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我觉得她再也吓不着我了。她的魔力已随着吕蓓卡一起完蛋。如今,对于她的一言一行,我都不在乎,再也不会受其伤害。我明白,她是我的敌人。可这又有 什么关系?不过,要是让她了解船舱里那具尸体的真相,从此也成了迈克西姆的敌人,那会怎么样?我在一张椅子里坐下,把剪刀放在桌子上。我不想再修剪玫瑰花 了。迈克西姆究竟在干什么?《本郡纪事报》那记者干吗再一次打电话来?过去常有的那种恶心感觉又袭来了。我只好跑到窗口,探身向外张望。天热得够呛。空中 闷雷阵阵。园丁又开始刈草,我看见其中的一个推着刈机在草坡顶上来回走动。我不能再干坐在晨室里!我仍下剪刀和玫瑰花,走出屋子,来到平台,开始踱步。杰 斯珀啪哒啪哒跟着我打转,不明白我怎么不带它去散步。我在平台来回踱步不止。十一点半光景,弗里思从屋子里走出来找我。
“德温特先生请您听电话,太太,”他说。
我穿过藏书室,走进那一头的小房间。拿起电话听筒时,我双手不住打颤。
“是你吗?”我听得他说。“我是迈克西姆。我在办事处给你打电话。我同弗兰克在一起。”
“什么事?”我问。
他沉吟片刻才回答说:“我同弗兰克和朱利安上校一起一点钟回家吃午饭。”
“行,”我说。
我等着他往下说。“他们设法把船捞起来了,”他说。“我刚从小河那儿回来。”
“哦,”我说。
“在场的有塞尔、朱利安上校和弗兰克。还有一些其他人,”他说。我不知道他打电话这工夫弗兰克是不是站在他身旁,也许正因为弗兰克在场,他的口气才这样镇静,这样疏远而陌生。
“就这样吧,”他说。“等着我们。一点钟前后准到。”
我把电话听筒放回原处。他什么也没说,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我仍然一无所知。我向弗里思交代清楚,吃中饭的不是两人而是四人,过后就走回平台。
一 个小时慢腾腾地拖沓着过去了,漫长得像是没个尽头。我上楼去换了件较薄的外衣,接着又下楼来,坐在客厅里等他们回来。一点缺五分的时候,我听见车道上响起 汽车的声音,接着又听见大厅里有人说话。我赶快对着镜子拢一拢头发。我的脸色白得吓人,于是我只好使劲掐自己的双颊,弄出一点血色来,接着就站起身,等候 他们走进屋来。迈克西姆第一个走进来,接着是弗兰克,最后是朱利安上校。这人我见过,记得那夜舞会上他化装成克伦威尔①,卸装以后,此人瘦多了,又矮又 小,完全变了——
①克伦威尔(1599-1658)、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共和时期的摄政者。
“您好,”他说,那腔调既平淡,又严肃,活像个大夫。
“叫弗里思端雪利酒来,”迈克西姆说。“我要去洗一洗。”
“我也想洗一洗,”弗兰克说。没等我拉铃,弗里思已端着雪利酒送进屋来。朱利安上校一口酒也不喝;为了给自己壮胆,我倒是喝了好几口,上校走到窗口,站在我身边。
“这事儿着实叫人苦恼,德温特夫人,”他轻声说。“我深切地为您和您丈夫感到难过。”
“多谢您这么说,”我一边讲,一边又开始呷雪利酒。然后,我忙不迭把酒杯放口到桌上,生怕他看出我的手抖得多么厉害。
“事情之所以麻烦是因为您丈夫一年前去认领了那另一具女尸,”他说。
“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我说。
“这么说来,您没听讲今天早晨我们检查的结果?”他间。
“我只知道有一具尸体,是潜水员发现的,”我说。
“不错,”他说。然后,他微微回头往大厅方向一瞥,又接着说,“我看肯定就是她的尸体,”他压低了嗓门往下说:“我不能对您说详尽的细节,但是证据确凿,您丈夫和菲力浦医生都认出是她。”
他突然收住话头,从我身边走开。原来,迈克酉姆和弗兰克又回到大厅来了。
“午饭已准备就绪,进餐厅吃饭吧,”迈克西姆说。
我带头步入餐厅,心头沉重得像压了块大石头,什么感觉都没有。朱利安上校坐在我右首,弗兰克在左首。我不敢朝迈克西姆看一眼。弗里思和罗伯特开始端上第一道菜。大家都在谈论天气。“我在《泰晤士报》上看到,昨天伦敦的气温大大超过八十度,”朱利安上校说。
“真的?”我说。
“真的。对那些没法离开伦敦的人来说,一定够呛。”
“是的,够呛,”我说。
“巴黎有时比伦敦更热,”说话的是弗兰克。“记得有一年八月中旬,我在巴黎度周末,热得简直没法睡觉。全城一丝儿风也没有,气温大大超过九十度。”
“而那些法国人又都爱关着窗户睡觉,对不?”朱利安上校问。
“这我倒不知道,”弗兰克说。“我住在旅馆里,大多数旅客是美国人。”
“您自然很了解法国罗,德温特夫人?”朱利安上校说。
“不太了解,”我说。
“哦!我还以为您在法国住了多年呢。”
“不,”我说。
“我是在蒙特卡洛认识她的,”迈克西姆说。“你可不能说那儿就等于法国,对吗?”
