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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克简略地写着。拉尔夫看着字条,一只手抓了抓鼻子,希望自己不要将它读出来。老太太绝对不会喜欢尼克刚写的这些。她有可能会称它为亵渎神明的行为,还有可能大声喝斥以致于吵醒这儿所有的人。
“他说什么?”阿巴盖尔问。
“他说……”拉尔夫清了清嗓子;帽子上的羽毛抖了抖,“他说他不信上帝。”说完,他不安地看着自己的鞋尖,等着阿比爆发。
她仅仅笑了笑,站起身,走向尼克,握住他的一只手,拍了拍,“愿上帝保佑你,尼克,没关系,他信任你。”
第二天呆在弗里曼特尔家里。天气极好,可以说是自流感像洪水退下阿勒那样地退去后,他们所能记起来的最好的天气。雨在清晨停止,到9点,空中升起一轮中西部壁画似的太阳和几朵云彩。玉米带着点点水珠向各个方向反光,就像一堆祖母绿宝石。天也比几周来的任何时候都凉爽。
汤姆·科伦花了整个上午在玉米地里跑上跑下,张着双臂驱赶成群的乌鸦。吉娜惬意地坐在秋千旁的泥地上玩纸娃娃,这是阿巴盖尔从她的衣柜底下翻出来的。
兽医迪克·埃利斯漫不经心地朝阿巴盖尔妈妈走过来问她这地方还有没有人养猪。
“怎么啦?斯通一家总养猪。”她说。她坐在阳台上的摇椅里,边弹吉他边照看着吉娜在院子里玩耍,吉娜那条上着石膏的腿直直地伸在她面前。
“你觉得还会有活的吗?”
“你最好去看看,也许有。也许它们早就拱破了猪圈在发欢呢。”她的眼睛闪了闪光,“也许我还知道有一个人昨天晚上梦见了猪排。”
“可能是你自己吧。”迪克说。
“你杀过猪吗?”
“没有,妈妈,”他说,笑得更放开了些,“我给一些猪驱过肠虫,但从没杀过猪。我总是那种会被你称作非暴力者的人。”
“你认为你和拉尔夫能容忍被一个女人带着做一件事吗?”
“大概可以。”他说。
20分钟以后,3个人出发了。阿巴盖尔在那辆老卡车上坐在两个男人中间,她的拐杖威严地立在两膝之间。在斯通家,他们发现屋后的猪圈里有两只小猪崽,活蹦乱跳,满嘴的豌豆藤。看来,在饲料耗尽的情况下,它们以猪圈里更为孱弱不幸的同伴为食,活得还不错。
拉尔夫支起谷仓里的支架,在阿巴盖尔的指导下,迪克最终将一根绳子牢牢拴在了一只猪崽的后腿上。猪崽嚎叫着挣扎着,最后还是被拽进谷仓,悬到了支架上。
拉尔夫从屋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把3英尺长的屠刀——那可不是一把普通的刀,而是一把真正的刺刀,我的上帝,阿比想。
“你知道的,干这事我没有太大的把握。”他说。
“那么给我。”阿巴盖尔说着伸出一只手,拉尔夫怀疑地看着迪克,迪克耸耸肩,拉尔夫把刀递给了阿巴盖尔。
“上帝,”阿巴盖尔说,“我们感谢你赐予我们这份礼物。愿这只猪能给我们提供营养,阿门。站远一点,孩子们,要喷血的。”
她熟练地一挥刀,插进猪崽的脖子,这情景你再过多少年都不会忘记。然后尽量迅速地退回身子。
“你把壶下面的火点着了吗?”她问迪克,“在院子里生没生火?”
