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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季虹的声音变得更加尖锐:“反击?广场上那么多人,谁怕谁呀,一点儿也不知道现在群众都是什么情绪!我看咱们中国算完了,真他妈没劲儿!”停了一下,她又冲志明问道:“喂,我说你自己是什么观点,你说到底是不是反革命?”
“我……” 他堵了一肚子的闷气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却紧紧抿住了自己的嘴。他何尝不愿意痛痛快快地说心里话呢?他也不想这么窝窝囊囊地把自己实际的感情压在心底下。可 今天是来干吗的?是来说服他们的,他们不像他,把面前的危险看得那么清楚。季虹大概还以为,但凡是众怒,就必定难犯。其实她根本不懂如今的事,批邓小平谁 服气呢?不服气还不是照样搞运动批吗!
季虹几乎不容他再说什么,嘲弄地笑起来,“在你们这帮警察的眼睛里呀,只要上面一说谁是反革命,你们大概就看着谁像反革命吧?哎,你知道我们厂的工人都管你们叫什么吗?叫狗子,管工人民兵叫二狗子。哈——”
“季虹!”施万云从沙发上站起来,声音中透着严厉,“你有你的观点,别人有别人的观点,谁也不要勉强谁,不用说别的了。”说完,他连江一明也不管,一个人阴沉沉地踱到里屋去了。
屋里的空气重压着难堪的沉默。周志明听出来施万云话中的弦外之音,心里不是滋味,坐在那儿又尴尬,又委屈。正在这时候,房门砰一声打开了,施肖萌一脸风尘钻进屋子,人还没站稳,嘴里先嚷嚷开了,“妈,还有饭吗?安成和援朝他们都还没吃呢。”
安成和卢援朝有说有笑地走进来,他们都看见了他,肖萌丢下别人,兴高采烈地和他说起话来。
“你们都到广场上去了?”周志明淡淡地问她一句。
“啊,这会儿去的人可多呢,我们本来想多转一会儿,可是他,”她指着卢援朝,“说什么也不敢多呆了,老怕出事,老怕出事,还说他看出好几个便衣来,我怎么没看见?草木皆兵,援朝哥哥,你怎么那么胆小啊!”
卢援朝指着手表给她看,“也该回来了,都几点啦,你不饿呀?”
宋凡招呼小萌到厨房去下挂面,安成和周志明闲扯了几句,突然想起什么,问江一明道:
“江总,您不是也要写首诗吗,什么时候写?我们好给你往广场上送啊。”
江一明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竖格子纸,说:“昨天晚上信手填了几笔,一诗一词,文白相杂,平仄也不工对。但我想,做这种诗,只须真情实感就行,格律上不必太讲究,免得因韵损义。你们看看行不行。”
安成接过诗稿,先浏览一遍,然后朗声念道:
清明感怀周总理
清明祭日满地花,断肠哀思遗万家。
临风草木皆染泪,为感心血注中华。
区区数丑灵前嚣,芸芸国人曰可杀。
忽喜人间传未死,遗灰铺成助阵霞。
“太盖了!江伯伯,这诗太盖了,要感情有感情,要文采有文采,明天我们就给你贴到观礼台墙上去。”季虹的情绪十分热烈,抢过诗稿接着念道:
满江红
一年一度,又匆匆到了清明,人相问,寒食今日,举国悲声。莫谓等闲儿女泪,莫谓寻常骨肉情,看国愁民怨多少人,此心同。
几人欢,万家痛,挡不住,悼周公。一生功与罪,史家怎评?壮士如今何处也,齐心同慨即英雄。最堪慰灵前众百姓,奋请缨!
季虹念罢,安成说:“我看,咱们干脆把这两首诗词抄成大字贴出去,弄得醒目一点儿。江总,这下面落什么款呢?”
“就写江一明,我这老头子做事情真名实姓,敢做敢当,不怕什么。”
“还是换个名字好,”安成说,“我提一个,叫‘百姓点灯’,如何?”
