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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株车行树在拍岸的巨浪中消遣。
“你觉得他有生命危险吗?”有纤细长茎的那个问道。
“谁有生命危险?”另一个反问,他的体积较大,长着蓝色的树荚。
“杰弗里·奥尔森多,那个人类小孩。”
蓝荚暗自叹了口气,查了查小车内置的短期记忆体。到海滩来为的就是忘掉每天少不了的烦心事,可绿茎却死咬住那些事情不松口。他扫描杰弗里—危险,道:“笨蛋,他当然有危险!一看他最近发来的信就知道。”
“噢。”绿茎的声音很窘迫,“抱歉,我的记忆里没有存下。”哼,只记得担惊受怕,为什么担惊受怕却忘了个一干二净。她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只听她高高兴兴哼起了小曲。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无穷无尽,从他们身遭涌过。
蓝荚朝涌浪张开枝叶,体会着浪头里挟带的生命的滋味。这是个美丽的海滩,很可能是独一无二的。在飞跃界,无论什么,只要独一无二,就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喷着白沫的浪花从他们身上退去,头上是靛青色的夭空,从坞站这头伸向坞站那头,天空中还有星际飞船点点闪烁。又一个巨浪涌来,两株车行树一阵兴奋的寒战.被完全淹没在水中,周围是一片珊瑚和在潮水线安居乐业的潮生物。现在是“高潮”,海底重力一个小时之内都将保持在现有重力水平。随着积淀物沉淀下去,海水渐渐清澈,水中仿佛也在天光之下,两株车行树可以望见一块块镜面似的海底……海底之下一千公里,便是行星表面。
蓝荚希望甩掉头脑中的杂念,像这样在水里入定一个小时,便能多积累一点无须借助小车的自然记忆……不妙,现在他也跟绿茎一样忧心忡忡了。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有时候,我希望自己要是株止树就好了。”终此一生,定定地直立在一个地方,小车只具备最少一点点功能。
“是啊。”绿茎道,“可我们早就决心周游寰宇。这就意味着放弃某些东西。有时候,只发生过一两次的事我们也不得不记住。但我们也有不少奇遇,比如说这次的救援行动,蓝荚,签了这个合同我真高兴。”
看来两人今天都没什么戏水的情绪,蓝荚放下小车车轮,朝绿茎滚近些。他在自己小车的车载记忆体中作了一番深度搜检。记录的大灾大难可真不少。不管小车数据库最初是谁发明的,他一准把战争、瘟疫和变种都当作值得记录的大事。这些事情的确刺激,但也能送掉你的性命。
但蓝荚同时发现,如果从相对角度来看,在文明形式所经历的一切事件中,上述灾难只占很小一部分。大型变种一千年间才有一次。这种事情居然被他们撞上了,只能怪运气不好。过去十周时间,飞跃上界已有十多个文明脱离了寰宇网络,被吸入己被称为斯特劳姆瘟疫的大混沌中。上界贸易遭到沉重打击。自从他们的飞船筹措到新的经费之后,他和绿茎已经飞了好几趟合同,不过仅限于飞跃中界。
他们俩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招摇。但现在,按绿茎的话说,天大的事情硬生生塞进他们手里。弗林尼米集团希望派遣一艘飞船,秘密飞往飞跃下界。他和绿茎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于是顺理成章成了最合适的人选。这当儿,纵横二号正在弗林尼米集团的船厂里安装深潜设备,还将加装大批离散式移动天线。纵横二号的价值一下子翻了一万倍,连讨价还价都不用!所有准备工作中,这最后一点最让人胆战心惊。很显然,加装的每一种设备都是这趟旅行必不可少的。他们将深深钻进接近爬行界的地方,在最好的条件下,这种旅行只是过分单调冗长,让人受不了而已。可最近的观测表明,各界相邻处出现了波动,分界线随时在变化。如果运气不好,他们说不定会落到分界线另一头,陷在光速不可超越的爬行界。到那时,惟一能依靠的就只有吸气式冲压推进器了。
所有这些并没有超出蓝荚所谓可接受的生意的范围,结识绿茎之前他就在深潜船上干,陷进爬行界的事也遇上过一两次。可是——“我跟你一样喜欢冒险。”蓝荚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焦躁,“飞到下界底层,从蛮子手里救出智慧生命,只要价钱合适,这些事都做得。可是……如果那艘斯特劳姆飞船真有拉芙娜想的那么重要,怎么办?过了这么长时间,这种想法当然不太现实,但她居然能够说服弗林尼米集团,让他们相信存在这种可能性。如果下面真有什么东西能危及斯特劳姆瘟疫——”只要瘟疫相信有这个可能,哪怕只相信一丝半点,便能召集一万艘战舰组成舰队,直冲底层,夺取飞船。到了底层,上界的高科技设备无法运行,高级战舰比寻常飞船也强不到哪儿去,但收拾他和绿茎仍绰绰有余。
绿茎不说话,只发出一丝做白日梦的哼哼声。又忘了两人正说什么了?可水底不久便传来她抚慰的声音,“我知道,蓝荚,咱们俩可能会死在这一趟里。可我还是想冒这个险。如果不出事,就赚上一大笔。如果咱们飞这一趟真能打击瘟疫……嗯,这多重要啊。有了咱们的帮助,可以挽救几十个文明——对咱们树族来说,就是上百万个海滩呀,这还是最起码的。”
“嘿,你呀,想事情只靠树干,怎么不查查小车①?”
