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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哈罗德知道吗?”
“除了你没别人。”
“真 该死,”他说。他全神贯注地端详着她的面孔,把她吓坏了。她想过会有两种结局:他可能会即刻弃她而去(如果他发现她怀着别人的孩子,就会像杰西一样毫不迟 疑地离开)或者会紧紧地抱住她,告诉她别担心,他会应付一切。她从未料想会出现这样令人胆战心惊的近距离凝视,她不觉回忆起那晚她在花园里将这一切告诉她 父亲时的情景。她真希望作爱前就告诉斯图她怀孕的事儿。也许那样他们根本什么都不会做,至少他不会感到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欺骗了,而她……老话儿怎么说的? 乱搞的女人。他是不是也正在这么想?她什么都不能说。
“斯图?”她颤颤惊惊地说。
“你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她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
“你什么时候有的?”
“1月份,”她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他抱着她,让她知道一切都好,不用再说什么了。他没有说让她不要担心,他会应付一切之类的话,只是又跟她作了一次爱,她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快乐过。
他们两个都没有注意到哈罗德,他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仿佛就是那黑衣人,他站在灌木丛中,看着他们。他们谁都不知道,当法兰妮达到高潮,快乐地呻吟着的时候,他的眼睛向下斜着,眯成了一条缝。
他们完事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哈罗德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
[摘自法兰妮·戈德史密斯的日记]
1990年8月1日
昨晚没记一个字,太兴奋,太幸福了。斯图和我都是。
他也认为我最好尽可能长时间地保守我的秘密,希望一直到我们安下家来。希望是去科罗拉多州,那儿很适合我。今晚我感觉就是到月亮山上去安家也不错。我听起来像个昏头昏脑的女学生?好……如果一个女人在她的日记里都不能像个女学生,那她还能在哪儿像呢?
除 了保守秘密的事,我还必须提到另外一件事。我的“本能”使我不得不这样做。真有这样的事吗?我想是的。也许是激素的原因。几个星期以来,我再也没有自私心 理,但很难区分这是怀孕引起的变化还是突然降临这个世界的大灾难引起的变化。但总有某种嫉妒的感情(“嫉妒”真不是一个确切的字眼儿,但却是今晚我能想到 最贴切的词),这种感情使你向这个小团体的核心更近了一小步,并且必须维持你在那儿的地位。这就是为什么服用佛罗那比做噩梦似乎更冒险,尽管理智使我相 信,佛罗那压根儿伤及不到我的孩子。而且我猜想嫉妒之情也是我对斯图·雷德曼爱的一部分。我感觉我正在恋爱,如同吃饭一样,是为了两个人。
我 需要睡眠,不管会做什么样的梦。我们始终都没能像希望的那样开车横穿印第安那——在埃尔克哈特市的高速公路入口处我们遇上了一次可怕的交通堵塞,我们的速 度慢了下来。大部分车辆是军车。那儿有士兵死了。格兰、苏珊、戴安娜和斯图带上了他们能够找到的尽可能多的武器——24支来福枪、一些手雷,还有——是 的,伙计们,这是真的——一只火箭发射器。现在我写日记的当儿,哈罗德和斯图正在数那只火箭发射器里的火箭个数,共有十七八枚。上帝保佑他们别把自己给报 销了。
说起哈罗德,亲爱的日记,我要告诉你他没有怀疑任何事(听起来像老贝特·戴维斯电影中的台词,是不是)。当我们赶上阿巴盖尔妈妈的队伍时,我想他一定会得知的;无论会发生什么,再隐瞒下去都不太好。
今天,我从未看到过他这么欢快,这么喜悦。他的嘴咧得真大,让我觉得他的脸都快要乐开花了!正是他建议斯图帮他弄那只危险的火箭发射器的,而且——
他们现在回来了。下次再写吧。
法兰妮沉沉地睡去,连梦都没有做。其他人也都睡了,除了哈罗德,尽管他一整天都笑个不停,现在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有时他感觉自己笑得脸都要从中间裂开,脑浆都要溢出来了。
