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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点儿也无顾忌。午间在中途打尖用饭,在荒村小镇上,她就露出来整封的白银。晚间,无论住多么脏多么狭窄的店,她也要把个小土屋弄成她的闺房似 的。食用上一点儿也不因陋就简,还是除了鸡鸭.就是鱼肉,她不怕多花钱。当着人时,绣香叫她“大爷”,她对待绣香,有时是绷着脸儿,正正经经的,有时又故 示恩爱,与绣香耳鬓厮磨,真如才结婚不久的小夫妇。绣香也自然而然地就常脸红.并会向她嫣然地笑。那只“雪虎”,更如同是玉娇龙的命,有时走在平路上,她 还叫绣香由车上把猫抱出来,她在马上抱着亲着,亲热地叫着“雪虎”,但亲热之后,她又时常脸上现出一阵悲伤。这位“大爷”阔得叫那赶车的人既吃惊又害怕, 怪得又叫那赶车的人生疑。
走了两天,眼前就是保定府,身后却有几个骑马的大汉追下她们来了。玉娇龙听见身后有马蹄之声,赶紧回头一看,见后面一共来了七匹马,各种的颜色,都 很矫健。马上的人一个个都是彪躯大汉,穿着青色绸衣,有的把辫子绕在头上,有的戴着草帽,没有一个年过四十的,他们好像都是兄弟。玉娇龙又注意地看了看他 们的马,见上面带着的行李卷儿都很轻,可是每个行李卷里都露出来刀柄,有的还飘着红绸子.有一个人的腰间还挂着链子锤,她心里就明白了,知道这七个人不是 镖头,就是江湖强盗。
玉娇龙用手摸了摸鞍旁的宝剑,毫不介意,照旧地摇着鞭子,策马随车去走。她又把头伸向车里,见绣香浓妆艳抹地盘膝坐在车里,抱着猫微微地向她倩笑,她就笑着说:
“咱们到了保定,在城里逛一天好吗?”绣香笑着说:
“怎么都成,随大爷!我连咱们现在往哪边走了都不知道!”玉娇龙用鞭子直指着说:
“这就是正南,咱们此时是往南边走了!”
她得意地摇着鞭子,赶车的獐头鼠目地不住回头,显得有点儿毛咕,后面的七匹马便呼啦一声如狂涛似地来到。立时,尘土飞扬,车中的绣香赶紧用绢帕掩 面。玉娇龙呸的啐了几口,觉得眼前如起了雾,并且骚臭难闻。抢到了玉娇龙的车马前边,七匹马又全都收住了缰,那七个人同时回头盯了盯车里的绣香,随后,就 有个黑脸膛的汉子向玉娇龙一拱手,问说:
“朋友!你是从哪儿来的?”
玉娇龙瞪大了眼睛,带着点儿气说:
“我们是从京里来的,你问这干吗?”黑脸汉子笑着说:
“随便问问,对不起!”又拱了拱手。玉娇龙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七个人就齐都哈哈大笑,有的说:
“是个雏儿!”有的说:“怎么是妞儿的脾气呀!”有人就说:
“走吧!”于是七匹马又荡起来漫天的烟尘,哗啦啦蹄声乱响,一齐向南跑去。
忽然有两个人翻身滚落下马,马就跟着前面的马跑去了。另两个人便将坐骑勒住,回头说:“老三,老九,你们都怎么啦?迷啦?”
这老三跟老九趴在泥土里,全都成了土猴儿了,哎哟哎哟地叫着说:“不好!我们中了暗器!”
马上的两人立时神色惊变.一人便向前大声喊叫:
“回来吧!这儿出了麻烦啦!”另一人就跳下马来救他的两个同伴。只见老三背后插着一支不到三寸长的小箭,箭虽不长,可是插进肉里很深,一拔出来,老三就哎哟哎哟地叫,并且流出一片鲜血,老九是被箭射着了脖子。前面的三匹马已折了回来,马上的人全都惊讶地问道:
“是怎么回事?”
玉娇龙的车马仍慢慢地向前去走,赶车的发着怔,直眉瞪眼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绣香却放下了车帘,拿绢帕掩着嘴笑。玉娇龙像个没事儿人似的,摇着鞭,走过那个躺着的人旁边时,她连低头看也不看。
但是车马才走过去,那黑脸汉子已催马追来,厉声叫道:
“朋友!站住吧,还装孙子吗?”