【①意即,怎么不动动脑子。】
“可能吧。”从斯特劳姆瘟疫一开始,两人便观察着它的发展。恐惧和同情之感一天强似一天,逐渐渗入自然记忆之中。绿茎对瘟疫的痛恨已经超过了她对这次危险合同的担心(其实蓝荚也一样,这一点他无法否认)。“可能吧,我对这次援救也觉得很害怕,但这种害怕尚处于分析阶段。”也就是说,还留置在小车里,没有进入自然头脑。“但是……我觉得,哪怕咱们在这里站上一年时间,直到把一切全想出个头绪……我觉得咱们还是会去。”
蓝荚生气地来回滚动,搅得海底沙砾翻腾,撒在他的枝叶上。她说得对,她说得对,但他还是无法承认,说不出口:这次的任务把他吓得不轻。
“再想想,老伴,如果真有那么重要的话,说不定咱们还能再找点帮手。你也知道,集团正在和那个天人特使谈判。运气好的话,没准咱们还能带上些护卫——超限界天人亲自设计的高手。”
想到可能出现的景象,蓝荚乐得差点笑出声来:飞向飞跃下界底层的两株小小的车行树,四周是大批超限界高手前呼后拥。“那样的话就太好了。”
怀抱这种希望的不仅仅是两株车行树。高处的海滩上,拉芙娜·伯格森多正巡视着自己的办公林。真是讽刺呀——哪怕最悲惨的大灾大难仍然可以成为正派人的机会。从前她是暂调市场部,调停集团毁灭之后,暂调成了正式调动。随着瘟疫的蔓延,飞跃上界市场崩盘,集团越来越重视提供有关斯特劳姆变种的信息服务。在处理人类事务上,拉芙娜具备“特别”的专长,这种专长突然间变得无比可贵。虽说随着斯特劳姆瘟疫的扩张,斯特劳姆文明圈目前只是疫区的极小一部分,但它偶尔发布什么消息(这种情形非常少见),还是全都使用萨姆诺什克语。格隆多和公司极为重视她作出的分析。
唔,她干得还不赖。他们截获了失事飞船“我在这里”的求救信号,接着——九十天后——又截获一条人类生还者杰弗里·奥尔森多发出的信息。到目前为止,他们与杰弗里交换的信息还不到四十条,但已经掌握了大量有关尖爪族、铁先生和邪恶的木城的情况。信息表明,如果她不能伸出援手,一个幼小的人类生命便将毁灭。有一件事,虽说不大对头,但很自然:单独一个人的生命比变种造成的全部恐怖对她的影响更大,甚至比斯特劳姆文明圈的毁灭还大。天人在上,还好格隆多批准实施援救:这是一个机会,有可能借此发现斯特劳姆变种的某些重要方面。还有,他好像对尖爪族也很感兴趣,共生体思维模式飞跃界曾经有过,但早已消失。格隆多把整个事件当成绝密,并说服了他的上司支持这次行动。不过,就算他全力支持,也远不足以保障这次行动的成功。如果拉芙娜所料不差,这艘逃难飞船真的非常重要的话,救援者前头必定有无数艰险等着他们。
拉芙娜的视线投向海浪,浪头退下去时,她能望见两株车行树在浪花中露出树梢。她真羡慕他们,情绪紧张的时候,只消关掉这方面的功能就行。树族是飞跃界最常见的生命形式之一,他们有许多分枝,对各分枝的分析结果与他们的种族传说一致:很久很久以前,各分枝还不存在,只有一个树族,在文明网的记载早已散逸的过去,他们固定生长在海边,不能移动,独立发展出一种智力形式,几乎完全没有短期记忆。树族戳在浪花里,思想漫无边际,所有想法来来去去,意识里却不留丝毫痕迹。只有当相同的外界刺激不断反复,经过很长时间之后,才会在他们的意识中生成记忆。树族智力不高、记忆更少,但仅有的那一点却对生存至关重要。有了它,他们便能把自己的种子撒向最佳地点,使下一代能够在安全、食物充足的地方扎根。
