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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自行车顶在汽车的屁股上。施季虹显然还没有看见他,只顾躬着腰把脸对着汽车的窗子大声抱怨着什么。
“不是你非得约我去国际俱乐部的吗?我来了,你倒要上北京去,讲不讲信用?”
“今天非得请你原谅不可了。这是个临时的事,我上午才决定的,连飞机票都是买别人退的。”汽车里的人冷冷地说。
“算了,谁知道你怎么回事,你一贯说了不算的。”她挥着手,直起腰来。
汽车里的人没有再?唆,车开走了。
“小虹姐姐,”他发现季虹看见了他,便往前蹭了两步,“那是谁呀?”
“一个朋友,你不认识。”施季虹翘望着远去的汽车,心不在焉地答道。
“噢,我知道,是那个姓冯的吧?”他随口无心地笑着说。
“嗬,”她把脸扭过来,似笑非笑的,“不愧是公安局的啊,谁的事都想打听个一清二楚,哼,职业病。”
他让季虹刺得有点儿恼火,“随便问问,我要打听这干什么!”
“你今天是不是跟吴阿姨说要刷碗柜?她把柜子都腾出来了,直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季虹自己把话岔开了。
“我现在就回去。”
他骑着车拐过南州饭店,太平街就在不远了。
这是太平街最拥挤的时候。推车上了马路沿,骑过一片开阔地,再过一排又高又密的梧桐树,用不着走到萌萌家的大门口,就能把太平街上的喧嚷甩在后面。这儿,还是挺安静的。周志明的眼睛倏然亮了一下,他看见马局长正从萌萌家的门里走出来,嘿!他心里叫了一声:
“好运气!”
天色有点暗了。施万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心情有些空茫。透过旁边那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黄昏,窗前挖沟留下的泥土狼藉不堪,为什么这么久都没人来清整一下?将来这儿应当利用起来,种点儿青菜。
刚才马树峰为了江总家被盗的案子来找自己聊聊,这会儿他并没走远,正站在那排已经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下,同下班回来的周志明说话。呵,对,他们是在自新河农场认识的。从侧面看去,志明那孩子真是长身玉立,显得十分挺拔。
志 明已经来了好些天了,宋凡有点不大满意,背地里向施万云嘀咕过好几次,“看他和萌萌的事还没定就这么住进来,万一以后有变化可怎么收拾呢?”“有什么可收 拾的?孩子举目无亲,寄人篱下,也是很可怜的。”他生怕宋凡顺嘴说出什么伤人心的话叫志明听见,“他父亲也是个老同志了,就算是革命遗孤,我们也该尽责任 照顾他嘛。”可宋凡还有另外一层顾虑,“坐过监狱的人,难保不养下什么坏毛病,我总觉着和萌萌在一起不大好。”“那倒无碍,你我不是也坐过非正式的监狱 吗?”宋凡沉着脸,还是不高兴。好在志明这孩子比较懂事,人也勤快,默默不响的绝不用担心他会惹人讨嫌。
窗外,那排梧桐树下,马树峰和周志明握手告别了。接着,他听见了开大门的声音,周志明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了一下,移进厨房去了,很快就传出了吴阿姨咯咯的笑声。志明勤快,很讨吴阿姨喜欢。哎,马树峰是怎么走的,他好像没坐汽车,这个老马……
据 说“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群众对马树峰并没有多少气,所以他倒少受了不少罪,这大概和他平常比较俭朴,比较能联系群众的作风有关吧。连市委的干部都 知道,老马的几个孩子至今都还在工厂里当工人。施万云心里忽然有点别扭,相形之下,说不定人们会认为,萌萌进南大,虹虹进歌剧院,都是出于他这个父亲的操 持。其实他是一句话也没有说的。进大学凭考试,制度森严,他怎么能作弊?虹虹进歌剧院的事,她妈妈倒是活动了一下,不过后来也是经过了考试,合格后才录用 的,总不为过分吧。对虹虹,他总觉得应该加倍好一点,能帮她的地方尽量帮。孩子在那个艰难年代对父母是尽了心的,他也总该还给孩子一点情分,尽一尽人父之 责吧。
