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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写与遗稿
在长期改写中,早先流传出去的抄本一直亦步亦趋,跟着抽换改稿。为了节省抄工,各本除了甲戌本都可以称为百衲本,回为单位,或是两回为单位,原是一大回;也有几回连在一起的整大块早本,早本中又有保留下来的更早的本子。连甲戌本也原封不动收编了一册搭一回的一七五四本──头五回。早本陆续抽换,一一变成今本,只有百回"红楼梦"也许因为是较晚的本子中唯一完工的,有些书主舍不得拆成八十回本,所以迟至一七六○末叶还有。八十回后的几回定稿,与改抄家后有问题的几回,以及"花袭人有始有终"、"撒手"诸回的初稿,都保存在百回"红楼梦"里,而终于散失,不能不归罪于畸笏等一两个还在世的人。畸笏只在忙着收集散批为总批,大字抄作正文,抬高批者的地位,附骥流传。
红楼梦里的林红玉,大家叫她小红的,她的故事看似简单,有好几个疑问。
她是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到了晚清,男仆通称管家,那是客气的称呼。管家原是总管,不过像荣国府这样大的场面,上面另有"大总管"赖大。赖大家里"一般也是楼房厦厅",儿子也是"丫头老婆xx子捧凤凰似的"(第四十五回)。大了捐官,实授知县,正是"宰相家人七品官"。林之孝虽然比赖大低一级,与贾琏谈话,也"坐在下面椅子上"(第七十二回)──坐在下首。
宝玉初见红玉时,她"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替宝玉倒了杯茶,被秋纹碧痕发现了,秋纹"兜脸便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炊)水(南京话)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拏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第二十四回)
回末介绍红玉的出身:"原是荣府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当然这不一定与管家的职务冲突。据周瑞家的告诉刘姥姥,周瑞"只管春秋两季的地租子,闲时只带小爷们出门就完了。"可见收租也可能仍旧在府中兼职。但是管家的职位重要得多,怎么会不提?
第二十六回小丫头佳蕙向红玉说:"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不得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晴雯是孤儿,小时候卖到赖大家,倒反而是"仗着老子娘的脸",红玉是总管的女儿,反而不归入上等婢女之列,领不到赏钱。──当然,在早本里晴雯还是金钏儿的前身的时候,晴雯也有母亲。
第二十七回红玉在园子里遇见晴雯绮霞等,"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就在外头俇。"同回稍后,凤姐赏识红玉,李纨告诉凤姐"他就是林之孝之女",甲戌本夹批:"管家之女,而晴卿辈挤之,招祸之媒也。"但是后来晴雯被逐,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进谗,与林之孝夫妇无关。
第六十三回宝玉生日那天,林之孝家的到怡红院来查夜,劝宝玉早点睡。
宝玉忙笑道:"妈妈说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妈妈每日进来,多是我不知道,已经睡了。今儿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顽一回。"林之孝家的又向袭人等笑说:"该渍些普洱茶吃。"袭人晴雯二人忙笑说:"渍了一杯子女儿茶,已经吃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尝,都是现成的。"说着晴雯倒了一碗来。林之孝家的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中略)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曲了他,直到如今,他还姐姐不离口,不过顽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中略)"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中略)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猫儿狗儿,……(中略)我们走了。"宝玉还说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带了众人,又查别处去了。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来了,唠三叨四的,又排场了我们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南京话:故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提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
大家一团和气,毫无芥蒂。林之孝家的所说的"老太太太太的人"指袭人晴雯,本来都是贾母的丫头,袭人"步入金屋"后在王夫人那里领月费,算王夫人的人了。至于"三五代的陈人",她们俩都不是。花家根本不是荣府奴仆。不过晴雯是金钏儿的前身,金钏儿死后,贾环告诉贾政他刚才从井边过,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金钏儿被逐回家,跳的井显然在荣府,因此她家里住在宅内,是仆人。
第六十三回写得极早,回内元妃还是"王妃"──行酒令,探春抽的签主得贵婿,大家说"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不成?"早本似乎据实写曹寅之女嫁给平郡王。在这本子里晴雯的故事还是金钏儿的,所以她是"家生子儿"、"两三代的陈人"。又是贾母给宝玉的,又有宠,林之孝家的是否因此不敢惹她?但是晴雯这样乖觉的人,红玉在怡红院的时候受过她的气,红玉的母亲来了,她理应躲过一边,还有说有笑的上前答话,又代倒茶,不怕自讨没趣?
