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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十月的一天早晨,信吾刚要结领带,不料手的动作突然不灵了。
“嗯,嗯?……”
于是,他将双手放下歇了歇,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
“怎么回事?”
他将结了一半的领带解开,想再次结上,可怎么也结不上了。
信吾拉住领带的两头,举到胸前,歪着脑袋凝望着。
“您怎么啦?”
原先菊子站在信吾的后面准备帮他穿西服外衣的,这时她绕到他的前面了。
“领带结不上了。怎么个打法全忘了,真奇怪哩。”
信吾用笨拙的手势,慢慢地将领带绕在手指上,想把另一头穿过去,没弄好竟缠成一团。他那副样子好像想说“奇怪呀”,然而他的眼睛却抹上一层阴暗的恐怖和绝望的神色。使菊子大吃一惊。
“爸爸!”菊子喊了一声。
“该怎么结来着。”
信吾尽力回想,可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似的,呆呆地立在那儿。
菊子看不下去,就将信吾的西服外衣搭在一只胳膊上,走近信吾前面。
“怎么结好呢?”
菊子拿着领带不知该怎么结才好。她的手指,在信吾的老花眼里变得朦胧了。
“该怎么结我全给忘了。”
“每天爸爸都是自己结领带的嘛!”
“说的是啊!”
在公司工作了四十年,天天都是熟练地把领带结上的,可为什么今早竟突然结不好呢?先前根本不用想该怎么结,只要手一动作就会习惯成自然地把领带结好的。
信吾突然有点害怕,难道这就是自我的失落或掉队了吗?
“虽说我天天都看着您结领带,可是……”菊子挂着一副认真的表情,不停地给信吾结领带,时而绕过来,时而又拉直。
信吾听任菊子的摆布。这时孩提时一寂寞就撒娇的那份感情,便悄然地爬上了心头。
菊子的头发飘漾着一股香气。
她蓦地止住了手,脸颊绯红了。
“我不会结呀!”
“没有给修一结过吗?”
“没有。”
“只有在他酩酊大醉回家时,才替他解领带吗?”
菊子稍稍离开信吾,胸部觉得憋闷,直勾勾地望着信吾那耷拉下来的领带。
“妈妈也许会结哩”菊子歇了歇,便扬声呼唤:“妈妈,妈妈。爸爸说他不会结领带了……请您来一下好吗?”
“又怎么啦?”
保子带着一副呆脸走了出来。
“自己结结不是很好吗?”
“他说怎么个结法全忘了。”
“一时间突然不会结了,真奇怪啊!”
“确是奇怪呀!”
菊子让到一旁,保子站在信吾的面前。
“嘿,我也不太会结。也是忘了。”保子边说边用拿着领带的手将信吾的下巴颏儿轻轻地往上抬了抬。信吾闭上了双眼。
保子想方设法把领带结好。
信吾仰着头,或许是压迫了后脑勺的缘故,突然有点恍惚。这当儿满眼闪烁着金色的飘雪。恍如夕照下的大雪崩的飘雪。还可以听见轰鸣声呢。
莫非发生了脑溢血?信吾吓得睁开了眼睛。
菊子屏住了呼吸,注视着保子的手的动作。
从前信吾在故乡的山上曾看过雪崩,这会儿幻觉出那时的场景。
“这样行了吧?”
保子结好了领带,又正了正领带结。
信吾也用手去摸了摸,碰到保子的指头。
“啊!”
信吾想起来了。大学毕业后第一次穿西服的时候,是保子的那位美貌的姐姐给结的领带。
信吾似是有意避开保子和菊子的目光,把脸朝向侧面的西服柜的镜子。
“这次还可以吧。哎呀,我可能是老糊涂了,突然连领带也不会结了,令人毛骨悚然啊!”
从保子会结领带这点看来,新婚的时候,信吾可能曾让保子替他结过领带吧?可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姐姐辞世后保子前去帮忙,是不是那时候也曾给她那位英俊的姐夫结过领带呢?
菊子趿着木凉鞋,不无担心地送信吾到了大门口。
“今晚呢?”