“生了,妈妈。”迪克满怀敬意地说,眼睛却无法离开那只猪。
“准备好刷子了吗?”她问拉尔夫。
拉尔夫拿出两把黄鬃毛的大刷子。
“很好,你们把它取下来扔到水里。煮一会儿之后,它的毛会好褪得多。那时你就会看见光滑得如一只香蕉般的猪先生了。”
他们面对此景,脸色都有点发青。
“振作一点,”她说,“你们总不可能连皮带毛吃它。先让它脱去衣服是正经事。”
拉 尔夫和迪克·埃利斯相互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动手把死猪从架子上卸了下来。下午3点钟以前干完了所有的活儿,4点则装着一车肉回到了阿巴盖尔的住所,晚 餐上多了一道新鲜猪排。两个男人吃得都不是很舒服,但阿巴盖尔一个人就吃了两大块猪排,香脆的肥肉在她的假牙之间被咀嚼得津津有味。拿什么招待自己都赶不 上新鲜猪肉。
时间是9点以后。吉娜还在睡觉,汤姆在阿巴盖尔妈妈阳台上的摇椅里打盹。西边天空中不时有无声的闪电。除尼克之外的其他成年人都聚集在厨房里。尼克出去散步了。阿巴盖尔知道这个男孩在作激烈的思想斗争,她的心也随着他在外面游荡。
“我看,你不是真有108岁了,对吧?”拉尔夫问,显然是想起了杀猪那天她的所作所为。
“你等一会儿,”阿巴盖尔说,“我有些东西让你看看,先生。”她起身去了起居室,从衣柜最上面的抽屉里取出放在镜框里的里根总统的信。把它拿回来放在拉尔夫腿上,“读读这个,儿子。”她不无自豪的说。
拉 尔夫读起来,“……在你100岁生日上……美利坚合众国72名百岁老人之一……美国以民主党人注册的年纪第五大的老人……罗纳德·里根总统向你致以问候和 祝贺,1982年1月14日。”他瞪大两眼看着她,“我,我十分惭……”,他红着脸,还有一丝疑惑,“原谅我,妈妈。”
“那你一定见过所有的事情了1奥利维亚惊叹道。
“它们都没法与我这一个月来所见到事情相比,”她叹了一口气,“也没法与我希望看到的事情相比。”
门开了,尼克走了进来——谈话顿时中止,好像他们一直在看着时间,等他回来。她可以从他脸上看出他已经作了决定,她想她知道这个决定是什么。他递给她一张在走廊里就写好了的字条。她把字条举得远远地看着。
“我们最好明天就动身去博尔德。”尼克写的是。
她的视线从字条上移到尼克的脸上,慢慢地点了点头,又把字条递给琼,琼又递给了奥利维亚。“我想我们最好也是这样,”阿巴盖尔说,“我不想你说得更多,但我想我们最好这样。什么让你作了这样的决定?”
他近乎愤怒地耸耸肩,指指她。
“原来如此,”阿巴盖尔说,“但我的信任却在上帝。”
迪克想,希望我的也一样。
第二早晨,也就是7月26日早晨,简单商议了一会儿后,迪克和拉尔夫开着卡车动身去哥伦布。“我不想让她去,”拉尔夫说,“但要是你也这样说,尼克,那就只好照办了。”
尼克写道,“尽快回来。”
拉尔夫笑了一声,看了看院子周围。琼和奥利维亚在一只大桶里洗衣服,大桶的一头装着一块洗衣板。汤姆在玉米地里赶乌鸦——一项让他乐此不疲的事业。吉娜在摆弄老爷车和车库模型。老太太坐在摇椅里打盹,边打盹边发出呼噜声。
“你正迫不急待地探身虎穴,尼克。”
尼克写道:“我们难道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吗?”
“倒也是。四处游荡总不是什么好事。让你觉得自己毫无价值。你得不停地向前看,才会觉得正当,你觉得了吗?”
尼克点点头。
“好了”,拉尔夫拍了拍尼克的肩转过身,“迪克,你坐好了吗?”