后来,某个不知其名的种族碰巧遇上了这些做白日梦的梦想家,决定“拉他们一把”。有人替他们安上活动平台,即六轮小车。有了车轮,树族便能沿海岸移动,伸张枝叶须蔓使用工具。小车里内置短期记忆体,他们学习的速度于是比从前快多了,足以保证新获得的移动能力不至于反而害得他们送掉性命。
拉芙娜的目光离开车行树——有人掠过树梢朝这边飞来。是那个天人特使。是不是该把蓝荚绿茎从水里叫过来?不,让他们多高兴一会儿吧。如果她与特使的谈判不顺利,要不来超限界装备,他们往后还有得罪受呢……
再说,没旁人在场我也行。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瞪着天上。弗林尼米集团一直想跟老头子直接接触,但那位天人现在只愿意通过特使谈判——而他,又坚持面对面磋商。
特使在几米外着陆,鞠了一躬。半边脸一歪,露出个微笑,把那个恭敬姿态的效果完全破坏了。“范·纽文,听候您的吩咐。”
拉芙娜微微欠身,还了一礼,领着他走进自己办公林深处的树荫。如果他要求面对面磋商是想让她心慌意乱的话,这一手倒是奏效了。“谢谢您同意进行这次会谈,先生。弗林尼米集团希望向您的上级提出一项重大请求。”或者该说主人?主子?操控者?
范·纽文一屁股坐下,懒洋洋地舒展身体。自从漫游酒吧那一晚后,他一直没再见她。他继续留在中转系统,格隆多说老头子派范·纽文彻底翻查巨库,搜索一切有关人类及其起源的信息。老头子的做法也有其道理。既然它已经接受劝告,限制自己,不再滥用网络,于是便派遣特使作本地处理,即,使用人类级别的智力搜索归纳,只把老头子用得着的信息上传发送给它。
拉芙娜假装研究自己的数据机,偷偷从眼角观察着他。她心想,不知自己最终会不会鼓起勇气,问问他两人的……关系,这种关系有多少人类感情的成分?范·纽文对她到底有没有感情?去他的,那一晚他到底爽不爽?
也许在超限界天人眼里,他只不过是个简单的集成处理器,一具延伸的触手。可在她眼里,他还是个人——太像人了。“呃,对了,唔……虽然你的上级已经不感兴趣了,但弗林尼米集团仍然继续监视着那艘斯特劳姆飞船。”
范出于礼貌表示出兴趣,双眉一抬,“哦?是吗?”
“一段时间以前,单纯的求救信号变成了一条新信息,显然出自一位幸存者之手。”
“谨向你表达我的祝贺。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出色,连我都被瞒过了。”
拉芙娜没上他的钩,“这个消息对所有人都是保密的,先生,我们尽了最大努力。理由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她把信息调上两人之间的一块屏幕,十天里双方交换的信息,数量并不是很多。为了方便范,译成了特里斯克韦兰语,里面的语法和拼写错误己经没有了,但语气还在。集团一方由她发言,这种对话仿佛与身处黑屋的某个从没见过的人谈话。许多东西是很容易想像出来的,大写字母和惊叹号之后,是一个激动的尖声。她手里没有那个孩子的录像,但市场部从斯坚德拉凯的人类档案中挖出了那个男孩父母的情况。外貌是典型的斯特劳姆人,长着林登族的褐色眼睛。小杰弗里肯定是个深色皮肤、身体瘦小的孩子。
范·纽文视线扫过一段段文字,停留在最后几行:
集团[17]:杰弗里,你多大啦?
