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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里,他辗转反侧,腹部的憋胀感越来越厉害,算算,大约已经一个星期没能排出大便了,肛门被顶得像烧了火,全身冷汗淋淋。在熄灯哨子吹响以前,就已经挪不动步了,这时他突然觉得身体的痛苦和虚弱似乎已经难以使生命维持到天亮,一阵死的恐惧蓦地笼罩在心头。
月 亮升起来了。迎门的一面墙壁投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光芒,门上的玻璃虽然早被取下了,屋里却仍旧闷热异常,几只长脚蚊子不厌其烦地在耳边吵闹起来。不!他得 活!他咬咬牙,侧身趴在床上,左手的食指哆嗦着从肛门缝里深深地插进去,想掏出些大便来。他心惊肉跳地感觉到,指尖触在一种坚硬的东西上,用指甲抠抠,竟 然喀喀有声,像是块粗糙的石头。他把手指再往里伸,咬紧牙关把这块堵住肠道的硬东西往外抠,一阵穿心挂肺的疼痛从下往上扩展开来,他不由松下劲,喘了一口 气,又接着用力抠,又一阵头晕目眩的剧痛使他的意识飘忽起来。也许是昏迷了几秒钟吧,当意识又回到他身上的时候,手指感触到那硬邦邦的东西已经碎成了几 块,他一小块一小块地往外抠,一线热乎乎的液体同时从肛门里流出来。在惨淡的月光下,他看清手里浸着热血的碎“石块”,原来是一个星期以前喝下的那缸子钡 液的凝块。大便终于排下来了,一种非常舒适的畅通感立时传遍了全身。
他疲乏地瘫软在床板上,望着被门上的铁条划成两半的素月,仿佛生来没有发觉月亮竟是这么动人,在皎洁的清辉下,似乎自己的整个身心也同明月一样爽然不染。他咧开嘴笑了,一个人呆呆地笑了,笑容一直带到梦境里。
朦 胧中他恍惚变成了一个婴儿,仰卧在摇篮中嗷嗷待哺,两边是父亲和母亲,父亲很老,母亲却很年轻,她那么轻娴地摇动着摇篮,可这种母性的温柔却似乎很虚远很 陌生。父亲宽厚的手又抚在自己脸上,脸痒痒的十分舒服,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触。他想坐起来,投进他的怀抱,身子却动不得。不知是谁,把摇篮剧烈地摇撼了 几下,仿佛要连他一同撕碎,他张开嘴巴,拼命地呼叫了一声……
他惊醒了,四周漆黑如墨,耳鼓响彻了排山倒海般的轰鸣,“呜 ——呜——”门外像是刮起了十二级飓风,嵌在地上的床板疯狂地抖个不停,整个屋子都在抖,在跳!四壁和房顶发出咔喳咔喳的怪叫。院子里,是一片杂乱的喧 嚣,有人在喊,“原子弹!”但是更多的声音压过来,“地震啦!地震啦!”
他惊悟过来,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翻身从床上 跃起,冲向屋门,门是反锁住的,他用力去撞,撞不开,他叫喊:“开开门!这儿还有人呢!”可他的声音马上淹没在四壁的咆哮和门外的狂呼乱喊之中,惊恐万状 的人们谁还能记起这间小屋里还反锁着一个活人?不,这时候人们是不会记起他的!他浑身颤抖地回到铺位上坐下,向黑暗的四周望去,整个屋子依然猛烈地摇撼 着,发出行将倒塌的惊心动魄的巨响,他现在真正体验到一个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那种绝望了。
“轰”的一声,一面墙倒下来,碎砖齐展展地向外飞迸出去。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大豁口,一股求生的力量推动他猛地站起,连滚带爬从豁墙的尘雾中夺路而出,往前跑了几步,便无力地倒在地上。
大地的震动在他的身下渐渐停下来,院子里,赤足赤背的人们在惊惶地奔动,有两间监房和几处围墙塌了,一团一团的人围在倒塌的房前嘶喊,院子的大门洞开,几个管教干部冲进院来,无线电喇叭的声音旋即压住了混乱的人声。
“列队,不许乱跑!”
“赶快救人!一班、二班,到这边……”
混乱中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报告队长!反省号!反省号塌了!”
“哎呀,里边有人呢!”
“早跑了!”
“少废话,赶快救人!”
几个人影向倒塌的反省号奔过来,领头的一个高声呼喊:“周志明,周志明!”