季虹首先赞成:“好,这个落款没治了,又明白又新鲜,哼,要是我,我就落个‘放火’,有时候我生闷气,真恨不得放把火。这日子有什么过头呀,破桌子烂床,小黑屋,你们瞧这俩小沙发,原来在我们家是最赖的一对儿,现在倒他妈成了宝贝了!我一瞧见那些暴发户就有气。”
周志明听着那一诗一词,心里也挺痛快,但又觉得季虹的那几句话不免有些杀风景,这种时候老把个人和家庭的不如意扯出来,反倒没劲了。
江 一明笑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这些老百姓就是偏要点点灯。好,就用这个落款。其实这个典故原不过是个小小的笑话,是说宋朝的一位知州叫田 登,封建社会‘讳名’的风俗很盛,因此他不许百姓说点灯,叫他们改说放火,老百姓于是编出这两句话讥笑他,后来又被人们引申为对官吏暴虐的不满了。我看可 以,就用这个名吧。”
施季虹扯扯江一明,半真半假地说:“江伯伯,说话留点儿神,那儿可坐着位公安人员哪。”
江一明冲志明笑起来:“放心,从我嘴里出不来反动话。”
周志明对江一明也笑了一下,可心里却对施季虹的玩笑有股说不出的恼火,几次想告辞回去,可都没有合适的机会,只好挨挨地又陪了一会儿,直到宋阿姨和肖萌端着面条儿走进来,招呼安成他们吃面,他才站起来,抓起放在床上的帽子,说:“你们慢慢吃,我得走了。”
宋阿姨拉住他,“你跟小萌他们一块儿再吃一点儿嘛,吃完再走。”
他这时才觉出腹中空空,可没有留下,还是向大家道别要走,肖萌拿了自己的围巾,说了声“我送送你”,便跟他一块儿出来了。
南 州的夜晚,春寒还未曾退去,细长弯曲的胡同里,时时有一小股一小股的风直砭在脸上,很凉。堆在路边等候清洁车的垃圾土被风吹得窜来窜去。路灯吊得高高的, 昏黄的灯影在风中摇曳着。还不到静街的时候,可胡同里却已没了人迹,只有他那辆自行车的链条发出哒哒的响声,空洞而又乏味。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施肖萌转过脸,先开口道:“怎么了,你好像不高兴?”
“没有,我哪儿不高兴了?”
“别老是心事重重的,损寿。”她有意想把两人之间的气氛搞活泼一点儿。
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是承认的,他这个人心太重了,肚子里要是装点儿事,就总放不下,这性格对于他,当然已经不是个优点了。
走到胡同口,他扶着自行车站下,犹豫片刻,问道:“你这是第几次去广场了?”
“第一次,干什么?”
“你姐姐他们常去?”
“常去,怎么啦?”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小萌,你知道,我心里也是想能和你们一起去悼念总理的,可是……,你听我一句,这几天不要再去了,叫你姐姐和安成他们也不要再去了。”
“明天就是清明节了,为什么不能去?”
“不为什么,这几天……可能会出乱子。”
她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出什么乱子?我看广场上秩序挺好的。难道送花圈写诗词也犯法吗?我看你们干公安的就是事儿多,什么你们都想管。你不知道现在大家一看见街上穿‘官儿服’的人就有多么讨厌,我要是你,干脆改行算了。”
肖 萌把话收住了。他的脸上是映着神农街上明亮的灯光的,她大概已经看出他的面色很难看,他也感觉出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地抖,不是冷,不是气愤;也不是委屈和激 动,全不是!他只是觉得自己像个虚弱的病人,心里犯堵,难受,不舒服,是一种说不清名堂的不舒服,他所热爱的,全身心热爱的公安工作,这一向被人们尊敬的 职业,现在在人们眼里竟是这样可厌!使他心寒!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这样一句话送到舌尖:
“好,我是瞎操心呢!”