玉娇龙蓦然回身一抡鞭,吧的一声脆响,正打在那汉子的黑脸上,她怒声说:“你敢骂人?”
黑脸汉子大怒,锵的一声将钢刀由行李卷内抽出,后边的四条大汉也一齐抡刀扑奔过来,赶车的惊呼道:“老爷哟!”便滚到了车底下。玉娇龙便亮出了青冥 剑,寒光闪烁,挥动似飞,只听锵锵一阵乱响,五个汉子手中的钢刀纷纷俱折。她又扳动了袖中的弓弩,嗖嗖嗖珍珠箭射出,五个大汉子中有哎哟一声滚倒的,有撒 腿跑了的,烟尘之中狐兔纷逃。玉娇龙却一缩脖子“噗嗤”一笑,轻轻地收藏起了宝剑。
这时那赶车的才由车底下爬出来,一鼻子一嘴的土,哭似地说了声“爷爷”。玉娇龙就绷着脸儿拿鞭子抽车辕,喝道:
“快上车!快赶着走!”赶车的不敢怠慢,上了车,用力连连甩鞭,骡子就拉着车咕碌咕碌地飞跑。玉娇龙的马也紧紧随着车去走,她此时十分得意,在马上一颠一颠地,口中不禁唱出:
“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忽然她又自己止住,心中袭上一阵悲痛。她咬咬牙,拿出手帕来擦了擦眼睛,回头再看,见远远之处那七个人聚集在一起,正目送着她这边的车尘马影,他们倒是都站着,好像受的伤不太重。
少时,就到了保定府的北关,天色尚早,玉娇龙就找了一家很宽敞的店房,命车辆先赶了进去。她策马随之进内,下马问店家说:
“有宽敞的房子没有?”伙计回答说:
“有。”遂就给她找了个宽敞的房子。
房子分里外间,屋中陈设还算讲究,这是为过往官宦居住的。玉娇龙吩咐店伙去搬行李,绣香也随着进来,又在里间的床上铺上了她们的闪缎被褥。猫儿雪虎蹲在床上咪咪地直叫,玉娇龙就说:
“你饿啦?等一等,这就给你拿吃的来了!”转首叫店伙去泡茶,并说:
“现在我们的人倒是不饿,你快些拿点儿肝拌饭来吧!”店伙见这位阔客人还带着一只猫,觉着很奇怪,斜眼看了一下,就出屋去了。
玉娇龙躺在床上,吻着猫,又笑着向绣香说:
“刚才的事儿,你看好玩不好玩?”
绣香的脸上仍有些惊慌之色,说:
“我挺害怕的,他们没有死人吗?”
玉娇龙摇头说:
“没死人,我并没有使用毒辣的手段,只是稍稍显显咱们的本领,别叫他们觉着咱们是好欺负!因为他们江湖人彼此全通着气儿,咱们这回若是甘受了欺负,以后还不知要受多少欺负呢!”
绣香又有些忧虑地说:
“现在北京城里也不知怎么样了?鲁宅丢失了您,他们能就把事情压下去不声张吗?咱们宅里的大人、太太,不定急得怎么样了!”
玉娇龙却申斥说:
“也别提这些事了,爱怎样就怎样!非是我不孝,是事情逼得我实在无法!”她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手抚着猫儿发了半天的怔。
这时,忽听外面有人叫道:
“大爷在屋里吗?”玉娇龙就坐了起来,带着气问了声:
“什么事?”外面的人掀起软帘便要进屋来,玉娇龙却站起身来用手驱逐着说:
“出去!出去!哪有撞进屋来的?太没有规矩!出去!”外面来的原来是那个赶车的,他被赶到了外屋,就鼓着嘴站在那里。玉娇龙走出来,带怒问道:
“什么事儿?你快说!”
赶车的一副很烦恼的样子,说:
“您把车钱给我开清了吧!我只能把您送到这儿,不能再往别处去了,您另找车吧!保定府也有的是车,反正我是不管啦!”
玉娇龙瞪着眼说:
“什么话?在卢沟桥不是讲得明白,送我们到石家庄,现在才到了这儿,你就不管送了,叫我们换车,这说得过去吗?不行!”
