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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日吴贵妃父亲吴天佑,想方设法将六宫都太监夏守忠约到家中,好生款待。吴天佑打听宫中情况,夏守忠只是哼哼哈哈敷衍。吴天佑就道:“我家在东郊盖的那省亲别墅,自那年圣上恩准贵妃娘娘省亲后,一直空着。原是为娘娘准备的,娘娘不来,怎敢擅用?只是如今又届春暖花开,满园春色,姹紫嫣红,竟全锁在围墙之中,如此岂非辜负造化之功?”
夏太监便道:“若要不辜负,你打算如何?”
吴天佑道:“正是要请示夏老爷,给拿个大主意。”
夏太监便笑道:“你家的事,大主意你拿,我怎好僭越!”
吴天佑便道:“我家的事,更是夏老爷家的事。我想着,夏老爷在宫外家眷亦多,虽自有好园子,究竟域里不可率性划地,就是到郊外,整大了也有违规矩,因之,想就将此园,赠给夏老爷,夏老爷可将部分家眷,迁入居住,亦可作为别业,举家去观花钓鱼,夏老爷若不嫌弃,明儿个就去接收,如何?”
夏太监道:“那怎么使得,倘或圣旨传下,允贵妃省亲,我鸦占风巢,那还了得!”
吴天佑道:“无妨,如有旨意,在我家里再盖一个就是。当年那荣国府不就盖在家里?后来还让其公子小姐们住了进去,又近便,又实际。我们盖在郊外,照顾既不便,亦无法日用。”
夏太监就知其心思,一是免上派人看守维护园子的耗费,二是以此贿赂自己,虽倒是件愿打愿挨的事情,但他最忌讳提到他的家眷,按规矩他连宫也不能出,何来家眷?只是贵族间官场里都知,大家心照不宣罢了,怎能公然道出?吴天佑欲用一大园子,换取宫中机密,为吴贵妃争宠,用心良苦,却颟顸失当。那圣上近来宠爱谁,宫中那位坐了胎,似这等机密,不光妃嫔娘家的愿花大代价获取,就是其他王公贵族文武官员,也愿花银子打探,然夏太监岂轻易将就,因道:“你那园子,且就留着吧。贵妃娘娘幸过的,谁人敢擅享。”
吴天佑又旁敲侧击打听凤藻宫消息,夏太监不给他一句能听明白的话。酒足饭饱,又拿上几件古玩,夏太监竟告辞而去,吴天佑躬身相送,犹禁不住苦苦哀求:“好歹趁便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让我们贵妃得沐天恩。”那夏太监昂首而去,吴天佑好不郁闷。
越一日,那夏太监又到忠顺王府,是他自己不召而往。那忠顺王府花园里迎春、碧桃、玉兰、榆叶梅等春花烂漫开放,忠顺王在池边挹芳榭中倚着榻上靠枕饮酒赏花,艳荷一旁给他捶腿,那琪官在窗旁给他清唱,伴奏的只许站在窗外廊下,忠顺王呷着美酒,眯眼聆听。甚觉满意。府里小太监待一曲终了,进去报宫里夏太监求见,忠顺王道请他进来,那夏太监进到榭里,王爷方坐了起来,让座让茶,夏太监捧起府里小太监奉上的热茶,呷了一口,赞道:“这大红袍色香味俱正宗,真仙茗也。”
忠顺王便笑道:“是前日圣上亲赐的。想你尽日在宫中,这样的茶怕也难得一品。”
夏太监道:“正是,可见圣上对王爷恩宠有加。”
那时艳荷已带着丫头等回避,窗外吹笛等的也已撤去,琪官只站在那里不动,夏太监便望望琪官,又望望王爷,王爷遂笑道:“琪官,给夏老爷见礼!你且到屏风后吃那赏给你的点心,过一会儿你给夏老爷露一手,把你那最拿手的唱一曲。”
琪官去往那边屏风后,王爷告诉夏太监:“这琪官脾气虽拗,却是我每日离不了的。你放心,他如今是笼中百灵,飞不出去的。如今我又赏了他一个媳妇,更把他定住了。你今儿带来什么消息,只管说。”
夏太监道:“圣上就要春弥去了,十三启程。”
王爷道:“怎么要春弥?去年秋弥不是够劳累了么?”
