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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出去。我坐临窗座位上,眼望窗外,迈克西姆重新捡起报纸。我们谁也没说话。
“亲爱的,真对不起,”过了一会儿,我说。“我太不当心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只是把那些书排在书桌上,看看它们竖稳了没有,谁知爱神瓷塑就这么倒了下来。”
“别再想它啦,宝贝儿。这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我应该当心些才是。丹弗斯太太对我一定很恼火。”
“关她什么事,要她恼火?又不是她的瓷器。”
“虽说不是她的,可她为这些东酉感到自豪。想到那儿以前还没打碎过什么东西,格外叫我难受。竟是我开了这个先例。”
“与其让罗伯特倒霉,还不如是你打碎的好。”
“我真希望是罗伯特打碎的。这一来,丹弗斯太太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去他妈的丹弗斯太太,”迈克西姆说。“她难道是万能的主?你简直叫人没法理解。你说怕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是说真的怕她,我不常见到她,不是那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迈克西姆说:“你的做法有多离奇,打碎了东西干吗不把她找来,冲着她说:‘喂,丹弗斯太太,把这拿去修补一下。’你这么一说,她例会谅解的。可你呢,反而把碎片一块一块弄进信封,还把它们藏在抽屉里边。我刚才就说过,你的举动哪像个女主人,倒像家里的丫头呢。”
“我 确实像个丫头,”我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自己在好多方面都像个丫头。这就是为什么我和克拉丽斯有那么许多共同点的缘故。我俩地位相当,而这也是她喜欢我 的原因。前几天我去看她母亲,你猜她母亲说什么来着?我问她克拉丽斯跟我们一起是否觉得快活;她说,‘哦,那还用说,德温特夫人。看来克拉丽斯挺快活哪。 她对我说:‘妈,不像跟一位阔太太在一起,倒像是跟咱们自家人在一起呢。’你觉得她这话算是恭维,还是含有别的意思?”
“谁 知道,”迈克西姆回答说。“不过想到这话出自克拉丽斯母亲之口,我认为那是当面凌辱。她的小屋经常乱成一团糟,还发出一阵阵煮白菜的怪味。从前那阵子,她 的九个孩子都还不满十一岁,她自己呢,老用袜子裹着头,光着脚丫子,在院子那头的一块地里啪嗒啪嗒奔忙。我们差点儿没把她辞退。想不到克拉丽斯倒出落得这 般眉清目秀,干干净净。”
“她一直住在婶母家,”我说,心头直觉得抑郁。“我知道我那条法兰绒裙子前片的下摆上有个污演,不 过我还从来没有头裹袜子、光着脚板走路呢。”我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克拉丽斯不像艾丽斯那样对我的内衣嗤之以鼻。“也许正是这个缘故,我才宁愿去看望克拉丽 斯的母亲,而不想上主教夫人那类上流人家作客吧?”我接着说。“主教夫人可从未说过我像他们自己人。”
“要是你穿上那条邋遏裙子到她家作客,我料想她怎么也不会把你当自己人的,”迈克西姆说。
“我上回去拜访她,当然没穿着那条旧裙子,而是穿了件外套,”我说。“不管怎么说,我觉得那种以衣取人的人,自己也没什么可取之处。”
“我可不认为主教夫人怎么看重衣着,”迈克西姆说。“不过,要是她看到你只敢挨着椅子外圈的边沿坐,像个找工作的小妞似地只知回答‘是’和‘不是’,她倒可能不胜诧异。我们两人在一起只作过一次绝无仅有的回拜,当时你就是那副神态。”
“我在生人面前没法不感到忸怩。”
“这我可以理解,亲爱的。可你就是不想努力加以克眼。”
“你这么说未免太冤枉人了,”我反驳道。“现在每天,每逢外出或是接待来客,我一直试着克服怯生的羞态,总是尽量显得大方些。你不理解,这对你来说丝毫不成问题,你对这种事儿已习以为常,而我呢,可没有受过专为日后应付这种场面的教养。”
“乱弹琴,”迈克西姆说。“这根本不像你所说的是什么教养问题,而是在于自己的努力如何。你总不至于以为我喜欢出门作客吧?这种事真叫人腻烦透了。但是,在眼前这个生活圈子里,即使不愿意也得硬着头皮去应付。”
“我们谈论的事情和腻烦无关,”我说。“感到厌烦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如果我只是感到腻烦,事情就不一样了。我讨厌别人拿我当一头得奖的良种母牛看待,上上下下打量个没完。”
“谁拿你上下打量来着?”
“这儿所有的人,没一个例外。”
“就算这样,那又何妨?这会给他们增添点生活的乐趣。”
“我干吗非得充当给别人增添乐趣的角色,任人评头论足呢?”