红玉是林之孝的女儿,显然是后改的。第六十三回是从极早的早本里保留下来的,所以与此点冲突。
第二十四回宝玉初见红玉一段,晴雯还有母亲,因她母亲生日接出去了(全抄本),可见这一节来自早本。所以此段秋纹碧痕辱骂红玉,也与红玉是林之孝之女这一点冲突。
红玉自从那天在仪门外书房里遇见贾芸,次日为了倒茶挨了秋纹她们一顿臭骂,对宝玉灰了心,又听见说明天贾芸要带人进来种树,"心里一动",当夜就梦见她遗失的手帕是贾芸拾了去,借此与她亲近。次日她在园子里看见贾芸监工种树,"红玉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闷闷的回到怡红院,就躺下了,大家以为她不舒服。此后宝玉中邪,贾芸带着小厮们坐更看守,与红玉"相见多日,都渐渐混熟了。"宝玉病后"养了三十三天",红玉这些时一直"懒吃懒嗑的",佳蕙劝她"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红玉不承认有病:"那里的话?好好的家去做什么?"(第二十六回)这一段对话庚本有眉批:"红玉一腔委曲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己卯冬。"己卯──一七五九年──冬天是脂砚批书最后的日期。脂砚这条批使人看了诧异。这还不是相思病,还要怎样?当然这是因为对宝玉失意而起的一种反激作用,但是也仍旧是单恋。
第二十四回回目"痴女儿遗帕惹相思",脂砚想必认为是指惹起贾芸的单相思,但是"痴女儿"显然含有"情痴"的意义。
贾芸在此回初出场,向母舅卜世仁赊冰片麝香不遂,倒是街邻泼皮倪二借了钱给他,回去"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庚本夹批:"孝子可敬。此人将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倪二称他"贾二爷",此本又批:"如此称呼,可见芸哥素日行止是金盆虽破分两在也。"倪二喝醉了与贾芸互撞,脂砚也赞赏:"这一节对水浒杨志卖刀遇没毛大虫一回看,觉好看多矣!己卯冬夜,脂砚。"将贾芸比杨志,一个落魄的英雄。贾芸次日买了冰片麝香去见凤姐,说是朋友远行,关店贱卖送人,他转送凤姐。庚本又有脂砚一条嘉许的眉批:"自往卜世仁处已安排下的。芸哥可用。己卯冬夜。"但是第二十六回贾芸再度出现后,批者对他的评论不一致了。宝玉邀他到怡红院来,袭人送茶来,"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他在里头混了两天,他却把那有名人口都记了一半,"便站起来谦让。各本都批注:"一路总是贾芸是个有心人,一丝不乱。"接写"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各本又都批注:"妙极是极。况宝玉又有何正紧可说的。"庚本在这双行小字注下又双行小字朱批:"此批被作者偏(骗)过了。"宝玉跟他谈"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缥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句下各本批注:"几个谁家,自北静王公侯驸马诸大家包括尽矣,写尽纨口角。"庚本此处多一则批注:"脂砚斋再笔:对芸兄原无可说之话。"显然庚本独有的这两条批注都是脂砚的,论调相同:朱笔的一条代宝玉辩护,表示这不是宝玉的本来面目,是故意这样;墨笔的一条说对贾芸根本没别的可谈。贾芸从这一回起才跟红玉眉目传情起来,脂砚对他的评价也一落千丈。
一七五九年冬脂砚批上两回,还在称赞贾芸,此后似乎没再批过;这两则贬词想必也是这一年冬天的。因为是批正文中的批注,所以也双行小字抄入正文。贾芸红玉的恋爱对于他是个意外的发展,显然是一七五九冬──也就是一七六○本──新添的情节。
坠儿带贾芸入园的时候,红玉故意当着他问坠儿有没看见她丢了的手帕。贾芸这才知道他拾的手帕是她的,出园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手帕交给坠儿"还"她。坠儿"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句下各本批注:"至此一顿,狡猾之甚。"庚本在这一则下又有双行小字朱批:"原非书中正文之人,写来间色耳!"庚本独有的这条朱笔批注显然也是己卯冬脂砚的。至此脂砚不得不承认红玉是爱上了贾芸,随又撇过一边,视为无足重轻,不过是陪衬。
