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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梭看过很多旅行家的记述,他曾读过拉·洪坦男爵的“北美回忆录”(1703年)。拉·洪坦是一位爱冒险的军人,他厌倦了欧洲的生活,因而去和北美印第安人住在一起。是什么原因使欧洲人腐化堕落的呢?
他写道:“那是因为他们有了‘你的’和‘我的’之分,有了法律、审判官和教士……〔而且,此外〕财产私有制……是欧洲人的社会混乱不安的唯一根源。”(“回忆录”第3卷)
卢 梭也看过神父狄戴尔特所著:“法兰西人居住的安的列斯群岛纪事”一书(共2册,1667年),他所有的关于加拉伊波人的知识,都是从这部书里获得的。不能 肯定,卢梭是否读过拉巴神父的“美洲诸岛的新旅行”(共6册,1722年)。但是他读过拉·宫达明的“南美旅行谈”(1745年),也看过“奉王命至厄瓜 多尔旅行日志”(1751年)。他对于“旅行纪事汇编”(1746—1770年)上的材料采用得特别多,这部庞大的汇编是在普勒弗斯特神父主持下出版的。 卢梭在本论文发表以后,还继续不断地在读这部汇编。这一点,在1782年版的“论不平等”本里就可以得到证明,因为在这一版本里,卢梭又引用了一些新的参 考材料,例如西班牙人柯勒阿的记述,这一记述是于1757年才在普勒弗斯特所主编的这部汇编里发表出来的。
但卢梭最常阅读的是毕丰的著作。 毕丰是那个时代科学方面的最大的权威。卢梭曾读过毕丰的“土地原理”和“关于人的博物学”(1749年),他读过“四足兽”的前几卷。在本书的作者附注 里,差不多所有关于人和兽的解剖学上各种问题的探讨,都是受了毕丰的影响。特别是毕丰“关于人的博物学”一书中“人种的变异”一章,使他最感兴趣,而这一 章是根据旅行家们的许许多多记述写成的。
最后,我还要附加一句,关于人的善良天性那种乌托邦式的描写,在十八世纪中是很多的①。在菲内龙写 的:“德勒马克”里,就已经可以读到这一种描写。德勒马克这部小说,描写的是贝底格人民富有诗意的生活,他们不知私有财产为何物,但他们却享受着自由的乐 趣(第7卷末尾)。卢梭是非常尊重菲内龙的,因为他熟悉菲内龙的作品。
①例如“波斯人信札”中的“穴居人”,“赣第德”中的爱尔多拉多国等。
“论文”的意义
但 是这一切都不足以说明这篇论文的内容。卢梭很有系统地看过许多书。透过他这一论文的每一个句子,都可以看到他对其他作家的一些回忆,卢梭就在这些回忆中展 开思想活动。他天才的特色之一就是在运用思想的时候总是针对着某一个人。他引用洛克的话,是用来反驳霍布斯;反过来说,他引用霍布斯的话,也许是用来反驳 洛克。所以我们可以找出许多可以互相对照的理论,在我们所加的注里曾经指出了一些。但如果认为卢梭是在剽窃别人的著作,那是极端荒谬的①。他在别处找到的 所有的材料,都重新加以思考,把这些材料融会贯通变成自己的东西,终于完成了一部辩证法的杰作。这里有必要引证一大段恩格斯说过的话。恩格斯指出:“论不 平等”和狄德罗的“拉摩的侄儿”是十八世纪中辩证法的杰作(“反杜林论”,法文译本52页),后来,恩格斯又把这个观念加以申述(同上书169页):
① 我们举出一个实例,来说明仅只采用所谓“溯源法”,会得出什么样的结果。在一部专门研究而且赞扬卢梭的巨著(申兹著“有关卢梭著作研究工作的现 状”1941年)的结论中,竟可以读到(第388页)这样令人惊异的话:“读了前面那些篇页以后,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认为卢梭是革新家的那种观念,现在已 经完全过了时了。”我们倒愿意把自己列为头脑中具有这种过了时的观念的人。
“……甚至卢梭的平等说……如没有黑格尔的否定的否定尽接生婆之 劳,恐也不能建立起来——而这还是黑格尔诞生之前二十多年的事。卢梭的学说远没有因这种作用而觉得可耻,它在自己最初的阐述中,可说是精采地显示了自己的 辩证的起源。人在自然的未开化的状态中是平等的。由于卢梭已把语言的产生看成是对自然状态的歪曲,所以他有充分的理由把同一物种范围内动物的平等也加到动 物——人的身上,……可是这些彼此平等的动物——人与其他动物相较有一种特长,即具有趋于完善和往前发展的能力,而这种能力也就成了不平等的原因。这样, 卢梭就看到了不平等的产生是进步。可是这种进步包含着对抗,它同时又是退步。