夏太监道:“这次随扈,圣上欲点仇都尉。圣旨大约明天下。”
王爷道:“狠好。他如今跟我一起管制荣国府,大材小用了。这正是他立大功的机会。圣上还点了谁?”
夏太监道:“还点了那粤海将军邬维。”
王爷道:“那邬维耿耿忠心没得说,只是他惯于海战的人,到这陆上跑马弓弩娴熟否?圣上点他随扈,想是另有玄机。”
夏太监道:“圣上心思,天高海深,自是我等难管窥蠡测的。这次春弥,他还要带上凤藻宫贾元春。”
王爷道:“你不是告诉过咱家,那贾元春小产了吗,你主管的那六宫佳丽也多,如何三千宠爱,只集一身?”
夏太监道:“正是。那圣文将军吴天佑,近日把我请去,苦求我在圣上面前美言,将圣上引到他那女儿吴贵妃宫去,你想我如何能左右、违逆圣意?那吴贵妃亦堪称花容月貌,圣上竟两年未幸他了,每日只在他那宫里盛妆苦等,闹不好,将来也是‘白头宫女在,闲坐活玄宗’的诗里角色罢了。”
王爷道:“那圣上既如此厚爱元妃,看来这荣国府怕是保住了。”
夏太监道:“却也难说:那圣上对荣府甚为不满,对宁府更其厌恶。话里话外,我能听出点雷声雨点,那天圣上幸凤藻宫,见元妃手里捏着个把件,警觉起来,问他系何物?又喝命我报知,那元妃跪言道,是其祖母留下的一个念物,腊油冻佛手,祖母去世后,其母亲送往宫中的。你知圣上那年为令太上皇、皇太后开颜,准许妃子省亲,又每逢二六日期,准许椒房女眷进宫看望,深得太上皇、皇太后赞许,道圣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上天必佑我朝。后来虽不再实行省亲,逢二逢六入宫探视亦每年只准允一二次,但椒房女眷逢二六日期,可托我将物品转递各妃,则仍延续。我跪报圣上,那腊油冻佛手,就是依例由我转交元妃娘娘的。元妃娘娘又道,那腊油冻佛手,系一外路和尚,在其祖母生辰时,飘然而至,献出此寿礼后,又飘然而去。圣上因将那佛手接到手中,掂了掂,甚感分量不轻,道:‘如将此物砸人太阳穴,岂非凶器乎?那元妃唬得匍匐在地,抖个不住,我也以为大限来临,不曾想圣上将那佛手在掌中抛了抛,笑道:‘原是佛家所赐佛手即香橼,香橼即元春,这不是真佛手,可不是假香橼贾元春么!’竟赐我们平身,又让我将那佛手用绦带套住,系到他的一把弓上吊起,越发觉得有趣,化怒为喜了。我知圣上最近心思,他召来和尚、道士扶乩占卜,多有占出那贾元妃能早日再孕的,故圣上眼下仍最宠元妃,连幸凤藻宫,这回春弥,也带他一起出行。”
王爷听了道:“那元妃娘娘能被宠幸几时,且看神佛的意思吧。我们去猜测揣摩只是徒劳。”
夏太监道:“正是。圣上这次亦令我随行。仍是去年秋弥的路线,只是这回打算到铁网山智通寺驻跸。”
王爷道:“那是仿金陵智通寺敕造的。但愿是圣上又一福地。”
夏太监道:“那个自然。仇都尉、邬维我们随驾先行,圣上另调长安守备袁野等从西边去集中。看来圣上此次不猎大物,绝不甘休。”
王爷打起呵欠,因唤:“来人!”府里小太监进来趋前,王爷命:“再把场面叫来伴奏,令那琪官给我跟夏老爷唱个散曲《红绣鞋·月夜闻雁》!”又提高嗓门亲唤屏风后的琪官:“我那心肝宝贝琪官儿,该你伺候了!”
那琪官并不出来,小太监去屏风后寻,将其拉了出来,对王爷道:“他竟趴在那点心桌上睡熟了!”
那琪官犹揉眼睛,又拿着身段向王爷、夏太监告罪,伴奏人员来至窗外,琪官接过小太监递的茶,漱了口,清清嗓,拍下掌,窗外伴奏起,遂甜腻腻的唱道:孤雁叫教人怎睡?一声声叫的孤凄,向月明中和影一双飞。你云中声嘹亮,我枕上泪双垂。雁儿,我与你争个甚的?
