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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青岛人,可是他立刻装成黄县的腔音。老板一听以为是一个同乡,照着他所指的
就把一个大圆面包递给他了。
他自己幸喜他的舌头非常灵敏,黄县的话居然也能学得很像,这一点工夫也实
在不容易。他抱起四五磅重的大面包,心里非常之痛快,所以也忘记了向那老板要
一张纸包上,他就抱了赤裸裸的大面包在街上走。若不是上海在动乱中,若在平时
,街上的人一定以为马伯乐的面包是偷来的,或是从什么地方拾来的。
马伯乐买完了面包,天就黑下来,这是北四川路开始搬家的第二天。
马伯乐虽然晚饭又吃了四五个蛋炒的饭,但心里又觉得有点空虚了,他想:
“逃难虽然已经开始了,但这只是上海,青岛怎么还没逃呢?”
这一天马伯乐走的路途也不比昨天少。就说是疲乏也不次于昨天,但是他睡觉
没有昨夜睡的好,他差不多是失眠的样子,他终夜似乎没有睡什么。一夜他计划,
计划他自己的个人的将来,他想:
“逃难虽然已经开始了,但是自己终归逃到什么地方去?就不用说终归,就说
眼前第一步吧,第一步先逃到哪儿最安全呢?而且到了那新的地方,是否有认识人
,是否可以找到一点职业,不然,家里若不给钱,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太太若来,
将来逃就一块逃。太太自己有一部分钱。同时太太的钱花完了也不要紧,只要有太
太,有小雅格她们在一路,父亲是说不出不给钱的;就是不给我,他也必要给他的
孙儿孙女的。现在就是这一个问题,就是怎样使太太马上出来,马上到上海来。”
马伯乐正想到紧要的地方,他似乎听到一种声响,听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声响。
这种声响不是平常的,而是很远很远的,十分像是大炮声,他想:
“是不是北四川路已经开炮了呢?”
对于这大炮声马伯乐虽然是早已预言了多少日子,早已用工夫宣传了多少人,
使人相信早晚必有这么一天。人家以为马伯乐走然是很喜欢这大炮声。而今他似乎
听到了,可是他并不喜欢,反而觉得有点害怕。他把耳朵离开了枕头,等着那种声
音再来第二下,等了一会,终于没有第二下,马伯乐这才又接着想他自己的事情:
“……用什么方法,才能使太太早日出来呢?我就说我要投军去,去打日本。
太太平常就知道我是很有国家观念的。从我做学生的时候起,是凡闹学潮的时候,
没有一次没有我。太太是知道的,而且她很害怕,他看我很勇敢,和警察冲突的时
候我站在最前边。那时候,太太也是小孩子,她在女校,我在男校,她是看见过我
这种行为的。她既然知道我的国家观念是很深切的,现在我一说投军救国去了,她
必然要害怕,而且父亲一听也不得了。那她必然要马上来上海的,就这么做,打个
电报去,一打电报事情就更像的,立刻就要来的。”
马伯乐翻了一个身,他又仔细思索了一会,觉得不行,不怎样妥当,一看就会
看出来,这是我瞎说。上海还并未开火,我可怎么去投的军?往哪里投,去投谁,
这简直是笑话,说给小孩子,小孩子也不会信,何况太太都让我骗怕了。她一看,
她就知道又是我想法要她的钱。他又想了第二个方法:
“这回说,我要去当共产党,父亲最怕这一手,太太也怕得不得了。他们都相
信共产党是专门回家分他父母妻子的财产的。他们一听,就是太太未必来,也必寄
钱给我的,一定寄钱给我的,给我钱让我买船票赶快回家。”
马伯乐虽然又想好了一条计策,但还不妙,太太不来终究不算妙计,父亲给那
一点点钱,一花就完,完了还是没有办法。还是太太跟在旁边是最好,最把握,最
稳当。
“那么以上两个计划都不用。用第三个,第三个是太太怀疑我……我若一说,
在上海有了女朋友,看她着急不着急,她一定一夜气得睡不着觉,第二天买船票就
来的。我不要说得太硬,说得太硬,她会恼羞成怒,一气便真的不来了。这就吞吞
吐吐地一说,似有似无,使她不见着人面不能真信其有,不见人面又不能真信其无
,惟有这样她才来得快,何况那年我不是在上海真有过一个女朋友吗?”