‘后来的一切进步(指脱离自然状态而言)只是个人完善化方向上的表面的进步,而实际上它们引向人类的没落。……冶金术和农业这两种技术的发明,引起了这一巨大的变革”①。(把原始森林变为耕地,但同时由于私有制的确立而产生了贫困和奴隶。)
‘使人文明起来,而使人类没落下去的东西,在诗人看来是金和银,而在哲学家看来是铁和谷物’②。
“文明向前进一步,不平等也就向前进一步。随文明一起产生的社会为自己建立的各种机构,转变为同它们原来的使命相反的机构。
‘人民之所以要有首领,乃是为了保卫自己的自由,而不是为了使自己受奴役,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同时也是全部政治法的基本准则’③。
“可是这些首领必然地成为人民的压迫者,而且他们把压迫加重到这样的地步,使得达到极端的不平等又重新向自己的对立面转变,成为平等的原因,在专制暴君之前大家都是平等的,就是说大家都等于零。
‘这里是不平等的顶点,这是封闭一个圆圈的终极点,它和我们所由之出发的起点相遇。在这里一切个人之所以是平等的,正是因为他们都等于零,臣民除了君主的意志以外没有别的法律’④。
①见本书第120—121页。
②见本书第121页。
③见本书第132页。
④见本书第145页。
“但是专制君主只在他还能使用暴力的时候,才是主子,因此:
‘当他被驱逐的时候,他是不能抱怨暴力的……暴力支持他;暴力也推翻他。一切事物都是这样按照自然的顺序进行着’①。
“这样不平等又重新转变为平等,可是不是转变为没有语言的原始人的古老的自然的平等,而是转变为更高级的社会公约的平等。压迫者被压迫,这是否定的否定。
“所 以,我们在卢梭的书上,不但已经可以看到那种和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论述同出一辙的议论,而且还可以看到卢梭所详细叙述的一系列和马克思运用得相同的辩 证的说法:本质上对抗的、包含着矛盾的过程,每个极端朝向它的对立面的转化,最后,作为一切的核心的否定的否定。因此,虽然在1754年卢梭还不能用‘黑 格尔的惯用语’来说话,但无论如何他在黑格尔诞生前二十三年就已经深刻地传染上了黑格尔主义、矛盾的辩证法、逻各斯学说、神学逻辑等等的瘟疫②。”③
①见本书第146页。
②这一讥讽的词语是针对着杜林而说的。
③这几段引文系依照吴黎平译“反杜林论”(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43——144页),但为照顾本书译文统一起见,在个别字句上作了一些调整。——译者注
我 们要说学院派的批评家们不知道恩格斯的这段文章,恐怕是不会使任何人惊讶的。他们如果读了恩格斯这段文章,至少可以避免很多解释上的错误。例如有一些人, 继伏尔泰之后(伏尔泰致卢梭的那封信至少还有文笔简洁而富有风趣的优点)硬说卢梭无保留地颂扬野蛮人的优越性;还有一些人(如申兹著:“卢梭的思 想”,1929年版)认为卢梭想象中的自然人完全是关于未来人的一种理想。
卢梭是比这更深刻的。当他的同时代的其他哲学家们,把进步设想为 一个连续不断的链条,一种有规则的上升的时候,卢梭却已发现进步本身所具有的对抗性。这并不是由于他比狄德罗那样的人有更大的天才,而是因为他的阶级立场 使他比别人更深刻地感觉到在剥削的重压下人民所受的痛苦。
当然,在这篇论文里还有不少值得商榷的地方。他的方法,看来可能是很奇特的:为了 描写原始野蛮生活,竟独自一人躲到圣日尔曼森林里去思考!这真是抽象的方法!完全脱离实际的乌托邦式的梦想!就是因为这一点,泰纳才把十八世纪思想家们的 著作,看作是充满了幻想的东西,认为这种幻想对于引起1789年可怕的天翻地复的骚动应负责任。骤然看来,卢梭这篇论文使泰纳说这样的话,似乎是不无理由 的。
