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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个农民也开始抱怨了。有个种小麦的农民讲的最典型。
“大家刚才都听弗雷德·豪泽讲到了冰的问题。弗雷德,价格的事 儿,我们农民也强不到哪儿去。我跟你是差不多同时出来单干的。我向政府租了一条两千米的隧道。我和我那大儿子把它封好加压。我们自己有一小块冰矿,然后向 银行贷款支付能源、照明设备、种子和农药等各项费用,这样我们总算获得了第一年的收成。
“后来我们租了更长的隧道,买了灯, 播了更好的种子。现在我们每公顷的产量是地球上最好的露天农场的九倍!可这又能带给我们什么?富裕?弗雷德,现在我们欠的债开始单干的时候多得多!如果把 它卖了——真不知道哪个笨蛋会买——那我就破产了。为什么?因为我得向政府买水——然后再把小麦卖给他们——其中的差额无论如何都填不满。二十年前,我还 可以向政府购买污水,自己杀菌消毒后再用。那时还有那么一点利润。如今我买污水,付的却是蒸馏水的价格。更气人的是,水里的残渣都算了钱。而如今一吨运回 地球的小麦的价格跟二十年前相比却是丝毫未涨。弗雷德,你不是说不知道该怎么办吗?我来告诉你吧:消灭政府!”
大家都为他吹起了口哨。
这主意不错,我承认。只是谁来出头,去做那只给猫系铃的老鼠呢?
很显然,这个人是怀娥明·诺特。
大会主席后退一步,让肖特向大家介绍她的身份。
“一位勇敢的小女孩,千里迢迢从新加坡月城赶过来,专程给大家介绍那边的战友们是怎么干的。”
从 肖特的话来看,他以前没去过新加坡——这也不奇怪。2075的时候,新加坡月城的管铁只通到恩斯维尔,还剩下一千多公里的月面海①没通车。这段路包括整个 平静海和宁静海的一部分,通行只能依靠罗林冈交通车——既昂贵又危险。我自己倒是去过,但那次是签了合同,乘坐邮政火箭去的。
【①月球表面阴暗的区域。】
价 廉物美的便捷交通是以后的事了。在此之前,月城和新利恩的居民都以为新加坡月城是清一色的中国人。其实新加坡和这里一样,人员组成很复杂。最初有从中国过 去的,后来又有澳洲人、新西兰人、黑人、美国马里兰州人、马来人、泰米尔人,等等。各民族的人相继加入,只要说得上名字的种族,那里都有。有些甚至是从海 参崴、哈尔滨、乌兰巴托过去的。就说怀娥吧,看起来像斯文斯克人,姓是英国的,名字则是北美的,实际上却有可能是个俄国人。月球人很少有人知道自己的父亲 是谁。那些在孤儿院长大的更是连母亲是谁都说不清楚。
我以为怀娥明会胆怯,不敢讲话。她站在肖特身旁,在那山一样巨大的黑色身材的衬托之下,她当真像个小姑娘,似乎很紧张。她站在那里,等着会场里赞赏的口哨声平息下来。月城的男女比例为二比一,当时会场里的比例更是高达十比一。就算怀娥只背背ABC,下面照样会掌声如雷。
接着,她开始发难了。
“你! 你是个麦农——一个即将破产的农民。印度家庭主妇买一公斤用你的小麦磨成的面粉要花多少钱,你知道吗?一吨小麦在孟买能卖到什么价,你清楚吗?政府用弹射 器把小麦送到印度洋需要的成本微乎其微,而且一路下降。这你又知道吗?只需要用固体燃料驱动的制动火箭减减速罢了!那些火箭又都是从哪儿来的?不就是从这 儿吗?可你们又得到了什么?不就是政府从外地购进的那些花哨货物吗?仅仅因为它们是外地货,政府就可以卖高价。外地货!外地货!我从来不用。在新加坡,只 要不是本地产的,我们就不用。你们把冰卖给政府,再花钱买回来洗漱,用完后免费送给政府,之后再花钱买回来冲洗厕所,再一次还给政府后,你们还要花高价把 水连同里面的废物重新买回来灌溉田地——最后按政府定价把小麦卖给他们——然后还要按政府的定价向他们购买种植小麦的能量!这难道就是你们种植小麦换来的 权利?这些能量都是月球的——地球从来不曾向我们输送哪怕一千瓦的能量。月球的能量来自月球的冰,月球的钢,还有洒在月球土壤上的阳光。收集这些能量的是 我们月球人!噢,你们这些没头脑的东西,饿死活该!”
