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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才懒懒地站起身来,德大奶奶就过来拉着她的手说:
“你就少烦恼吧!老太太的年岁也到啦,儿女孙男都已成行,身后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就往开了想吧!你的身体更要紧!”玉娇龙更是汪然流泪,情致颓废,连话都懒得说,别人劝她什么话,她只是点头。
玉 娇龙的身旁常有绣香伴着,她的嫂嫂们又都在眼前,又不断地有亲友中的女眷们纷纷地出入。杨丽芳在这里是个小辈数,所以她的心里虽然存着话,而且还许是玉娇 龙所急于愿听的话,但她绝没有机会说出.心里头就觉得慌急万分。少时,她们就被仆妇请到了女客休息的屋内。这里有许多亲友在喝茶抽烟,多半都是梳着素头, 穿着孝衣,亲家鲁太太可是没有来。德大奶奶跟人叙着寒暄的话,杨丽芳就跟着几个同一辈数的女客们到另一间屋里闲谈去了。
这时屋外是男女客纷纷前来吊祭,临时支搭的经台上也开始诵经了。院中便响起一阵阵叮当叮当的钟鼓声,并伴着平缓的没有什么抑扬顿挫的读经声。和尚念过一遍经后,又是清细声音的女尼诵经,然后,又换了一番高昂激楚的道士诵经之声。
杨 丽芳跟几位年轻的奶奶都扒着玻璃往外偷看。见有九名道士,个个身披锦绣的水田衣,有的手捧宝剑,有的手托如意,钟磬齐鸣,经声齐唱,在灵前转了一周,然后 就又回到那个搭得很高的飘着素彩绸的经台上去了。接着又是番僧喇嘛,一个个戴着黄缎的冠,吹着一种一丈多长,声音如牛吼一般的大喇叭,敲着有圆桌面大小的 皮鼓,吹着呜呜的海螺,念着像潮风鸣起一般的经咒。
院中男客纷纷往来,穿孝的少,穿官服戴红顶花翎纬帽的人多,可是没有看见玉大人。只见鲁君佩穿着一身肥大的粗布孝衣,被两个男仆搀着,他的口眼都有些歪斜,行动更是艰难,若没人搀着他,简直就走不动了。因此许多人都在旁哨悄地谈论。
原来玉、鲁两家前些日所闹的事情,几乎无人不晓,许多人都在背地里抱怨玉娇龙.说:
“要不是她,两家也不至于成了这个样子,鲁姑爷也不至于弄成个半身不遂,蕙子也不至于叫强盗杀伤。玉大人不是为女儿的事,哪能丢官?哪能现在病得不能见客?连玉太太的死,还不是因为女儿的事太教她伤心所致吗?”
这时,邱少奶奶也来到了,她在灵前行过了礼,便去见了玉娇龙。来到女客的屋里后.她先同许多女客谈了一阵,然后就来找杨丽芳,她急慌慌地把杨丽芳拉到了一旁,悄声问说:
“你是几时回来的?事情都办完了吗?”
杨丽芳倒吓了一跳,她脸一红,就点点头说:“事情办完了!”又用极小的声音说:“我是昨天才回来的。”
邱少奶奶又问:“俞秀莲也回来了吗?”
杨丽芳说:“没有!俞姑娘是在正定府我姐姐家里跟我分的手,她自己回巨鹿县去了。”
邱少奶奶点点头,转身要走,杨丽芳却叫了声:“邱婶母!”邱少奶奶一回身.杨丽芳就赶紧上前去,向窗外指了指,惊疑地悄声问说:
“绣香她怎么又来到这儿啦?不是听说她跟着她们小姐出外了,没有下落了吗?”
邱少奶奶就低声告诉丽芳说:
“原 来她们走出了很远,到了柳河村,住在一个姓祝的乡下人家里。那姓祝的家里的老太太,原来就是我们家里早先用过的那个祝妈,这个人你不知道,你婆婆见过她。 玉娇龙把绣香安置在那儿,她就又出去胡闯去了。绣香在祝家等了她多日,也不见回来,她也不能往别处去。不知怎么着,最近李慕白忽然到祝家去了.就把她的小 姐在鲁家又做了少***事情告诉了她。前天,绣香就求那祝妈的儿子把她送回了北京,先到了我家里,我这才知道了她们在外边的一切事。现在那祝妈的儿子祝老 头儿,还在我们家里住着没走呢!