联络对象[18]:我八岁了,我是说我已经满了八岁,是个大孩子了,但还是需要别人帮助。
集团[18]:我们一定会帮你的。杰弗里,我们会以最快速度去救你。
联络对象[19]:对不起我昨天不能来通话。坏人昨天又到山上来了,去飞船不安全。
集团[19]:坏人离你们很近吗?
联络对象[20]:是呀是呀。我从岛上都能看见他们。我现在跟阿姆迪一块儿在飞船里,可上山路上到处都是打死的当兵的。木城的坏人经常袭击这儿。妈妈死了,爸爸死了,约翰娜死了。铁先生说他会尽全力保护我,他说我一定要做个勇敢的好孩子。
一时间,范的笑容消失了。“可怜的孩子。”他轻声道。接着,他耸耸肩,伸手指点着一条信息,“哦,我很高兴弗林尼米集团决定派出救援飞船。你们真是非常慷慨。”
“也不尽然,先生。请看第六至十四段对话,那孩子抱怨飞船的自动化设备。”
“是啊,听他的说法,那艘飞船像是个文明初级阶段的东西:键盘啦、录像啦,没有语音识别,操作界面极不友好。看来强行降落把飞船设备毁得差不多了。对吗?”
故意装傻。拉芙娜决心耐住性子陪他玩到底。“考虑到飞船的生产地点,可能不是这样。”范还是笑嘻嘻地不开腔,拉芙娜只好接着说,“处理器很可能是飞跃上界或超限界的产品,到了下界环境中却成了没什么智力的普通设备。”
范·纽文叹了口气,“和车行树的理论相吻合,对不对?你还是抱着希望不放,认定那艘破烂飞船上载着什么天大的秘密,可以把瘟疫炸个粉身碎骨?”
“是的……你看,老头子前不久还对这一切大感兴趣,现在怎么全不在意了?难道它发现了什么原因,证明那艘飞船不可能是对抗瘟疫的关键?”格隆多便这样解释老头子态度转变的原因。天人的故事拉芙娜听了一辈子,这些故事全都发生在距她无比遥远的地方,而现在,她却几乎相当于当面质问一位天人。这种感受真是奇怪极了。
范顿了顿,道:“不。虽说可能性不大,但你的分析仍然有可能是正确的。”
拉芙娜长出一口气,刚才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那好。如果是这样,我们的要求就是合理的了。假定失事飞船携带着变种需要的某种东西,或是它害怕的某种东西,那么,它极有可能知道这艘飞船的存在,甚至可能一直监听着底层那个区域的超波通讯流。假如派出飞船实施救援,变种必然跟踪而至。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援救飞船的船员们就等于自寻死路,还可能使变种的威力得到进一步增强。”
“那又如何?”
拉芙娜啪地合上数据机。忍耐到底的决心化为乌有。“那又如何?弗林尼米集团要求老头子协助我们建造一艘瘟疫无法消灭的飞船!”
范·纽文仅仅摇了摇头:“拉芙娜,拉芙娜,你所说的是远赴飞跃下界底层。那么低的地方,没有哪个天人可以牵着你的手帮你。那种地方,哪怕它的特使,大多数情况下也只能依靠自己。”
“范·纽文,你本来就是个混蛋,少给我混蛋加十级。到了底层,变种跟老头子一样,同样要面对不利条件。我们要求的只是设备,大量设备,超限界制造,专为底层使用设计。”
“混蛋?”范·纽文撑起身子,脸上还挂着笑影,“你平常就这么称呼天人?”
今年之前,我死也不敢对一位天人不敬。她向后一靠,学着范·纽文的样子懒洋洋地笑道:“你跟一位天神有直接沟通渠道,但是先生,请允许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这个渠道什么时候敞开什么时候关闭,我一清二楚。”
又是出于礼貌表示兴趣,“哦?是这样吗?”