特别是现在,虹虹越来越叫人放心不下了。父女之间的隔膜似乎越来越深,距离也越来越难以弥补,见了面,除了互相说几句 “吃饭了吗?”“早点睡吧,”“注意别着凉。”之类的废话,几乎连一句正经话也没法谈,一谈就吵,一吵,全家不安宁。虹虹的思想以前就偏激,无论“左”还 是“右”,都喜欢极而言之。如果仅此,还可以慢慢引导,慢慢说服,可令人不能容忍和原谅的,却是她身上那种过去未曾有过的个人主义的东西,赤裸裸的自私, 无掩饰的自私。虹虹过去不是这样的,她就是在当红卫兵发疯的时候,心里也还有着许多火热纯洁的向往,这十年的颠云倒雾,一下子把人拧到反面去了,从盲目地 相信一切到一切都不相信,对自己人生道路上这一串左右摇摆的脚印,虹虹自己并不觉察,也懒得反顾一下。可他做父亲的却是看得再清楚不过了,跟她说,她还不 以为然,总是从鼻子里笑一笑,做着不屑一答的神情,仿佛说:“瞧,您又来了。”几次都搞得他极不愉快。说真的,他倒宁愿虹虹的思想重新复归到少年时代的狂 热和盲从状态中去,只要国家的政治形势稳定,这毛病并不难因势利导,改过来,他实在不愿意看她这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冷笑。
是不是他太严厉,太简单了,惹得孩子不愿意同他讨论事情?作为父亲,他是爱虹虹的,可这爱的确只停留在内心深处,很少表露出来。孩子是不是没有感觉 到?仔细想想,也是,就从他恢复工作以后算起吧,他就没有真正帮虹虹办过一件事,连和孩子们在一起亲热的时候也极少,虹虹会不会因此生怨?看来也不全是, 如果说,在“四人帮”时期虹虹的烦躁常常是不满于自己和家庭的处境的话,那么现在,她还有什么不满的呢?说到底,个人主义不得了,永远没有知足的时候。
前 些天,虹虹请她剧院里的一位院长来家里吃饭,他在饭桌上无意间问了几句剧院党组织的状况,结果那位副院长误会了,以为是向他暗示虹虹的组织问题,忙说了些 许愿的话。他听了倒也没说什么,如果虹虹真的在单位里好好工作,把组织问题解决了,倒也是件好事。前天,那位副院长又给他来了封信,说解决虹虹的组织问题 关键要过党小组和党支部这一关,可虹虹在剧院里——当然,信中的措词是含蓄婉转的,但意思明白——虹虹在剧院里的群众关系不好,而且到现在连入党申请书也 没写,希望家里能配合点点她。他当即找虹虹谈了,一个青年,政治上对自己总要有要求吧?既有要求,就得严格约束自己,高标准衡量自己,高标准本身就包括了 搞好群众关系这一项在内,而搞好群众关系,又首先要从反对个人主义做起……他说了将近半个小时,说到后来连自己都有点动感情了,“虹虹,你忘了你这名字了 吗,我原来起的是继承的继,红色的红。这么多年了,就是在文化大革命蹲牛棚挨批斗的时候,爸爸也还想着,我是革命的,我的后代,我的一家都是革命的,历史 总会证明这一点。”他对虹虹是怀了多么大的期望与寄托啊,他的老泪都快要掉下来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相信虹虹是懂事的孩子,这些充满了父爱的话不会 使她无动于衷的,他就是这么一厢情愿相信着自己的判断。他还记得市里的一位团委副书记在大会上讲过,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青年人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 在粗野的、看破红尘的外表下,潜藏着一颗并未完全冻僵的心,他相信虹虹也没有冻僵。可是虹虹,他万万没有想到虹虹竟然会那样伤他的心,她怎么会这样呢!