下一回宝钗扑蝶,听见滴翠亭中红玉坠儿密谈,一面说着又怕外面有人,要推开窗子。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燥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下略)"
宝钗不及走避,假装追黛玉,说黛玉刚才蹲在这里弄水。二人以为黛玉一定都听见了,十分恐慌。
庚本眉批:"此节实借红玉反写宝钗也,勿得错认作者章法。"又有批语盛赞宝钗机变贞洁,但是此处她实在有嫁祸黛玉的嫌疑,为黛玉结怨。
明义"题红楼梦"诗咏扑蝶的一首如下:
追随小蝶过墙来,忽见丛花无数开。尽力一头还两把,扇纨遗却在苍苔。
今本的蝴蝶"大如团扇",也不是"过墙来",而是过桥来到池心亭边。也没有"忽见丛花无数开"。诗中手倦抛扇,落在青苔上,也显然不是桥上。百回"红楼梦"中,此回不过用宝钗扑蝶这美妙的画面来对抗黛玉葬花,保持钗黛间的均衡,似乎原有较繁复的身段与风景的描写。一七六○本利用扑蝶作过渡,回到贾芸红玉的故事上,当然也带写宝钗的性格,但是并没有深意。
滴翠亭私语一段,脂砚批:"这桩风流案,又一体写法,甚当。己卯冬夜。"但是下面接写凤姐赏识红玉,她也表示愿意去伏侍凤姐,脂砚终于按捺不住了,批道:"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却(确)证。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
第四十九回在芦雪亭,平儿褪下手镯烤鹿肉吃,洗手再戴上的时候少了一只。第五十二回她告诉麝月:"我们只疑心跟邢姑娘的人,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不料是宝玉房里的坠儿偷的:"那一年有个良儿偷玉,……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镯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上去了。"第八回宝玉临睡,袭人把他那块玉褪下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甲戌本批注:"交代清楚。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良儿"误窃玉"一回,迟至一七五九年末脂砚写那条批的时候还没删去。偷平儿的虾须镯的却是坠儿,不是篆儿。篆儿是邢岫的丫头,(见第六十二回,"只听外面咭咭呱呱一群丫头笑了来,原来是小螺翠墨翠缕入画,邢岫的丫头篆儿,并xx子抱着巧姐儿,彩鸾绣鸾,八九个人。")此处犯了偷窃的嫌疑,结果证明并不是她。但是脂砚分明说篆儿也是宝玉房里的,与良儿红玉一样:"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确证。"
唯一可能的解释是第五十二回原是宝玉的小丫头篆儿偷了虾须镯;一七六○本新添第二十四、二十六、二十七回内红玉贾芸的恋情后,随即利用他们的红娘坠儿偷虾须镯,因为读者对于怡红院有这么个小丫头已经印象很深。篆儿改为邢岫的丫头,因为邢岫穷,丫头也被人疑心偷东西。"太贫常恐人疑贼"(黄仲则诗)。这一改改得非常深刻凄凉。
第五十二回平儿告诉麝月这段话,庚本批注:"妙极。红玉既有归结,坠儿岂可不表哉?可知奸贼二字是相连的,故情字原非正道。坠儿原不情,也不过一愚人耳。可以传奸,即可以为盗。二次小窃皆出于宝玉房中,亦大有深意在焉。""二次小窃",另一次是良儿偷玉。当然这仍旧是脂砚,时间也仍旧是一七五九年冬。脂砚发现一七六○本用第二十六回新添的角色坠儿代替此回的篆儿,偷东西被逐,觉得大快人心。
明义"题红楼梦"诗中咏小红的一首,写丫头们都出去逛去了,只剩红玉在家独坐,宝玉回来了,替她梳头──或是像今本第二十回替麝月篦头一样,不过篦头不能入诗。此外早本已有宝玉初见红玉一节,百回"红楼梦"一定有。这一段保存了下来,只需添写红玉告诉宝玉贾芸来见的两句对白。代梳头那次显然已经不是初见了。这一节一七六○本删去,改为第二十回麝月篦头一节。
红玉与四儿一样,都是偶有机缘入侍而招忌,不过红玉年纪大些,四儿初出场的时候是两个小丫头里较大的一个。在百回"红楼梦"里,红玉是否也被凤姐垂青,还是这也是一七六○本的新发展?