“绣香那丫头倒很有良心,她听说她们太太病故了,所以她又赶紧回宅来吊祭、帮忙。她昨天在我 们家里歇息了一日,我派人跟这儿的大奶奶说好了,玉大奶奶允许她回来,她是今天一早才到的。办完了事之后,我想她们宅里的人对她一定有一番审问,可就不知 道她肯不肯实说了!反正,玉娇龙会飞檐走壁,有一身江湖的本事,已是瞒不住人了,她跟罗小虎的事情也是尽人都晓得了。
“听说 玉太太的死,自然是因为病,可也是为那口气,她没想到她的女儿,一位千金小姐,会爱上一个大盗。现在罗小虎还是千万别在京里露面,许多大官都要派人拿他, 要给玉、鲁两家出气。还有,那陪房过去的丫头吟絮,现在病也好了,也能说话了,现在里院服侍蕙小姐的伤病,她可还是不敢见玉娇龙,那天在洞房里玉娇龙是怎 么用点穴把她点倒的,玉娇龙是怎么走的,她也一句不肯说。
“你没看吗?今天来的这些女客,谁又敢跟玉娇龙接近?大家一半是怕 她.一半是不满意她、瞧不起她,将来她那两个哥哥一丁忧,她爸爸再一死,我看就没有人再跟她家来往了。婆家虽然没休了她,她可也没脸再去住了,我倒看着她 怪可怜的!早先她才到北京的时候,那时多风光呀!多少人羡慕她、妒忌她呀!现在别人可都称了心啦!”正说着,有别的女客走过来,邱少奶奶就立时止住了话 头,杨丽芳便又过去伺候她婆母。
男客女宾,老老少少来得更多,经声乐器一阵比一阵嘈杂,亲眷们的哭声愈惨。晚间“送圣”,又 到外面去焚烧了大批的纸扎楼库。有人见玉娇龙始终是在那儿坐着,整整的一天,她对任何人,连半句话都没有说。天黑了,除了至亲,其余宾客都已散去,各自回 宅。二更以后,家属辞灵,哭声齐起。姑奶奶玉娇龙跪在灵前,哭得连断了两次气,都是被人点着了草纸熏救,才活过来,但是,她仍然是半句话也不出口。
夜深.玉娇龙便回到了她早先的闺阁之内寝居。看着这屋子的后窗户,和那早先曾藏过宝剑、夜行衣、九华全书的木榻,她就觉得一阵阵的心痛。床的隔扇心上,裱贴着的字画犹存,被银烛照着,字是笔力遒劲.画是清远秀丽,
“意云轩主人”的图章,朱色如新,“意”即是“忆”.
“云”就是“半天云”,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半天云蹂躏了她的青春,扰乱了她闺中安宁的生活,破坏了她家庭的天伦之乐,但是那雄壮、伟岸、粗暴,激昂慷慨,亦复缠绵有情的“云”,又使她绝忘不了,她不由伏在枕边,又呜呜地痛哭起来。
玉太太临殁之时,曾嘱咐过玉娇龙说:
“孩子呀!早先的事全都不怪你,是怪我管教不严,你须以咱家的门第为重呀!”玉娇龙从那时起,泪就没有停,到如今已然整整九天了。这九天之内她就没有怎么吃饭,也没有怎么说话,谁劝她也不行。
这时有仆妇钱妈在旁伺候,钱妈是侍候玉太太的旧仆,向来极得亲信。见玉娇龙这时又哭得厉害,钱妈在旁也忍不住擦眼泪,真怕姑奶奶会因此哭死了,遂就走近床前,婉言劝解说:
“姑奶奶你就免忧吧!咱家的太太一定是到西天成佛祖去啦!你要是好好的,往开处去想,太太在西天如来我佛的座前听着经,也就安心了,不然太太可是不能瞑目,魂灵也得永远惦记着家里。你是个知书识字的人,难道你还不晓得这点儿道理吗?”
钱妈的这一套话,连她自己都听熟了,她已向姑奶奶说了不止一遍。但玉娇龙从未听进去过,无论什么人用话来劝.也是宽解不了她那紧蹙欲碎的心弦。钱妈在旁是干着急,依然絮絮不断地劝说着。
忽然屋门一响,软帘一掀,进来了一个穿白孝衣梳着长辫子的女子。钱妈见绣香来了,她就叹着气说:
“绣香姑娘,你看看咱们的姑奶奶,要是这样哭下去,不就哭坏了吗?你是走了这些日子才回来,你是不知道呀。咳!我在这宅里伺候了二十多年,由北京伺候到新疆,由新疆又伺候着回来,真没想到一年之内,这大宅门会成了这样,叫咱们当下人的瞧着也伤心呀!”
