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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也凑过来献殷勤。“莱西夫人是说德温特夫人有个爱好,就是非常喜欢画画。所以她就送了六大部好书,全是关于绘画的,作为结婚礼物。”
“这事做得多可笑,”祖母说。“怎么能拿书当结婚礼物?我结婚的时候就没人送书。就算有谁送了,我也决不会有心思去读它。”
她又哈哈一笑。比阿特丽斯面有愠色。我朝她笑笑以示同情。她大概并没有注意到。护士又打起毛线来。
“我想用茶点了,”老太太没好气地说。“难道还没到四点半?诺拉干吗还不把茶点端来?”
“怎么?中午吃了那么多,现在又饿了?”护士说着站起身来,朝那位由她照料的病人乐呵呵地一笑。
我 感到困顿不堪,真不明白上了年纪的人有时竟这么难以应付。他们比不懂事的小孩或自以为是的青年人更难对付,因为你得顾全礼貌,虚与委蛇。自己竟产生这种冷 漠无情的念头,我不禁大吃一惊。我双手揣在怀里端坐着,随时准备应和别人的言谈。护士拍打几下枕头,又把披肩给她裹了个严实。
对 于这么一番折腾,迈克西姆的祖母倒也忍受得住。她闭上眼睛,似乎也感到累了。现在这副样子更像迈克西姆了。我可以想象出她年轻时在曼陀丽的模样:身材颀 长,眉清目秀,兜里装着糖,手里提着裙摆,生怕裙子沾上泥巴,绕过屋子朝马厩走去。我脑子里勾划出她束着腰、穿着高领上衣的形象;耳朵里仿佛听到她吩咐下 午两点钟给她备好马车的声音。现在。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已化作过眼烟云,一去不复返了。她丈夫离开人世已有四十个春秋,儿子逝世至今也已十五年。老人现在只 得住在这所人字形红砖楼房里,在护士的看护下,尽其天年。在我看来,我们对老人喜怒哀乐的感情变化差不多一无所知。对孩童我们则很了解,了解他们的恐惧和 希望。了解他们弄虚作假的把戏,不久前我自己就是个孩子,对这一切记忆犹新。而现在迈克西姆的祖母坐在那儿,身子裹在披巾里,那双可怜的眼睛什么也看不 见,她内心究竟有何感受?脑子里究竟在转什么念头?她是否知道比阿特丽斯此刻哈欠连连,不住地在看手表?她有没有想到我们所以来看望她,无非是因为我们觉 得理应这么做,聊尽小辈的一份孝心?——这样,待会儿比阿特丽斯回到家里就可以说一声了“好了,我可以有三个月问心无愧”。
她 还想曼陀丽吗?还记得坐在餐桌旁用餐的情景吗?现在,她当年的座位已归了我。她是否也曾在栗子树下用过茶点?说不定这些事儿早已置诸脑后。被忘了个精光? 莫非在她那张安祥、苍白的面庞后面,除了轻微的疼痛和莫名其妙的不适之感外,没有留下任何感情的涟漪,只是在煦日送暖时才隐隐生出一股欣慰感恩之情,而在 寒意侵入时才打一阵寒颤?
但愿我有妙手回春的神力,能抹去她脸上岁月的烙印。但愿我能看到她恢复妙龄少女时的丰姿,脸色红 润,披一头栗色卷发,跟她身边的比阿特丽斯一样机敏,矫健,也像比阿特丽斯那样津津有味地谈着打猎,谈着猎犬和马匹,而不是像现在这么果坐着,只顾闭目养 神,任凭护士拍打垫在她脑后的枕头。
“你们知道,今天我们弄了不少好吃的,”护士说。“水芹三明治茶点。我们最喜欢吃水芹,是不?”
“今天轮到吃水芹?”迈克西姆的祖母一边说,一边从枕头上仰起头往门那边张望。“这你可没告诉我。诺拉怎么还不把茶点送来?”
“大姐,即使给我一千镑一天,我也不愿干你这份差使,”比阿特丽斯压低嗓门对护士嘟哝了一句。
“哦,我已经习惯了,莱西夫人,”护士笑着说。“您知道,这儿很舒服。当然,干我们这一行的,日子确实不大好过,不过有些病人要难侍候多了。比起他们来,她还算相当随和的呢。佣人也都乐于配合,说真的,这才是最要紧的。瞧,诺拉来了。”
客厅侍女拿来一张折迭式桌子和一块雪白的台布。
“诺拉,你怎么磨蹭了这么老半天?”老太太埋怨道。
“刚 刚才四点半,太太。”诺拉用一种很特别的声调对她说,神态跟那护士一样,也是乐滋滋地满脸堆笑。我不知道迈克西姆的祖母是否觉察大家都用这种调门跟她说 话。我不知道这种情况是打什么时候开始的,最初她是否曾注意到。也许那时候她曾对自己说:“多可笑,他们以为我老了呢。”到了后来,她也就逐渐习以为常, 而时至今日,她会觉得这些人似乎向来就这么说话,此乃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陪衬。可是那位用糖喂马的栗发窈窕少女,如今却在何方?