他站在那儿,低头凝视着她,倾听着夏夜蟋蟀的低鸣。“现在正是狗日,”他想。狗日,在韦氏字典中是指7月25日至8月28日的这段时间。之所以这样命名是因为据说这一时间疯狗似乎大行其道。他看着法兰妮,她睡得是那样的香甜,她把衬衫当作枕头。小包就放在身边。
凡人皆有得意日,法兰妮。
他 跪下时,膝盖一弯,枪发出了点儿声响,他稳住身形,好在没人醒来。他解开包上的扣,松开系带,伸手到里面摸。他用一支微型手电筒照着包里面的东西。这时, 法兰妮从沉沉的睡梦中低哼了几声,挪动了一下身子,哈罗德屏住呼吸。在包的最底部,在三件干净衣服和一本袖珍交通地图每下他发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个用螺 旋丝装订的笔记本。他抽出了笔记本,翻到第一页,用电筒照在法兰妮写的密密麻麻、却又极为清晰的字迹上:
“1990年7月6日——经过一番劝说,贝特曼同意跟我们一起走……”
哈 罗德合上本子,带上它爬回了睡袋。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从前,一个朋友不多,敌人不少的小男孩,他短暂而美好童年只维持到3岁左右,从那之后,他一直是个又 胖又丑的笑料;一个多多少少不受父母重视的小男孩——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埃米身上,她开始了竞选大西洋城美国小姐的漫长跋涉——一个把书本当作慰籍的小男 孩;一个从未放弃被选拔到棒球队,也念念不忘当学校童子军队员,成为大个子约翰·西尔弗或是机智勇敢、力大无穷的人或是菲利普·肯特的小男孩……;一个深 夜里偷偷打着电筒看书,仿佛已成为了那些人,兴奋得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闻不到自己的屁味的小男孩;这个男孩现在带着法兰妮的日记和手电筒爬到了睡袋底 部。
当他将一束光线射到笔记本的封面抬头时,竟有一阵慌乱。过了一会儿,残存的理智呼唤着:哈罗德!住手!这声音是如此强 烈,以致他觉得脚后跟都在震颤。他几乎动不了了。过了一会儿,好像是想通了,可以就此收手,可以把日记放回原处,可以向她坦白,也可以在某些可怕的、不可 挽回的情况发生前由他们去了。他可以拿开这杯苦酒,把酒从杯中倒掉,然后再斟满这个世界为他准备的任何东西。哈罗德,放弃它吧,这种正义之声乞求道,但或 许这已经太晚了。
16岁时,他已经放弃了巴勒斯、史蒂文森和罗伯特·霍华德,热衷于其他幻想,那种既爱得轰轰烈烈又恨得如火 如荼的幻想——并非火箭和海盗,而是穿着透明丝质睡衣的姑娘们跪在他面前光滑柔软的缎子枕头上,哈罗德——这位大人物则一丝不挂懒洋洋地坐在宝座上,准备 用小皮鞭和银头小棍鞭笞她们。奥甘奎特高等学校的每一个漂亮姑娘都在不同的时候漫游在这些苦涩的幻想中。这样的白日梦往往随着精囊膨胀,米青.液迸出而结 束,带来的诅咒要比快感多。然后,他便睡去,干结的米青.液像鱼鳞一样粘在肚子上。凡人皆有得意日。
现在,他满脑一子回想的都是那些苦涩的幻想,那些旧日的创伤,就像一张张泛黄的报纸,这些老朋友并未消逝,牙口并未变钝,它们致命的影响也没有动遥
他翻到第一页,用手电筒照着字,开始看了起来。
黎明前,他将日记本放回了法兰妮包里,系好了包上的带子。他没有什么预防不测的招术。如果她醒了,他残酷地想,他会杀了她,然后跑掉。跑到哪儿?往西跑。但他不会停在内布拉斯加或是科罗拉多,噢,不。
她没有醒。
他回到了自己的睡袋。他睡得很浅。他梦见自己从岩石和月球巨砾纷纷滚落的陡坡上住下跑,快到半山腰时,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头上高高的地方,借助夜晚的热气流,鹰在盘旋,久久不去,等待将他做成一道美餐。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接着,黑暗中睁着一支恐怖的红眼睛:像狐狸般诡诈,令人生畏。那只眼睛虽然令他恐惧,却也吸引他。
那只眼睛诱惑了他。
西方,夜幕正在敛去,在晨曦中跳着死亡之舞。
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支起了帐篷,他们现在位于伊利诺伊州的乔利埃特市西侧。那里充满了啤酒和欢声笑语。他们感觉已将印第安那州的坏运气抛在了脑后。大家都特别注意哈罗德,他从未这样高兴过。
“哈罗德,你知道,”法兰妮那天晚上晚些时候说,这时聚会开始散了,“我想我从未见到你感觉这么好。为什么?”
