两卷书中的武艺全都学会了,他便重往汝南府。他先到府衙中去看望胞兄,原来这时的府台还是贺颂,他胞兄高茂春已升任同知。府衙中又新来了一位文案先生.不是外人。正是高朗秋在家乡时的好友费伯绅。
原 来碧眼狐狸因跟哑侠学会了几手武艺,就在金沙江一带横行,成了女盗。她因与费伯绅相识,便时叫费伯绅去找她。费伯绅怕惹下大祸,这才来投高茂春,做了府中 的文案。他为人惯会钻营,所以来到这里不到二年,便成了贺知府的心腹人了。如今他一见高朗秋来到,便把高朗秋拉到一个僻静之处,悄悄地说:
“你可要小心!碧眼狐狸现正找你。听她说,早先你由她的手中骗去了两卷书,是那哑巴留下的,近来她才知道,那两卷书很是值钱,她正要找你追索呢!”高朗秋听了,不由嘿嘿冷笑。
高 朗秋又去访问杨笑斋,原来杨笑斋早已纳了那酒家女倩姑为妾,并且倩姑已生了一子一女,儿子已经三岁,会走了,名叫杨豹;女儿才一岁,叫做丽英。杨笑斋一见 了久别的知交来到,便极为欢喜,呼爱妾与子女出来相见。高朗秋见倩姑风致犹昔,并且因为穿的衣裳很华丽,仿佛比当年之时,更为美丽了。他见杨豹长得虎头虎 脑的,忽然又想起了五年前的一段旧事。屈指算算,再有一月零三天,便又是五月端午了,趁着倩姑转身之际,高朗秋就悄声向杨笑斋笑着说:
“这令郎天资甚好,将来绝不像你这样文弱。可是,为什么叫他为‘豹’.怎么不以‘虎’为名呢?
‘虎’字不是更有来历吗?老兄可记得五年前端午节,倩嫂夫人鬓边的绒虎及兄弟临走之时的留笔?”
杨笑斋笑道:
“‘虎’字早已用过了。”遂也悄声地与高朗秋谈了一番话。
原来在高朗秋走的那一年,杨笑斋已然将倩姑做了他的外室,但因大妇嫉妒,未敢将倩姑接到家中。后来倩姑生了一个男孩,杨笑斋就以
“虎” 命名,叫他作杨小虎。罗老实虽是个卖酒的人家,但也在汝南城中住了多年,亲友很多,闺女尚未出阁就生了个男孩子,他的脸面也太难看,而且杨笑斋也不敢承认 这个私生子,便把小虎寄养在倩姑的一个族嫂之处,杨笑斋在暗中帮助她抚养的费用。今年那孩子已然五岁了,但是他叫罗小虎,却不叫杨小虎。那年过年时,杨笑 斋就把倩姑接到了家中。是年又生一子,其实已是第二个男孩子了,按照虎字往下排行命名,所以才叫做杨豹。
杨笑斋把这件秘密事告诉了高朗秋,并说:
“将来我若死了,求兄叫他们兄弟相认,他们实在是亲生的。”
高朗秋点头,并为杨笑斋贺喜,又说:
“我这次来,不为别的,就是为见见令当家杨公久镖头,以践五年前之约!”
杨笑斋却摆手说:
“杨公久已不能再跟你比武了!三年前他在江湖上与人争斗,负了重伤,一条左腿竟成了残废。去年他又在本地殴伤人,押在衙中,亏我托了贺府台,才把他释放出狱。”说着,便命仆役摆酒,依然命他的爱妾倩姑侍酒。
正在饮酒畅谈之间,忽然又来了个不速之客,原来正是费伯绅。因为费伯绅也是能诗善饮,一年多来他早与杨笑斋成了莫逆之交,穿房入室,妻妾不避。当下杨笑斋见他来到,就说:
“好极了!伯绅来得正好,你与朗秋又是故人。”
费伯绅却张着嘴笑着,先向倩姑说:
“今儿早晨我叫人送来的点心,您尝过了吗?那可不是外头买的,是贺府台大人亲手做的!”杨笑斋笑道:
“府台大人公余还会做点心,可谓风流太守矣!而且是别具风流,旷古绝今,哈哈哈!”高朗秋看了费伯绅一眼,他也淡笑了笑,没说什么。
欢宴已毕,高朗秋与杨笑斋同回府衙,宿在一处。一夜之内,二人闲谈,高朗秋就晓得了现在的贺知府与杨笑斋交情日深,杨笑斋时常携带爱妾进府衙来,内眷过往也颇勤。又知杨家的大妇嫉妒,倩姑与儿女时受虐待,杨笑斋也无法护庇。高朗秋便悄悄嘱咐说:
“杨兄!你我肝胆相照,我希望你采纳我几句话,第一,不可常与府衙来往;第二,不可叫倩嫂见人;第三,千万不可与费伯绅接近!”
杨笑斋点头说:
“好!好!我跟他们也不过随便应酬,你倩嫂已有了几个孩子,谁还能想占夺她吗?”高朗秋摆手说:
“不然!人心难测!”杨笑斋点头说:
“好,好!我听你的,我一定听你的话!”