我们把椅子拖到折迭式桌子旁边,开始吃起水芹三明治来。护士专为老太太准备了几片。“瞧,可不是一饱口福吗?”她说。
我瞧见那张平静、安祥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丝笑影。“逢到吃水芹点心的日子,我是很高兴的,”她说。
茶烫得没法喝。护士端着茶,让她一点一点细抿慢呷。
“今天的茶水又是烧得滚开,”说着,护士对比阿特丽斯一点头。“这事儿真让人烦心。他们老是把茶炖在火上。我不知给他们讲过多少遍了,可他们就是不听。”
“哦,还不都是一个样!”比阿特丽斯说。“我已经不把这当作一回事了。”老太太用小匙搅拌她的那杯茶,目光茫然而恍惚。我真想知道她这会儿在想什么。
“你们在意大利的时候天气好吗?”护士问。
“好的,很暖和,”我说。
比阿特丽斯侧过脸来对着祖母说:“她说,他们在意大利度蜜月的时候天气可好哪,迈克西姆晒得黑黝黝的。”
“迈克西姆今天干吗不来?”老太太问。
“好奶奶,我们对你说过啦,迈克西姆有事上伦敦去了,”比阿特丽斯不耐烦地说。“你知道,是去赴个什么宴会。贾尔斯也去了。”
“哦,是这样,那你们刚才干吗说迈克西姆在意大利呢!”
“他在意大利呆过一阵子,奶奶。那是四月份。现在他们回到曼陀丽来了。”她朝护士瞥了一眼,耸耸肩膀。
“德温特先生和德温特夫人现在在曼陀丽住下了,”护士又说了一遍。
“这个月,庄园里真美,”我一边说一边将身子挨近迈克西姆的祖母。“现在玫瑰花全开了,我真该给带点儿来呢。”
“是啊,我喜欢玫瑰花,”她含含糊糊地说,然后凑过来,用那双黯淡无神的蓝眼睛盯着我瞧。“你也呆在曼陀丽?”
我噎了一下。大家一时语塞,后来还是比阿特丽斯打破冷场。扯着嗓门不耐烦地说;“我的好奶奶,你明明知道,她现在就住在那儿嘛!她和迈克西姆结婚啦。”
我 注意到护士放下手里的那杯茶,朝老太太飞快地扫了一眼。老太太无力地价靠着枕垫,手指抓着披巾,嘴唇微微抖动起来。“你们,你们大家好罗唆呵,我听不懂你 们讲什么。”然后她又朝我这边看着,眉头一轻,不住摇头。“你是哪家的姑娘,亲爱的?我从来没见过你吧?我不知道你长的啥模样。我不记得在曼陀丽有你这么 个人。比,告诉我,这孩子是谁?为什么迈克西姆不把吕蓓卡带来?我多喜欢吕蓓卡。我的宝贝吕蓓卡哪儿去了?”
