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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勒赛克尔
“……卢梭不断避免向现存政权作任何即使是表面上的妥协……”
卡尔·马克思:“给约·巴·施韦泽的信”
1865年1月24日
一个平民
正当第三等级中最前进的部分聚集力量向旧制度总进攻的时候,让·雅克·卢梭,于1750年发表了他的第一部重要著作:“论科学与艺术”。这是一个产生伟大著作的时代。这些伟大著作在整个思想领域内(哲学、自然科学、史学、伦理学、法学等)提供了一种新的世界观,动摇了以天主教为主要精神支柱的封建制度和专制政治的基础。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发表于1749年,狄德罗的“关于盲人的书简”和毕丰的“博物学”第一卷也同样是在1749年发表的。“百科全书纲要”是1750年出版的;百科全书第一卷和达兰贝尔写的绪言是1751年问世的;伏尔泰的“路易十四的时代”也同时出版了。
这几年可以说是十八世纪的转折年代。在这几年里,学者们的著述基本上也都呈现着一种战斗精神,至少最著名的一些著作是如此的。这些著述表达了当时因被剥夺了一切政治权利而起来反抗封建制度的第三等级全体的要求。因为封建制度容许一小撮寄生者过着那种把自己的享受建筑在人民贫困之上的生活,阴碍了生产力的发展和国家统一的实现①。
①更详细的说明,参看百科全书“选辑本”的引言,人民古典丛书本,巴黎社会出版社1952年版。
第三等级联合起来,反对君主专制;反对封建贵族;反对抵抗一切新思想的主要中心——教会。1750年前后,这个等级的力量已经构成了一个庞大的统一战线,把战斗一直引向法兰西大革命。
但是第三等级并不都属于同一的社会阶级。
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小农群众承担着封建剥削和国王课税的全部负担。相反地,以包税人身分出现的大资产阶级却在专制政权的赋税制度下获取利益,他们也都过着那种把自己的享受建筑在人民贫困之上的生活。
在乡村中,不愿放弃农村公社传统权利的贫农②,反对那些按照资本主义新方式经营土地的大包税人。在农闲期间,这些贫农在家里还要为供给他们原料的商人工作,因此又受到商人的剥削。
②参看H·勒斐弗尔:“狄德罗”,巴黎古今出版社版,第17—22页。
在都市里,小手工业者无力和工场手工业竞争;荒年的时候,小市民就只有饿死,而粮食投机商则大发横财。
这些利益上的矛盾,在大革命时期武装冲突未爆发以前,已经在当时各种学说中反映出来了。
出身贵族的高等法院法官孟德斯鸠,是一个和旧政权有广泛联系的封建大地主。孟德斯鸠的著作是企图调和资产阶级的愿望与封建制度的矛盾。
伏尔泰和百科全书派,则比较前进,他们代表着进步资产阶级的利益坚决地向旧制度进行斗争。伏尔泰本人以及爱尔维修和霍尔巴赫都是金融家和资本家。
他们的纲领是合乎历史发展方向的,因为它是以发展生产力为宗旨。在哲学上,他们当中的某些人,已经成为唯物主义者。他们相信人能够通过科学发现事物的本质,能够发展文化,并保证人们现世的幸福;他们对于社会的进步是抱有信心的。但是在政治上,虽然他们在君主专制制度下敢于支持民主的主张(狄德罗为百科全书所写的“政治权威”条①),但我们却不能把他们看作民主主义者。这些人之所以愿意保障人民的幸福,只是出于他们的仁慈观点而已。但是,在他们看来,保障人民的幸福不应是人民自己的事情,不应是“被剥夺了智慧和理智的”(霍尔巴赫的话)贱民的事情。因为伏尔泰等人是资产者,所以他们对于易于骚动的老百姓是怀有戒心的。他们认为建立理性王国应该是少数开明人士的职责。
①参看“狄德罗选集”,人民古典丛书本,巴黎社会出版社1953年版,第2卷,第164页。
但是,正如恩格斯所说:“这个理性王国,不是别的,正是资产阶级理想化的王国”①。世袭贵族遂为金钱贵族所代替。因此,所谓进步只能通过对人民大众的剥削来实现。小资产阶级同意和大资产阶级共同反抗旧制度,但小资产阶级没有任何理由容许资本主义的发展,因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必然会使它遭到破产和被剥夺。小资产阶级,从封建剥削中是得不到任何利益的。它在旧制度的压迫下,所受的痛苦比较大,因之也比较容易接受民主思想。