他说完了,骑上车子就走,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第二天,是清明节。
早上,周志明因为去技术处取材料,来到班上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机关里静静的像一座空楼,他们组的办公室也是锁着的,他满腹狐疑地打开门,屋里空空无人,站在屋子当中发了一阵愣,他突然看见墙上的小黑板上写着两行粉笔字:
小周:今天全处干部去十一广场执行任务,你马上来,到观礼台后门去。陈全有。
他用黑板擦缓缓把字擦去,走到桌前,打开最下面那个上了锁的抽屉,习惯地伸进手去拿他的手枪,指尖触到那硬而滑的牛皮枪套上,他却停住了,想了一会儿,缩回了手,把抽屉重新锁好,又带上办公室的门,离开了空荡荡的大楼。
十 一广场居于南州市的中心,离处机关并不很远。解放前,这儿原是个军校,解放这座城市的时候,在攻城的炮火下成了一片瓦砾场。十一广场是在一九五四年的国庆 节正式落成使用的,恰好和周志明是同岁。广场南面立着一座朴素而高指的方尖碑——革命烈士纪念碑;北面遥遥相对,修起一座乳白色的观礼台,在观礼台和方尖 碑之间,一律大方的水泥板墁地,形成了广场宏大的规模,再加上东、西、南通衢大道三面环抱,让人一眼望去,是那么宽阔而庄严,伟岸而有气魄!
周 志明骑着车子,顺广场东沿的大马路由南往北奔观礼台来,马路上,人流如潮,似乎全然没有了交通秩序;广场上,花海一片,密簇的花圈把方尖碑的基座层层叠叠 地盖住,拥成一个白花花的花团。从几面大道上,仍然能看到一个个的花圈浮在人海中向方尖碑这边移动,整个广场构成了一幅既火热又肃穆的画面,他心头涌上一 阵激动,是一种连自己也说不出的十分复杂的激动。穿过纷乱的人流,沿着马路拐了个弯,又贴着观礼台的斜墙绕到后面,他一直把车子骑到观礼台的后门。和广场 上相比,这儿出奇的僻静,两个荷枪的解放军战士仔细看过他的工作证,才把他放了进去。
门内,是个又宽又长的院子,往常市里在广场上举行什么大型活动的时候,这院子就是停车场;院子里有一排矮矮的平房,就权作了司机们休息的地方。
这 会儿,靠院子的北墙边摆着一大片自行车,院子中央,还停了几辆卡车和小汽车,一群群民警和解放军战士散乱地布满了一院子,他发现有几个他们处里的干部正在 一间休息室的门口说着话,便放下自行车,向那排房子走去。在房檐下,穿一身崭新军装的甘向前正在和纪真谈着什么,声音虽不大,手臂却不停地在空中挥动,纪 真脸色苍白,看上去很疲倦,眼神甚至有些憔悴。甘向前每挥一下手,他就强打精神点一下头,他们都没注意到他从旁边擦身过去。
走到房间门口,他碰上了段兴玉。
“你来了,快进去吧,一会儿就要交待任务了。”
他走进屋子,屋子很大,已经挤满了人,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抽烟的,有喝水的,乱哄哄地说着话。他游目四瞩,在一个窗户边上看到了大陈,挤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局里临时通知我们处今天到这儿来,现在这儿是打击十一广场反革命活动的第二分指挥部,咱们处就在这间屋子。”
吵吵嚷嚷的噪声突然安静了许多,站着的人纷纷找座位坐下来,他看见甘向前和纪真一前一后走进屋子。
纪真阴沉着脸,先说:“各科看看是不是人都到齐了?好,现在请甘局长布置任务。”