绣香却暗中摆了摆手,说:
“你别着急!这样是越劝越不行。小姐的脾气你不知道,你先歇着去吧,让我来劝劝,也许行!”钱妈擦擦眼泪,又说:
“早先你就不该走!你要是陪房过去,后来也许就没有那些事儿!,,绣香赶紧又摆手,悄声说:“别再提这些话了!快出去吧!”便连推带劝,叫钱妈出了屋。她随手将屋门关严.上了插关,然后便慢慢地回到里屋。
屋中的素烛光焰惨黯,灯花已结得很长,她故意不去剪,就走到床前,轻轻地拍了玉娇龙一下,说:
“小姐!咱们在外边遇见了多少灾难,全都闯过来了!现在太太虽说归西去啦,可是你还年轻,以后你爱在娘家就在娘家,爱在婆家就在婆家,若都不爱,我还跟着你出外,你不是想往衡山去吗?”
玉娇龙听出来劝她的是绣香.她就翻了翻身,瞪着两只又红又肿的眼睛向四下看了看,蓦然她就坐起身来,低声说:
“我正要问你呢!你在祝家住着挺好,我又不是没给你留下钱,你跟祝家的人又都挺熟和。若是你不愿意在那儿住,也应当回桃峪你自己的家里去,何必回来给我丢这个人?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是跟我走的吗?恐怕现在连钱妈她们全都知道了!”她又瞪着眼悄声问:
“我的那只首饰匣你带回来了没有?现在你搁在哪儿啦?搁的地方稳妥吗?”
绣香的脸上立时现出来惊慌的神色,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她嚅嚅地说:
“我就是为这件事儿,才赶紧回来的,要不然没有小姐的话,我也绝不敢离开祝家,现在我还得在那儿住着呢!自你走后,祝大哥他们还是天天找雪虎,可是怎么找也找不着!”
玉娇龙叹气说:“一只猫,丢了也就丢了,现在我也不想要啦!就是那只首饰匣,难道你没带回来吗?现在还在祝家的炕洞里搁着吗?”
绣香说:“我带回来啦!可是,初三的那一天,柳河村的祝家去了一个人,就是跟你比过剑的那个有三绺黑胡子的人。”
玉娇龙一听,立时变了色,急忙问:“哪一个?是李慕白吗?”
绣香说:
“是! 他自己说是姓李。那人倒是还和气,他去了就找我,说是没有别的事,就是跟我要什么九华全书。我说我不知道,我们小姐走后就留下了衣服跟被褥,没有留下别的 东西。他也没有怎么麻烦,就走了,我就没在意。晚上祝二嫂跟招弟请我到她们屋里去斗纸牌,我离开屋子的时候,还把屋门锁得很严……”玉娇龙听到这里,就把 床连捶了两下,
“咳咳”地急叹了几口气。
绣香又接着说:
“回屋之后。因为门锁没出什么毛病.我就没介意。那首饰匣不是你教我常拿出来看吗?我想一定还在炕洞里,绝没有错。我就把屋门顶得很严,还有招弟陪着我睡。我因为心里挂念着你,那一夜还没怎么合眼……”
玉娇龙更发急说:“你就快说吧!是匣子里的书丢了不是?”
绣香啜泣着点头说:
“在那个时候,首饰匣早就丢了!第二天一清早,姓李的又到祝家去拍门,他就拿着您的那首饰匣,可是已然给启开了。他说昨天他把首饰匣取去了,但匣里的首饰他一点儿也没动,以后若发现短少了,他还可以赔,可是匣子里有几本书,那本来是他的,他已收回去了。又听他说,小姐您已经回到了北京,又在鲁家当了少奶奶了,别的话都没说.他就走了。
“祝大哥祝二哥本来要揪住他不依,可是我们怕他有点儿来历,又因为知道他的本领大,就没敢惹他。后来祝老头儿觉着我在他家里住长了不合适,就劝我回来。我也想,得把书给人拿了去的事情告诉你,我就叫祝老头儿雇了车把我送回来啦!祝老头现在还在邱府没走,他也是想见见您,交代交代在他家丢了东西的事。
“昨儿我在邱府,就见那李慕白去找邱小侯爷去了,像位贵客似的。大概依着邱小侯爷,还不叫我回这宅里,说是怕再出什么麻烦。邱少奶奶又嘱咐我,那丢书的事儿,只要您不问,就暂且别提。可是我想,小姐您虽然因为太太死了,也顾不得这件事啦,可是,书是教我给弄丢了的,我哪敢不告诉您呢!”