他高兴地向她挤了个眼。“凡人皆有得意日,法兰妮。”
她回报了他一个微笑,显得有点儿吃惊。但她想这才是哈罗德,人很单纯。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那些终归要降临的事情。
那天晚上,哈罗德开始写他自己的日记。
第48章
他蹒跚着爬上一道长长的坡,炽热的阳光蒸着他的胃,烤着他的头;州际公路在高温的辐射下微微反着光。他曾经是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如今却万劫不复地成了“垃圾虫”。他凝视着传说中的城市——锡沃拉。
他往西走了多久?遇到那小子后,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上帝也许知道,反正垃圾虫不知道。有些日子了。还有那些夜晚,噢,他忘不了那些夜晚!
他 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身上的破衣烂衫也跟着摇摆;他俯视着锡沃拉,这座充满希望的城市,梦想之城。他的身体已经不成样子。为了逃离燃烧的油罐,翻越楼梯栏 杆时划破的手腕还没有痊愈,用肮脏的王牌绷带胡乱地裹着,鼓鼓囊囊的一大团。不知怎么搞的,那只手上的所有指骨都蜷缩起来,变得像爪子一样了。左臂上,从 肘到肩的烧伤组织正在缓慢地恢复,不再化脓难闻,但是长出了粉红色光滑的新肉,像廉价布娃娃的皮肤。那张龇牙咧嘴的疯狂的面孔已被晒伤、脱皮,胡子蓬乱, 脸上还布满了伤疤,那是自行车前轮从骨架上脱离的时候给他留下的。他穿一件褪色的蓝色工作衫,上面布满汗渍,下身穿一条肮脏不堪的灯芯绒裤子。他的背包, 不久前还是新的,如今却跟主人形成了统一的风格,一根带子断了,垃圾虫费了很大的劲把它系好,现在背包歪斜地背在背上,像鬼屋里的百页窗一样积满灰尘,皱 褶里全是沙子。脚上的胶底帆布鞋用麻绳捆住,被沙子磨破的脚踝从短袜上露出来。
他俯视着远处的城市,父抬头看丁看冷漠的青铜色的天空,把目光转向西沉的太阳,熔炉般的热浪包围着他。他尖声大叫。这是胜利者野性的尖叫,很像苏珊·斯特恩用罗耶·拉比特自己的猎枪托砸裂他的脑壳时发出的叫声。
他 开始在15号州际公路火热的路面上踏出胜利的舞步,沙漠热风正卷着沙子,横扫过高速路。在高速路的另一侧,有两辆几乎完全被沙子埋住的破车,一辆林肯,一 辆T型鸟,坐在安全玻璃后面的主人已经成了木乃伊。在垃圾虫这一侧的前方,有一辆翻了个底朝天的小型货车,除了车轮和槛板以外,其他部位都埋在沙子里。
他 跳着舞。双脚裹在用绳子捆扎的、鼓鼓囊囊的胶底帆布鞋里,在高速路上上下地颠着,和着醉意绵绵的号角舞曲。衬衫上的破布片随风飞舞,水壶碰撞着背包发出沉 闷的金属声,王牌绷带散开的布头在热风中飘动。粉色光滑的烧伤组织微微闪着光,太阳穴上的静脉血管像闹钟一样砰砰直跳。他已经在上帝的煎锅里熬过了一个星 期:朝着西南方向,穿过犹他州和亚利桑那的一端,进入内华达,此时的他正陷入疯狂。
他跳着舞,唱着单调乏味的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歌词。曲子是他在特雷霍特学校时流行的,那是黑杜会组织“权力之塔”创作的一首歌,歌名叫做“去夜总会”,但歌词是他自己编的,他唱道:
“锡 沃拉,锡沃拉,颠簸,颠簸,颠!锡沃拉。锡沃拉,颠簸,颠簸,颠1每唱完一个“颠”,他都跟着来一个小小的跳跃,直到热风中的一切在眼前旋转起来,明亮刺 眼的天空变成薄暮的灰色。他瘫倒在路上,几乎昏厥过去,不堪重负的心脏在干燥的胸腔中狂跳。他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哭着,笑着,拖着身子翻过四脚朝天的小型 货车,躺在它渐渐缩小的阴影里,在热浪中颤抖着,喘息着。
“锡沃拉1他粗声地喊,“颠簸颠簸颠1