就这么办,马伯乐想定了计划,天也就快亮了。
他差不多一夜也没有睡。第二天起来是昏头昏脑的,好像太标记阳也大了,地
球也有些旋转。有些脚轻头重,心里不耐烦。
从这一夜起,马伯乐又阴郁下来,觉得很没有意思,很空虚,-直到虹口开了
大炮,他也没再兴奋起来。
北四川路开始搬家的第三天,“今晚定要开火”的传闻,全上海的人都相信了。
那夜北四川路搬家的最末的一班车子,是由英国巡捕押着逃出来的,那辆大卡
车在夜里边是凄怆的很。什么车子也没有,只有它这一辆车子突突地跑了一条很长
的空洞洞的大街,这是国际的逃难的车子,上边坐着白俄人,英国人,犹大人,也
有一两个日本人。本来是英国捕房派的专车接他们的侨民的,别的国人也能坐到那
车子上面,那是他们哀求的结果。
大炮就要响了,北四川路静得鸦雀无声,所有的房子都空了,街上一个人也看
不见。平常时满街的车子都没有了。一切在等待着战争。一切都等候得很久了。街
上因为搬家,满街飞着乱纸。假如市街空旷起来,比旷野更要空旷得多。旷野是无
边的,敞亮的,什么障碍也没有:而市街则是黑漆漆的,鬼鬼祟祟的,房屋好像什
么怪物似的,空旷得比旷野更加可怕。
所有的住在北四川路的日本人,当夜都跑到附近的日本小学堂里去了。也可以
说所有住在上海的日本人都集中在日本小学堂。一方面他怕和中国冲突起来损害着
他们的侨民,另一方面他们怕全心全意的侨民反对这个战争,也许要跑到中国方面
来。所以预先加以统制,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日本人,就都得听命集中在一起,
开起仗来好把他们一齐派兵押着用军舰运回日本去。
所以北四川路没有入在呼吸了。偶尔有一小队一小队的日本警察,和几批主人
逃走了,被主人抛下来的狗在街上走过。
北四川路完全准备好了,完全在等待着战争。英租界、法租界却热闹极了,家
家户户都堆满了箱笼包裹,到处是街谈巷议。新搬来的避难的房客对于这新环境,
一时不能够适应下来,所以吵吵闹闹的,闹得大家不得安定,而况夜又热,谣言又
多,所以一直闹到天明。
天亮了,炮声人们还没有听到。
也许是第二天夜晚才发炮呢!人们都如此以为着。
于是照常地吃饭,洗衣裳,买米买柴。虽然是人们都带着未知的惊慌之色,但
是在马伯乐看来,那真是平凡得很,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人们仍是照旧生活
的样子。
“这算得了什么呢,这是什么也算不了的。”
马伯乐对于真正战争的开始,他却一点兴趣也没有了。他看得再没有那么平凡
的了。他不愿意看了,他不愿意听了,他也不再出去巡查去了。在他一切似乎都完
了,都已经过去。
日本人打中国那好比是几年前的事情。中国人逃难也陈旧得像是几年前的事情。虽然天天在他心目中的日本大炮一直到今天尚未发响,可是在他感情上就像已经
开始打了好几天或好几个月那般陈旧了。
所以马伯乐再要听到谣传,说是日本人今天晚上定要开火之类,他一听就要睡
着的样子。他表示了毫不关心的态度,他的眉头皱着,他的两个本来就很悲哀的眼
睛,到这时候更显得悲哀了。
他的心上反复地想着的,不是前些日子他所尽力宣传的日本人就要打来,而是
日本人打来了应该逃到哪里去。“万事必要做退一步想。”
他之所谓退一步想,就是应该往什么地方逃。
“小日本打来必要有个准备。”
他之所谓准备,就是逃的意思。绝不是日本人打来的时要大家一齐拼上了去。
那为什么他不说“逃”而说“准备”,因为“准备”这个字比“逃”这字说起来似
乎顺耳一些。
马伯乐到现在连“准备”这个字也不说了。而只说:
“万事要做退一步想。”
他觉得准备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应该立刻行动起来了。不然,到那时候可怎么
办哪?到人人都逃的时候可怎么办?车船将都要不够用了。一开起战来,交通将不
够用的,运兵的运兵,载粮的载粮,还有工夫来运难民吗?逃难不早逃,逃晚了还
行吗?