不 久,高朗秋便离去。他辗转江湖,游遍南北,到处以“云雁山人”之名作书绘画,换钱生活,有时也找座古庙为僧人抄经,寄食些日,暇时便研究那两卷书中的奥 秘。他也曾稍试身手,制服了江湖一些豪强,扶助了许多孤弱,可是真正有名的奇侠,如江南鹤、纪广杰、李凤杰,及武当山上的众道士,就是与他走到了对面,他 还是不敢公然去与人家较量。
因为他闲时想起好友杨笑斋来,便十分地不放心,所以三年之后.他又回到了汝南府。来到此地一看,便觉得人事皆非。府衙中的人事虽无大变动,可是杨笑斋的大门已然冷落不堪,门上还存着雨淋日晒、已经焦黄了的丧纸。高朗秋大惊,就去向他的胞兄询问,他的胞兄就秘密地对他说:
“你不知道,这几年来人事大变,杨笑斋和他的爱妾倩姑全都死了,一子二女也都失踪,没有了下落!”
高朗秋更是大惊,又听他胞兄说:
“人 心可怕!美色招灾!七年之前,杨笑斋恋上了酒家罗姓之女倩姑。那时本府知府大人贺颂,也早就在轿子里见过那倩姑,惊为绝色,早就想图谋到手。可是因为他是 一位知府,不能公然纳民女为妾,又因没有得力的心腹人给他办事,所以那倩姑就为杨笑斋所得了。但贺知府仍未忘情,害了许多日的相思病。后来费伯绅来了,他 就买做心腹,叫费伯绅替他将那倩姑图谋到手。
“那倩姑虽在杨家生了三个孩子,但丰韵依然,虽是小家女子出身。可是眭颇刚烈, 费伯绅用尽了千方百计,先是利诱,后是威吓,终不成功。后来杨笑斋也察觉出来了,他就与贺颂、费伯绅二人绝交了。二人衔恨在心,便于去年藉着一件侵占地亩 的事情,将杨笑斋下狱。到底因杨笑斋是一位名士,在省里抚台大人之处且有朋友,所以只押了一个多月,便释放了。杨笑斋回到家里,便气愤成病,费伯绅还厚着 脸皮前去探慰,他这一去不要紧,杨笑斋不知怎么就错服了药,一病不起!”
高朗秋听到这里,就把脚狠狠地一顿。他胞兄又说:
“杨 笑斋死的那夜,他的爱妾倩姑也仰药而死,据说是殉夫,抛下一子名叫杨豹.二女一名丽英、一名丽芳,丽芳生下才不过八个月,这几个孩子备受杨笑斋原配夫人的 虐待。但在去年冬令,杨家忽然发生了盗案,跳墙进去了五六名强盗,抢去了金银不说,最奇怪的就是把三个孩子全抢走了。紧跟着,府衙中也连夜闹贼,幸亏防守 得严紧,才没出什么大事情。”
高朗秋明白这一定是那汝南侠杨公久所为,心中不胜钦佩,又听他胞兄说:
“可是从此贼人也没再来,那三个孩子至今也没有下落了!”
他胞兄说完,就嘱咐高朗秋不要向外人去说,并说:
“你最好还是快点儿离开此地,因为费伯绅现在衙中独当大权,他虽不过是个文案先生,但他比我这府丞的权势还大!”
高朗秋却微笑说:
“不要紧,我们二人是同窗好友,他虽知我与杨笑斋生前交情深厚,但他绝不能将我怎样吧!”遂就又说:
“我出去访一两个熟人,明天我就走了!”
他 走出府衙,却不由得落泪。找到那罗家酒铺,一看,罗老实和他的婆子还在这里卖酒,高朗秋便悄声问到杨笑斋夫妇惨死之事。这罗老实夫妇只是流泪,相信他女婿 死因不明,他女儿大概也是被人逼死的。问到那三个孩子的下落,他们夫妇只知是被强盗抢走了,却不知强盗的姓名和孩子们的下落。又说:
“在我们倩姑没嫁杨老爷的时候,府台确实派人来说过好几次,要买我们倩姑到府台宅里去做丫鬟,并说将来能做姨太太。倩姑自己不愿意,我们也想,嫁杨老爷比卖给府台好得多,这才……”说话时,这老夫妇已泣不成声。
高朗秋又问:
“那个小虎呢?”
罗老实说:
“小虎在街上杠房门前玩耍呢!”
高朗秋赶紧下楼,顺大街往南走了几步,就见有一家杠房,门前有一群孩子在玩。这铺子代售棺材,遇见人家出了丧事,杠房里有了买卖时,这群孩子就去打仪仗,没事之时也聚集在这里,除了赌钱,就是打架,个个浑身泥污,衣裳破烂,如同一群小饿鬼一般。高朗秋就站在那里叫道:
“哪个是罗家的小虎?”
有个正在开宝的七八岁的小孩子抬起头来,说:
“是我!你找我有什么事?”高朗秋一看这孩子长得很像杨笑斋,和他那胞弟杨豹也很像,就说:“你来!我跟你说几句话!”罗小虎却摇头说:“不去!我还开宝哩!”高朗秋就从身边摸出一块银子,说:
“你要来,我就把这银子给你!”那罗小虎看见银子,立时把宝盒交给别人,他就跑了过来。旁边的孩子也都过来,把高朗秋围住,高朗秋却说:
“你们都躲开,我只找的是他!”
当下他带着罗小虎回到酒楼上,他就问说:
“你认得杨笑斋杨大爷吗?”
小虎说:
“我认得!杨大爷跟他媳妇死的时候,是两口棺材一块儿抬出来的,我们是亲戚,他媳妇是我姑姑。”高朗秋心中十分难受,旁边罗老实夫妇也都掩面哭泣,可是看他们那样子似乎现在还不肯承认罗小虎是他们女儿和杨笑斋的私生子。高朗秋感慨了一阵,便要了纸笔,立时作了一首诗,是:
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
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
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
我名曰虎弟日豹,尚有英芳是女儿。
一家零散何由识,惟有长歌抒愤悲,
廿年之后若相见,切报恩仇莫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