她转身就要进屋.赶车的却说:
“大爷!大爷!我可跟您说明白了,无论您给多少钱,我可也不管往下送了。今儿路上的这场事,吓得我至少得少活十年,我赶了十几年的车,也没遇见过您 这样的客人,一瞪眼就拿袖箭克人,射伤了六七个!好,您要这么走路还行?我要是再往下去送您,别说是到石家庄,离开这保定府往南十里之内若不出事儿,我能 输脑袋!”
玉娇龙就冷笑着说:
“出了事儿跟你不相干!”
赶车的急得顿脚说:
“怎会跟我不相干呢?您雇的是我的车嘛!您会射箭,人家就许会打镖,到时候,刀枪无眼,我的命跟骡子的命都许赔上,我们做的是买卖,能跟您赔命?”
玉娇龙抖手就打了他一个嘴巴,赶车的就捧着脸直嚷嚷,说:
“别讲打!打死我也不管拉!我们做的是买卖,你别仗势欺人!”玉娇龙忿怒着,由桌上抄起皮鞭向赶车的又打,绣香便揭帘跑了出来,急劝着说:“小……大爷!您何必跟他生气呢?”
玉娇龙还要挥鞭,那赶车的就一边往外跑,一边扯开了嗓子嚷着说:
“强盗!在路上您伤了六七个,一说话还就讲打人!保定可不同别的地方,这儿有衙门,有黑虎陶大爷,有双鞭灵官米三爷,就是在什么地方也都得讲理!”玉娇龙追出屋去,追着这赶车的又抽打,店伙也过来劝,但哪里劝得住玉娇龙。各屋中的客人也都跑了出来,有的就说:
“这年轻人可真凶!”还有的很生气,要打不平。
赶车的在院中绕着跑,并喊着说:
“打官司去吧!反正我不管拉!我不拉强盗!哎哟,你打死我吧!”他又要往门外去撞。
玉娇龙赶了过去,一脚就将赶车的踢倒,同时鞭子嗖的一声又抽了下去,她厉声问说:“你管送不管送?”那赶车的躺在地下,哭着说:
“哎哟!哎哟!我不管送,你打死我也不管送!”
玉娇龙抡起鞭子又要抽第二下,不料身后就有人一手将她的胳膊拉住,说:
“朋友。你打几下就得了,还非得把他打死吗?睁开眼睛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玉娇龙回头一看,见是个中年客人,身材雄壮,穿着蓝绸子肥裤褂,两眼瞪得很大,满脸怒气。玉娇龙猛力夺过来胳膊,问说:
“你是干什么的?你管得着吗?”这人却冷冷地说:
“天下人管天下事!我叫鲁伯雄。”玉娇龙一听这人姓鲁,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鲁伯雄又说:
“朋友!我看你虽年轻,可也一定是常走江湖的,一定明白江湖上的规矩。不能够这样任性,一言不合就打人,那可保不住你要吃亏!”
玉娇龙啐了一口,说:“你管不着!”
鲁伯雄就拍着胸脯说:
“我要管,只要你再敢用鞭子打他一下,我就当时给你一拳!”说着挽着袖子,露出铁棒似的胳膊,握着比玉娇龙大一倍的拳头。旁边就有客人称心地说:
“对!得管教管教这小子,把这小子的嫩脸儿打肿了才算痛快!”又有人说:
“这是太原府的大镖头鲁大爷!”