“丁队长,我在这儿!”他拼足全力爬起来,迎上去。
爸 爸回来了,望着客厅里杯盏狼藉的茶几,竟连一句招呼都不同客人们打,皱着眉径自走进了卧室。这帮时髦的朋友们大概也都感到了一点儿没趣,讪讪地告辞走了。 施季虹拉上天蓝色的尼龙窗帘,经过过滤的阳光在雪白的墙壁上映出一片恬静的淡蓝。刚才跳舞时还十分拥挤的客厅此时显得豁然宽敞起来,也许是在神农街头条那 间打着隔断的斗室里蜗居得太久了,虽说搬到这幢“复辟房”里已经将近一年,但她对这间客厅的那种初始的开阔感却仿佛还是簇新的。客厅里的陈设布局和色调基 本上都是出自她的审美观,素雅豪华兼而有之。窗帘是蓝色的,沙发套子也是蓝色的,她特别偏爱蓝色,是因为蓝色属于安静色,可以减少视觉的疲劳,据说还有降 血压的特效。和蓝色相衬,地毯是深红色的,红色显得富丽堂皇,具有强烈的温暖感和刺激性,使人兴奋。屋子一经铺上这种深艳的尼龙地毯,立即抬高了一格似 的,连那几件略嫌陈旧的家具也给它衬托得漂亮了。这地毯是上个星期市外办送来的,原来是加拿大工业展览会展品包装箱里用来减震的,展览会一结束便处理给了 市委几个主要领导,价钱自然是象征性的。现在的事情就是这样,你在其位,自会有人巴结你,父亲担任了市委政法书记以后,不但房子问题很快得到解决,连沙发 也配套送来了,镶了菲律宾木的大办公桌也抬来了,这些事用不着你开口提,自然会有人操持着送上门来,这些人说不定在“四人帮”那阵儿整你整得最凶,现在又 拍你拍得最响,一帮小人!
她半躺在长沙发上,顺手打开茶几上的收录机,因为刚才放舞曲,收录机的音量放得很大,一阵粗犷强劲的音乐便突然爆发出来。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
她一向鄙薄戏曲,对常香玉这样的名家也不例外。发音就是不科学,靠喊,年轻时还能凭口底气,一上五十岁,高音就没了。西洋唱法就优越得多,瞧人家张权,六十岁的老太太了,照样唱出小姑娘水灵声儿来。她把调频旋钮拧了一阵,看见吴阿姨手里拿着把扫帚探进身来,便关掉了开关。
“小虹,有人打电话。”
“是我妈打来的?”
“是个男的。”
“噢。”
她站起来走出客厅,来到走廊上,见鬼,电话的听筒不是明明挂着的吗,她把疑问的目光向吴阿姨望去。
“哪儿有电话?”
吴阿姨怔了一下,走到电话机前,抓起话筒放在耳边听了一下,用难听的安徽口音大呼小叫起来。
“咦,怎么没有了?”
她恍然有些明白了,“你叫我的时候是不是给挂了?咳,你怎么连电话也不会用,叫人的时候,这东西要放在边上,不能挂的。”
“哎呀,我,我不知道的呀。那……怎么办?”吴阿姨脸上尴尬地堆起歉疚的笑来。
“算了算了。”她恼火地摆摆手,“怎么办也没用了。”她向自己的卧房走去,快进门的时候又回过头来说:“你把客厅收拾一下吧。”
吴 阿姨是从安徽望江县来的,那个县份到南州市来帮人做保姆的很多。吴阿姨四十一岁,可农村人老相,看上去足有五十多了。不过手脚还麻利干净,饭菜也蛮会做 的,她来这儿已经有一个星期了。现在家里这么多屋子,爸爸工作忙,妈妈又有病,小萌上了大学,晚上就是回来也埋头书本,像个张手张嘴的大小姐,不请个阿姨 做做家务是不行了。
她关好自己卧室的房门。“电话是谁打来的呢,是卢援朝?他原来说好了明天一早去火车站送我,会不会有什么变故了?”