“不,我看不能这么说,”朱利安上校说。“蒙特卡洛是座国际性城市,不过,那一带的海岸很美,是不是?”
“确实很美,”我说。
“不像此地的海岸这样山岩密布,对吗?可我有自己的爱好。要说在哪儿安身定居最好,我可总是选英国。在这儿,你不会晕头转向,不知身处何地。”
“我敢说,法国人对他们的祖国也有同样的感情,”迈克西姆说。
“哦,那倒也是,”朱利安上校说。
我 们埋头吃菜,一时没有说话。弗里思站在我的背后。其实,这时候大家脑子里都在想着一件事,不过因为弗里思在场,只好继续装假演戏。我知道弗里思也在想这件 事。要是我们把礼数俗套丢开,让他参与我们的谈话,听听他有什么高见。那不就爽快简单多了?罗伯特端着酒走进餐厅,替我们换过菜盘子,送上第二道菜。丹弗 斯太太毕竟没忘了我的吩咐,总算给做了热菜。我从一口盖满蘑菇汁的暖锅里舀了点菜。
“我看,那天夜里的盛宴,客人都是皆大欢喜而归,”朱利安上校说。
“我不胜荣幸,”我说。
“那样的活动对地方上真可以说是造福不浅,”他说。
“对,我也这样想,”我说。
“化装的愿望,假扮作其他人的愿望,难道这不是人类的共同天性?”弗兰克问。
“这么说来,我大概缺乏人类的共同天性,”迈克西姆说。
“我看这挺合乎人情,”朱利安上校说。“我是说大家都想变成另外一种样子。我们这些人,从某种意义上说,都还是小孩子。”
我不知道扮演克伦威尔给他带来多少乐趣。舞会上,我没跟这人多打照面,那天晚上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晨室打桥牌。
“您不打高尔夫球吗,德温特夫人?”朱利安上校问。
“不,我怕打不好,”我说。
“您该练习起来才是,”他说。“我的大女儿是个球迷,可她找不到几个年轻的球伴。她生日那天,我送了她一辆小汽车。现在她差不多每天开车到北部海岸去打发时光。”
“太有意思了,”我说。
“她应该投个男胎,”他说。“我那小子跟这女儿完全不一样,哪种运动都不行,只顾埋头写诗。但愿他长大起来别这样才好。”
“喔,说的是,”弗兰克说。“我在你儿子那年龄,也写了不少诗,都是些无病呻吟的东西。我现在不再搞那种无聊的玩意儿。”
“老天,但愿你别再写诗才好,”迈克西姆说。
“真不知我儿子从谁那儿接受了写诗的遗传性,”朱利安上校说。“肯定不是从他妈妈或是从我这儿继承的。”
接着又是好一阵冷场。朱得安上校第二次从暖锅里舀了一点热菜。“那天晚上莱西夫人看上去挺不错,”他说。
“是的,”我说。
“她的舞服老是宽大得不合身,这次也不例外,”迈克西姆说。
“置办那种东方女人的衣饰一定够麻烦的,”朱利安上校说。“不过你们知道,大家都说穿着那种衣服比英国太太小姐的任何穿戴都要舒服,另外还凉快得多!”