“因为这儿一带,唯有曼陀丽发生的事儿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
“那我一定使他们大失所望了。”
迈克西姆不再回答我,回过头去继续读报。
“我一定使他们大失所望了,”我重复了一遍,又往下说。“你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跟我结婚的吧。你知道我这个人呆板无趣,不爱讲话,又没见过世面,所以这儿的人就不属对我飞短流长了。”
迈克西姆把报纸往地上一摔,猛地从椅子上站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责问道。
他的脸色阴沉得异样,语气粗暴,绝非他平时说话的口气。
“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说着,我身子往后一靠,倚在窗子上。“我这话没别的意思。你干吗要这副模样?”
“你在这儿听到了些什么流言蜚语?”他说。
“什么也没听到,”我说。他望着我的那副神情真叫人害怕。“我这么说是因为——因为要找点话说说。别这么看着我,迈克西姆,我究竟说了些什么啦?究竟怎么回事?”
“这阵子谁尽在你面前饶舌了?”他慢腾腾地说。
“没有,谁也没有。”
“那你刚才干吗要这么说?”
“我对你说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正好想到这些,就脱口说了。我刚才恼火,发脾气了。我实在讨厌到那些人家里作客,这种情绪是无法控制的。你还要责怪我怯生怕羞。我又不是存心那样的,真的,迈克西姆,我不是故意的。请相信我吧。”
“说那些话,可不怎么特别悦耳动听,是吗?”他说。
“是的,”我说。“是的,既唐突,又叫人讨厌。”
他郁郁不乐地凝视着我,双手插在口袋里,把身子重量压在脚跟上前后摆动。“我怀疑自己娶你,是不是干了件极其自私的事,”他慢条斯理地说,若有所思。
我感到一股寒气直透心窝,心里很不是滋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对你可不是个好伴侣,是吗?”他说。“我俩年龄悬殊。你应该再等等,设法嫁个同你年龄相仿的小伙子,而不是嫁给一个像我这样已虚度半世人生的家伙。”
“真是无稽之谈,”我赶紧接着说。“你知道,在婚姻上,年龄无关紧要。我俩当然是风雨同舟的终生伴侣罗。”
“是吗?我可不敢说,”他说。
我跪在窗座上,伸手搂住他的肩膀。“干吗跟我讲这些呢?”我说。“你知道我爱你甚于世上的一切。除了你,我什么亲人也没有。你是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我的儿子。你是我的一切。”
可我的话他并没听进去,径自说:“该怪我,是我催得你太紧,没让你有机会好好考虑一下。”
“我用不着考虑,”我说。“没有什么好选择的。迈克西姆,你不理解,要是一个人爱上了谁……”
“你在这里可感到快活?”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凝望窗外,“有时候我不免怀疑。近来你人消瘦了,脸色也不好。”
“我很快活,那还用说?”我说。“我爱曼陀丽,我爱这花园,我爱这儿的一切。要我去拜访别人我也不在乎,我不过是跟你怄气才说了那些话。只要你吩咐,我可以天天出门去作客。随便做什么我都不在乎。跟你结婚,我可从未后悔过,一分钟也没有。这点我不说想必你也知道。”
他带着那种骇人的迷惘神情,轻轻拍了拍我的腮帮子,弯下身,在我头顶上吻了一下。“可怜的羔羊,你没享受到多大的乐趣吧?我这个人恐怕很难相处。”
“一 点也不难相处,”我急切地说。“你为人挺随和,同你很容易相处,比我原来想象的要容易得多。我一向以为结了婚,生活就糟糕透啦,丈夫要纵酒,满嘴粗话,见 早餐桌上的吐司没烤到家,就要连声抱怨,总而言之,很难说得上有任何动人之处,说不定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怪味。而你全然不是这种模样。”
“我的老天,但愿我不是这样,”迈克西姆说,脸上露出了笑容。
趁 他微笑的当儿,我也微微一笑,拿起他的手吻了一下。“说我俩不是情投意合的生活伴侣,有多荒唐,”我说。“不信你瞧,咱俩每天晚上都坐在这儿,你看书读 报,而我呢,就在你身边编结毛线,多么相配。我们简直像一对已经白首偕老的恩爱夫妻。我们当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们当然是快活的。可是听你说起来,好像 我们做了什么错误决定似的。迈克西姆,你没有这个意思,是吗?你知道我们的婚姻是美满的,真可谓是天赐良缘,是吗?”
