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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读一些吗?”
“不大读,我不懂诗。”
“诗词在我国古典文学的长河中是一条主要的流脉,喜欢古典文学就一定要读诗词。毛主席对古典诗词是极为精通的,他自己也工习韵文,戎马倥偬之中仍不废吟咏……”
“一明,快吃吧,肘子一凉就不好吃啦。”这回是宋凡打断了他的话。
“好好,我差不多饱了。”
晚饭吃完,已经是八点多钟了。施万云本来还打算好好向周志明问问湘西的变化,没想到江一明嘴里冷丁冒出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来。
“你们知道吗,又有人往十一广场送花圈了!”
“谁送的?”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
“嗬,可不是一两个,比原来足足多了三倍,我刚坐公共汽车从那儿路过,只是远远地看了那么一眼。”
施万云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了,“没有人干涉吗?”他首先问这个。
江一明尚未答话,季虹先抢着说:“这干涉什么?送花圈悼念总理,一不偷二不抢的。”
江一明跟着笑道:“还是虹虹干脆,还有两天就是清明节了嘛,送花圈祭奠烈士,既是人之常情,又是革命传统,何罪之有?万云,你是搞法律的,你说说看?”
“法律?”施万云本来想说:“法律还管什么用啊。”但他只是挥了一下手。
江一明又把话锋移向周志明,“你是搞公安的,你们公安局是什么看法?总不至于说送花圈的都得抓起来吧?”
施万云注意到,小伙子支吾了一下,没说出话来。
“他呀,一个小警察,他有什么看法管什么用。”虹虹是一副轻蔑的口气,“他们还不是听上面的,上面说好,他们就笑脸,上面说坏,他们就瞪眼,就这么回事。”
施万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埋怨虹虹伤人太过,尤其是对妹妹的朋友,怎么能没有一点做姐姐的宽让呢。
果然,萌萌出来袒护了。
“我和志明约好了,清明节那天我们一起到广场去的。”
江一明又跟下去说:“是嘛,警察也是人啊,也有血肉之躯,七情六欲,凡事也总要有自己的看法嘛,对吧?”他向那小伙子问道。
施万云看到周志明像个小学生似的机械地点头答是,样子单纯可感。也许这孩子对江一明话中的内涵尚不能洞然领悟,也许他的年龄还不能使他有太深的思考,看上去他的确还是个孩子。可是,这些年,年轻人能保持一种单纯的思想,也就算难能可贵了。
已经是九点半钟了,周志明起身向大家告辞。施万云没有忘记约他再来谈那个没有谈成的湘西。萌萌当然要送他几步。趁两个孩子不在,宋凡便赶快把话题引到萌萌的事情上来了。
“一明,你看这男孩子怎么样?”
季虹又是抢在了江一明的前头,说:“小孩儿嘛,形象倒不错,我就怕有点小市民习气,将来咱们家可受不了。”
江一明倒是很认真了,问:“小市民习气,何以见得呢?”
“他开始来看萌萌伤的时候,每次都提着点水果点心之类的礼品来,那些小市民家庭就喜欢这样。再说,干警察的,我总有点不喜欢,这些人头脑大概都简单得很。”
“听他说他爸爸是南大的老党委书记。”宋凡说明道:“周耘田,一明听说过吗?”
“听说过,不熟。这孩子看着还老实,我倒没觉出什么小市民来,老宋,万云,和萌萌我看未必不般配,何不玉成他们?我可以做这个月老啊。”
“这种事,又不好一厢情愿,小周还没有正式和我们提过。”宋凡叹了口气,又说:“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愿意,你看,现在我和他爸爸这个样子……”她看了一眼卢援朝,没再说下去。
施季虹却一下子听出母亲的潜台词,大声说道:“你们怎么啦,又没问题,有什么配不上别人的。在外面只要有人问我,我就说爸爸是老革命,怎么着,理直气壮!那些小市民,小业主家庭,那些头头脑脑暴发户的孩子,我还看不上呢!”
江一明想起了什么,对施万云说:“马树峰不是又回公安局了么,你们过去那么熟,何不让他帮你做这个媒?至少可以帮你了解了解这小伙子的表现嘛。”
施万云沉默少顷,闷闷地说:“人家是身在其位的人,不去麻烦了吧。孩子们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做主拿主意。他们有他们的眼光,再说萌萌和他也已经相处了这么久,他们也许早就心照不宣了。我看,成与不成,顺其自然吧。”
又 聊了一会儿,江一明和援朝也走了。施万云有点儿倦,进了里屋,躺在床上。萌萌回来了,在外屋跟她妈妈、姐姐一问一答地说着话。又是在说那个男孩子。他闭上 眼睛,耳朵却留意着外屋的声音。宋凡说了句什么,引得萌萌笑起来,他很久没有听到萌萌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声了,这充满了希望和幻想的笑声给满屋子带来甜滋滋 的幸福气氛。唉,孩子们……应该是幸福的,应该是幸福的。
现在是几点钟了?对面,一向晚睡的王大爷家早已灯熄人静,可周志明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拼命想睡,却心神不宁,头直痛。
“你看,我可替你圆场了,到时候你要不敢去,我姐姐可有话说我了。”
萌萌虽然语调娇嗔,听起来却反有一种温柔的,可怜巴巴的情态。可不知为什么他竟冒了股无名火:
“你老以为我是害怕似的,我怕什么?”