“真的?”我问。
“不错,大家都这么说。大概那些宽大舒松的褶皱可以抵御酷热的阳光。”
“这倒奇怪,”弗兰克说。“一般人还以为褶皱起的作用恰好与此相反。”
“不,看来不是这样,”朱利安上校说。
“您很熟悉东方吗,上校?”弗兰克问。
“我熟悉远东,”朱利安上校说。“我在中国度过五个年头,后来去了新加坡。”
“是出产咖喱粉的地方吗?”我问。
“不错。新加坡人向我们提供上好的咖喱。”
“我爱吃咖喱,”弗兰克说。
“啊,可是在英国你吃到的根本不是咖喱,而是乱七八糟的草根,”朱利安上校说。
菜盘撤去了,端上一客蛋奶酥,还有一盆水果凉拌菜。“想来你们庄园里山莓子的季节快过了,”朱利安上校说。“今年夏天的气候对山莓子生长大概不错吧?我们做了好几锅山莓果酱。”
“山莓子做果酱,我从不觉得怎么出色,”弗兰克说。“核太多了。”
“你一定得找个时间来尝尝我们的果酱,”朱利安上校说。“我倒不觉得果酱里有多少核。”
“今年曼陀丽可望苹果丰收,”弗兰克说。“前几天,我还对迈克西姆说过,今年苹果产量可能创纪录。我们可以运不少苹果到伦敦去。”
“你们这样做真能赚钱?”朱利安上校问。“我是说,你们得付加班费给工人,然后还要付打包和运输的费用,这样七折八扣之后,卖得的钱划得来吗?”
“喔,老天,当然划得来,”弗兰克说。
“这倒有意思。我一定转告我妻子,”朱利安上校说。
蛋奶酥和水果凉拌菜一会儿就吃完了。罗伯特端上干酪和饼干;过后,弗里思又送上咖啡和香烟;接着,两人都走出屋去,把门关上。我们默不作声地喝着咖啡;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盘子。
“午饭前我正对你夫人说,德温特,”朱利安上校又以原先那种推心置腹的低声开始谈正事。“整个儿倒霉事情中最棘手的一点就是你去认领了原先那具尸体。”
“是的,一点不错,”迈克西姆说。
“鉴 于当时的情况,认错尸体再自然也没有了,”弗兰克赶忙接嘴说。“行政当局写信给迈克西姆,要他到埃奇库姆比走一趟。还没等他到场,大家已有先入之见,都说 那就是她的尸体,再说,迈克西姆当时正生病。我提出跟他同行,可他坚持要独个儿去。他当时的精神状态实在不宜去处理这类事情。”
“胡说八道,”迈克西姆说。“我当时挺好。”
“行啦,今天翻这些老皇历有什么用!”朱利安上校说。“反正你认了尸,所以现在你只好承认当时弄错了。这一回的尸体看来决不会再弄错啦。”
“不会,”迈克西姆说。
“但愿我能设法阻止正式的传讯,使你免受抛头露面的难堪,”朱利安上校说:“可是恐怕办不到。”
“我完全理解,”迈克西姆说。
“不 过,我想验尸官的传讯用不着拖多久就能结束,”朱利安上校说。“只消请你出场重新验明尸体,再让泰勃作个证就行了。你说泰勃负责改装了你妻子从法国买来的 那条船。得让他出庭证明在上次送进他船坞检修时,那条船情况良好,完全经得起海上的风浪。你知道,这一切全是做做官样文章。但又非做不可。不,令我担心的 是事情要闹个满城风雨,对你和你夫人真是够伤心、够难堪的。”
“那没关系,”迈克西姆说。“我们理解。”
“那艘该死的轮船偏偏在那儿搁浅,真是倒霉,”朱利安上校说。“要不是那船出事,整个儿事情就会无声无息地埋在海底。”
“是的,”迈克西姆说。
“不过有一点可以告慰,那就是我们现在才了解到,德温特夫人的惨死一定是在突然之间一下子发生的,而不同于大家一向想象中的那样,曾拖过好长一段时间,使她经受了极大的痛苦。这样的死法排除了任何划水求生的可能性。”
“确是排除了这种可能性,”迈克西姆说。
“她一定是在下面船舱里拿什么东西,没想到门被轧住了。正在这时,一阵狂风吹来,船又没人掌舵,这样就发生了可怕的灾祸,”朱利安上校说。
“是这样,”迈克西姆说。
“看来,只可能有这么一个解释,对不,克劳利?”朱利安上校转过脸去对弗兰克说。
“哦,肯定是这么回事,”弗兰克说。
我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弗兰克的目光落在迈克西姆身上。他虽然马上就把目光移开,可我已经瞥见他的眼神,领会了其中的含义。弗兰克了解底细。可是迈克西姆对此还蒙在鼓里。我不住搅动杯中咖啡,手心滚烫,粘糊糊地满是汗水。