“爸!您别管我的事行不行?”她皱着眉头跺脚,简直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市民盟的人刚找我谈过,都同意我参加了,要是知道我要入党,人家就不收了。回头党再入不了,参加民盟的事又吹了,我干吗呀!”
“什么!”他大吃一惊,“你要加入民盟?这种大事,怎么也不先跟我说一下,不问问我的意见?”
“我多大了,什么事还都得先跟您说呀?”
“不行!”他拍了桌子,“我要你加入共产党,你是共产党的后代!”
“爸,你不了解我们文艺界的情况,参加民主党派可吃香呢。再说帮助民主党派发展组织,是中央的精神,您还是书记呢!”
“你这是……”他无言以对。要再说,虹虹还会讲出一大套“互相监督”、“长期共存”的统战工作的方针政策来堵他的嘴。
他不知道该怎样来回那位副院长的信。
施 万云很沉重地在屋子里踱了两趟。屋子很闷热,暖气烧得太过火了。据说这一排“复辟房”的暖气是全市烧得最早,也是烧得最热的,热得叫人难受。他走到窗前, 打开一扇窗户,初冬的凉气柔和地扑在脸上,令人清醒,远处的大街上,路灯明亮,一片都市傍晚的喧嚷随风传来。当市委政法书记两年了,他已经不大体会得出身 居闹市的滋味了。前几天他在回家的路上,偶然停车到一家书店转了转,人挤人,顾客让营业员拿书,都是求爷爷告奶奶的口气。今天他回家的时候,特地留意了一 下沿途的情形,结果看到所有菜市场的门口,都是人山人海,甩着长蛇似的大队。也许自己现在真是高高在上,不大容易晓得民生的疾苦了。群众也渐渐不大熟悉我 们了,再下去就是疏远、陌生,搞不好还会生怨恨。群众的眼睛喜欢盯着我们的房子、车子、孩子……
房子好说,是组织按规定分给他的,多了他也不要;车子也是国家根据工作需要配的,像今天宋凡到她一个老战友家做客这种事,也一概是自己坐公共汽车去的。可是孩子……唯一叫他难以理直气壮的,是孩子,叫人太不放心了。
他 在办公桌前坐下,拉开抽屉想取出那封信来再看看,在身体前倾的一瞬间,桌面的大玻璃板上映出他的脸,苍老的,有点浮肿的脸,额角处的一块老人斑越来越显眼 了。唉,真的老了,成堆的会议,成山的文件,完全是在疲于应付,而虹虹现在又是这个样子,不能不顾。过两天,一定要找她再谈一次,坐下来,认真严肃地谈, 不能再放任她了。他倒是觉得,假使虹虹还在941厂当仓库保管员的话,也许倒不会像现在这样叫人操心。从她现在那些个“披头士”模样的同事们身上,可以想 象到她那个剧院里的政治思想工作已经薄弱到了什么程度,虹虹就是叫这些人耳濡目染地带坏了,还有那个姓冯的外商,不知道是怎么认识虹虹的,也不知道都对她 灌了些什么东西。外国,外国也不是天堂!虹虹都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轻信呢?
以后,不能让虹虹再和这个姓冯的来往了,没好处!
飞机是晚上八点钟到达南州市的。因为叫不到出租汽车,冯汉章在机场足足耽搁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到南州饭店。他先到酒吧喝了杯威士忌,然后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回客房,他想先洗个热水澡,结果几乎在澡盆子里睡着了。
洗过澡,精神略略清醒了些,他肌肉松弛地躺在席梦思床上,拉上被子。被子暖烘烘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樟脑味。在伸手关灯的一瞬间,他瞥见床头柜上的小座钟正指在0点的位置上,平静的心绪不禁又下意识地飘忽起来。
“要不要听听收音机……”他明明知道不需要,可一到这个钟点,还是忍不住习惯地动一下念头,那个幽灵般的图书广告,还会不会再出现呢?