绣香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是又低又慢,她以为立时就会有严重的责罚降在头上,但玉娇龙只是又重复地问了一句:
“书是全丢了吗?匣子里一本也没有了吗?”
绣香用孝衣的衣襟擦着眼睛,悲声说:“全丢了!就剩了四副镯子、六副耳坠、十个戒指……”
玉娇龙却摆手说:
“不必细说啦,那点儿首饰我也不要了,我全都赏给你啦。我问你,除了李慕白,还有人去找过你没有?你没见着有一个姓罗的吗?”绣香发着呆,摇头说:
“没有啊!”玉娇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说了声:“你服侍我睡吧!”
绣香遂赶紧替小姐脱去了孝衣,脱去了鞋。玉娇龙却不解内衣,就颓然地往床上一躺。绣香把蓝色的缎被为她盖好,又把她头下的枕头垫高了一些,在昏暗的烛光之下,就见玉娇龙已不流泪,只双目紧闭.如同死去了一般。看着小姐那样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如今竞成了这样,绣香倒不禁有些害怕,她便轻轻地将幔帐掩上,然后持着灯到套间去睡。这时窗外棚下还有灯光,有守灵的人在那里按着时候烧纸,四下却寂静无声。
这一夜过去了,便是出殡的日子,宅里的人全都特别忙碌。门外的杠夫是很早就来了,土坡下一片嘈杂之声,这声音都传到了最深的院落里。和尚、尼姑、道士、番僧,也都到来诵经,不过他们今天诵的经听着却很匆急,仿佛是催着灵柩快点儿走似的。亲友们也来了不少,也都像是坐立不安似的。
待了一会儿,玉宅全家男女老幼,衣冠似雪,围住了棺材,一齐号啕大哭,连仆人都落眼泪。那玉大人叫一个仆人搀扶着,也到灵前顿了顿脚,又大声喊着:
“快些吧!快叫人进来把棺材抬走,要哭你们到庙里再哭去!让我耳根清静点儿,叫我眼前也……也换换别的东西,不然我也非得死不可!咳!家门不幸啊!”又一顿脚,几乎把灵台的浮板踏断,这位老将军戎马一生,威严显赫,向来没有这样过。他顿了顿脚,便双泪直垂,泪水都流到了苍白的胡子上,跟个小孩子一样地哭。亲友们赶紧上前劝慰,宝恩、宝泽全身重孝跪在灵前,几乎哭昏了过去,倒没人顾得来劝他们了。
玉娇龙独自一人躲在她自己的屋里,只有绣香在旁。听到外边的哭声、嚷声,和杂乱的劝慰声,她的脸色便一阵阵地发白,白得简直像她身上穿的孝衣一般颜色。这些日子她都是以泪洗面,但如今她的眼眶里却连一滴泪水也没有了。
少时外面的声音都停止了,反现出一种肃穆、凄惨气氛。杠夫走进院来,用红绳子捆上棺材,慢慢地往外去抬,杠夫头儿敲打着清脆的响尺.众人都随着棺材往外去走。仆妇也来请玉娇龙,说:
“姑奶奶!您请出门上车吧!”娇龙却连眼皮都不抬。于是绣香便上前去搀扶起她来,慢慢地往前院去走。还没有走到门外,就听外面哭声一片,真能将铁石之心全都震碎。玉娇龙忽然一声悲哽,双肩发颤,绣香赶紧把一块新的白绒手绢递给她,玉娇龙就用此掩住了面。
此时玉太太的楠木棺材已放在了杠上,上罩以文彩斑驳、骧龙起凤、奇伟瑰丽的棺罩,六十四名杠夫换班抬着,就仿佛抬起了一座建筑宏伟的大亭子似的。前面是全份的仪仗,开道的是锣、旗、牌、伞、扇,金瓜、钺斧、朝天镫,鹰、狗、骆驼、缠马、单钩、影亭、小轿,松狮、松鹤、松亭,还有许多纸扎,其后就是敲打着各项乐器的僧道了。