他 伸出爪子般的手,摸索着从肩上拿过水壶摇了遥水壶几乎空了,不过没关系,他要喝完每一滴水,然后躺在那儿,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再沿高速路进入锡沃拉,那座 传说中的城市。今晚,他要对着每一处喷涌的泉水痛饮。但是必须等到要命的太阳落山以后。上帝是最大的纵火犯。很久以前一个叫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的男孩 烧掉了老处女森普尔的养老金支票,还烧掉了保坦韦尔的卫理会教堂,如果说那时候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在这个躯壳里还留下些什么的话,不用问,它已经随着 印第安纳州加里的油罐化为灰烬了。9打以上的油罐,像一串巨大的鞭炮炸毁了。那天恰好也是7月4号,太巧了。随着大火冲天而起,就只剩下了垃圾虫,他的左 臂擦破了,火辣辣的,仿佛体内藏着一团火,永远不会熄灭的火……至少在他的身体烧成黑炭以前不会熄灭。
今晚,他将痛饮锡沃拉的水,是的,那水必定像酒一样甘醇。
他举起水壶,最后的几滴水被他倒进喉咙,缓缓地流进肚子,喝光后,他把水壶扔在了沙漠里。汗水像露珠一样从额头上冒出来,他躺在那儿,颤抖着,回味着那几滴水的甘甜。
“锡沃拉1他喃喃地说,“锡沃拉!我来了!我来了!我要为你付出一切!我愿为你而死!颠簸颠簸颠1
口渴稍稍有点缓解,睡意就涌上来,就在他几乎睡着的时候,一个念头闪过脑际,犹如冰刀的刀刃劈头而来:
如果锡沃拉只是个海市蜃楼会怎么样呢?
“不,”他喃喃着,“不,噢噢,不。”
单凭否定驱散不了这种念头。这刀刃刺痛了他,赶走他的睡意。如果他在对一个海市蜃楼的庆祝中喝完了最后一滴水,那会怎么样?他用自己的方式意识到了自己的疯狂。如果那只是个海市蜃楼,他无疑会死在沙漠里,成为老鹰的口中食。
最后,他再也无法承受这个可怕的念头所带来的恐惧,抑制住一阵阵晕眩和恶心,摇晃着站起身来,吃力地回到公路上。在半山腰,他不安地眺望着下面遍布丝兰和风滚草的广阔平原,他的呼吸在喉头凝住了,变成一声惊叹,像一只袖子挂在了钉子尖上。
就在那儿!
锡沃拉,古老的传说,许多人寻找的地方,被垃圾虫发现了!
它座落在沙漠深处,蓝色的山脉环抱着它,远处的迷蒙薄雾为它穿上了蓝色的罩衣,高楼和街道时隐时现。棕榈树……他能看到棕榈树……还有水!
“噢, 锡沃拉……”他轻声唤着,蹒跚地回到小型货车的阴影中。他知道,它比看起来远。等上帝的火炬退出天空,他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前进。他将到达锡沃拉,到了那 儿,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遇到第一个喷泉的时候,飞身跃入水中。然后他会找到他,那个邀请他来这儿的人。是他引导着他,在一个月的时间里,顾不得胳膊 上的严重烧伤,越过平原和高山,最终进入沙漠。
他就是黑衣人,强悍的人。他正在锡沃拉等着垃圾虫。那天夜里的人马就是他的; 大模大样地离开西部,迎着升起的太阳昂然而去。面无血色的死亡骑士也是他的,他们会狂呼怒骂,放声大笑,散发出汗臭味和火药味;会发出尖叫声,但垃圾虫对 尖叫声毫不在意;也会发生抢劫和镇压,对此他也漠不关心;还会发生谋杀,那更是无关紧要。
还会有一场大火。
对 于这个,他很关心。在梦里,黑衣人来找他,在高处张开手臂,给他看一个火焰中的国家。城市像炸弹一样起火烧毁,耕地被大火吞噬。芝加哥、匹兹堡、底特律、 伯明翰的河流中漂着一层燃烧的油。在梦里,黑衣人告诉他一件事,一件让他效力的事:我会在我的炮兵中给你一个高级职位,你正是我想要的人。