“……本社出版《婚前辅导》,请听作者融会他所涉猎的哲学、神学、心理学、教育学以及社会学知识,娓娓细述……”
三 天前,当他从收音机里突然听到这个娘们儿嗲声嗲气的声音时,内心里的感觉说不清是抱怨还是恐慌。因为马尔逊曾经很明确地对他说过,例常的接头一概用他到香 港度周末的机会同D3情报局的驻港联络员进行,而这则通过规定频率播发的商品广告,则是作为在紧急情况下的一种非常联络手段而备用的。可是在短短的几个月 内,他已经是第二次被这样“非常紧急”地呼叫去了。在第一次听到这个呼叫的时候,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凶多吉少的大事,急如星火而又战战兢兢地赶到了香港,特 别是当他看到等候在那里的并不是那个联络员,而是风尘仆仆的马尔逊和霍夫曼时,两条腿都禁不住发软了,他不知道他们的突然出现意味着什么。更加出人意料的 还不在于此,当他知道他们召见他的目的不过是想了解一下他物色的那位“新朋友”的情况时,几乎没法儿控制住一腔子的无名怨火儿!他物色这个新朋友的事,在 前一次接头时就已经同联络员讲过了,其实一切都不过是个开端,完全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小题大做,火上房似的赶来问究竟。如果单是霍夫曼,倒还可以理解, 这家伙常常闲来生事,总想花样翻新地搞点动作,好像不如此不足以显示自己的存在,而根本不考虑这种紧急召见会在整天提心吊胆的情报员的心理上产生多大恐 慌。可叫人糊涂的是,为什么连马尔逊也这么郑重其事地被惊动来了?
那次莫名其妙的接头过去以后,好歹平静了一个时期。三天 前,这则《婚前辅导》的广告,再一次从广袤的夜空不期而至。他仍然不敢有所怠慢,立即推掉了手头上几桩待办的业务,也推掉了和施季虹约好的消遣,甚至还来 不及做出任何揣摩和猜测,便行色匆匆地登上了去香港的航班。他不知道这次召见仍然是小题大做还是真有重要事情,整个身心都笼罩在沉重的慌乱中,他倒宁愿还 像上次那样,不过虚惊一场。
他是讨厌霍夫曼的,而霍夫曼有句座右铭却是至理名言:“间谍职业的第一要素是勇敢无畏。”到现 在,他才开始能用自身的体验来感受这句话所包含着的深刻而又具体的内容了。无可否认,青年时代的那种对冒险生涯的天然喜好一去不复返了,他对过去曾经那么 崇拜和热衷的间谍工作已经彻底地厌倦了,只剩下那个不免可怜的梦求——退休!可什么时候才能熬到这个梦想中的归宿呢?干了这么多年,他才刚刚明白,退休, 是一个间谍的最体面、最荣耀、最理想的结局。他把这几年的“自我”好好地回顾了一番,说实话,三年前他在这个危途上初试之后就开始有点儿畏惧了,以后所表 现出来的那点儿胆略和自信,不过是一种“回光返照”,或者说是有意在为自己能够平安告退而争得一点儿资本,如此而已。即使这样,也是不容易的。一个在间谍 舞台上活动的人,如果不是情愿的,那他就免不了得天天去咀嚼去体味那种叫人透不过气来的恐怖感和重压感,得去长期忍受寂寞的折磨,这个折磨能把你的虚荣心 一点儿一点儿地剥掉,让你很快就变得筋疲力尽、神经脆弱。他自己目前的状况不就是这样吗?就像一个在陡岸之间走钢丝的人,稍稍出乎常规的动静立即会使他心 惊肉跳。一个没有外交特权,不享受司法豁免的人,别看你现在像个贵宾似的躺在这张温暖的席梦思上,说不定过一刻就会被扣上手铐,扔进阴暗的牢房中等死。不 行,他身上麻麻地起了一层鸡皮,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狠狠翻了个身,竭力使自己从委顿不安的思绪中摆脱出来。仗还没打,就怕兵 先疲了。他知道放任这种思绪来控制自己会有什么样儿的结果,他现在常常逼着自己往好处想,往宽处想,有时想起马尔逊,心里也会热一下。现在他更加深切地体 会到,马尔逊关于情报员的价值高于情报的主张和种种爱惜、保护情报员的举措,实在是高明的,有远见的。就凭着这位上司,他有时倒也情愿再为他搏一搏!