送丧的人很多,都是些贵官、显宦,京城中的名公子、阔差官,灵柩前面步行的两位孝子又都是知府,更为人所称赞。在灵柩的后面就是送丧的女眷,都坐着骡车,一共三十多辆,鱼贯着走,前面的几辆都蒙着素白的车围,其中有一辆就是姑奶奶玉娇龙乘坐的。这支大出丧的队伍直占满了一条大街,前面的开道锣已走出了德胜门,后边的灵柩跟玉娇龙的白车才慢慢地离开大门不远。
路两旁已是人山人海,看热闹的万头攒动,比上次这里的小姐出阁时可又热闹得多了,因为那时玉娇龙还没有如今这么大的名气,如今真有由十里地之外赶到这儿来看热闹的,大家想看一看的还是玉娇龙。然而玉娇龙只是在走出大门之时,一手掩面,一手被绣香搀扶,只是神龙似地一闪,便进车里去了。给人的印象只是她那身雪白的纤纤俏影,她那绝世的容貌,众人却没有眼福。然而大家却仍蠕动地跟着.有的人还担心今天再跳出一条莽汉来,再拿弩箭射白车,可是直到了德胜门外广缘寺,一路上幸是平静无事。
这广缘寺的面积颇大,是一处有名的禅林。但在其东,土阜隆然,上有枣树丛生,鸦群飞噪,那就是辽金的城垣遗迹,俗名为土城。去岁刘泰保、蔡湘妹初会碧眼狐狸,玉娇龙镖伤蔡九,便是在这里,这里是他们昔日的战场,是玉娇龙初露锋芒,惹下后来种种的争斗、纠纷、苦难的所在。玉娇龙在庙前下车之时,一眼就望见了此处,不禁感慨万端,勃勃的雄心便又自心底翻起,心想:我真就这样一辈子了吗?
玉太太之灵柩停在庙中的西庑,当日又设祭开吊,诵经烧纸。直到傍晚之时,人才渐渐地散去,庙中才恢复了平日寂静。只留下玉大少爷宝恩在庙中住着守灵,其余的人全都趁着天还未黑,赶紧坐车进城回宅。在路过土城之时,玉娇龙扒着车窗向外看了一眼,只见彩霞如血,晚风如刀,乱噪的群鸦,似江湖上的那些小盗、草寇,乌合之众。秋风吹起来沙尘,吹着一望无边的秋禾,又令她想起遥远的大漠和草原。牧羊人在何处吹着芦笛,悲凉凄楚,如豪士之悲歌,她心中又不禁一阵酸楚。
玉娇龙姑奶奶本来已不是玉宅的人了,回到玉宅后。她应当至多在这儿再住一天,或是当日就坐着车回鲁宅去。但她不但不回去.连跟她来的鲁宅的一个仆妇、一个丫鬟,也让她全都给遣走了。她就在娘家住着,只让绣香服侍她。她除了有时看看侄女蕙子的伤势,以她私存的刀创药,亲自给蕙子医伤,就不再做什么别的事,连跟她的大嫂二嫂谈话都很少。因为丧事才过,父亲已然辞官,两位兄长又都丁忧家居,所以对外也没有什么应酬,大门也终日掩闭。深深宅院,很是岑寂萧条,外面什么事她也不知道。鲁宅除了仆妇还时来看看,鲁太太、鲁君佩是绝对不来了,仿佛两家的亲戚已无形断绝。
秋雨连秋风,严霜降过之后便落了大雪,气候一天比一天寒冷。廊下的百余株菊花,什么时开的,什么时谢的,也无人经意。玉娇龙不但多日未读书,连武艺她也不练习了。有一天钱妈给抱了一只猫来,这猫一身的黄毛,大圆的眼睛,长尾巴,对着太阳光抚摸的毛,身上就像是冒火星儿,真跟个小老虎一般。钱妈原是为给姑奶奶解闷,绣香也很喜欢,说是比雪虎还好,但玉娇龙却连瞧也不瞧,摆手说:
“快抱出去!快抱走吧!我这屋里不要!”