“我 想我们大家迟早都会犯这样那样的判断错误,”朱利安上校说。“接着,就得为此付出代价。德温特夫人一定了解海湾里的风势,狂风如何像透过漏斗一样吹下;她 也明白,就这样离开一艘小船的舵位是不安全的。在那一带的海面上,她一定独自航行过数十次。然而,生死攸关的时刻到了,她冒了个险,这一冒险就送了命。这 事对我们大家都是个教训。”
“意外事故总会发生的,”弗兰克说。“即使对于最有经验的老手也不例外。只消想想每年的狩猎期内死于意外事故的猎人数字就明白了。”
“啊, 这我知道。不过那些猎人一般都因为马失前蹄而倒了霉。要是德温特夫人没离开舵位,就决不会出这个事故。这件事她做得有点出格。我曾多次观看她参加从克里斯 出发的周末公平驾船比赛①,从未见她在基本船技方面犯过任何错误。只有初出茅庐的新手才会干出离开舵位之类的蠢事。特别是在那一带海面,离礁岸又近。” ——
①指给占优势者不利条件,给占劣势者有利条件的机会均等的比赛。
“那晚风大,”弗兰克说。“也许索具出了毛病,有哪一条绳索被卡住了。这样,她就可能下舱去找把刀子。”
“当 然,当然。嗯,至于真相,咱们大概永远无从知道了。不过,我认为即使了解当时的经过情形。也于事无补,还是我刚才说过的那句话,我但愿能阻止当局举行传 讯,可我又实在无能为力。我正在安排日程,准备把传讯放在星期二上午举行。另外,我会尽可能使传讯在最短时间之内结束。就这么走一个过场。不过,我们恐怕 没法不让记者到场。”
又一次冷场。我想这时应该拖开椅子,离开餐桌了。
“到花园去吧?”我说。
大家站起身来,由我带头,鱼贯走到平台。朱利安上校拍拍杰斯珀。
“这畜生长得很像样了,”他说。
“不错,”我说。
四人分散仁立了一会。接着,上校一看手表。
“谢谢您这顿丰盛的午餐,”他说。“下午我还有不少公事要办,如此匆匆告辞,请不要见怪。”
“哪儿的话,”我说。
“出了这件意外,我很难过。请接受我无保留的同情。一俟传讯结束,务望二位把这事儿忘个干干净净。”
“好,”我说。“好吧,我们一定设法忘个干净。”
“我的车就在这儿的车道上,不知道克劳利要不要搭车。怎么样,克劳利?如果需要,我可以让你在你的办事处附近下车。”
“谢谢,上校,”弗兰克说。
弗兰克走过来,握着我的手说:“我会再来看望您的。”
“好,”我说。
我没敢看他,生怕他看到我的眼神。我不愿让他看出我了解全部事实真相。迈克西姆把两人送上汽车,待车开走,才回到平台来和我作伴。他挽住我的胳臂,两人一起站在平台上眺望绿茵茵的草坪,草坪那头的大海以及海岬处的灯塔。
“事情会迎刃而解的,”他说,“我很镇静,完全有信心。你看到吃午饭时朱利安上校的态度了,还有弗兰克。传讯时不会有人出来作难,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我没吭声,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臂。
“那尸体不是什么陌生人,对于这一点不曾有过任何怀疑,”他告诉我。“我们看到的东西足以使菲力普斯医生认出她来,就是我不在场也毫无问题。那是明明白白摆着的事实,一清二楚。我干的事倒也不落痕迹,子弹并未伤着骨头。”
一只蝴蝶飞过我身旁,懵懂而微不足道的小昆虫!
“他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他接着说。“他们以为她是不小心被困在舱里送了命的。传讯时,陪审团肯定也会相信这种说法。菲力普斯会这么对他们说的。”他顿了一顿,可我还是没开口。
“我 只担心你,”他说。“其他的事,我倒一点也不遗憾。要是一切再重演一遍,我一定还是这样干。我杀了吕蓓卡,对此我感到庆幸,决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悔,一点没 有,从来没有!可是还有个你。这事儿对你的刺激太大,对此我可没法不放在心上。吃午饭的时候,我一直看着你,自始至终只想着这一点。你那种小妞儿似的滑稽 而迷惘的表情,那种我喜欢的表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会有了。把吕蓓卡的事儿告诉你的同时,我已把那种表情毁灭了!二十四小时之内,这种表情不见 了,你一下子变得那么老成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