这 次和他接头的,又是马尔逊和霍夫曼。马尔逊最近以D3情报局亚洲地区处的主任之身,又兼挂了D3派遣部副主任的衔头,上眷独隆,官势正盛,这可以从霍夫曼 对他恭敬从命的态度上,看出一二。这无形中也加重了冯汉章自己的惶恐,在马尔逊和他谈话之前,他一点也估不出这位情报界的巨头千里迢迢赶来和他接头,是主 喜还是主忧。
接头是在马尔逊下榻的饭店里进行的。早有人替马尔逊订下了一间相当豪华的客房,房内的装潢据说是仿照了法国路易 十四时代的宫廷样式,连水池的开关,洗澡的喷头都按中世纪的规格含了八成金。但冯汉章却觉得那套现代化的浅色沙发有点煞风景;落地座钟的外形也太单薄,缺 少那种古典味道的沉重感,没办法,香港人的趣味向来俗,什么东西都能让他们搞得半古半今,非驴非马。
马尔逊身著全黑的西装,外表上显得年轻了许多。当马尔逊用瘦骨棱棱的双臂紧紧拥抱他的那一刻,他的眼睛潮湿了,一个念头蓦然撞上心扉,“……如果,向马尔逊提出来,离开中国……行不行?”
而这话却是极难启口的,他实在不愿意让这位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的上司感到一丝一毫的为难和失望。一向,他在马尔逊心目中的形象是忠勇可嘉的,他不能不珍视这点资本。
“喝点咖啡?”马尔逊主人似的招呼他坐下,“你们中国讲究喝热茶,或者来点茶?”
“不,来杯咖啡吧。中国人嘛,喜欢茶,而我更习惯咖啡的味道。”他在说“中国人”三个字时的那种超然物外的态度,招得霍夫曼怪里怪气地笑起来,那笑声使他觉得屈辱,妈的,我要是马尔逊的话,就绝不叫霍夫曼再管情报员!
是速溶咖啡,沏起来很方便。马尔逊呷了一口,笑着说:“为了这次阔佬身份的旅行,我几乎同医生闹翻了。医生建议我到地中海一带去过冬,那儿的空气对我的老年支气管炎有好处。啊,怎么样,你的气色看来也不大好,工作上有困难?”
机 会终于来了,可他仍然拿不准该不该说。在短暂的沉默中,只有那架落地座钟发出哒哒的有节奏的鸣响,一下一下在他心头叩击着。从对面的镜子上,他能看到霍夫 曼怀疑的目光剑一样射向他的脸,哦,那是一张相当老相的脸,可他,才四十岁,还有半辈子生活可以重新建设,他的安乐,他应该得到的那一份安乐,如果只是因 为今天的一点点虚荣心而被耽搁被错过的话,岂不是自误终身吗?不,他得早点善为己谋,谋一退身之路了。
“最近,我的身体……常常有点儿,有点儿虚弱,老是头晕、心悸、气短、健忘,唉,真是见鬼,才四十来岁……就已经未老先衰了。”
霍夫曼双肩一耸,夸张地做了个惊讶的表情,“你看过医生了吗?”