走到窗前,窗台上一盆文竹养得深翠逼人,妈妈原来在这儿摆了一只花里胡哨的瓶子,还插了些红红绿绿的塑料假花,全叫她给扔出去了,俗不可耐!大红大绿纯粹是农民的美学要求,摆假花更是小市民的趣味,这种素雅的文竹那些人反倒不那么喜欢,真是没治。
透 过文竹挺拔多姿的细杆向外望去,窗外的地面上,散落着厚厚的红叶。这条街的两侧栽满了高大的法国梧桐,在金秋落叶的时节,地面上便如同铺了一层绚丽多彩的 织锦。在她窗前十多米外,是一幢和她家外表相同的房子,整个这条太平街,靠东侧全是这样的房子,因为这是七五年给一些落实政策的老干部、老知识分子盖的, 所以到现在人们还习惯地称之为“复辟房”,其实“复辟”这个词在七五年人们的嘴里并不是个坏词,“复辟房”便自然也不包含什么贬意了。可房子盖好后,全让 些反复辟的“勇士们”给占住了,直到粉碎“四人帮”以后才完璧归赵。也真凑巧,挨着她家的这栋房子现在是江伯伯住着,他的四个孩子有两个考上外地大学走 了,一个还在部队,另一个最小的还在东北农村没办回来,江伯伯一个人住这么大一所房子,可能也够害怕的吧?
不知道又是什么客人来了,小汽车的车轮声在门外刹住,门铃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一会儿,走廊里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老施老宋都在吗?”
她 听出来,来者是市委政法部的部长乔仰山。乔叔叔原来和他们家并不熟,只是粉碎“四人帮”以后才过从密切起来。他的两个儿子——乔真和乔笠也成了家里的常 客,乔笠刚刚还在这儿跳舞。乔真和小萌同在南大上学,他学中文,比小萌高一届,是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还是在他爸爸没恢复工作的时候上的学,大概不会是 走后门吧。
“在,小孩儿她爸爸在。她妈妈上医院看病去了。”安徽人学说普通话,实在太不顺耳了。
自 从搬到这儿以后,多半是因为那间宽大客厅的引力所致,常常有一帮人来这儿跳舞,她的朋友便骤然多起来,有不少人就是“大乔”、“小乔”领来认识的,大都是 些干部子弟,她同他们交往,做朋友。一起去听音乐会,去郊游,去吃西餐,一起跳舞,也参加他们的高谈阔论,表面上像是棒打不散,可心里却实在看不起他们, 有时甚至还讨厌他们。这些人总爱做出一身与众不同的样子,动不动议论时政,中国、外国、天上、地下,要不就是中央谁谁又怎么啦,一个个口气大得很。其实他 们的理论见解又有多少感性基础呢,没有!有些人爱辩论无非是显示自己不同凡响罢了,还自称是什么什么“沉思的一代”,真恶心。再不然就男男女女一块背雪莱 的诗,也是臭酸气。尤其是乔真,不就是个工农兵大学生吗?有多少真才实学?见着小萌还老爱卖弄他那点儿半通不通的英文,小萌也真爱跟他答对,没治。我就烦 这号人!乔真上次跟我谈什么问题来着,好家伙,引经据典的,现在大学生怎么都是这么个风尚?一会儿贝多芬如何说,一会儿柴可夫斯基如何认为,瞧他那一本正 经的样子,当时真恨不得给他一巴掌,少在我面前臭显,要显跟我妹妹显去。乔真喜欢小萌,言谈举止,形迹显著,乔叔叔也给他提过,妈妈好像也动了点儿意思。 上次小萌去自新河“私奔”的那场风波过后,妈妈说过再不管她的事了,可现在这不又管上了?人还不就是那样,一阵儿一阵儿的。不过,要说朴实好处,周志明比 乔真还是强多了,长得又漂亮。乔真呢,倒也不是难看,主要是气质不好,女里女气的,奶油小生,还不如他弟弟乔笠有棱角。乔笠可完全是另外一种类型的人,玩 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什么时候都没正形,只有跳舞的时候除外,舞迷一个。他不但能跳老派的波尔卡和华尔兹,也能跳探戈和伦巴,今天还表演了一段迪斯科。迪斯 科其实并不好看,不过他跳得还挺是那么回事的。这小子的聪明劲都用在这上面了,能跳,还能讲,什么节奏呀,旋律呀,步法呀,一套一套的如数家珍,他能讲出 探戈来自阿根廷,伦巴源于古巴,桑巴始从巴西,克里卜索生在海地。这种人,花花公子,要说真学问却一点儿没有。可不知为什么,她一方面看不起他们,一方面 又总和他们闲泡在一起,他们要是好久不来,她也会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寂寞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许自己身上总有些东西同他们相投吧。卢援朝可说是彻底 地看不惯他们,看见她和他们在一起便耷拉下脸来,虽然从来没明着干涉过她的私交,但男人总希望自己的女人安分一些,专一一些,这对女人倒也不是坏事,至少 说明他是爱你的,否则,管你跟谁呢!“大乔”“小乔”他们都奇怪她怎么会找上卢援朝这么个书呆子,其实他们不了解,卢援朝不是个锋芒毕露的人,但却老于世 故,工于心计,胸中的城府是极深的,他身上的书卷气不过是表面现象,表面现象并不是实质,甚至是实质的反面。男人总得有点儿沉稳的气质,她最烦的就是那种 咋咋呼呼的男人!