但是,小资产阶级并不可能提出有效的经济纲领。它在绝望中,还抓住那被历史注定要没落的小私有制不肯放手。它能用什么积极的东西来代替旧制度呢?它的愿望变成了一种乌托邦式的空想:在一种平等的社会制度下,所有公民都成为小私有者。由于这种梦想和不可避免的经济发展相矛盾,因而这一阶级对于社会的进展只能表示叹惜;在社会进展的过程中,小资产阶级实际上所看到的是一种没落,而这种没落正是它本身的没落。它对于科学——推动进步的工具——的发展,采取怀疑的态度;对于理性——研究科学的武器——也不能毫无保留地予以信任②。
①见恩格斯:“反杜林论”,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4页。②这里不过是关于第三等级各种倾向的简短叙述,为使这一说明更为全面,还应该谈到反映最贫苦阶层的愿望的理想家们。在他们的思想里已含有共产主义理论的因素。其中最著名的是摩莱里。参看“自然法典”,人民古典丛书本,巴黎社会出版社1953年版。
我们正应当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卢梭的著作,它向小资产阶级广大群众提供了一种思想体系。卢梭比百科全书派更前进,同时却又更审慎。他在政治上,虽然大胆得多,深刻得多,可是在哲学方面,却远远地落后于百科全书派中之最进步的学者。这就是卢梭著作中的深刻矛盾。这并不是由于他的天才上的缺陷,而是因为他作了小资产阶级的代言人,这一阶级所处的地位本来就是矛盾的。
成长的年代(1712—1750年)
卢梭于1712年生于日内瓦。如果把他看作是一个日内瓦人为日内瓦的人民而写作,则歪曲了卢梭的著作,同时也过低地估计了他的著作的重大意义。今天我们几乎可以断言,他在写“社会契约论”的时候,对于日内瓦的政治组织还是很陌生的。我们所以把卢梭当作法国人,与其说是因为他的祖先是十六世纪流亡的法国新教徒,不如说是因为他所受的教育完全是法国的教育,而且他在法国的文学上、思想上、以及政治生活上,曾经起过重大的作用。
虽然如此,因为他生长于日内瓦,这对他的著作就不能不发生一定的影响。他生来就是喀尔文教派的教徒,也就是说,他所信奉的是一种比天主教更富于个人主义与唯理主义色彩和更为严峻的宗教(马克思曾经说过,宗教改革是资产阶级革命的先声)。而更重要的一点,日内瓦乃是一个共和国,因此卢梭毕生引以为荣的是,在法国国王的臣民当中,他是在一个共和国里出生的人;他终身保持的唯一头衔,就是“日内瓦公民”这一头衔。虽然日内瓦共和国实际上是一个实行富人寡头政治的国家,它的一切权力都属于由二十五个人组成的一个很小的议会,不过我们认为这种情况在这里并没有重大意义,而卢梭只在他的伟大著作发表之后,才明确地注意到这一点:“生而为共和国公民”这一事实,使卢梭意识到他在当时的法国具有一种独特之点。
他父亲是一个钟表匠,他的家庭属于小资产阶级。卢梭并不认为自己是出身于最贫穷的阶级。他在“忏悔录”①中曾说他出生“于一个风俗习惯都不同于一般人民的家庭里”。但是,他自幼便失去了家庭的照管,生活于人民之中。
①参看格罗克劳德的版本(绿皮古典丛书),第63页。
他父亲是一个无恒心而富于幻想的人。他时常一面修理钟表,一面让七岁的儿童让·雅克给他读抒情小说,但是,也让他读普鲁达克的“名人传记”,这本书从十六世纪起就已成为一切拥护共和制的人们的公民读本。他父亲因为与人发生了一场纠纷,于是离开了日内瓦,从此就再没有照管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的让·雅克。
雅克被托付给牧师朗拜尔西埃有二年之久。在牧师的家里,他开始学习拉丁文。这大概是他仅有的在别人指导下的正规学习。以后他又在一个雕刻匠家里作了两年学徒。学徒的生活在当时是一种最苦的生活②。卢梭受过欺侮,还挨过打。他用一般儿童所使用的方法来自卫,他撒谎、偷窃。有一天,他终于逃跑了。从此他过了十三年的流浪生活,学会了各式各样的职业,也遭受过种种的痛苦。他倚靠一位年轻妇女华伦夫人过生活,后来成为她的情夫。这位年轻妇女也是一个在生活上放荡不羁的女人。也许是由于一时权宜之计,卢梭改信了天主教。他作过仆从,教过音乐,虽然那时他对音乐还是一个门外汉。在安西,后来在商贝里,他都和华伦夫人在一起;他读了很多书,并且独自从事有系统的研究。