是的,其实他怕什么?他不过是替萌萌一家人担心罢了。现在他决定清明节跟他们一起去广场,下了班就去,堵一堵季虹那张尖刻的嘴。他原来是打算一个人去的,去了就回,在那方尖碑下的松墙上,插上两朵花,一朵是他自己的,一朵是父亲的,花他都准备好了。
他已经做了七年的侦查员,光凭职业上的荣誉感也不能再容忍这种嘲笑和小觑。他绝不是个胆小怕事之徒,不是!如果萌萌知道他有过夜伏仙童山的那种非凡经历的话,他敢说她会惊奇地叫出声来。
哦,仙童山!那个永远也忘不掉的地方,那里寄托着他的骄傲,也铭刻了他的耻辱。
他呆呆地睁着眼睛,再也没有一丝睡意。枕头下面的手表声噔噔地敲着他的耳膜,这声音……这声音多像盲发电台那呆板的嘀哒声,呆板,却又惊心动魄,从遥远而诡秘的一个指挥中心里发出,击透深邃的空间……哦,那个看起来多么宁静平常的夜啊。
在技术处那间宽大的监听室里,墙壁上嵌着硕大无朋的监听仪。一缕缕黑色的和红色的导线沿着天花板的边缘,将满房间各种各样的小仪器连接一体,就像一个威严的母亲,统率着她众多的子孙。
从广袤的夜空中传来的嘀嘀哒哒的电波声,充满了这个房间,而周志明那时候听到的,却只是自己的心跳,重鼓一般的心跳!
“发报员是个老手,”纪处长那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能听出来的。手法熟练,肯定而又明快,一定是个老手。”
他们全不做声,默默注视着技术处的译电员在纸上刷刷地写着字。片刻,译电员摘下耳机,把根据缴获来的密码译出的盲发电报交给了纪处长。
纪处长看了,一句话没有说,转而递给了陈全有,陈全有的面孔上也看不出任何吉凶祸福的征兆,把看过的电稿又交到他的手里,然后向纪处长轻声问道:“要不要打电话通知甘副局长?”
纪真看看表,“等天亮再打吧。”
周志明手里捏着这封简短的电稿,心悠悠地悬着,屏住呼吸把它看下来。
1127,来信收悉,小分队整装待发,三月二十五日与你会合,预祝成功。E…
他也一言不发地把电文转给陆振羽,可那颗怦怦跳的心几乎激动得要从嘴里蹦出来了。
小陆看了电报,又转给小严,他的脸上通红通红的:
“可等到了,他妈的!”
以后,一切都按照预定的方案按部就班地进行了。早上,甘副局长和局秘书处的一个同志乘飞机直飞H市。下午,他们带着徐邦呈乘上了这辆北去的特快列车。
在 软席卧铺车厢的尽头,他们包下了两间包厢。他、大陈跟徐邦呈住一间,处长和小陆住另一间。大陈上车没一会儿就爬到上铺去睡觉,天黑后才醒来换他去睡,他们 的晚饭由小陆打回到车厢里来吃。自从徐邦呈供认了“三月行动”,并且要求戴罪立功之后,他们对待他就开始完全区别于初审阶段,让他从看守所搬到了一个舒适 的据点里住下。但在看管上,仍然是外松内紧,虽说在火车上一般是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可是这个案子既已发展到这样的规模上,责任所系,毕竟不能掉以轻心。
下 铺,徐邦呈打着匀淡的微鼾,和火车的哐当声搅在一起,如同一曲交响乐中的两个独立音部,音量不同却互不淹没,融于同一个整齐不紊的节拍中。而上铺的周志明 却早已没有这种平静的心情了。尽管这次激动人心的远征已经把每一步都安排在既定的时间表里,可他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计算着剩余的路程。直到天快亮的时 候,他才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
吃过早饭,列车开进被初春的浓雾封锁着的H市。他们下车后没有停留,和当地省公安局的两个同 志接上了头,便一同改乘一列省内的短途火车继续往北走。这列老旧的火车就像“铁道游击队”时代的文物,不要说软卧车厢,连硬卧车厢也没有,乘客大都是沿线 的本地人,拥挤在木板条式的简陋座位上。当地省局的两位同志一直把他们领到车尾巴上挂的一节专供列车员休息的车厢里。他看出车上的两个乘警很紧张,不知道 省局的同志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在整个八小时的旅途中,他们始终在这节车厢的门口警戒着。
那个地方的天要比南州黑得早。傍黑时分,列车在临靠边境的一个小站停下来。当地县公安局的两辆吉普车把他们从站台一直接到一个偏僻的小招待所里,招待所是专门腾出来给他们做指挥部的。一进门,徐邦呈由几个人带去休息了,他们则被一直领到了二楼的一个大房间里。
房间里已经坐了十来个人。甘副局长和那位秘书处的干部也在这儿,有几个军人正围在桌子上的一张大地图前指指点点地对他们说着什么,见他们进来,都直起了腰。
“好啊,你们是正点到达,路上没出什么事吧?”甘副局长说。
“还算顺利。”纪处长轻松地答道。
“那个家伙的情况怎么样?”