尾音才落,夏太监便连连拊掌叫好。王爷因道:“如此尤物妙音,岂敢私享?还望你夏老爷得便启禀圣上,就说忠顺王亦愿奉上好戏,供圣上惬怀开颜。”
夏太监道:“圣上近来颇有梨园雅兴。那北静王奉上的《钗钏记》,圣上不及全观,只《相约》《相骂》两折,即喜笑颜开。连赞北王孝悌楷模。”
王爷道:“正是莫让北王专美。我这里排的全本《牡丹亭》,当中的《闹学》亦诙谐有趣,那里头的丫头春香一角,亦可令琪官扮演,保管圣上看了心怀大畅!明日我又在府里广请亲朋好友,现新排的《长生殿》,琪官又一人分饰两角,前杨妃后明皇,亦最适合圣上元妃观赏,敢请夏老爷明日赏光,先行过目,看那里不合适或应再渲染的,不吝赐教!”
夏太监道:“明日实抽不开身。今日亦坐久了。就此告辞。然贵府优伶之绝佳,我定当得便告知圣上!”王爷听了甚喜,送客时又奉上一封银子。
且说那卫若兰告别史湘云,于众志同道合者汇聚到卫家圃后,安排种种,十分忙碌。那日大家在大厅中会齐,虽未挂匾,大有聚义厅的意味。只是他们都非那造反狂徒,对本朝社樱,十分敬诚,尤尊太上皇,每提及太上皇恩德,便感激莫名,愿为其肝脑涂地。会齐后,卫若兰便请张友士上座。那张友士乃从义忠亲王老千岁处,受其嫡子。亦即太上皇嫡孙之命而来。张友士也不谦让,坐下后,请卫若兰坐到主人之位。张友士左边,为三等威烈将军贾珍留一座位。那贾珍不便前来,但将宁府库银一半,及去秋庄上送来之实物年租,皆交与卫若兰及众同道使用。贾珍坐位再左,则是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右侧,为神武将军冯唐留一座位。冯唐因已被弹劫,圣旨虽未下,处境已尴尬,故亦不能来。再右,则是锦乡伯公子韩琦。韩琦右,则是柳湘莲。那柳湘莲于尤三姐自刎后,痛悔不已,离京出走,遇一道士,随之而去,欲割断万缕烦恼丝,从今后遁世不出,争奈他品性婉转多变,即使以道士面目游世,见凡俗不平事亦忍不住拔刀而出,后遂在江南脱去道服,又过上书剑飘零的游侠生活,更在一僻静丛岭创建山寨,秋冬多在山寨中,春夏则漫游四方,头年更回到北方,与冯紫英等再相会,他本对义忠亲王与忠顺王之结仇事了无兴趣,那冯紫英、卫若兰等与他聚饮畅谈中,常对他言道,对社樱之忠,各无区别,但一方守持正义,一方只知顺从谋私,实乃真假正邪之争云云,到头来说得他热血沸腾,亦愿与他们起以义扶正辟邪。柳湘莲再右,则是醉金刚倪二。倪二有又空设一席,乃是蒋玉菡的。原来那蒋玉菡明面上不过一名优奇伶,暗中却是义忠老亲正这边的。他那日在屏风后窃听到夏太监的活后,便亟欲将消息传递出去,设想过种种办法,都觉不妥,幸喜第二日忠顺王广邀宾客,到府观看新排的《长生殿》,那韩琦应邀来观,韩琦与一些贵公子一样,素有到后台亲近忧伶的癖好,对此风俗忠顺王亦不便禁制,那蒋玉菡便在韩琦来后台时,趁便将机密知会了他,得此情报后,张友士等方作出这春弥一搏的决策,众义士才得聚集一堂议事。
那张友士道:“从那贾元春甫得志起,咱们就前赴后继,几次春弥秋称,多有尝试,皆功亏一篑,然大不幸中又大幸,总算未曝底细,元气未伤。此次举义,玉苗兄首功可嘉,若无他的明晰情报,我们势必事倍功半、此次虎兕相搏,最好是一箭封喉。紫英英、若兰兄最擅骑射,此功无人可夺,另有倪二兄,可在远射失机时,逼身近战,其金刚不倒之身,准能撼动?只有待他擒拿处置的份儿!”
倪二听后抱拳道:“倪二别的不懂,众位平等待我,亲如手足,此恩岂是寻常能享的?愿大显身手,搏出大彩!只是你们光顾说话,这酒却停了许久。闷煞我也!”