“没有跟天人联通的时候,你范·纽文是个傲慢自大的机灵鬼,手腕巧妙——说起话来直撅撅硬邦邦。”她想起上次两人在一块儿的时候,“只要这股子傲慢尖刻劲儿还在,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唔,这个判断不大严谨,如果老头子直接操控我,它可以轻而易举扮成一个混蛋,一个……”他脑袋一偏,“一个你梦中的白马王子。”
拉芙娜咬紧牙关,“也许是这样,可是我的老板给我帮了点小忙,他授权我监控收发站的使用情况。”她瞧了瞧自己的数据机,“这当儿,你那位老头子在中转系统使用的全部信息流还不到每秒一万兆……我的朋友,这就意味着,你没有接受远程遥控。我今天看到的任何蠢举愚行都属于你范·纽文。”
红头发咯咯咯笑了,显然有点不好意思。“好好,算你赢了。我在独立执行任务,自从集团劝说老头子收手,我就一直独立工作。不过,有一点我希望你知道,这每秒一万兆的流量目前全部用于我们这场迷人的谈话。”他停下来,好像在听谁说话,接着挥了挥手,“老头子说‘嗨’。”
拉芙娜忍不住大笑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滑稽透顶:他那个手势,还有,一位天人居然会玩这种无关紧要的小幽默,这种事想想都可笑。“好吧,我很高兴它能,呃,跟我们在一起。你瞧,范,按照超限界的标准,我们要求的东西并不多。这么一点东西可以拯救多少个文明呀。只要几千艘飞船就行,全自动一次性飞船都可以。”
“这些东西老头子可以造,不过性能跟这里的产品不会有多大区别。玩弄——”他愣了愣,好像有点奇怪自己怎么会选择这个词,“玩弄界区是非常精细的工作。”
“行啊,或是高质量,或是大数量。老头子怎么说都行,我们都没问题——”
“不。”
“范!我们要求的设备,老头子只需要几天就能造好。它为研究瘟疫所支付的金钱已经远远不止这些了。”说不定他们俩一晚狂欢的花费也不止这个数,这话她没有说出来。
“是的,这笔钱弗林尼米已经大多花出去了。”
“去赔偿因为你们的干扰遭到损失的用户!……范,至少总得告诉我们为什么吧……”
懒散的笑意从他脸上消失了。她飞快瞄了一眼数据机。不,范·纽文还没有被直控。她想起刚才他看杰弗里·奥尔森多的邮件时的表情。在傲慢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善良的好人。“我尽力解释。在我解释时请你牢牢记住一点,虽然我是老头子的一部分,但我的解释仍然受到我自己的人类智力的局限。
“你是对的,变种正在逐步吞噬飞跃上界。在它胡闹够了之前,也许会有五十个文明遭到毁灭。它留下了大批被毒害的星系、头脑中充满嗜血观念的人造种族,所以,一两千年之内,这次灾难还会有‘回音’,有影响。但是,我很不情愿用这种表达方式——又怎么样呢?老头子一直在思考这场灾难,断断续续,考虑了一百多天时间。对天人来说,这可是极长的时间。对老头子来说更是如此,他已经存在了十来年,他的意识正迅速趋向……进一步的变化。经历那种变化之后,他将超越一切交流联通讯手段。所以,变种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是院校里经常讨论的一个主题,但拉芙娜现在没工夫考虑抽象理论。这回是来真的。“但天人也会帮助飞跃界的种族,有时甚至直接帮助个人,历史上这种事情多得不可胜数。”她查过创造老头子的飞跃界种族的资料,那个种族喜欢长篇大论玄谈不休,他们发到网上的帖子,即使经过中转系统尽力译解,大多还是难以索解。集团显然无法通过那个种族间接影响老头子,她只能采用直截了当的手段。“你看,我们换一个角度,即使普通人也会帮助遭到不幸的动物,并不需要什么特殊理由啊。”