他 摆摆手,“医生是看过好几个了,他们的意思是说我有点疲劳过度,我想,也差不多,我在中共大陆工作的时间也的确不短了。”他观察着马尔逊的反应,继续试探 地说:“如果能休养一下,松弛一下,时间长一点儿,当然,呃——,也许会好的。唉,精力确实是大不如前了,我那个公司也答应过给我休假,时间由我自己 定。”
马尔逊的脸上还是挂着老年人那种慈祥大度的微笑,但并没有对他的试探作任何表示,只是说:“你现在不过是战略性派遣,没有任何具体任务,所以精神上不妨尽量放松。”语锋一转,蔼然问道:“你的那位朋友现在情况如何?”
他 当时还以为,马尔逊突然问起他手上的这个情报来源,是出于对他能否撤出南州市的考虑,如果这个情报来源的价值很大,他作为指挥者和情报传送者当然就万万走 不开了,不但走不开,还得死钉在南州市围着这个情报来源打转儿。经过这几年的间谍生活,他也算悟出点门道来了,像他这样的间谍,别看数年训练、迂回派遣, 花的工本不小,可充其量不过是个中介情报员,只能搜集一般性情报和公开性情报,最多干点物色情报员和传递情报的差事。他的自然条件注定了他不可能有什么大 作为;相反,那种靠他发展起来的,能直接接近情报目标的当地人,才是真正的情报员,哪怕他们没受过任何训练,又笨又蠢,但就凭他们那个得天独厚的位置,也 要身价百倍,而他这种全能间谍,其实反倒成了这些人的陪衬了。如果马尔逊认为这个情报来源不能放弃的话,那自己也就绝对走不了,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局面了。 于是他略略想了一下,说:
“这个人嘛,自从调了工作,可以说已经丧失了一个情报来源的价值了,这么长时间了,我从这个人那里再没有得到什么,而我现在却还欠着帐,我原来是许过愿资助留学的。”
“资助留学?”马尔逊却像是极感兴趣,“这么说,你们之间还有一条利益关系的锁链,好,这很有利。”
“这不过是空头支票,我们没必要兑现的。”
“马尔逊先生是另外的意思,”霍夫曼解释道,“我们考虑了一个很有趣的计划,想在南州小试一番,是的,计划并不复杂,但很有趣。”
马尔逊用白细瘦长的手指点起一根乌黑粗大的雪茄,泰然吐出一口浓浓的带甜味儿的烟气,从容不迫地说道:“这事得我们共同来干,或者说,得由你来干。”
到这时候他才明白了,马尔逊所要他来干的这件事,就是这次接头的事由了。他心里飘过一阵紧张,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马尔逊的嘴巴。
“已 经有很多年了,我们对南州的941厂一直……用一句中国的成语说,一直鞭长莫及,在我们的情报拼图上常常缺少这块重要的拼板,看来,今后短时期内也难于有 所突破,你的那位朋友一走,我们就更无从得到什么了,这是很遗憾而又无可奈何的事情。可是从你上次汇报的情况看,南州市保安部门对我们在那个地区航空工业 方面的情报兴趣似乎仍然是十分警觉的,这当然不奇怪,那里的军工企业,特别是941这样的单位,本来就是他们的保卫重点,对那个工厂发生的一切,他们都会 是敏感的。这就好了,我们既然暂时打不进去,那就不如投其所好,利用他们的敏感来做一篇极妙的文章,这就是我们要进行的那个计划。”
他 一动不动地听着,马尔逊把节奏放慢了些,“这个计划的代号为0,目的是要造成南州市保安机关的错误判断,从而引诱他们自动把注意力投到一个错误的方向,让 他们在一个荒唐的战斗中自己消耗自己的力量。这类以假乱真的计谋在国际间谍战中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制造种种复杂的骗局扰乱对方的正常工作早就成为现代间谍 技巧的一个重要方面,搞好了很有意思。特别是对中国,很多间谍机关至今还极少有机会对它施展一点哪怕是极小的骗术,用医学的观点来看,也就是说,中国保安 机关对骗术缺乏抗菌力。现在这个机会来了,我很有兴趣在南州小试一下。”
“机会?”冯汉章咀嚼着这两个字,他猜不透马尔逊的所指。
“上次你不是同联络员谈起过一个发生在941厂总工程师江一明家里的盗窃案吗?”