好一阵子大家没吭声,真是个叫人受罪的时刻。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护士赶紧站起身子朝安乐椅走去。
“给我把吕蓓卡找来,”老太太又重复了一句。“你们把吕蓓卡怎么啦?”比阿特丽斯笨手笨脚地从桌旁站起,差点把桌上的杯碟撞翻。她也窘得满脸通红,嘴巴抽搐着。
“我看你们最好还是走吧,莱西夫人,”护士红着脸,神色慌张地说。“看来她有点累了,她这么一发作,有时一连要糊涂好几个钟头。她不时会像现在这样兴奋一阵,想不到今天也出现这种情况,真遗憾。德温特夫人,我相信您会谅解的吧?”她向我赔不是。
“当然,”我赶紧说。“我们最好还是告辞吧。”
比阿特丽斯和我到处乱摸,寻找提包和手套。护士又转身去应付她的病人。“我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想吃美味可口的水芹三明治?那是我专给你切的呢。”
“吕蓓卡在哪儿?为什么迈克西姆不来,不把吕蓓卡一起带来?”那厌倦而又带怨忿的微弱声音作了这样的回答。
我们穿过客厅,来到门廊,然后又从正门走了出去。比阿特丽斯一言不发,只顾发动汽车引擎。汽车顺着平坦的沙砾车道驶出白漆大门。
我目不斜视地凝望着前方的路面。我自己并不怎么在乎。如果在场的只有我一个,那我根本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现在我倒担心比阿特丽斯会觉得不痛快。
整个儿事情把比阿特丽斯搞得狼狈不堪。
车子驶出村子时,她才对我说:“亲爱的,实在抱歉得很,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瞧你胡说些什么,比阿特丽斯,”我赶忙说。“没什么要紧,一点也没关系。”
“我没想到她会来那么一下子,”比阿特丽斯说。“要不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领你去见她的。我真感到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请别再说了。”
“真不明白是怎么搞的。你的情况她明明全知道。我写信告诉过她,迈克西姆也给她写过信。当时她对国外结婚的事儿还颇感兴趣呢。”
“你忘了她年纪有多大啦,”我说。“她怎么会记住这些个事呢?她没法把我跟迈克西姆联系起来,脑子里只有他跟吕蓓卡连结在一起的印象。”我们默不作声地驱车向前。能这么重新坐在汽车里,真是如释重负。汽车一路颠簸,急转弯时车身还猛地一歪,对这些,我现在全不在乎。
“我忘了她是很疼爱吕蓓卡的,”比阿特丽斯慢腾腾地说。“我好傻,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场面。我想,去年那场灾祸,她并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哦,老天爷,今天下午真是活见鬼。天晓得你会对我有什么看法。”
“行行好,别说了,比阿特丽斯,跟你说我不介意的。”
“吕 蓓卡对老太太总是百般殷勤。她常常把老太太接到曼陀丽去住。我那可怜的好奶奶那时手脚还很灵便,吕蓓卡随便说什么总能逗得她笑得直不起腰。不用说,吕蓓卡 向来很风趣,老太太就喜欢那样。她那个人,我是指吕蓓卡,自有一套讨人喜欢的本事;男人、女人、小孩,还有狗,都会被她迷住。我看老太太一直没把她忘掉。 亲爱的,过了这么一个下午,你总不会感激我吧。”
“我不在乎,不在乎,”我只是机械在念叨着,巴不得比阿特丽斯能撇开这个话题。我不感兴趣。这事究竟有什么大不了?什么事值得如此耿耿于怀?
“贾尔斯一定会感到很难过,”比阿特丽斯说。“他会怪我带你上那儿去。‘你干了件多蠢的事,比。’我能想象到他训人的样子。接着,我就跟他好好吵上一架。”
“别提这件事,”我说。“最好把它忘了。否则会一传十,十传百,还要加油添酱呢。”
“贾尔斯只要一瞧见我的脸色,就知道出了什么糟糕的事。我从来没有什么事能瞒过他的。”
我沉吟不语。不讲我也知道,这件事将在他们那个好朋友圈子里捅出来。可以想象那是某个星期天的中午,餐桌旁围坐着那一群人,眼睛瞪得溜回,耳朵竖起,先是大气也不敢出,随后是一阵感叹——
“我的老天爷,多尴尬,当时你是怎么打圆场的?”然后又问:“她是怎么挺过来的?真窘死人啦!”
对我来说,唯一要紧的是千万别让迈克西姆知道这事。日后我也许会告诉弗兰克-克劳利,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得过一阵子。
不大一会儿工夫,我们已驶上山巅的公路。极目远眺,已能见到克里斯城的第一排灰白屋顶;从那边往右,则是隐藏在山坳低地中的曼陀丽的葱郁密林,树林再过就是大海。
“你是不是一心急着要回家?”比阿特丽斯说。
“不,”我说。“不急。怎么?”