没有人吹口哨,会场一片凝重的沉寂。
过了好长时间,才听到一个声音质问道:“那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女士?向监守长官扔石头吗?”
怀 娥笑了。“是啊,我们可以扔石头。但这个办法谁都知道,也没必要由我来告诉大家了。月球是一个富裕的地方。我们有三百万勤劳、智慧又有技术的人,有足够的 水源,一切都很充裕:取之不尽的能源,用之不竭的空间。我们缺少的只有一点:一个自由市场。摆脱监守政府,我们就会拥有自由市场!”
“没错——可怎么摆脱?”
“团 结起来,联合抵制!我们在新加坡月城就是这么做的。政府卖的水太贵,我们就不买;政府收购冰的价格太低,我们就不卖;他们垄断出口,我们就不出口。孟买的 人们需要小麦,如果一直没有小麦卖过去,自然会有掮客亲自跑到这里收购——到那时,价格就可以是现在的三倍,甚至更高!”
“那现在怎么办?等着挨饿吗?”
还是刚才那个气冲冲的声音。怀娥用目光把他挑了出来,脑袋对着他摇晃了一下。这个姿势由来已久。如果一个月球女人像这样对男人摇晃脑袋,那意思就是:“你太胖了。”
怀娥道:“朋友,像你这种情况,饿几天也没什么大碍。”
全场一阵哄堂大笑。
怀 娥继续道:“没有人会挨饿的。弗雷德·豪泽,带上你的钻机到新加坡来吧。我们的水和空气系统没有受到政府的控制,冰的收购价也很合理。而你,你的农场濒临 倒闭——如果你有足够的勇气承认破产,那就到我们新加坡,从头再来吧。我们一直劳动力不足,勤劳的人在我们那里是不会挨饿的。”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我已 经说得够多了,最后的决定应该由你们自己来做。”说完,她走下讲台,在肖特和我的中间坐下。
她在颤抖。肖特拍拍她的手,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问我:“我讲得怎么样?”
“很好。”我安慰她,“棒极了!”
她似乎舒了一口气。
但 我说的并不是实话。要说鼓动人心的水平,她的确“棒极了”。但雄辩只是个空程序,毫无意义。我这一辈子始终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我们是奴隶——这一点是 无法改变的。是的,人家不会直接买卖我们,但只要政府垄断着我们需要的一切物资、控制着我们用来换取这些物质的劳动成果,我们就是奴隶,跟奴隶没有任何区 别。
但我们又能怎么样?监守长官不是我们的老板。如果他是,或许我们还能设法消灭他。但月球政府并不在月球,它在地球。我们却没有一艘飞船,连一枚小小的氢弹也没有。月球上甚至找不到手枪。不过要是真的有了,我不知道它会被派上什么用场。也许我们会拿它们在自己伙里打起来的。
我们有三百万——他们一百一十亿;我们赤手空拳,孤立无援——他们却有船有炮有武器。在他们眼中,我们不过是一堆小麻烦——但只要麻烦闹大,用不了多久,爸爸的板子就会落到孩子的屁股上。
对她的观点我不敢苟同。《圣经》上不是写着吗,上帝总是站在火力更强大的那一边。
新一轮讨论开始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做什么、怎么组织之类的话题,“肩并肩”请愿的屁话又提出来了。主席不得不动用他的小石槌来保持安静。我有些烦躁不安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于是重又坐定了。
“主席先生,能否允许我给大家说说?就五分钟?”