范脸上又露出了笑意:“你可真会类比呀。别忘了,类比并不是一种完全可靠的判断手法,需要采取的步骤越多,背后的动机便越复杂,但是……好吧,我也作个类比:就把老头子当成一个挺不错的伙计,在城里好地段上有一处好房子。有一天他发现搬来一个新邻居,脏兮兮的,家里乱七八糟一大堆有毒物质。如果你是老头子,你肯定会留心,对不对?你会从自己家里朝那边打量打量,还会跟新来的家伙聊上几句,查查他是打哪儿来的,看往后还会有什么事。弗林尼米集团看到的就是这类调查。
“结果你发现新邻居的习惯不大健康,他的生活方式就是向沼泽地里撒毒药,把毒死的东西当食物。挺让人恼火,味道难闻不说,还弄死了不少无害的动物。但是,经过调查,你清楚地知道邻居搞的事不会影响你的家产,还有,你也让邻居采取点措施,别弄出那么大味道。再说,吃毒死的东西迟早会导致自我毁灭。”他顿了顿,“就类比而言,我觉得这个例子还说得过去。一开始有点弄不清状况,但现在老头子已经查明这个变种只不过是个寻常东西,不起眼,老一套,连你我都能看出它的邪恶。它存在的时间很长,形态时有变化,从飞跃界向上飞升已经有一亿年时间了。”
“该死的!要是我的话,我就会召集邻居,把那个变态东西轰出城去。”
“这种做法上面也讨论过,但代价太大……有人会因此受到重大损失。”范·纽文很自在地站起身,露出谈判结束的笑容,“我们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么多了。”他走出树荫。拉芙娜跳起来赶上他。
“给你提点个人忠告:不要为这个挫折太伤心,拉芙娜。你也知道,我见过的事很多,从爬行界底层到成为天人的一部分。每一个界区都有自己的不愉快之处。这个变种的整个根基——无论是从能量转换的角度来看,从经济的角度,反正随你怎么看——都立足于飞跃上界,以上界的高级思维与高级通讯手段为基础。到现在为止,变种从未动过中界的任何一个文明。在这里,通讯滞后太严重,费用太大,哪怕最好的设备都没有用武之地。如果想在这个区域称王称霸,他就必须建立舰队、秘密警察、笨重的收发站。对天人来说,一统飞跃界真是太不方便了,收益却少得可怜。”他转过身,看见了她的阴郁表情,“喂,我是说,你的漂亮脸蛋不会有任何危险,放心吧。”他伸手拍拍她的脸颊。
拉芙娜拨开他的手,退后一步。她想的一直是找个什么巧妙的论据,让这家伙能真正动动脑子。特使有可能促使其上级改变决定,这种事以前也有过。但是现在,这些念头烟消云散,她能想到的话只是——“还有你自己的屁股蛋儿呢?嗯?你说老头子已经收拾好包袱,准备动身去老朽天人安身立命的随便什么地方。他会带你一块儿走吗?还是要把你一脚踢开,像个用不着的宠物?”
这一招蠢透了。范·纽文放声大笑:“又类比起来了?不,他多半会把我留下来。知道吗,就像一艘完成使命的自动化飞船,随便它自由飞翔。”这也是个类比,看样子他挺喜欢这一个,“说实话,如果老头子走得快,时间还赶得上的话,说不定我会愿意参加这次援救行动。杰弗里·奥尔森多所处的世界好像还处于中世纪,不是我夸口,这种地方,集团没有哪个人比我更了解。要去底层,你的船员再也找不到比原青河成员更好的同伴了。”说来轻描淡写,好像勇气与经验是他的特权,别人只不过是一群胆小鬼而已。
“是吗?”拉芙娜双手叉腰,歪着头。这家伙简直太过分了,尤其是,他的整个经历全是编造出来的一篇鬼话。“你是个从阴谋与暗杀堆里长大的小王子,后来又跟着青河飞向群星……范·纽文,过去的事你究竟想过没有?要不,老头子有什么高明设计,特别阻止你回忆过去?漫游酒吧那个迷人夜晚之后,我倒是好好想过。你知不知道?关于你自己,只有几件事你拿得准:你以前确实是个爬行界的飞行员——没准儿是两三个飞行员,拼凑起来的。理由很清楚:没有任何一具尸体完好无缺。不知怎么回事,你和你的同伴在爬行界最下头翘了辫子。此外还有什么?对了,你们飞船的记忆全部破坏了,无法恢复。我们找到的硬拷贝不多,是用地球上某种亚洲语言写成的。就这些东西,这就是全部。老头子手里只有这点东西,凭这点材料,他老人家生编硬造出了你这个假货。”