“要是你这么说,那就好啦,”他说。
“不单是我,你也是这么想的,是吧?亲爱的。这不单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吧?我们很快活,是吧?非常非常快活。”
他 没有回答我。他的眼睛还是凝望窗外。我握着他的双手,感到嗓门干涩,简直透不过气来,眼睛也感到火辣辣的。我心想,天哪,我们俩好像是在台上演戏,过一会 儿就要幕落,我俩将朝观众鞠躬,然后走下舞台卸装。这决不可能是迈克西姆和我真实生活中的一个瞬间!我又在临窗座位上坐下,放开他的双手。我听到自己用一 种冷若冰霜的声调说:“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们生活得不愉快,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岂不更好。我并不希望你言不由衷。我宁可走开,不再跟你在一起生活。”这席 话,自然并非出于真心,这是舞台上那个姑娘的台词,而不是我对迈克西姆说的真心话。我在暗自勾勒那个角色该由什么样的姑娘来扮演,她该是:高高的个儿,苗 条的身材,敢作敢为。
“嗳,你干吗不回答我呢?”我说。
他双手捧着我的脸,望着我,记得我们去海滩的那天,弗里思送茶进来时,他也曾像现在这样。
“叫我怎么回答你呢?”他说。“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如果你说我们是快活的,那就别再往下说啦。这事我实在说不上来。我相信你的话。我们真的很快活。这不就好了?我们意见一致了。”他又吻了我一下,走到房间的那头。我还是直挺挺地坐在窗旁,双手揣在怀里。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对我失望了,”我又说。“我这个人不善交际,手足无措,不懂衣着打扮,见了生人又欠落落大方。我在蒙特卡洛就曾提醒过你日后会出现什么情况。现在你倒嫌我同曼陀丽的气派格格不入了。”
“别胡扯,”他说。“我可从来没说过你不懂衣着打扮,或是不善交际。这都是你自己的想象。至于怯生嘛,我已对你说过了,你会摆脱的。”
“我们争论来争论去,”我说。“还是兜了个圈子回到原处。所以会引起这场风波,无非是因为我打碎了晨室里那尊爱神瓷塑。要不然,就根本没这回事,说不定这时我们已喝完咖啡,到花园里散步去了。”
“噢,那尊该死的瓷塑,见它的鬼去,”迈克西姆不耐烦地说。“那玩意儿是不是碎成齑粉,你难道真以为我在乎吗?”
“那不是价值连城的古玩吗?”
“谁知道呢。我想是吧。我确实记不起了。”
“晨室里的摆设是不是都很贵重?”
“大概是吧。”
“干吗家里的贵重物品全摆在晨室里?”
“我不知道,也许因为那些玩意儿摆在那儿是适得其所。”
“那些摆设一直就放在那儿的吗?你母亲在世时就在那儿了?”
“不,不,我想不是的。原先它们分散在宅子各处。我记得那几把椅子原是放在杂物房里的。”
“晨室是什么时候布置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在我结婚的时候。”
“那么爱神瓷塑是在那时候放在那屋里的罗?”
“是这样吧。”
“也是从杂物房里找出来的吗?”
“不,我想不是的。这个嘛,实际上是件结婚礼品。吕蓓卡对瓷器很在行。”
我 没有朝他看,开始修挫起指甲来。他提到那个名字时竟那么自然,那么镇静,口气是那么轻松,过了一会,我飞快瞥了他一眼,看见他站在壁炉旁,双手插在口袋 里,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前方。我暗自说,他是在想吕蓓卡;他在想,多奇怪的机缘,我的结婚礼品竟把吕蓓卡的结婚礼品毁了。他在想那尊瓷塑,回想是谁送给吕蓓 卡的。他在脑海中重温收到邮包时的情景。吕蓓卡如何兴高采烈。她对瓷器很精通。也许她跪在地上,撬开那只装瓷塑的小匣子,这时他走了进来。她一定是抬起头 来,朝他看一眼,接着莞尔一笑。“你瞧,迈克斯,”她一定会这么说。“给我们寄什么来了,”说着就把手伸进刨花填料中,拿出一具以一条腿站立的、手持弓箭 的爱神塑像。“我们把它放在晨室里吧,”她一定是这么说的,而他呢,也在她身旁跪下来,于是两人一起赏玩那尊爱神。
我还是一个劲儿修锉自己的指甲。指甲难看得不成样子,活像小学男生的指甲。指甲根处的表皮长过了头,不再呈半月形。拇指甲几乎被咬得陷进肉里。我朝迈克西姆瞥了一眼,他仍站在壁炉前。
“你在想什么?”我问。
我的声音沉着而冷静,然而,心儿在胸口怦怦乱跳,脑海中苦恨交加的思潮起伏不已。他点了一支烟,虽然我们刚用过午饭,可他已在抽那天的第二十五支烟了;他把火柴往空荡荡的炉堂里一扔,然后捡起报纸。
“没想什么。怎么啦?”他说。
“哦,我也不知道,”我说。“你神情那么严肃,那么恍惚。”
他漫不经心地吹起口哨,夹在他手指缝里的那支烟卷被扭弯了。“事实上我不过在想,他们是不是选中塞雷板球队,让他们在奥佛尔球场上和中塞克思队交锋,”他说。
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定,把报纸折起。我转脸朝窗外望去。不多一会,杰斯珀来到我跟前,爬上我的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