他 翻身侧卧,流沙摩擦着面颊和眼皮,阵阵刺痛。他曾经失去希望,是的,自从车轮从他的自行车上脱落,他就失去了希望。上帝,卡利·耶茨的上帝,看来毕竟比黑 衣人强大。但是他仍然坚持自己的信念,一往无前。最终,就在他几乎葬身沙漠,永远无法到达黑衣人等候他的锡沃拉之时,像做了一个白日梦。锡沃拉出现了,在 下面,在远方。
“锡沃拉1他低声呼唤着,进入了梦乡。
第一个梦是在加里,那是一个多月以前,他的胳膊烧伤之后。那天夜里入睡以前,他确信自己要死了,因为没有人烧得像他那么严重居然还能活着,他的脑子里反复出现一句话:为火而生,为火而死;为火而生,为火而死。
在 城中的一个小公园里,他跌倒在地,两条腿再也迈不动了。左臂伸着,离身体远远的,像个没有生命的物件,衬衫袖子也烧掉了。疼痛剧烈得难以置信。他做梦都想 不到世上会有如此的疼痛。在这之前,他欢呼着从一组油罐跑向另一组油罐,安装好粗糙的定时装置,每个装置都由一根钢管和易燃的汽油混合物组成,并用一块钢 片隔开一小层酸。他把这些装置放在罐顶的排液管内,当酸流过钢片发生腐蚀时,汽油会着火,从而引发油罐爆炸。他打算在第一个油罐爆炸之前到加里的西边去, 那里靠近通往芝加哥或密尔沃基的许多条道路的交汇点。他想观看整座城市在大火中毁灭的情景。
可是他对最后一个装置的判断有 误,也许是因为装置本身做得有问题,他用管扳手打开外流盖时它就爆炸了。在燃烧的汽油突然从钢管中喷射出来的一刹那,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一束火苗窜上了 他为左臂。他仿佛被戴上了一只火手套,可惜这手套无法阻隔疼痛,它在空中挥舞着,抖动着,像一只巨大的火炬。这种痛苦是可怕的,不亚于把胳膊放在喷发的火 山口上。
他尖叫着,绕着油罐顶狂奔,像个弹球似的沿着齐腰的栏杆猛冲下来。要是没有栏杆,他会像火把投入井中一样翻滚着掉下去。一个意外救了他的命,他的双脚交叉在一起,跌倒在地,身子压住了左臂,把火熄灭了。
他爬起来,仍疼得半疯。后来他想,他能从葬身火海的危险中逃脱,纯粹是侥幸或者是黑衣人的意愿吧。大多数汽油没有喷到他身上,因而他很感激。不过他的感激是后来才萌发的,当时他只顾得上哭喊,举着冒烟的、皮肤烧焦开裂的胳膊,前俯后仰。
他模糊地记得,当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已经装好了一打的定时装置。它们随时都会爆炸。死亡是美好的,摆脱那种极度的痛苦也是美好的,但烧死在火中却恐怖透顶。
他不知道自己后来怎样爬下油罐,又是怎样挥舞着烧焦的左臂,在那个死亡之地像无头苍蝇一样蹿来蹿去,最后又是怎样踉跄着离开的。
当 他到达镇中心的一个小公园时,已是傍晚。他坐在两个旱冰场之间的草地上,竭力想着该怎么处理这个烧伤。抹点黄油,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的妈妈一定会这么 说。不过那是用来对付被水或者锅里溅出来的油烫伤的情况的,他无法想象把黄油涂抹在从肘到肩那一大片烧得焦黑的地方,甚至连碰它一下都不敢想。
自杀,是的,他倒情愿让自己彻底摆脱痛苦,像一条老狗。
小镇东边忽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像织物被麻利地撕成两半。黄昏时分渐深的靛蓝色天空中,一股火柱冲天而起。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拼命眨着眼睛,直到挤出了眼泪。
尽 管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但火还是让他满心高兴……甚至,让他感到兴奋,感到满足。火就是最好的药,就连第二天找到的吗啡也比不过它(作为监狱里享受特权的 犯人,他在医务室、图书馆和汽车调度场干活时,就知道吗啡、“大王”药粉)。他没有把眼前的痛苦和火柱联系在一起,他只知道火是美好的,亮丽的,是他过去 需要、将来也永远需要的东西。火,太妙了!