事实上,卢梭的方法是和狄德罗曾经说明过的方法相符合的:
“我们有三种主要方法:观察自然、思考和实验。”①
①参看“狄德罗选集”,第2卷:“对自然的解释”,第15节。
关 于实验,不是本论文研究对象所应讨论的问题。卢梭只是希望科学家们有一天去作这种实验(参看本书第64页)。至于观察,那不过是指旅行家们的记述而言。我 们看到卢梭已经大量采用了这类记述。但是,这些记述中的矛盾、缺陷以及不精确之处,使他非常惊讶,他愿意有一些真正的哲学家对“人”作一番认真的研究(参 看本书第172—177页)。在此以前,卢梭只有满足于商人和传教士们的记述。但是这些人永远不会发现孤独生活的野蛮人(这是不用说的)的,因此卢梭只好 依赖于空想。不过我们至少可以肯定他是占有了各种可能得到的参考材抖。
卢梭的思考终于使他想象出一个孤独的野蛮人,这显然是完全脱离实际 的。没有一个学者现在还怀疑原始人也是始终过着群居的生活。所以卢梭所说的野蛮人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这个抽象的人实际上还是社会的人,不过卢梭用想象的 方法,把社会加于人身上的一切都剥了去。这样,把人说成了是那么适合于原始生活的一种动物,以至人们再不能了解他怎样能够投入社会生活。而且为了阻止人从 野蛮状态过渡到社会状态,自然曾安排了种种的障碍,因此,单举一个例子来说,语言的出现,就是不可解释的,而卢梭只能乞灵于神来解释了。
卢 梭的论文固然存在着这些弱点,但是我们不应过于苛求,也不必责难卢梭没有能够在马克思以前,发现人和自然的辩证的统一。马克思指出人在改造自然的同时,改 造了自己。因此,把人和自然统一起来的乃是社会劳动,乃是生产①。卢梭以形而上学的观点把自然和社会对立起来,这不过是因为限于当时思想家们的水平,如果 责备他未能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则未免太天真了。
①参看吉·柏斯的“马克思主义—社会的科学”,载“思想”杂志,第47期,第15—16页。
从 另一方面来说,自从卢梭把这第一阶段(即从孤独的野蛮人至最初的人类社会的出现)论述完毕以后,他那曾被恩格斯精彩地加以阐述的辩证天才,便显出来了,我 们的全部精神便不知不觉地被卢梭所描绘的人类历史发展的这一略图所吸引着,使我们不得不一直读到暴君政治的出现为止。因此,这篇论文的第二部分虽然不如第 一部分那么著名,被人引证的时候也较少,我们倒觉得第二部分优于第一部分。
但我们也并不否认卢梭创造出这种想象的野蛮人的重大意义。要在这 一点上了解卢梭,应该从作为他一贯的中心思想的不平等观念出发。我们可以说卢梭的全部著作都可被理解为一种反对社会不平等的抗辩书,一种不能超出时代的矛 盾、而总在这些矛盾中挣扎着的小资产阶级的代表所提出的抗辩书。
卢梭在论述不平等的起源时,揭露出不平等是建立在私有制的出现的唯一基础 上:他并认为私有制的出现是一种灾祸。在这一点上,他是和所有对他发生过影响的那些思想家,所有他那一时代的思想家相对立的。在他们之中当然不应该把已经 提出共产主义主张的人们包括在内:例如麦斯利哀、摩莱里和马布利等。但是这些人在天才上没有一个是能和卢梭相比的。
这样,卢梭必然会否认私 有制起源于自然的那种说法,因而也必然要把自然法学派所盛倡的自然状态的内容重新加以考虑。除霍布斯以外,一切思想家都致力于从自然状态中的人身上,发现 社会发展的一切可能性;这样,他们便很轻率地主张社会以及社会的种种制度,特别是私有制,都是从自然中产生出来的。卢梭与此相反,他否定了把私有制看作是 自然的、不可避免的事实而具有的不可侵犯性,只把私有制当作一个历史事实。同时他还把理性、情欲、人的一切能力的发展,都当作历史事实。
既 然卢梭对自然状态中的人始终保持着这种形而上学的观念,因之,这种自然状态的内容几乎是一无所有了。传统的人类本性中的一切,差不多都已经归属于历史的范 畴。任何一种社会制度,都不能在自然中找到它的基础了。如果人是不幸的,那是由于一些社会的、政治的原因,这些原因和事物的性质毫不相干。那么,如果实行 一些新的政治原则,重新缔造人类的幸福是完全可能的。