“没有开会,会早回来的。”
“请早点回来。”
在大船附近,透过电车的车窗可以望见晴朗的秋空下的富士山。信吾检查了一下领带,发现左右相反了。大概是因为保子面对着信吾结的领带,左边取得太长,所以左右弄错了。
“什么呀!”
信吾解开领带,毫不费劲地重新结好了。
方才忘记结法的事就像是谎言似的。
二
近来,修一和信吾常常结伴回家。
每隔三十分钟一趟的横须贺线电车,傍晚时分就每隔十五分钟开出一趟,有时车厢反而空荡荡。
在东京车站里,一个年轻的女子独自一人在信吾和修一并排而坐的前方的席位上坐下了。
“麻烦您看一下。”她对修一说了一句,将红手提皮包放在座位上,就站了起来。
“是两个人的座位?”
“嗯。”
年轻女子的回答十分暧昧。浓施白粉的面上没有一点愧色,转身就到月台去了。她身穿带垫肩的瘦长的蓝大衣,线条从肩流泻而下,一副柔媚而洒脱的姿影。
修一一下就询问她是不是两个人的座位,信吾深感佩服。他觉得修一很机灵。修一怎么会知道女子是有约会在等人呢?
经修一说过之后,信吾才恍然,那女子一定是去看伴侣了。
尽管如此,女子是坐在靠窗边的信吾的前面,她为什么反而向修一搭话呢?也许她站起来的一瞬间是朝向修一,或是修一容易让女子接近。
信吾望了望修一的侧面。
修一正在阅读晚报。
不一忽儿,年轻女子走进了电车,抓住敞开车门的人口的扶手,又再次扫视了一遍月台。好像还是没有看见约会的人。女人回到座位上来,她的浅色大衣,线条从肩向下摆缓缓流动,胸前是一个大扣子。口袋开得很低,女子一只手插在衣兜里,摇摇摆摆地走着。大衣的式样有点古怪,却很适体。
与刚才离去前不同,这回她是坐在修一的前面。她三次回头了望车厢的入口,看来或许是靠近通道的座位上容易瞧见人口处的缘故吧。
信吾前边的座位上摆放着那女子的手提包。是椭圆筒型的,铜卡口很宽。
钻石耳环大概是仿制的,却闪闪发光。女子的紧张的脸上镶嵌着的大鼻子,格外的显眼。小嘴美得极致。稍微向上挑的浓眉很短。双眼皮很漂亮,可是线条没有走到眼角处就消失了。下巴颏儿线条分明。是一种类型的美人。
她的眼神略带倦意。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纪。
入口处传来一阵喧嚣,年轻女子和信吾都往那边瞧了瞧,只见扛着好大的枫枝的五六条汉子登上车来。看样子是旅行归来,好不欢闹。
信吾心想:从叶子的鲜红度来看,无疑是北国的枫枝。
因为大汉们的大声议论,才知道是越后①内地的枫叶。
①古国名,现在的新氵舄县一带。
“信州①的枫叶大概也长得很美了。”信吾对修一说。
①古信浓国的别称,现在的长野县一带。
然而,信吾想起来的倒不是故乡山上的枫叶,而是保子的姐姐辞世时供在佛龛里的大盆盆栽的红叶。
那时候,修一当然还没有出世。
电车车厢里染上了季节的色彩,信吾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出现在座位上的红叶。
突然醒悟过来,这时他发现年轻女子的父亲早已坐在自己的前面了。
原来女子是在等候她的父亲。信吾才不由地放下心来。
父亲也同女儿一样长着一个大鼻子,两个大鼻子并排一起,不免觉得滑稽可笑。他们的发际长得一模一样。父亲带着一副黑边眼镜。
这对父女似乎彼此漠不关心,相互间既不说话,也不相望。电车行驶到品川之前,父亲就入梦了。女儿也闭上了眼睛。令人感到他们连眼睫毛也是酷似的。
修一的长相并不太像信吾。
信吾一方面暗自期待着这父女俩彼此哪怕说上一句话,一方面却又羡慕他们两人犹如陌生人一般漠不关心。
他们的家庭也许是和睦的。
只有年轻女子一人在横滨站下车。这时,信吾不觉吃了一惊。原来他们岂止不是父女,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信吾感到失望,没精打采了。
贴邻的男人眯缝着眼睛瞧了瞧车子是不是已驶出横滨,尔后又接着邋里邋遢地打起盹来。
年轻女子一走,信吾突然发现这个中年男子真是邋邋遢遢的。
三
信吾用胳膊肘悄悄碰了碰修一,小声说:
“他们不是父女啊。”
修一并没有表现出信吾所期待的那样的反应。
“你看见了吧?没看见?”