范的笑容有点僵硬,不等他开口,拉芙娜又道:“你也别责怪老头子,他的时间有点紧,对吗?他必须让我和弗林尼米相信你的真实性。在巨库里东翻西找,啪,一堆材料凑一块儿,这就是你。也许花了他一个下午的时间吧——你应该谢谢人家费这番功夫,对不对?这里取一点儿材料,那里取一点儿材料。告诉你,还真有青河这么个人,在地球,实现太空飞行之前一千年。亚洲开发的星际殖民地也肯定有,不过这显然是老头子通过材料推断出来的。老头子倒是真有幽默感,把你的一生编成个迷死人的浪漫传奇故事,一直编到最后一次悲剧性远航。顺便说一句,单凭这一点我原本应该猜出来,你的故事本来就是尼乔拉时代之前的几个传奇凑一块儿拼成的。”
她喘了口气,继续穷追猛打:“范·纽文,我真替你不值。只要你不好好捉摸捉摸自己的事儿,你就是宇宙中最自信的人。可你的全部技巧、全部成就——喂,这些东西你仔细想过吗?我敢打赌,你从没好好想过。不管是伟大的武士还是了不起的飞行员,这些都不是空口吹出来的,需要无数细枝末节的本事,直至不需要思考的身体运动技能。可老头子编出来的假货呢,只需要最上层的一星半点回忆,再加上自高自大的个性就成了。透过表面,好好看看深层的东西,范,我敢说,你会发现大量、大量的——一无所有。”只有虚幻的能力,却经不起认真考察。
红头发交叉抱起双臂,手指轻轻扣打着衣袖。等她总算说完了,他的笑意更深,充满同情:“唉,可怜的拉芙娜,到现在你还是不懂天人们是多么威力无穷。老头子不是飞跃中界的哪个暴君,对牺牲品洗脑,再灌点人造记忆进去。哪怕是超限界制造的假货,其深度也远远超过人类的自我意识。再说,你怎么知道我真是假货呢?你查过巨库,找不到我的青河。”我的青河。他愣了愣,想起什么了?努力要想起什么?短短的一瞬间,,拉芙娜发现他脸上掠过一丝焦灼,接着便不见了,还是刚才那一脸懒洋洋的微笑。“你我怎么能想像出超限界的巨库里有什么资料?老头子从中可以获取人类的什么信息?老头子对弗林尼米集团说明我是怎么回事,集团本该感激才是。凭他们自己,永远别想查出我的底细。
“你看,帮不上忙我真的非常抱歉。就算这次援救达不到什么其他目的,我还是希望能救出那些孩子。别担心瘟疫的事,现在它已经接近扩张的极限了。就算现在摧毁了它,你也帮不了那些已经被吸进去的人。”他笑了一声,声音有点太大了,“哎,我得走了,老头子下午还有点别的差事等着我哩。他不太喜欢我们面对面磋商,是我坚持要这么做。知道吗,这就是独立执行任务的好处。你和我……你和我毕竟有过好时光,我觉得,咱俩当面聊聊比较好。我不是有意让你生气的。”
范跨上反重力垫,冉冉升空,叭地敬了个礼。拉芙娜仰望着他,也挥了挥手。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脱离坞站可呼吸的大气时身周出现一轮气圈,这是他的太空服启动了。
拉芙娜继续望着,直到他的身影融入在靛青色天空中往返来回的人群中。该死。该死。真该死!
身后传来车轮碾过沙地的声音,蓝荚和绿茎从水里出来了,小车湿漉漉地闪着光,把车身的装饰条映成了一道道彩虹。拉芙娜迎着他们走下海滩。不会有帮手了,我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
有范·纽文这样的前端,老头子和她在斯坚德拉凯的教室里想像的天人大不一样。她还以为单凭几句话就能改变形势哩,真是个大傻瓜。透过范·纽文,她已经瞥见了后面的天人:可以随便摆布灵魂,就像程序员摆布一个智能界面一样。天人和她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只因为它们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她才能太平无事。还是偷着乐吧,身为纤尘、微不足道的小拉芙娜,火没有烧到你,你只不过被火光射得有点眼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