“是的,难道这对我们有什么用吗?一个普通刑事案件,而且已经破了案,事情早完了。”
马尔逊把脸挨近他,包着一圈老人环的棕色瞳仁一动不动,嗓子里发出一种苍老的、的喉音,神秘,又有点恐怖。
“我 们可以不让它完!听着,年轻人,这个窃案是发生在一个大军工企业的最高技术人员的家里,如果你是那个地区的保安官员,你会无动于衷吗?不会!你的职务上的 责任和习惯会使你做出许许多多的假设来,那么好极了,我们就成全你。0号计划的中心任务就是设置一个巧妙的陷阱,有意把这个普通刑事案件描上间谍活动的色 彩,有意提供你所拼命追求的证据来证实你的富于戏剧性的假设。让你兴高采烈地去寻找和捕捉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幻影,把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都陷在这个只有 天晓得的无头案里不能自拔!这样,我们这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便算是开成了。你明白了吗?”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又问:“这个,……怎么才能使对方听命于我们呢?我不明白。”
“一切细节我们都设计好了。”霍夫曼说着,瞥一眼马尔逊,“马尔逊先生在这方面是最权威的设计家。”
马尔逊对霍夫曼的巴结似乎既不喜欢也无厌恶,无动于衷地说:“关键是要选择一个人,这个人,用西方的俗语说,叫‘替罪羊’。噢,具体行动方案霍夫曼已经像背电码似的背熟了。”
0号计划的整个方案是霍夫曼叙述给他的。现在,躺在床上,他并没有兴趣去背诵马尔逊为这个计划规定的那些具体细节,他一遍又一遍想着的,是在接头结束时,马尔逊握着他的手,说出的那段直率得令人吃惊的话:
“你 目前的身体状况,我完全理解,情报员通常不愿意在上级面前承认长期忍受恐惧的痛苦,这无可非议,但是任何情报员都瞒不了我。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不光彩的 事。唔,我想——这样吧,等0号计划完成了,你可以去度你们公司里给你的休假,好好松弛一下,我劝你也到地中海沿岸去转转,那儿的冬天很暖和,摩纳哥,是 个很不错的地方,我去过那儿,只是你不要陷在蒙特卡罗俱乐部里去就行,哈哈哈。”马尔逊很轻快地笑起来,嗓子里的壅痰作响。
“当 然,”马尔逊接着说,“如果你仍然感觉疲倦,也可以就撤回来做一段长期的休息,养精蓄锐,对我来说,情报是次要的,而情报员才是最宝贵的。况且,让情报员 在不佳的精神状态下勉强工作,也容易危害情报事业的本身。究竟怎么办,由你自己考虑,如果你感到迫切需要回来长期休息,我随时准备在世界任何一个你喜欢的 地方欢迎你。但是有一条,我们刚才谈定的这个计划必须完成,这个计划必须完成!”
马尔逊和他握手言别的这番慷慨大度,关怀备 至的话,使他心里感到非常的意外和温暖,涌满了一肚子难以表达的感激。对于他,实质性的话只有两句,“我随时准备在世界上任何一个你喜欢的地方欢迎你。” 这是一;“这个计划必须完成!”这是二,而关键又全在第二句上,如果计划完不成,很显然,前一句许诺也就只能是雨后的彩虹,好看,摸不着的。
床头柜上的小座钟轻轻地响了一下,几点了?他把飘远的思想拉回来。该睡了,该睡了。翻个身,把又困又晕的脑袋埋进软软的枕头里。就是在蒙碦中,他似乎也能感觉到自己内心里冲动着的希望和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