汤姆·科伦从玉米地里跑出来,上衣、裤子和长长的棕色头发上都沾满了玉米穗。“我也去!汤姆·科伦也想坐车去1
“那赶快,”拉尔夫说,“天哪,瞧瞧你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玉米穗。可你连一只乌鸦也没抓着。最好让我帮你刷干净。”
汤姆同意让拉尔夫帮他刷掉衣服上的玉米穗。尼克想,对汤姆来说,过去的两周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两周,因为他和一群接受他也需要他的人在一起。他们为什么不应该这样呢?他虽然有点虚弱,但他仍不失为这个新世界里相对稀罕的物品,他仍不失为一个活生生的人。
“再见,尼克。”拉尔夫说着跳上了那辆卡车。
“再见,尼克。”汤姆·科伦重复着,依然带着笑。
尼克目送那卡车远去,然后走回小棚。找出一只旧柳条箱和一罐油漆。他从柳条箱上折下一块木板,插到一根长长的篱桩上。他举着这块告示牌似的东西,带着油漆到院子里,在板上仔细地描划起来。吉娜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
“上面写的什么?”她问。
“写的是,我们已前往博尔德,科罗拉多。为避免交通堵塞我们走的是小路。民用波段14频道,”奥利维亚读道。
“这是什么意思?”琼走过来问道。她抱起吉娜一起看着尼克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标示牌插在土路上,埋了足足有3尺深,除了飓风以外不会有什么力量能把它弄倒。当然,这地方曾经有过飓风,他想起了那场几乎将他和汤姆一卷而去的飓风,想到了他们在地下室的恐惧。
他写了一张纸条递给琼。
“迪克和拉尔夫去哥伦布想要找的东西中有一样就是民用电台。必须有人始终监听14频道。”
“哦,原来是这样,”奥利维亚感叹道,“真聪明。”
尼克严肃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笑了。
两位妇女转身去晾衣服。吉娜一只腿一瘸一拐地回去玩玩具车了。尼克走过院子;爬上台阶,在打着盹的老太太身边坐下。他望着外面的玉米地,想不出它们最终会成为什么样子。
“如果你也这样说,尼克,那就只好照办了。”
他 们已把他奉为头领。他们已经这样认为了,他却还没明白为什么。你总不能处处听从一个聋哑人的命令。迪克才应该是他们的头儿。他的位置不过是一个拿着长矛的 随从,站在左数第三个,没有头衔,只有他妈妈才能认出他来。但从他们在路上遇到开卡车的拉尔夫起,就开始了一种行为,说完话之后飞快地瞟一眼尼克,似乎需 要得到他的确认。很容易忘记他曾经多么孤独寂寞,忘记曾担心连续的噩梦是不是他发疯的前兆;也很容易想起如果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一个拿着长矛的随从,左数 第三个,在一场可怕的戏剧中扮演一个小小的角色。
“我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是你,尼克,上帝已经将他的手指指向你的胸膛……”
不, 我不能接受这个。我也不能接受上帝,因为这件事。让这位老太太拥有自己的上帝吧,对一个老妇人来说,上帝就像灌肠剂和茶叶袋一样是必不可少的。他又一次集 中考虑事情。让他们去博尔德,再看看会发生什么事。老太太说那个黑衣人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一个心理标志,他不想相信这一点,也不……但从内心来说,他却 是相信的。在内心,他相信她说的一切,这让他感到恐惧。他不想成为他们的头。
(就是你了,尼克。)
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如果她是在打盹的话,那么现在她醒了。她正从摇椅上微笑着俯视他。
“我正坐在这儿想那次大萧条,”她说,“你知道吗?我父亲曾拥有这片方圆几十里的土地。是真的。对一个黑人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小把戏。我19岁那年在‘保护农业社’的大厅里演出过两次,边弹吉它边唱歌。很久以前了,尼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尼克点点头。