甘 向前脸上挂着踌躇满志的冷漠,有人给他搬过一把椅子,他没有坐,两手按在椅子背上,向屋里环视了一下,然后用他特有的缓慢节奏说道:“目前,广场上发生的 事,性质嘛,我想不用多讲了,大家都是公安干部,大是大非问题站在什么立场上,我也不多讲了。时间不多,我扼要把敌情介绍一下。从昨天广场上的情况看,送 来的花圈比前天多了三倍,从今天早上的情况看,还有增加的趋势。刚才广场上大概就有五六万人了,现在可能更多。昨天夜里,六处、十处和十一处的同志已经干 了一宿,现在他们准备撤下去休息,由你们处、刑警队和从各分局抽出来的同志接他们。昨天傍晚,我们在纪念碑那儿抓了几个人,和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发生了冲 突,十一处的一位同志还受了伤。有些人是狂得很呐!昨天中午市局政治部的一个军代表在观礼台那儿只是对几个青年好言相劝了几句,就被打了一顿。今天,同志 们上去,也要做挨打的思想准备。第二分指研究了一下,今天,我们在策略上可以灵活一些。你们上去,主要是通过观察来发现那些利用送花圈进行闹事和那些张 贴、宣传反动诗词的坏人,至于围观的群众,可以不去管他。发现坏人以后,尽量不要惊动,在这些人离开的时候再尾随出场,跟出下落。如果非当场抓捕不可的, 也要以多胜少。昨天六处的同志摸出一个经验,群众一般最恨小偷,对那些闹事的坏人,我们可以以抓小偷的名义公开扭获,这样还能得到群众的支持哩。这经验我 看很好,你们也可以试试。”
一屋子的人鸦雀无声,周志明向四周看看,人们都在出神地听着,许多人脸上凝然有一种庄严的神气。 “公安机关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铁的,不是豆腐的!”“大是大非问题站在什么立场上……”什么立场?……一张张庄严神圣的脸……他不由联想起三月二十 五日那个傍晚,他们带着徐邦呈从小招待所出发前甘向前的一番临阵动员,自己当时大概也是这么一副深受鼓动的神情吧。可现在心里头为什么这样矛盾,这样发虚 呢?他闭上眼睛,不论怎么想也不能从甘向前的声音中找到一点儿激动和光荣了。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近于荒唐的感觉,仿佛他们不是去抓贼而是去做贼,反正不是去 干什么光彩事情。
甘向前终于结束了他那慢条斯理却又暗藏锋芒的动员,在椅子上坐下来。纪真又说了几句什么,没听清。只见大家都轰隆轰隆站起来往外走,他便也跟着动作起来。
“不要太集中,分批出去。”纪真在门口说了一句。
走 到广场上,他没和别人在一起,一个人蹓跶着各处转,看到有讲演的,就挤在人群中听,听完了抹身一走,根本不管;有新送来的花圈,他也凑上去看;一个中年妇 女想跟一个花圈合个影,拿着个相机求他帮忙,他用心仔细地给人家照得好好的;他看见一群小学生在一个大花圈面前呜呜咽咽地鞠躬,竟也忍不住站在边上跟着深 深地鞠了三个躬。看着一片片的花圈,看着一片片的人,他心里直想大哭一场。这些年,人全是那么自私、冷冰、疏远、互不关心,天下大乱,老是乱,人心成了不 可收拾的一盘散沙,而今天,他好像是头一次亲眼看到现实生活中还有这样万众一心的场面,叫他激动得两腿发软,全身都被一种极为纯洁极为悲壮的英雄主义感染 了。
从方尖碑的脚下回来,他在广场中央看见了大陈,大陈倒背着手,悠悠地像在逛大街,走到每个制做精美的花圈前都站下来欣赏地看两眼,他正想叫他,突然觉得胳膊被人拉了一下,原来是陆振羽。
“发现什么了吗?”陆振羽一头灰汗,疲倦地问。
“没有,你怎么这副德行?”
陆振羽懊丧地摆了一下手:“别提啦,有个大鲨鱼,我一直跟到岐山路南口,还是给那小子甩了梢。妈的,我这身膘干外线还真不灵,累惨了,你看,”他从兜里掏出张公共汽车票,“我坐七路汽车回来的。”说完又放回兜里,“回去报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