“对,应该给他打个电话去,如果明天他不去送我,那箱子怎么提得动呢?”
她走出房间,来到走廊里,给941厂卢援朝的办公室里拨了一个电话,他不在。
“出去了?上哪儿了?”她对着听筒问。
“他母亲又闹病了,刚刚送到医院去,这几天恐怕上不了班。”卢援朝的一个同事挺耐心地答复着。
果然不出所料,一求他帮忙他就有事儿,她有些恼火地冲听筒发问:“他弟弟呢,他弟弟在家闲呆着,为什么不带老太太看病去?”
对方有点儿不快了,“那我怎么知道,喂喂,你是谁呀?”
“算了算了。”她烦躁地挂上电话。
看看时间,离吃晚饭还早。身上有点痒,走前该洗个澡,换换衣服。她回到卧室拿了大毛巾,推开了客厅的门。
“乔叔叔来啦。”她先向客人问候了一下,然后说:“爸,我洗个澡。”
“哟,虹虹没去上班呀?”乔叔叔总是这样亲热的口吻。
“她跟厂里请了假,想去北京考考中央歌剧院,她妈妈托人给她联系上的。”爸爸说。
“哎,原来不是说咱们南州歌舞剧院已经要你了吗?”乔叔叔一说话,嘴就张得老大。
“她呀,这山望着那山高。要我说,在厂里当仓库保管员就挺好,仓库管理也是一门专业嘛,搞好了同样可以为国家做出成绩来。”
“哈哈哈,”乔叔叔笑了,倒是笑得很爽朗,“现在的年轻人啊,可不像咱们老头子那么容易知足喽,我那两个孩子也是,生活条件那么优越,还老是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心,一天到晚发牢骚,不满意,年轻人嘛,都是这样的。啊,你什么时候去北京啊?”
“明天早上走。爸爸。援朝明天有事不能送我,妈叫给何伯伯带的那一包东西,又是酒又是苹果,死沉,我可提不动啊。”
“明天,是早上七点一刻那趟直快吗?”乔叔叔又插话,“正好,我明天早上要到车站去接个人,我叫车子往这儿拐一下,把你捎上不就行了吗。”
“乔叔叔也去车站?太巧了,谢谢乔叔叔啊。”
两个老头儿继续他们的谈话去了,她穿过爸爸的卧室走进了洗澡间。真讨厌,这房子当初是怎么设计的,洗澡间偏偏设在最里面,洗个澡非得穿过客厅和爸爸的这间大卧室才行,实在不方便。不过从附近工厂里接了热气管道,热水倒是现成的。
她把水调节得比往常热一点儿,站在喷头下,让微烫的热水长久地从肩上淋下来,刚刚跳了半天舞,现在用热水一烫,的确很解乏。
乔叔叔还没走,还在客厅里同爸爸说话,卧室的房门是开着的,说话声能很清楚地传到洗澡间来。
“昨 天市公安局那个组的讨论我去听了一下,”乔叔叔的声音就像多声部的乐句一样浑厚明亮,“讨论得还不错。看来今后的公安工作,社会治安是个重头,‘四人帮’ 时期尽抓反革命了,反革命真成了汪洋大海喽,社会治安没人管,也没个法律可循。等过一阵儿中央公布了法律就好办喽,一律依法办事嘛。法律是白纸黑字呀,我 看这些年这么乱,关键是没有法。”
“有法也不依嘛。”爸爸的声音小得多。
“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了,萌萌今天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噢,你今天见到她了?”
“是乔真打电话告诉我的。他今天被批准入党了,在四川酒家请几个同学吃饭,还专门请了萌萌。”
“入党,怎么还要请客呢?”
“咳呀,他们还不是找个借口打打牙祭吗,哈哈哈,年轻人的事,我们老头子不管也罢。”
年轻人的事,哼,乔叔叔到底会说话,可爸爸居然没听出那番弦外之音来,还在一味地发感叹。
“现在的年轻人真不得了,五十年代的时候,他们这么大的娃娃哪里敢自己去下馆子呀。前两天我去了一次九仙居,一桌一桌的都是些半大的孩子,成群结队地去吃,要一大堆好菜。吃不了扔下就走,‘四人帮’毁了一代青年,真是不得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