马伯乐只在计划着逃的第二步(固第一步是他从青岛逃到上海来),所以对于
日本人真正要打来这回事,他全然不感到兴趣了。当上海的大炮响起来的时候,马
伯乐听了,那简直平凡极了。好像他从前就已经听过,并不是第一次才听过。全上
海的人都哄哄嚷嚷的,只有马伯乐一个人是静静的,是一声不响的,他抽着烟卷,
他躺在床上,把两只脚抬到床架上去,眼睛似睡非睡地看着那黄昏昏的电灯。大炮
早已响起来了,是从黄昏的时候响起的。
“八一三”的第二天,日本飞机和中国飞机在黄浦江上大战,半面天空忽然来
了一片云那样的,被飞机和火药的烟尘涂抹成灰色的了。好像世界上发现了奇异的
大不可挡的旋风,带着声音卷来了,不顾一切地、呜呜地、轧轧地响着,因为飞机
在天空里边开放机关枪,流弹不时地打到租界上来。飞机越飞越近,好像要到全上
海的头顶上来打的样子。这时全上海的人没有一个不震惊的。
家家户户的人都站在外边来看,等飞机越飞越近了,把人的脸色都吓得发白。
难道全个的上海都将成为战场吗?刚一开战,人们是不知道战争要闹到什么地步的。
“八一三”的第三天,上海落了雨了,而且刮着很大的风,所以满街落着树叶。法租界的医院通通住满了伤兵。这些受了伤的战士用大汽车载着,汽车上边满覆
了树枝,一看就知道是从战场上来的。女救护员的胳膊上带着红十字,战士的身上
染着红色的血渍。战士们为什么流了血?为了抵抗帝国主义的屠杀。伤兵的车子一
到来,远近的人们都用了致敬的眼光站在那里庄严地看着。
只有马伯乐什么也不看,在街上他阴郁地走着。他踏着树叶,他低头不语,他
细细地思量着。
“可是第二步到底逃到哪里呢?”
他想:
“南京吗?苏州吗?”
南京和苏州他都有朋友在那儿。虽然很久不通信了,若是逃难逃去的,未必不
招待的。就是南京、苏州都去不成,汉口可总能去成的。汉口有他父亲的朋友在那
里,那里万没有错的。就是青岛还没开火,这是很大问题。太太不来一切都将谈不
到的,“穷在家里,富在路上”,中国这句古语一点也没有说错。“车、船、店、
脚、衙,无罪也该杀。”的的确确这帮东西是坏得很。可是此后每天不都将在路上
吗?
“这是逃难呵,这是……”
马伯乐想到出神的时候,几乎自己向自己喊了出来:
“逃难没有钱能成吗?
他看前边的街口上站着一群人。一群人围着一辆大卡车,似乎从车上往下抬着
什么。马伯乐一看那街口上红十字的招牌,才知道是一个医院,临时收伤兵的。
他没有心思看这些,他转个弯到另一条街上去散步了。
走了没有几步,又是一辆伤兵的车子。伤兵何其多哉!他有些奇怪。他转过身
又往回走,无奈太迟了,来不及了。终归那伤兵的车子赶过了他,且是从他的身边
赶过的,所以那满车子染着血渍的光荣的中华民族的战士,不知不觉地让马伯乐深
深地瞪了一眼。
他很奇怪,伤兵为什么这样多呢?难道说中国方面的战况不好吗?
中国方面的战况一不好,要逃难就更得快逃了。
他觉得街上是很恐怖的,很凄凉的,又加上阴天,落着毛毛小雨,实在有些阴
森之感。清道夫这两天似乎也没扫街,人行道上也积着树叶。而且有些难民,一串
一串地抱着孩子,提着些零碎东西在雨里边走着,蓬头散发的,赤腿裸脚的,还有
大门洞里边也都挤满了难民,雨水流满了一大门洞,那些人就在湿水里边躺着,坐
着。
马伯乐一看,这真悲惨,中华民族还要痛苦到怎样的地步!我们能够不抵抗吗?
“打呀!打呀!我们是非打不可。”
等他看见了第二个大门口、第三个大门口都满满地挤着难民,他想:
“太太若真的不来,自己将来逃难下去,不也将要成为这个样子吗?”
实在是可怕得很。马伯乐虽然不被父母十分疼爱,可是从小就吃得饱,穿得暖
的。一个人会沦为这个样子,他从未想象过,所以他觉得很害怕,他就走回他的住
处去了。
一进门他照例地踢倒了几个瓶子、罐子,他把它们扶起来之后就躺到床上去了
,很疲乏,很无聊,一切没有意思。抽一支烟吧,抽完了一支还是再抽一支吧。一
个人在烦闷的时候,就和生病了一样;尤其是马伯乐,他灰心的时候一到,他就软
得和一滩泥似的了。比起生病来更甚,生了病他也不过多抽几支香烟就好了;可是
他一无聊起来,香烟也没有用的。因为他始终相信,病不是怎样要紧的事情,最要
紧的是当悲哀一侵入人体,那算是没有方法可以抵抗的了,那算是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