众人皆道:“倪二兄请海饮!”齐举杯相敬。卫若兰命小厮给倪二换大碗,再斟美酒。
张友士又道:“韩琦兄、也俊兄,大谋十也,详细阵法,还待二位夤夜筹划。到时你们与我先断后,若情势须要,则我反充前锋可也!至于湘莲兄,虽武艺高强,此次却屈免一搏,因须有人及时往江南去,若胜,则发动那边官民拥戴正宗,若败,则在山寨迎候撤退诸人。”
陈也俊道:“你路过陈家山时,可凭我字据问管家要银,以备江南山寨使用。”
正议论,小厮来报:“有秦显两口子在圃门外求见。”
张友士问:“可还有别的人随来?”
道:“只他夫妻二人。”
张友士便道:“将他们引到这里来。”
那秦显夫妇进到大厅就欲下跪,张友士亲上前招呼,命给他们座椅,两人就在尽左边坐了。张友士问他们秦之孝夫妇如何?秦显道:“他们自改姓林后一直不敢张扬。如今已被管制得严紧,不得如我们般趁便逃逸。”
原来那秦之孝,并秦司棋父母,秦显夫妇,皆是当年义忠亲王家的仆人,因与荣、宁二府相与甚得,赠与他们的,与那秦可卿一样,皆非出自那营缮郎秦业家。
张友士问:“可带来什么?”
秦显起立,从怀中掏出一串念珠,呈送张友士手中。张友士举起向众人道:“此念珠名为香串。”
原来那年北静王路祭秦可卿时,贾宝玉谒见,北静王现从腕上卸下,赏与了贾宝玉,告诉他乃谁所赐,那宝玉回到府中,褪下转赠林黛玉,谁知那黛玉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他们两个只在那里斗气,再不过问这香串,就被宝玉房里的丫头秦红玉拾起收藏了。那贾元春因告发有功,赐北静王香串为掩人耳目,逼死了秦可卿,允宁府大办丧事后,就将贾元春选入凤藻宫,封了贤德妃,又准许其回家省亲,营造太平象。为省亲,贾府造了大观园,省亲只一夜的事儿,完事后就锁起闲置,那秦红玉在园子里怡红院看守空房,后那贾元春命家中姊妹并宝玉等住进去,宝玉选了怡红院,秦红玉先改名林红玉,再改叫小红,一直将此香串留着,后来他又被王熙凤叫去使唤,才将这香串给了他父母。
秦显道:“秦之孝将此香串交付给我,嘱咐一定要设法交到大人手中。”
冯紫英问:“你们逃出荣府已属不易,还要混出城外,一路顺利么?”
秦显道:“那里顺利,看守城门的是那贾雨村的部属,查得好严,我媳妇揣着这香串,竟被他们从怀里薅了出来,拿去见官,守门官见了也不认是什么贵重东西,一直报到贾雨村那里,那贾雨村亲审我们,先十分严厉,待细看这香串后,却平息了下来,将其他人支出。问我们从何得来?”
那秦显家的就接着说:“我就说是从主人屋里偷来的,想拿去换些银子发个小财。那贾雨村鼻子里哼两声,他当是看出这香串乃禁中之物。那时他也知道荣国府逃出了一对仆人。我们都觉着非扛枷收监,等着杀头没别的下场了……”那秦显又接着说:“谁知他竟将这香串掷还我们,摆摆手,让我们起来走人。我们也不知他何以如此,出得辕门,赶忙一溜烟跑了。且喜无人尾随,就一径奔了这里。”
那张友士道:“贾雨村真会两边下注!”
韩琦道:“真奸雄也,若日落月出,他会来邀功,曾放这携香串的人一马么,若月落日在,他就只当绝无此事,依旧享他的荣华富贵!”
卫若兰道:“日月之譬,不过暂借罢了,其实是真假正邪之别。”
张友士道:“正是。你们看这香串,何谓香串,兄弟之情也,太上皇重此情,如今又如何?此假惺惺遮掩物也!来得好,正好派上用场!”大家议论不止。
议论后又开饭,餐中又饮。只卫若兰、冯紫英自控酒量。那时已入夜,十五的圆月十分光明,他二人到圃场林边演习射箭。那箭靶乃一人形,冯紫英三丈远,奋力一箭,命中靶人眉心。卫若兰亦在三丈远外,拉弓瞄准,箭尾碰到他颈上佩物,叮咚一声,冯紫英侧目觑定,却是一个金麒麟,因责备道:“你怎么还带着这个?虽是有个小物件,却会妨碍射杀的!”