玉娇龙现在每日身上穿着青素的衣裳,粉也不擦、素花也不戴。从清早绣香给她梳过了头,她就坐在一把铺着厚棉垫的红木椅子上,眼前摆着一个黄铜镂花儿的炭盆,用木架子支着,旁边是一竹篓儿木炭。她就拿着带链子的铜筷箸,夹了炭往盆里续,拨拨火,扇扇火,有时还把几块炭搭成个小房子似的,为叫火燃烧得更旺。她有时就拿铜筷箸在灰上乱划,仿佛是写字似的,写着写着就许流泪痛哭。有时她又吧的一声将铜筷箸飞了出去,正正插在床隔扇的牡丹花心上,绣香还得给她把筷箸捡回来,弄得绣香也是一阵阵着急,一阵阵害怕。玉娇龙就这么天天过活着,饭蔬茶水都得送到她眼前她才吃,不送她也不要,而且饮食方面也不像早先那么挑剔了,衣服鞋袜虽仍要干净,但不再讲究。
到了冬月,新年已近,蕙子姑娘的伤已然好了,这天仆妇林妈就抱着她.吟絮拉着蕙子四岁的弟弟刚儿来了。吟絮没敢进屋来,林妈就说:
“大奶奶叫我抱蕙小姐来看姑娘!”刚儿也揪着玉娇龙的衣襟问说:
“姑姑。你在屋里净干吗?跟我去抬棺材玩,好不好?”玉娇龙便惨然地一笑,很亲热地拉着侄子的手。
突然蕙子又问说:“龙姑姑,那一回我们住在庙里下雨闹贼,您那时怎么穿着那样一件衣裳呀?伤了我的那个女贼,您把她捉住了没有啊?”
玉娇龙听了,面色突又一变。绣香赶紧找出个绣花的荷包来给蕙子玩,才算把话岔开。可是那刚儿又混头混脑地扒在椅子上站着,大声嚷嚷说:“我要学龙姑姑上房,我也会使飞镖!”绣香又赶紧抱他下来,仆妇林妈吓得赶紧就领着他们走了。玉娇龙直着眼发了半天怔,然后便长叹一声。
又过了些日,就到了岁暮,去年此时,正是玉娇龙与刘泰保斗得正厉害的时候。其实那时她就已然想到应以家门的名誉为重,自己的身份要紧,不可给母亲添病,令父亲着急,就已然决定洗心革面,销声匿迹.但不料那时罗小虎又来了!她现在想起罗小虎来,已不再是气愤,而是一种悲哀,她忘不了罗小虎的深情,更不能不佩服罗小虎的胆气。她时时忆起在草原、沙漠、古庙的温情,和他那舍身仗义、持刀焚契、爽快而谈、慷慨而去的种种事情,并牵挂着他的下落。
但是每当她想念起罗小虎时,她的耳旁却又总会响起母亲垂殁时的嘱咐:
“明白的孩子呀!你须以咱家的门第为重呀!”母亲的意思就是叫女儿不要再去接近那大盗罗小虎,而改嫁大盗更是忤逆、狂谬的幻想,然而她又无法将那大盗的身影由自己的脑中剔去,深闺锁不住她一颗驰放的心,冷泪灭不了她重燃的爱情,炭盆里的灰烬也埋不住她的长恨。
斯时,父亲玉大人的病势又重。玉大人在病床上还愤怒地骂人,别的人他都不骂,他只骂高云雁,仿佛那个高云雁跟他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其实只有几个在新疆住过的仆人,知道高云雁就是那个风雅文弱、有点儿胡子、走路迈方步、说话爱撰文的高老师,别人全不知道他在骂谁。高老师早就死在且末城了,就说他娶过一个碧眼狐狸,是个女贼,可是与他也没有多大相干呀?然而玉大人就是骂上他啦,一天至少要骂十遍,并且誓与女儿不再相见。仆人们都瞒着他,只说:
“姑奶奶早就回婆家去了!”
玉娇龙却对她父亲的病体十分关心.并因此十分悲伤和愧恨,她想:母亲是因我而死的,我可不能叫父亲也因我而死。但她自己不通医书,又不能亲为父亲诊病,煎药都另有管水房的仆妇们负责,她想要割股疗疾都不能够。良心的责罚,使她在百般无计之下,‘只有依赖神明。玉娇龙便开始动起笔墨,每天写一篇金刚经。她并且许下心愿,如果神佑老父病愈,明年四月,自己要到金顶妙山去进香朝顶,舍身跳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