②参看让·布吕哈著:“法国工人运动史”,巴黎社会出版社1952年版,第1卷,第72页。
1740年,卢梭在里昂作了德·马布利先生家的儿童教师。德·马布利先生就是埃蒂耶纳·博诺·孔狄亚克和加布里埃尔·博诺·马布利两位哲学家的兄弟。后来他带着一个乐谱草稿到了巴黎。他指望借这个乐谱发一笔财,他把它交给了科学院,结果却一无所获。
卢梭结识了一位同他一样不知名的青年作家狄德罗,并被介绍到各沙龙里去,例如财政家撒弥勒·拜纳尔的女儿——杜班夫人的沙龙。由于时常教授音乐,卢梭终于学会了音乐,并且写了一部歌剧:“风雅的诗神”。但这一切都不能维持他的生活,因又陷入贫困境地,他便接受了驻威尼斯大使的秘书职务。这一职务,他担任了十八个月。就在这个时期,他开始关心政治问题,因而产生了写“政治制度”一书的最初思想。关于这个著作,他不过只写了一个引言:“社会契约论”。不久,他因为同大使意见不合,便又回到巴黎,准备在巴黎长期居住下去。
卢梭开始是以音乐家和剧作家而知名的。他的“风雅的诗神”上演之后,又和伏尔泰合编了一部歌剧:“拉弥尔的节日”。同时他还担任了杜班夫人的女婿德·弗朗格伊先生的秘书。就在这个时候,他同一个完全不识字的旅馆女仆德莱丝·勒娃色尔同居,生了五个孩子,他先后把这些孩子都送到孤儿院里去了。
卢梭和哲学家们的来往更加广泛了。除狄德罗和孔狄亚克是他的契友外,他还认识了出身于金融家家庭的艾比奈夫人,后来又结识了格里姆。
1749年夏季,狄德罗被囚于文新尼城堡里。有一天卢梭步行到文新尼城堡去,想陪同他这位朋友消磨一个下午的时间。在路上,他读着“法国水星杂志”,偶然看到上面载有第戎科学院的征文题目:科学和艺术的进步起了败坏风俗的作用,还是起了改善风俗的作用?
“在读到这个题目的一刹那间,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而我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①
①见“忏悔录”,第8卷,第216页。
在卢梭将要成名的时候,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反动的批评家们,指摘卢梭有各种弱点和短处,说他反复无常,心性善变(他曾由耶稣教改信天主教,又由天主教改信耶稣教),同华伦夫人的关系,暧昧不明:有的时候,靠她生活,一方面是她的情人,同时却又称她为妈妈;并且有一个时期,他竟同意和园丁克洛德·阿奈共同占有这个女人。尤其是对于卢梭抛弃儿女这件事,批评家们认为对于一个写过教育论文的作者来说,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
最不刻薄的,或者说是最狡猾的反动批评家们,把这一切都归之于他的神经病。他们说:“卢梭是个疯子”。这是诽谤鼓舞革命的主要人物之一的最巧妙的方法。
这些批评中所列举的事实并不假。让·雅克一生都在害着影响他的神经系统的病症。但是他只在晚年才间歇地有精神失常的情形,这主要是由于他遭受迫害的结果。把“论不平等”、“爱弥尔”、或“社会契约论”这样条理分明的著作的作者说成是一个疯子,简直是一种愚蠢的诽谤。
固然,卢梭在青年时代,给人的印象是:在生活上漂泊不定、不知道德为何物、不能抑制情感冲动的人。但我们应当知道这是一个自幼无人教养、很早就受到社会压迫、落得依赖一个放荡女人过生活的青年在所难免的;而令人惊奇的是这位本来很可能变成社会渣滓的青年,却使自己成为这样杰出的人物。人们无法原谅他对子女的抛弃,但是,我们不应该用现代的观点来批评这件事。在十八世纪,那是流行的一种风气,甚至贵族也不例外。例如:达兰贝尔是丹森夫人的儿子,丹森夫人曾把他丢在一个教堂门口的长廊下面,这是尽人皆知的秘密。
卢梭因为要负担德莱丝·勒娃色尔全家的生活,经济十分困难,所以也和许多其他人一样,把孩子送进了孤儿院,和丹森夫人相比,他是更可原谅的。卢梭这一问题之所以特别引人注意,是因为他后来曾想针对着贵族的伦理提出一种新的伦理;但是在他抛弃孩子的时候,他还没有考虑到这方面来。他在晚年,好象很追悔这种行为。从这点看来,与其说卢梭是一个负罪者,倒不如说他是一个牺牲者。