“那 些日子是好时光,尼克,至少大部分时候是。但我想,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长久。除了上帝的爱。我父亲死了,儿子们瓜分这片土地,我的第一个丈夫也得到了60英 亩,不算太多。这房子就建在那60英亩之内,你要知道,这是现在剩下的全部土地。噢,我想我现在可以重新声明对所有这些土地的所有权,但情形已经大不一样 了。”
尼克拍着她干枯的手,她深深地叹着气。
“兄弟间相处得不是很好,几乎总是在争吵。看该隐 和亚伯!谁都想当头,谁都不愿意打下手!1931年,银行收回了它的欠款。这时他们似乎又拧成了一股绳,但是太晚了。1945年,除了我的60亩和古德尔 现在所在的40或50多亩地,其余的全失去了。”她从上衣兜里掏出手绢开始擦泪,动作缓慢,若有所思。
“最后只剩下了我的那 块地,再没有钱也没有其他东西。每年收税的时候,他们就会拿走一点我的地去缴税,每到这时,我会出来看着那块不再属于我的土地,就像我现在这样痛哭一常每 年都割一块地纳税,这就是事情的经过。这儿分一块,那儿割一块,我交出剩下的土地,但那还不足以缴纳他们的税。然后,我到了100岁。他们永远地免除了我 的赋税。是的,他们在掠夺走除了这一小块地方以外的所有土地之后终于放手了。很大一块地,是不是?”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定睛看着她。
“噢, 尼克,”阿巴盖尔妈妈说,“我在内心有着对上帝的憎恨。每个爱着上帝的男人和女人也都恨着他。因为他是一个心肠太狠的上帝,一个嫉妒的上帝。他是他,在这 个世界上,他喜欢以痛苦来报答劳动,而让那些做恶多端的人开着卡迪拉克在大街上张扬。就连侍奉他的快乐也是一种痛苦的快乐。我按他的旨意行事,但我心里更 为人性化的一部分却在诅咒他。‘阿比,’上帝对我说:‘前方有你的任务。所以我要让你一直活着,活到你的肉体对你的骨头来说是一种负担为止。我要让你看着 所有的子女都死在你前头而你却安然无恙。我要让你亲眼看着父亲的土地被一块块夺走。最后,你的结局将是和一群陌生人一起离开你所钟爱的一切,在一块陌生的 土地上带着未完成的工作死去。这就是我的愿望,阿比。’‘是,上帝’我说,‘我会按你的意志行事’,但我却在内心诅咒着他,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 么?’得到的唯一答案却是:‘我开创世界的时候你在哪儿?’”她已泪如雨下,泪水浸湿了她的衣服,尼克不禁惊叹这样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太太怎么会有那么多的 泪水。
“帮帮我,尼克,”她说,“我只想做此正确的事。”
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在他们身后,吉娜正兴高采烈地将一只玩具车举到空中,让它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
迪克和拉尔夫返回时已是正午。迪克开着一辆新的大篷货车,拉尔夫则开着一辆红色的救险卡车,前面有挡板,后面有竹筐和钩子。汤姆站在后面,兴奋地挥着手。他们在走廊前停下,迪克从大篷车中跳下来。
“救险车里有一个极好的民用电台,”他告诉尼克,“40个频道,我想拉尔夫是爱上它了。”
尼克笑了笑。女人们走过来看那两辆车。阿巴盖尔注意到了拉尔夫护着琼走到卡车前看收音机的情景,不由得赞赏地点点头。这个女人有着丰满的臀部,一定能随心所欲地生很多孩子。
“我们什么时候走?”拉尔夫问。
尼克写道:“吃完饭之后。你试过电台了吗?”
“试过了,”拉尔夫说,“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开着。可怕的静电;有一个啸声抑制电路开关,但它看起来不是很好用。但你要知道,我敢打赌我听见一些东西,静电的或非静电的,很远,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声音。但我说的是实话,尼克,我不太在乎它,就像那些梦。”
大家突然陷入沉默。
“好了,”奥利维亚的话打断了这份沉默,“我要做些吃的。希望大家不会介意两天吃同一式的猪排。”
没 人介意。到1点钟,宿营的用品,包括阿巴盖尔的摇椅和吉它,都已在大篷车上捆好。他们出发了,救险车走在前面扫清道路。阿巴盖尔坐在大篷车的前排,他们向 西行驶在30号公路上。她没有哭。她的手杖放在两腿之间。哭已经哭过了,她被放到了上帝意志的中心,她会按他的旨意行事。她会按上帝的旨意行事,但她想起 那只在夜色中张得大大的血红的眼睛,就感到浑身战栗。血红的眼睛,她感到浑身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