修一只“嗯”地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不可思议呀!”
修一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
“真相似呀!”
“是啊。”
虽说汉子已经入睡,又有电车疾驰的声音,但也不该高声议论眼前的人呀。
信吾觉得这样瞧着人家也不好,就把视线垂了下来,一股寂寞的情绪侵扰而来。
信吾本来是觉得对方寂寞,可这种寂寞情绪很快就沉淀在自己的心底里。
这是保土谷站和户家站之间的长距离区间。秋天的天空已是暮色苍茫。
看样子汉子比信吾小,五十五六岁光景。在横滨下车的女子,年龄大概跟菊子相仿。不过眼睛之美,与菊子完全不同。
但是信吾心想:那个女子为什么不是这个汉子的女儿呢?
信吾越发觉得难以想象了。
人世间竟有这样酷似的人,以致令人觉得他们只能是父女的关系。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对那个姑娘来说,恐怕只有这个男人与她这么酷似;对这个男人来说,恐怕也只有这个女子与他这么酷似。彼此都只限于一个人,或者说人世间像他们两人这样的例子仅有这一对。两人毫不相干地生存,做梦也不会想到对方的存在。
这两人突然同乘一辆电车。初次邂逅之后,大概也不可能再次相遇了吧。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仅仅相遇了三十分钟,而且也没有交谈就分手了。尽管贴邻而坐,然而彼此也没有相互瞧瞧,大概两人也没有发现彼此是如此相似的吧。奇迹般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奇迹就离去了。
被这种不可想象的事所撞击的,倒是第三者信吾。
信吾寻思:自己偶然坐在这两人的面前,观察了这般奇迹,难道自己也参与奇迹了吗?
究竟是什么人创造了这对如此酷似父女的男女,让他们在一生中仅仅邂逅三十分钟,并且让信吾看到了这场景呢?
而且,只是这年轻女子等待的人没有来,就让她同看上去只能是她父亲的男人并肩而坐。
这就是人生吗?信吾不由地自言自语。
电车在户家停了下来。刚才入睡的男子急忙站了起来,他放在行李架上的帽子已经掉落在信吾的脚边了。信吾捡起帽子递给了他。
“啊,谢谢。”
男子连帽子上的尘土也没掸掉,戴上就走了。
“真有这种怪事啊,原来是陌生人!”信吾扬声说了一句。
“虽然相似,但装扮不同啊。”
“装扮?……”
“姑娘精力充沛,刚才那老头却无精打采呀。”
“女儿穿戴入时,爸爸衣衫褴褛,世上也是常有的事,不是吗?”
“尽管如此,衣服的质地不同呀!”
“嗯。”信吾点了点头,“女子在横滨下车了。男子剩下一人的时候,蓦地变得落魄了,其实我也是看见的……”
“是嘛。从一开始他就是那副模样。”
“不过,看见他突然变得落魄了,我还是感到不可思议的。让我联想到了自己。可他比我年轻多了……”
“的确,老人带着年轻美貌的女子,看起来颇引人注目。爸爸您觉得怎么样?”修一漏嘴说了一句。
“那是因为像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子看着也羡慕的缘故嘛。”信吾也搪塞过去。
“我才不羡慕呢。一对年轻漂亮的男女在一起,总觉得难以取得心灵上的平衡。丑男子同美女子在一起,令人觉得他怪可怜的。美人还是托付给老人好哟。”
信吾觉得刚才那两人的情形是难以想象的,这种感觉没有消去。
“不过,那两个人也许真是父女呐。现在我忽然想到,说不定是他与什么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呢。他们相见,却没有通报姓名,父女彼此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