至于人们指摘他无恒心,实际上,这正应当算作他的一种光荣,这样敏感的人是不能忍受任何束缚的。他对于压迫所感受的痛苦比任何人都深,只要有人侵犯他的自由,他就立刻走开。这就是他在生活上漂泊不定的原因。他宁肯过着困苦冒险的自由生活,也不愿意过安乐的奴隶生活。对他来说,爱自由比爱什么都深切。他愿意始终保持他的本色:保持生活、情感、和思想的自由。当他决定为维护一种正确思想而发言的时候,关于财产、职业、甚至本人安全方面的任何顾虑,都不能使他闭口不言。即使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这样主张,他也要坚持他所认为是真理的东西。
在卢梭同时代的作家中,他是唯一的富有流浪生活经验的人。他在历次旅程中,认识了人民的痛苦①。卢梭亲身体会到依人为生、任人支配的那种屈辱。
①参看“忏悔录”,第4卷,第117页,一个农民因怕被征税而把火腿隐藏起来的故事。
他学会了爱人民;在人民中,他永远觉得那么温暖。
同时,这个从艰苦生活教育中锻炼出来的人,终于找到了通过自修获得高深学识的方法。卢梭的学识固然不如对科学有深刻研究的狄德罗那么渊博,但是,卢梭毕竟具有通晓各种学问的头脑。他的著作种类的繁多和主题的多样性,可以证明这一点。他的著作包括音乐、戏剧、诗歌、化学、植物学、语言学、政治经济学、法律、教育、小说等等。这种学问不是从学校里学习得来的。卢梭没有受过学校教育。他是一个独自钻研学问的人,但是,他具有一种特殊的智力,能够完全掌握他所学的东西,并习惯于把一切观念都加以严格的评判。
1741年,当卢梭在巴黎各沙龙里出现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当然,他是在青年野心的推动下到沙龙去的。巴黎是当时的文化首都,只有沙龙才能使人成名。一个出身于平民的知识分子,如果各沙龙不把他捧上文坛,是不会有任何成名希望的。那里是一些养活卓越作家们的爱好文艺的大富翁、好客的有势力的贵妇人聚集之所。例如:马尔蒙太尔、格里姆以及博马舍等人,都是在沙龙里成了名的。为什么让·雅克没有这种幸运呢?他对巴黎各沙龙的贵族阶级,当时并未怀有任何成见。在他青年时期的作品里,我们也找不到任何敌视当代显贵人物的迹象。
但是,当卢梭和那些显贵人物有了接触以后,他就开始怀恨他们了。他的“病态的敏感”也是由此发展起来的。他对贵族们的日益增长着的敌对情绪,确实可以从他的性格中得到解释。要在沙龙里出风头,就必须是个潇洒自如的人,而他却是一个腼腆而不善交际的人;在沙龙中所需要的是对答如流,而他却拙于言词,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能有所创造;在沙龙中必须能轻松而机智地讨论最重要的问题,而他却始终保持严肃的态度,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各种不同的思想冲突上。总之,他应该象伏尔泰,而他却是让·雅克。但是更重要的理由,乃是阶级的矛盾。在沙龙里,贵族们和大资产阶级过着造成人民贫困的豪华生活,而让·雅克感到自己就是人民。男爵霍尔巴赫有一天问卢梭为什么对他那么冷淡,卢梭回答说:“你们太有钱了”①。这些富人没有人心。他们是虚伪的。
①见“忏悔录”,第8卷,第228页。
“在一般群众中,虽然强烈的热情只是间歇地流露出来,但自然的感情却是随时可以见到的。在上流社会中,则连这种感情也完全没有。他们在虚伪的感情掩盖之下,只受利益或虚荣的支配。”①
①同上:第4卷,第109页。
若是另外一个人就可能卑躬屈节、同流合污,但卢梭的特性就在于他具有不屈不挠的精神。人们想把他造成一个沙龙里的人物,一个小型的伏尔泰,那是不成的!他永远是让·雅克·卢梭,日内瓦公民,并且对于使少数人富有,无数人穷困和全体人民不幸的那种社会,他要揭露其中的一切虚伪。
伟大著作的写作(1750—1762年)