过了一会儿第二个油罐爆炸了。即便在3英里远的地方,他也能感觉到空气中蔓延的热 浪。又一个油罐爆炸了,接着又是一个。停了一小会儿,又有6个油罐在尖锐的织物撕裂声中爆炸。现在那儿看起来亮极了,他咧嘴笑着,眼睛里满是黄色的火焰, 他忘记了受伤的胳膊,忘记了自杀的念头。
经过两个多小时,所有的油罐都炸毁了,而后夜晚来临,但那个夜晚并不黑,它是桔黄色 的,伴着火的高温。整个东方地平线都随着火焰飞舞,这使他想起小时候曾有过一本H·G·韦尔改编的著名连环画《世界大战》,现在,许多年过去了,那个拥有 连环画的孩子已经消失了,但垃圾虫还在,而垃圾虫拥有的是奇特、可怕的秘密:马尔蒂昂一家的死。
该离开公园了,气温已经升高了10度。他应该往西去,像在保坦韦尔那样,赶在火焰的前头,与蔓延的毁灭比赛。但他此时根本无法进入竞技状态,只好在草地上睡下,火光在他的脸上跳跃那是一张疲劳的、被虐待的孩子的脸。
在 梦里,黑衣人来了,穿着他那件带面罩的长袍,看不见他的脸……但垃圾虫还是觉得以前见过这个人。在保坦韦尔,当那些懒洋洋坐在糖果店和啤酒屋里的人朝他吹 口哨时,好像这个人就在他们中间,静静地若有所思。他在擦洗店干活(用肥皂擦洗头顶灯,洗抹布,擦洗车门槛板,问先生您是否要打蜡?)时,右手戴着海绵手 套,浸泡得像条死鱼,指甲像象牙一样白,那时候他好像也见过这张脸,流露出疯狂兴奋的暴躁而狰狞的脸。当司法官把他送到特雷霍特,在他们给他电疗的房间 里,他就是那个龇牙裂嘴的心理学助手,站在头顶上方,手放在控制开关上(我要电击你的大脑,孩子,用你的方式帮助你从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变成垃圾虫, 你想不想涂上热蜡?),准备把1000伏的电压通入他的大脑。他很清楚这个黑衣人:他的脸你永远无法真切地看到,他的手从死亡纸牌中发出所有的黑桃牌,他 的眼睛超越火焰,他的狞笑超越世上所有的坟墓。
“我愿意听你的吩咐,”他在梦中感激地说,“我愿为你而死1
黑衣人的手伸进长袍,把它变成黑色风筝的形状。他们站在高处,在他们的下方,是躺在火中的美国。
我会在我的炮兵中给你一个高级职位,你正是我想要的人。
然 后他看见1万余人的大队人马,混杂着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他们驾车向东,穿过沙漠,进入高山;他们卸下卡车、吉普车、帐篷和坦克;每个男人和女人的脖子上 都挂着一块黑色宝石,在其中一些石头的中心,嵌着一个红色斑点,那形状像眼睛,或者像钥匙。他看见了他自己,在先头部队中开着一辆车,巨大油箱的顶部装有 备胎,他知道卡车里装满了凝固汽油……在他后面的队伍中,是装载着压力炸弹、特勒地雷和塑胶**的卡车;燃烧弹和逐热导弹;手榴弹、机关枪及火箭发射器。 死亡之舞要开始了,烟雾像小提琴和吉它的弦乐,硫黄石和无烟火药的臭气在空中弥漫。
黑衣人又一次举起手臂,当他放下时,一切都变得冷寂,火熄灭了,甚至连灰烬都变冷了。那一刻他又成了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渺孝害怕,糊里糊涂。只有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过是黑衣人巨大的国际象棋中的一个小卒,觉得自己受了蒙骗。
这时,他看见黑衣人没有完全遮盖住的脸,在眼睛的位置上,有两个暗红色的煤球在凹坑里燃烧着,被照亮的鼻子窄窄的,像刀刃。
“我愿意听你的吩咐,”垃圾虫在梦里感激地说,“我愿为你而死!我的灵魂是献给你的1
“我要派你去放火,”黑衣人严肃地说,“你必须去我的城市,那儿的一切都得清除。”
“在哪儿?在哪儿?”期望中,他带着焦灼的痛苦问。
“西方,”黑衣人说,声音渐弱,“西方,高山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