卫若兰暂放弓箭,摩挲着那金麒麟,道:“他一个雌的,我一个雄的,我们确是麒麟配,琴瑟之乐,销魂熔魄,佩着他,就犹如还跟他在一起,真舍不得摘下呢。”
冯紫英见那金麒麟在月光下熠熠闪烁,因道:“前日渡口你们夫妻岸上话别,我和也俊兄都看见了,你似要香他,他躲开了,逗得我二人在船上笑弯了腰。英雄美人,一则佳话,只是真上阵时,还须摘下才是。”
卫若兰摘下那金麒麟,往怀里揣,道:“紫英兄,万一我有不测而你大幸,则盼将此麒麟交给一个人。”
紫英道:“何出此言。两个麒麟,一定再相会的。”
若兰道:“正是。此麒麟,乃宝玉赠我。倘我有不测,你须将他交到宝玉手中。那时宝玉、湘云一对鳏寡,正好因麒麟而聚合,他们定能白头偕老!”
紫英道:“越发的胡思乱想了,我们这次定能马到成功!你与湘云,很快团聚!”
若兰道:“诚然。我不过是从最坏处去想最好的结果罢了。岂能再让日月双悬,必定要‘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紫英笑道:“你知这是谁的句子么?”
若兰道:“他固是一奸雄,骨子里多有邪气,然也曾与他聚谈,倒觉得他对人对事看得甚为透彻,心里其实明白。”
紫英道:“只是该你射了,看能否一箭封喉?”
那若兰拉满弓射去,果然正中靶人之喉,紫英鼓掌,若兰道:“这究竟只是射死靶子。应再练马上骑射活靶。”就唤来小厮,牵过三匹马来,其中一匹上绑牢一稻草靶人,先让小厮将那匹马轰开,紫英、若兰二人各骑一马从两边围射,两弓先后射出十余箭,后牵过那靶人来细看,命中了六箭,只两箭射中要害,二人就要再试。彼时韩琦、也俊、倪二亦各骑马来,一起演习,直到箭箭射中靶人,方才去歇息。
再一日,柳湘莲准备南下,众人与他饯别后,紫英、也俊又单与他密谈。紫英道:“那薛蟠一家太惨,如今三口棺材暂放铁槛寺,也不知何时才能运回原籍。那薛蝌夫妇,带着妹妹薛宝琴,轻装简行,到江南避祸去了。那薛宝琴原是聘给梅翰林家的,前些时梅家亦被管制,梅家在他们远行前写了退婚书,托人送了过去,虽如此,究竟心里不踏实,故薛蝌夫妇与薛宝琴得那退婚书后,丫头、小厮都没带,连夜往运河码头去,乘船南下了。他们南边亦无什么亲支嫡派的族人了估计先一步,还是在那玄墓蟠香寺落脚。薛蝌那媳妇邢岫烟,早年就随父母在那庙里赁房居住的。你去了,得便时寻觅一下他们,看望看望,补贴他们些银子,也是好的。”
湘莲道:“自从我与薛蟠尽弃前嫌,结金兰之好,与那薛蝌走得也近,就是那薛宝琴,还有他一个随身丫头,也曾见过的。去年秋天,我混回京城,去逛那庙里的菊花盛会,与薛蝌并他那妹子丫头,不期而遇,我凑过去招呼薛蝌,他先唬了一跳,后认出是我,左右看看,方引我到人稀处说话,道家事艰辛,一言难尽,这日是苦中作乐罢了。我见他手里握着一个画轴,问他为何携此赏菊,他脸红了,递过让我展看,原是仇十洲的《艳雪图》真迹,道是贾府史太君归天后,分给王夫人,王夫人转送薛姨妈的,道当年那史太君说过,画上的两个美人儿,比不上他妹子跟丫头呢!只是如今家道艰难,没了进项,故不得不到这庙会来,赏菊犹次,卖画是真。我细观那画上美人,觉得已是婵娟再现,再往那边看他妹子并丫头,更是惊艳,几不信凡间有那样的绝色。我就劝那薛蝌,《艳雪图》无论如何不能卖掉,当即把自家身上那天带的银子全给了他,不许他再往庙会古董摊那边去,那天他和妹子等大概确是看过菊花就回家了,那仇十洲的画,如今该携往江南了吧。”
柳、冯二人说话时,那陈也俊只是低头沉思。紫英因问道:“你家不也在那玄墓住过的吗?”