我们只有这样来观察,才能把“论不平等”一书置于它在卢梭全部著作中应占的地位上。在 这篇论文里,我们首先可以看出的是个人主义的激发,不久,继之而来的则是对国家最严格的统治的服从(“社会契约论”)。在卢梭的著作里,无疑地有些矛盾, 但是那些矛盾并不是偶然的,矛盾的词句并非毫无关联地出现于这一或那一著作中。这乃是资产阶级思想上的矛盾,资产阶级社会的矛盾。这些矛盾潜伏在卢梭的每 一部著作中。由于卢梭深入钻研的结果,他是觉察到这一点的。“社会契约论”便是为求解决这种矛盾的一个动人的然而终归无效的努力。我们可以依照这篇论文的 内容把人类历史用这样的略图来说明:
一、起初,孤独的野蛮人是一个有局限性、和平而善良的动物;但无所谓幸福,因为幸福需要先有对幸福的观念才能感觉到。
二、最初的人类社会,是人类最幸福的时代(参看本书第120—121页),这个时代表现着比自然状态前进了一步,但是人类没落的最初征象也开始显露出来了。
三、“人所形成的人”①,私有制的出现。富人为了保护他们的财产,便想借助于每一社会集团里面的一切人们所缔结的契约创造出国家来。但这种契约是骗人的契约。它逐渐地把人引到暴君政治上。本论文的最后几页是作者针对着他那个时代的社会而写的。
①参看本书第29页。
四、由于这种骗人的契约导致这样的结果,卢梭才想创立一种真正的契约来代替它。根据这一契约每一个人牺牲他的全部自由,以便保存他的全部自由。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社会契约论”和“论不平等”之间,没有任何矛盾,而前者可以说是后者的引伸。
卢 梭的功绩在于他按照辩证的方法描绘了社会历史的轮廓。由于思想的谨严;由于分析的精细和深刻;由于文笔的精彩;由于热情激动的词锋的锐利,他写出了他那个 时代的主要权威著作之一。这部杰作直到今天还感动着进步的人们的心,因为我们很少看到其他的书籍曾经同样深刻而雄辩地刻划了马克思所谓精神错乱的状态,也 就是建筑在私有制基础上的整个社会中人类精神的贫困。
有关研究卢梭的参考书
如果把凡是关于论述卢梭的书籍都收集起来,足以摆 满许多高大的书橱。可是,令人惊奇的是,其中竟没有一本真正好的卢梭传记,总之,没有一本是能和安得列·比利所写的“狄德罗传”或“巴尔扎克传”相比拟 的。很多批评家,往往只根据卢梭在他的“忏悔录”里关于他私生活的一些暴露,便把卢梭看作是性情古怪或少年时代生活荒唐的人,而忘掉了他的著作在历史上的 伟大作用,这是一种令人遗憾的倾向。
关于研究卢梭的书,我们认为拜纳尔·格罗居森所写的那本①是用法文写的最好的一本。不幸的是,这本书的 内容颇为枯燥,里面不过是一些简单的笔记,而且这些笔记因为作者亡故而中断了。但是这本书的作者对卢梭的作品,却有一种深刻的认识,他能以高度的智慧和非 常健康的思想解释卢梭的著作。
①格罗居森:“让·雅克·卢梭”,巴黎,伽里马尔出版社。
关于本论文,可以参看:让·莫瑞尔写 的“论不平等的渊源”一文(“卢梭年谱”,第5卷,第119—198页)。这篇文章还有参考的价值,但它主要的内容只是罗列了一些琐碎的事实;在所有关于 政治学问题上,它则远不如罗伯尔·德拉戴所写的对我们非常有用的一部渊博的著作:“卢梭和他同时代的政治学”(巴黎,1950年)。此外,我们还可以参看 在上面引证过的亚当著的“卢梭与狄德罗”一文。
我们所用的本文是依照弗昂审定的版本:“让·雅克·卢梭政治著作集”(两卷集,英国剑桥 1915年版)。弗昂审定本论文的本文时,是以三种不同的版本为根据的:1、1755年本:2、都·贝陆编的1782年(著者死后)出版的“卢梭全集” 本,这个版本内的本文是曾经卢梭自己修正和补充过的;最后,是1801年本,这个版本大约是根据卢梭自己订正过的抄稿排印出来的。
以上三个版本只在一些细节上有所不同。至于我们所引的“忏悔录”,用的是格罗克劳德版本(绿皮古典丛书,194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