我朝四周一望,是贝尔那多·德拉帕扎教授。即便你没听出他的声音,单凭那种老式的讲话方式也可以猜出他是谁。
教授在月球上是个有声望的人。银白的头发鬈曲着,脸上有两个酒窝,声音里带着微笑。他究竟多大岁数我说不上来,反正第一次见到他时我还是个孩子,那时他就已经很老了。
他到这里的时候我还没出世。但他不是服刑的犯人,而是政治流亡者,跟监守长官一样。但监守长官是官场失意者,而他却是个从事颠覆活动的反动分子,所以不可能轮上监守长官这样的肥差。政府已经抛弃了他,不管他的死活。
他 完全可以到月城的任何一所学校工作,但他没有。听说他起初帮人家涮盘子,之后做了一阵子保姆,后来自己创办了托儿所,然后逐渐扩大到孤儿院。我见到他的时 候,他正经营着一家孤儿院和一所寄膳学校。这所寄膳学校提供小学、初中还有高中的各项课程,共有三十个合伙老师,当时还在添加大学教程。
我没在那里寄过膳,但曾经在他门下学习。十四岁那年,我结了婚,被招人现在这个家庭。我总共读过三年书,外加一些零零星星的教育,于是家里人送我去那儿上学。我最年长的老婆是个有主见的人,她坚持要我接受教育。
我 喜欢教授。他几乎什么都教。有些学问他自己一窍不通,但这没关系。只要有学生需要,他就会笑嘻嘻地开个价,然后寻找相关资料,边学边教,总比学生领先几堂 课。他偶尔也会发现有的学问太难,弄不懂。但他从来不会不懂装懂。就拿代数来说吧,学到3次方程的时候,我就能够时常在课堂上纠正他的错误了,跟他纠正我 的时候一样多。不同之处在于,他每节课都会高高兴兴地收费。
他是我的电子学启蒙老师,跟他学了不久,我反过来成了他的老师。 于是他干脆免去了我的学费,我俩共同探讨琢磨,一块儿学了起来。后来他不知打哪儿刨出一位想在白天兼职赚外快的工程师——我们共同支付这位新教师的费用。 他竭力跟上我的进度,但干这种活,他手脚笨拙了一些,反应迟钝了一点。不过他还是很乐意学习这门学问,拓宽自己的思路。
主席敲响小石槌:“下面我们欢迎德拉帕扎为我们演讲。教授,您尽管畅所欲言。后面的,请安静,不然我可要敲你们脑袋了。”
教授是受人尊敬的。他走上前来的时候,场下一片寂静。
“我不会讲太久。”他开了场,不过又停了下来,对着怀娥上下打量了一番,吹了声口哨。“可爱的小姐,”他说道,“希望你不介意我的胡言。我很抱歉,但对你那动人的宣言,我有些不敢苟同。”
怀娥顿时来了火,“不敢苟同?凭什么?我说的可都是事实!”
“请息怒!只是有一点不敢苟同而已。我可以继续吗?”
“嗯……继续说吧。”
“我 们必须摆脱政府,这一点你说得没错。我们的一切经济命脉竟然掌握在一个不负责任的独裁者手中,这太荒谬了,让人无法忍受。这种做法侵犯的是人类最基本的权 利——在自由市场讨价还价的权利!不过你刚才说的我们应该把小麦卖给地球的观点,我不敢苟同。或有不当,还请包涵。在我看来,无论是小麦还是大米,或是其 他任何食物,不管售价多高,我们都不应该出售给地球。我们根本不应该出口任何食物。”
那个种小麦的农民打断他的话,“那我那些小麦该怎么办呢?”
“别着急!我们可以往地球发送小麦,但条件必须是他们给我们等量的实物作为交换。一吨换一吨,小麦换水、硝酸盐,或者磷酸盐。等量交换。不然的话,再高的价格也不行。”
怀 娥对那位农民说了声“请等一下”,转过身来对教授说道:“他们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条件,这一点你是清楚的。克服重力向上运输的费用大,下行便宜得多。更何况 我们也不需要水和化肥,我们要的东西不是那种笨重货。仪器、药品、工艺、机械之类,这些才是我们需要的。我已经认真研究过了,先生,要是我们能在自由市场 上以公平的价格——”
“对不起,小姐,能让我继续说下去吗?”