陈也俊道:“正是。且亦与蟠香寺有缘。”
湘莲问:“那样的缘?佛缘?情绿?陈也俊叹口气道:“实不相瞒,乃青梅竹马之缘。他家与我家,还有江南史家等,都是通家之好,只是那时我家已无爵位,又没有去科举谋官,只靠贩运太湖石发财,我们稍大,就愿结百年之好,我家父母去求聘,那家父母嫌我不去科举,更道门不当、户不对,就此生生拆散了我们,我发誓非他不娶,独身到现在,他便到蟠香寺出家当了尼姑。”
湘莲道:“我正要去蟠香寺寻薛蝌兄妹,岂不正好帮你去寻那尼姑,你且把姓名告诉我。我当劝他还俗,在陈家山为你们缔一段好姻缘!”
陈也俊道:“他早不在江南了。”
紫英道:“你如何知道?”
陈也俊道:“只怕他就在一个我们都知道的地方。”
湘莲道:“我最不喜欢哑谜。你为何含着骨头露着肉的?”
紫英劝道:“各人有各人心事。也俊兄那天愿揭出谜底时,我们再洗耳恭听。如今只再叮嘱湘莲兄,一路务必小心谨慎。”
也俊亦道:“正是。小心岂有过逾的’”
那柳湘莲趋天黑骑马离了卫家圃,一径往南,到得运河码头。将马匹处置了,在僻静处男扮女装妥帖,第二日乘头班客船,顺运河南下。本拟单雇一船,后觉反惹人注意,遂混在客船中。那客船男女分舱,湘莲隐在女舱中,他原面目俊俏,又常扮戏文中旦角,无人能辨出雌雄。在那女舱中,他看到那边一位女子,似有相识,只抱着一个包袱,包袱里露出有个画轴。仔细推敲,想起来去年秋天,曾在庙会赏菊花时遇到过,分明是那薛宝琴的丫头,只是他如何一人乘船南下,他那包袱里的画轴,是否即仇十洲的《艳雪图》呢?不觉告别西风,桃红又是一年春,而人事沧桑,那薛蟠家竟两代三门死绝,念从此,湘莲不禁伤感。一路上客船靠岸,乘客上岸吃饭、方便,湘莲亦未去与那熟面女子攀谈,因有要务在身,谨慎为先。
渐渐船至江南,在太湖边一处码头靠岸时,忽然来了几个持刀的强盗,跳上船就肆意抢掠。船夫跳水自逃,船上乘客慌作一团,有的就将财物自行献上,那几个强盗正以为得逞时,忽从女舱中跳出一人,将外面大衣服一甩,拔出背后两把鸳鸯剑,手脚并用,将有的强盗刺死,有的踢落水中。正是那柳湘莲也,那时船上乘客纷纷趁乱上岸逃跑,将强盗赶尽,柳湘莲拾起自己的大衣服穿上,也就下船,登跳板前,忽见脚下有一画轴,连忙拾起,遂一跃上岸,岸上有竖拇指赞他的,有道应报官旌表的,他也不进饭肆酒店,转瞬人们难辨他之去向。
柳湘莲隐到稳妥处,方改换男装。展开那画轴,果然是仇十洲的《艳雪图》,心知是那薛宝琴丫头慌忙逃走时不慎失落的,他迤迤逦逦寻到玄墓蟠香寺,果真在那里找到了薛蝌夫妇并薛宝琴和他的丫头。那丫头便是小螺。因留守薛宅的几个丫头小厮婆子,虽薛蝌留下了可支一年之需的日用银子,终究都心慌意乱,纷纷提出将银两均分散伙,任铁将军把守空宅,小螺无奈,也就携银离开,知那仇十洲《艳雪图》珍贵,使携上,到江南来寻宝琴。主仆重逢,正喟叹将《艳雪图》失落时,忽然柳湘莲找来,完璧归赵,皆大欢喜。
柳相莲道:“我等皆乱寓之人,此处亦不安全,莫若到我山寨里去躲避。”
薛蝌夫妇称是,宝琴、小螺亦觉有了依靠。几人遂同往湘莲山寨去了!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