鲁伯雄专看玉娇龙肯不肯服软,店伙就过来劝说:
“算了,算了!两位老爷都不必生气,有话慢慢地商量。”
却不料玉娇龙用手将店伙一推,一个跃步过来,抡拳向鲁伯雄就打,拳似流星身似电。鲁伯雄紧忙闪躲,反手相迎,玉娇龙便顺着他的拳势反手一牵。鲁伯雄 的身子只往前一倾,并未栽倒,他一翻身,足踢手打,势极凶猛,逼得玉娇龙直往后退。但是玉娇龙以两手护身,也不容鲁伯雄的拳脚触到她的身上。鲁伯雄一拳紧 一拳,一脚紧一脚,两只拳头就像两个铁锤,耍得极熟,玉娇龙已被逼得将近了她那房子的门口。绣香就在屋中惊叫着,旁边的人也都紧张地直着眼看,因为眼看着 玉娇龙就要被打了。但不料玉娇龙忽然纤躯一转,右手撒开,左手出拳击去,隐紧擦掇,其势极快。鲁伯雄正用“黄鹰抓肚势”想一把将玉娇龙抓住,却不想已然来 不及,胸头便挨了一拳。他赶紧双手去推,只觉玉娇龙又一拳擂在了他的左肩上,同时左胯又被踢了一脚。他就咕咚一声摔在了地下。
旁边的人都大惊,玉娇龙却鹤鹭似地翩身闪在一边。鲁伯雄爬起,满脸紫涨,抡着双拳又如猛虎一般地扑来。玉娇龙眼神极快,手脚翻腾,横劈斜砍,不到四 五下,就又将鲁伯雄打得躺在了地上。鲁伯雄又爬起来,跑进屋中就取出来一杆长枪,玉娇龙也要进屋取剑,鲁伯雄却已抖枪向她的后心刺来。玉娇龙翻身闪开,鲁 伯雄又抖枪刺她的咽喉,她便疾忙闪躲。鲁伯雄又抖枪刺她的腹部,她却一闪身,抡臂已满开,突然把枪尖夺住。鲁伯雄双手握枪,按、摇、拽、夺,玉娇龙却趁势 向前,又往鲁伯雄的左胁擂了一拳,鲁伯雄痛得就松了一只手。玉娇龙把枪夺到手,便往远处一甩,又电光似地手脚疾进,鲁伯雄就又咕咚一声摔躺在地上。
旁边看着的人都变了色,有的就惊叫着,玉娇龙却抿嘴一笑,转身进到屋里。这时,院中的人连谈话都不敢高声了。因为鲁伯雄是山西有名的镖头,外号人称 金枪先锋、神拳太保,这次是他应黑虎陶宏、金刀冯茂、双鞭灵官米大彪、三只镖常文永之邀。才来到保定府。他昨天才到,两三日内还要往北京去会朋友,不料今 天就被个细腰儿的漂亮小伙打了个落花流水。当下他爬起身来,连枪也不捡起,身上的土也不抖,就满面紫红地出店门去了。旁边的人都咋舌说:
“不好!这回头黑虎陶大爷一来,那还不得闹翻了店?那小伙子还禁得住吗?”起事的那个赶车的人此时也早跑出去藏起来了。
本店掌柜的姓汪,是个上年纪的人,赶紧来到玉娇龙的房里,先站在外屋。隔着门帘向里间和和气气地说:
“大爷在屋里吗?我是这店里柜上的,请您说两句话!”门帘一启,露出那身穿蓝缎袄、红缎裤子的小媳妇的半身,同时看见刚才打人的那个大爷正坐在床沿上,拿小镜子照着脸,像个娘们似地在梳妆,猫就蹲在身旁,这掌柜的就恭谨地等着。玉娇龙放下小镜走出,沉着俊脸问说:
“什么事儿?”
掌柜的一弯身,笑说:
“没有什么事儿,是……刚才您打的那个人,他勾兵去了!”他的声音极小,且带着些害怕的样子,又说:
“刚才您打的那个,那是山西新来的镖头,是这里黑虎陶宏给请来的。黑虎陶宏的名字您大概也知道,那是本地的恶霸,他开着镖店,手下有二三百人,金刀 冯茂是他家的师傅。前年在城里修了一座庙,请来了江南静玄禅师的徒弟法广主持,去年又有大财主双鞭灵官米大彪在这里安了一份家,他们……都不讲理,都不 好!我劝您,还是别惹他们,待会儿他们一来,无论他们说什么话,您千万别动气!”玉娇龙只冷笑着。掌柜的又说:
“我给您在中间说合说合,明天,我们再给您雇一辆车。我看您一定是位做官的,自己的身份要紧,不必跟他们那些江湖人斗气!”
玉娇龙微微笑了笑,说:
“你放心,我绝不能给你们这店里闹出人命来,可是无论他们是谁来,我都不怕!你别在我这里多说废话,出去,叫店伙快给我的猫拌饭!”
店掌柜飘洒着花白胡子,深深作揖,又恳求说:
“求大爷维持我们,大爷是过往的贵人,我们却是……全家在这里,指着这个买卖,向来不敢得罪人!”玉娇龙点点头说:
“好!他们再来,我出去跟他们理论,不能在你们这儿打,你放心吧!”掌柜的又深深作揖。玉娇龙又嘱咐说:
“快叫伙计给猫拌饭!”掌柜的连声答应,玉娇龙就转身进里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