“要是我把车开到庄园门口,让你在那儿下车,你不会见怪,骂我是头大懒猪吧?我这会儿带紧点;正好可以赶上伦敦来的那班火车,省得贾尔斯雇车站的出租汽车。”
“当然不会见怪,”我说。“我可以沿着车道步行回去。”
“那就偏劳了,”她口气里带几分感激。
我看今天下午也真够她受的。她也想独自清静一下,不愿再在曼陀丽应付一顿晚了钟点的茶点。
我在庄园门口走下汽车。我们互相吻别。
“下回咱们见面时你得长胖点喔,”她说。“这么瘦骨伶仃,可不大好看。向迈克西姆问好。今天的事儿还得请你多多包涵。”她的车子一溜烟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之中,我转身沿着车道往庄园走回去。
当 年迈克西姆的祖母正是在这条车道上策马驱车的。从那以来,不知车道是不是已经大改其样。那时她还是个少妇,策马打这儿经过时,也像我现在这样曾朝看门人的 妻子微笑打招呼。那时候,看门人的妻子还得向她行屈膝礼,那条像伞一样撑开的裙子拖拂着路面。而现在这个女人,只是朝我微微一点头,然后忙着转身去叫唤屋 后正跟几只小猫咪一起扒弄泥土的小男孩。迈克西姆的祖母曾低头避开几根下垂摇曳的树枝,让坐骑放开四蹄,在我此刻走着的车道上快步奔跑。那时的车道保养得 很好,路面比现在宽阔,也比现在平坦。两旁的树木还没侵入车道。
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并不是那个倚靠枕垫身裹披巾的老妪形象,而 是当年她以曼陀丽为家时的少妇情影。我仿佛看到她带了几个小男孩在花园里漫步,那孩子是迈克西姆的父亲,他骑着玩具竹马咋达咋达跟在她身后,身上穿件浆得 笔挺的诺福克上衣,头颈里围着白色的领饰。那时候,到海湾去野餐一顿就好比一次远征,难得有机会享受这种乐趣。不知在什么地方,大概是在哪本保存了多年的 影集里吧,可能还收藏着一张照片——阖家围着一块摊在沙滩上的台布正襟危坐,后面是一排仆役,站在大食品篮的旁边,我仿佛又看到前几年时候的迈克西姆的祖 母,已显出龙钟老态,拄根拐杖,在曼陀丽的平台上一步一步走着。有个人走在她身边,悉心搀扶着她,一边还发出朗朗笑声。此人苗条颀长。面目姣好,用比阿特 丽斯的话来说,生来具有一套讨人喜欢的本领。想来不论谁见着都会喜欢,都会钟情的。
我终于来到车道的尽头,瞧见迈克西姆的汽车停在屋子前,不禁心头一喜,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大厅,只见桌上放着他的帽子和手套。我朝藏书室走去,快到门口时,听到里面有人讲话,其中一个的嗓门压过另一个,那是迈克西姆的声音。门关着,我在门口踌躇了一下,设立刻走进去。
“你 可以写信告诉他,就说是我讲的,叫他以后别再到曼陀丽来,听见没有?别管是谁告诉我的,这无关紧要。事有凑巧,我听人说昨天下午在这里看到过他的汽车。假 如你想见他,尽可以到曼陀而外面去和他碰头。我不许他跨进这儿的门槛,明白吗?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提出警告。”
我蹑手蹑脚地从藏书室门口溜开,走到楼梯口。我听见藏书室的门开了,便飞奔上楼,躲进画廊。丹弗斯太太走出藏书室,随手把门关上。我急忙贴着画廊的墙壁,身子缩作一团,生怕被她看见。我从墙根瞥见了她的脸。她气得面色煞白,五官歪扭着,显得狰狞可怕。
她悄悄声儿地疾步走上楼梯,拐进那扇通西厢的过道门,不见了。
过了一会我才慢慢走下楼梯,来到藏书室。我打开门,走进屋子,迈克西姆站在窗边,手里拿着几封信。他背对着我。有那么一刹那,我真想偷偷溜出去,上楼回自己房间,宁可一个人坐在那儿。想必是听到我的声音,只见他不耐烦地转过身来。
“这回又是谁来了,”他说。
我微笑着向他伸出双手。“你好哇!”我说
“哦,是你……”
我一眼就看出有什么事惹得他火冒三丈。他噘着嘴,屏紧的鼻孔气得煞白。“这两天你一个人干些什么来着?”说着,他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伸出胳臂搂住我的肩膀。他不过是昨天离开我的,可我仿佛觉得其间已不知相隔了多少年月。
“我去探望过你的祖母,”我说。“是今天下午比阿特丽斯开车子接我去的。”
“老太太身体怎么样?”
“还不错。”
“比阿特丽斯人呢?”
“她得赶回去接贾尔斯。”
我俩并肩临窗坐下。我把他的手攥在自己手里。“我真不愿你离开我,好惦记你啊!”我说。
“是吗?”他说。
过后,有一会我俩谁也不开口。我只是握着他的手。
“伦敦天热吗?”我说。
“是呀,热得难受。我一向讨厌那地方。”
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把刚才在这儿对丹弗斯太太发火的一事儿告诉我。想想也奇怪,是谁对他说起费弗尔曾到这儿来过呢?
“你有什么心事吗?”我说。
“旅途很辛苦,累了,”他说。“二十四小时之内往返驾车两次,谁都受不了。”
他站起身走开去,点了支烟。我这时已明白,他是不会把丹弗期太太的事说给我听的。
“我也累了,”我慢悠悠地说。“今天可以算是一个挺有趣的日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