“情绪不错,立功心切啊。”
甘副局长笑了,说:“他也是想从这次行动中捞到争取从宽处理的本钱嘛。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省公安局叶处长,这位是7411部队的朱团长,这是万参谋长,这是县公安局的侯局长。”他一一把屋里的人介绍给纪真,然后又说:
“我们正在研究明天晚上的具体行动,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坐下来一块儿听听。”
大家都坐下来,周志明记得当时屋里凳子不多,他是和小陆挤着坐在屋角的一把椅子上的,只听那个朱团长先说:
“地形情况就是刚才介绍的那样,仙童山并不高,也不陡,从南坡看,实际是个慢坡,靠敌人那一面的北坡也只有个三四十度的斜度,问题是我们部队的隐蔽位置,看看放在哪里比较合适,山上树草不多,不适宜隐蔽太多的人。”
“部队的位置嘛,研究研究吧,”甘向前慢慢地说了一句,转而向纪真问道:“老纪的意见呢?”
纪 真走到地图前看了看,思索着说:“在边界上搞这种诱捕行动,我们也没有经验,但我看有两条是必须注意的,一是不能过早暴露,二是速战速决,不然很可能搞得 功败垂成。我看,敌人那边原定过来十个人,我们这边有十八到二十个人就足够了。我们派两三个侦查干部跟徐邦呈突前一点儿和敌人联系,是不是请部队再挑选十 八名战士埋伏在稍后一点儿的地方,另外,为了防备敌人组织反扑,在距接头地点一百米左右的山腰上,还应当预伏至少一个连的兵力。”
纪真停下来,甘向前环顾左右,问道:“大家看怎么样?”
没有人发表异议,朱团长说:“差不多,就这么干吧,我负责选十八个棒小伙子,保管叫敌人一个也跑不了。”
“好 吧,”甘局长看看表,“兵力安排就先这么定下来。今天晚了,他们又是刚刚下火车,早点儿散会休息吧,老朱,明天领我们到仙童山先看看实际地形吧,也好做到 心中有数嘛。老纪,明天一早咱们留一个同志和县公安局的人一块儿看守徐邦呈,其他的同志都去看看地形,准备得充分一点儿,咱们是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 握之仗!”
朱团长他们几个部队干部先走了。县公安局的同志给他们安排好住房后,甘局长又去看了看徐邦呈,然后回到大房间里一起吃了招待所准备的夜餐。大家正准备回屋休息,纪真突然把甘向前叫住了。
“甘副局长,明天……”
“怎么?”
“明天是不是带徐邦呈一起去看看地形,既然他是这出戏的主角,不妨也听听他的意见,也许,对我们有参考价值。”
“听他的意见?”甘向前大概觉得意外。
周志明他们和省局的几个同志都还没有走,默不作声地坐在桌前听他们两个说话。周志明还能很清楚地记起纪真当时那种小心翼翼的辞色,他显然是斟酌再三才把话说出口的。
“这并不牵涉到立场问题,”纪真解释着,“搞这种逆用案件总需要灵活的策略,我们明天叫他一起去,跟他一起研究研究行动的细节,这在他心里会产生一种安定感,可以促使他更加真心向我。他不是立功心切吗,我们正可以利用这一点,发挥出他的能动性来嘛。”
周志明听出来,“利用”这个词,显然不是纪处长内心准确的意思,他明白,纪处长之所以用这个词,完全是为了适合甘副局长的口味。果然,甘副局长似乎被说动了,略略点点头。
“好吧,明天可以带他一起去,不过咱们得明确,参加这个案子工作的同志都得明确,目前徐邦呈还是敌我矛盾,至于今后怎么处理,也要看他这次的立功表现,不要搞到最后,仗是打胜了,可在方法上又走了十七年的老路子,当然,我们目前还没有这个问题,不过大家要警惕呢。”
纪真连连点头,“对、对。”
天已经很晚了,大家各自回到房间里睡下,周志明和大陈睡在一间屋子,那次他可是睡得快,还没有来得及听见大陈的鼾声,他便被极度的困乏卷入到睡乡中去了……
周志明翻了个身,他不愿意再想下去,强迫自己合上双眼,将脑中的千头万绪驱散……
清晨,严君手里攥着一卷粉红色的大字报纸,走进办公室往大陈桌上一放:“咱们科里的大字报,这星期该你们组出了,处运动办分配的题目是……”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儿,“是‘外行不能领导内行意在否定党的领导’,哎,要求明天就得贴出来啊。”
陆振羽抢先声明道:“上次咱们组的那张是我写的,这次该轮到组长了,这题目还不错,比上次给我的那个题目好写多了。”
“你那也算?抄成大字报才一篇半。”严君愣愣地抢白了一句。陆振羽在科里本来是条从不肯吃亏的汉子,但因为对严君有那层意思,所以才格外惧让。吃吃地轻声辩解道:“字不在多少,一篇半也是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