“论科学与艺术”这篇论文曾受到第戎科学院的奖金,并且立刻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继而就开始了一系列的笔战。各种各样的作家(有时还有些非职业作家,如波兰国王斯大尼斯拉斯)都参加了对卢梭的攻击;卢梭从事答辩,争论一直诞续到第二篇论文发表的时候。他的论敌们曾企图破坏他的声望,他们根据马尔蒙太尔和莫勒莱的“回忆录”,肯定卢梭写这篇论文时曾受狄德罗的启发。他们认为卢梭曾把应征第戎科学院的论文计划告诉了他这位朋友,他的论文计划原来主张科学和艺术的进步,实际上曾起了改善风俗的作用。由于狄德罗热爱奇说异论,感觉到卢梭的论点过于平凡,劝他应当标新立异一鸣惊人,并临时发表了一些议论,卢梭后来在他的论文里把狄德罗的议论加以发挥。这种诽谤是不值一驳的。他们不只侮辱了卢梭,也侮辱了狄德罗,竟把他们二人都形容成热衷于一举成名的江湖之士。这两个人为了热爱真理,不惜个人方面的种种牺牲,是应当享受另一种名声的。我们有什么理由可以假定卢梭对于他朋友所提供的新奇论点终生坚持不放呢?而且狄德罗并没有在任何地方确认过马尔蒙太尔的那种说法。相反地,狄德罗在他所写:“反驳‘关于人的博物学’一书”中,曾明确地说道:
“卢梭作了他应当作的事,因为他是卢梭。我可能什么事都没有作,或者可能作了别的事情,因为我毕竟是我。”①
狄德罗在“塞涅卡的生平”一书中所叙述的事似乎是真实的。卢梭把应征的意图告诉了狄德罗,狄德罗大声叫道:“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你一定会采取任何人都不采取的主张②。”狄德罗是知道卢梭的倾向的,所以早就预料到卢梭对这一问题的答案。
这第一篇论文“论科学与艺术”一发表,就奠定了卢梭成名的基础。但这并不是一篇杰作。卢梭本人是没有文人的虚荣心的,所以把这篇论文看作是他最坏的写作之一。
“在所有出于我笔下的写作里,这是论证最薄弱,文笔最不协调的作品。”③
①见阿塞札·杜尔诺编:‘狄德罗全集”,第2卷,第285页。
②同上,第3卷,第98页。
③见“忏悔录”,第217页。
这一论文虽然不过是一篇词藻美丽宣扬道德的文章,但它是具有重大意义的,因为卢梭全部学说的萌芽,都蕴含在这里面了。
卢梭肯定科学和艺术的进步起了败坏风俗的作用,他的这种意见,是和当时一般哲学家们所认可的观念恰恰相反的①。那时“百科全书纲要”象对科学的赞美诗一样,颂扬科学是可以使社会按照理性的要求重新建立起来的。可是卢梭却已观察到社会是建筑在不等的基础上,文化是为腐朽的贵族阶级而服务,贵族阶级的豪华生活是建立在人民的贫困上面的。卢梭这篇论文的真正新奇之点,并不在于把善良的天性和腐化的社会对立起来。在卢梭以前,许多学者已经作过这样的对比,野蛮人是善良的这种论点在十八世纪是极其流行的。
①不过我们应当注意当时哲学家们的思想倾向也是各不相同的。安东·亚当在他所写的“卢梭与狄德罗”一篇重要论文里(“人文科学杂志”,1949年,1—3月号,第21—34页)已经指明,那个时期在百科全书派中最接近卢梭的是狄德罗和格里姆,在科学和艺术与风俗的关系这一问题上,他们二人和卢梭的意见有许多相同的地方。狄德罗在百科全书(农业条)中宣称:
“一旦征服的野心扩大了社会的领域,并产生了奢侈、商业和象征各民族富强与邪恶的其他种种标志……”
把富强与邪恶两个名词联系在一起,可能是从卢梭开始的。同样在“立法者”条中,狄德罗颂扬秘鲁的法律,因为它建立了‘财产共有制,从而削弱了私有观念——一切罪恶的源泉”。读这一条,简直可以使人相信是在读卢梭的“论不平等”的一段摘录。所以安东·亚当肯定在卢梭写第一篇和第二篇论文时期所指摘的哲学家是伏尔泰一派的人物,而不是他的朋友狄德罗和格里姆。这样肯定是不无理由的。但日后他们的意见分歧这时已经有了萌芽,因为依狄德罗和格里姆看来,如果社会里有些坏的东西,那是不可避免地从自然法中产生出来的,应该把“进步”看作一个整体来接受。在“奢侈”条中,奢侈被认为可以使社会腐化,但同时也被认为是人所必不可少的。
但卢梭是第一个人以激昂的声调,指出了这一些人的豪华的另一面就是那一些人的贫困。这个论点,在这第一篇论文里还是很含蓄的,但在随着而来的笔战中就越来越变得明确了,特别是在答波兰国王的信中更显得清楚。卢梭的批判不只是反对封建社会,而是反对建筑在财产不平等基础上的一切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