“你说吧,不过我会反驳的。”
“弗 雷德·豪泽刚才说我们的冰已日渐稀少。这一点儿都不假——或许对我们当代人来说,这只是个坏消息。但对我们的后代而言,这或许是一场大灾难。二十年来,我 们月城人使用的都是同一批水……我们也开发冰矿,那只是为了满足人口增长所带来的用水需求的增长。但如今我们的水在经过一个循环三个过程(即洗漱,冲刷, 灌溉)的使用之后——随着小麦被运到了印度。虽然小麦已经经过真空处理,但它依然含有珍贵的水分。为什么要把水运到印度?他们已经拥有了整个印度洋!如今 我们的确能够从岩石中提取植物养料,但终归还是稀少得很。大量出口小麦,剩余的小麦于是价格昂贵得惊人。同志们,请相信我!你们每往地球运送一舱小麦,你 们的后代就向死亡靠近了一步。光合作用这一自然界的奇迹,连同月球上的植物和动物一起,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循环。你们却打破了这个循环——生命的源泉正不断 流向地球。你们需要的不是高价。钱能用来做食物吗?你们所需要的,我们大家所共同需要的,就是要阻止正在发生的流失。我们必须对粮食实行彻底的、完全的禁 运。月球必须实行经济自给自足!”
许多人叫嚷着想要发言,更多人议论纷纷,主席则一个劲儿地敲着小石槌,想要维持秩序。
一片混乱中,我没看见他们是怎么进来的,直到会场里响起女人的尖叫,我才开始朝四周张望。
所有的门都开了。离我最近的门口站着三个全副武装的人——穿着黄色制服,显然是监守长官的警卫。后面正门处,有人用扩音器喊话,声音响亮,压过了会场的人声和音响系统。
“好了,都听着!”扩音器轰鸣着,“站在原地别动。你们被逮捕了。不许动,保持安静。放下东西,举起手,一个一个出来。”
肖 特抓起一个警卫,朝附近的另一个警卫扔去。两个倒下了,第三个开了枪。有人尖叫起来。一个瘦弱的小女孩,红头发,十一二岁的样子,团起身子如球一般朝另一 个警卫滚了过去,撞在他膝盖上。警卫倒下了。肖特的大手朝身后一伸,把怀娥明·诺特拉到身边,用自己魁梧的身躯护着怀娥,掉头朝我喊道:“照顾好怀娥,曼 ——跟上!”他向门口冲去,把其他人像小孩子似的撞得东倒西歪,朝两边闪开。
尖叫声越来越响。我闻到了一股恶臭,跟我失去手 臂那天闻到的一模一样。我这才惊恐地意识到他们用的是置人死命的激光束,而不是眩晕枪。肖特已经到了门口,一手抓住一个警卫。红头发的小女孩已经不见了, 被她撞倒的警卫正双手双膝撑地想爬起来。我左臂朝他脸上一扬,只觉得肩膀一震。他的下巴碎了。当时我肯定稍稍耽搁了一下,因为肖特推着我喊道:“快走, 曼!带她离开这里!”
我用右臂夹住她的腰,摇摇晃晃地跨过那个被我打碎下巴的警卫,出了门——颇费了一番周折,因为她并不配合,不愿意被搭救出来。到了门外,她又慢了下来,我在她屁股上重重推了一把,既能让她跑起来,又不至于把她推倒。然后,我回头看了一眼。
肖特又揪住了另外两个警卫的脖子,一边笑,一边对撞着他们的脑袋。两个人的脑袋像鸡蛋一样碎裂了。他对我大喊一声:“快走!”
我转身去追怀娥。肖特是不需要帮忙的,也永远不会需要了——我不能辜负他做出的最后努力。我看到了——真真切切地看到:他在和士兵拼杀的时候是单脚站立,另一条腿臀部以下的部分已经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