红玉调往凤姐房中后,只露面过两次: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大点名,她列在凤姐的丫头内。此回的花名册上有不少的早本遗迹,但是当然可能后添一个小红的名字。此外还有第六十七回莺儿送土仪给巧姐,见凤姐有怒色,问小红,小红说凤姐从贾母处回来就满面怒容。但是戚本第六十七回没有小红,此处是丰儿自动告诉莺儿的。戚本此回异文奇多。如果是可靠的早本,那就是从前没有红玉去伏侍凤姐的事,一七六○本添写红玉外调后才把丰儿改小红,免得冷落了红玉。
戚本此回的异文文笔也差,例如宝钗劝黛玉不舒服也要撑着出来走走,散散心:
"……妹妹别怪我说,越怕越有鬼。"宝玉听说,忙问道:"宝姐姐,鬼在那里呢?我怎么看不见一个鬼。"惹的众人哄声大笑。宝钗说道:"呆小爷,这是比喻的话,那里真有鬼呢?认真的果有鬼,你又该唬哭了。"
虽然宝玉是装傻,博取黛玉一笑,稍解愁绪,病在硬滑稽。又如袭人问知宝钗送黛玉的土产特多,赞宝钗体贴,"宝玉笑说:你就是会评事的一个公道老儿。"袭人随即说要乘贾琏不在家,去探望病后的凤姐。
晴雯说:"这却是该的,难得这个巧空儿。"宝玉说:"我方才说,为他议论宝姑娘,夸他是个公道人,这一件事,行的又是一个周到人了。"
"道"、"到"谐音,但是毫不风趣。
不过戚本此回看似可疑,还是可靠。异文中有平儿替袭人倒茶,"袭人说:你叫小人们端罢,劳动姑娘,我倒不安。""小人"是吴语,作小孩解,此处指小丫头。庚本第五十六回也有"小人":
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小人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作胡梦。……"
全书仅有的一次称都城为"长安",就在第五十六回,还是照过时的"凡例"规定的,书中的国都在士大夫口中是"长安",没知识的人称为"中京"。
一七五四本以来已经改去。这漏网之鱼在宝玉梦甄宝玉一节,梦醒后麝月的对白内有"小人"这名词。同一个梦中又有个""字──一七五四本"逛"字写作""。
此回下半回甄家派了四个女仆来,发现宝玉活像甄宝玉。宝玉回房午睡,就做了这梦,在回尾。回末没有"下回分解"之类的套语──一七五四本的又一标志。因此梦甄宝玉一段兼有两个早本的标志与两个一七五四本的标志。
庚本第五十六回共二十四页,回目是"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惠全大体"。关于甄家的部份共八页,占三分之一,回目中没提到。当然这本身毫无意义,这副回目拟得极工整贴切。
一七五四本将元妃之死改为老太妃薨,第五十四至五十五合回分成两回,在第五十五回回首加上一段老太妃病,作第五十八回死亡的伏笔;显然继续改下去,从早本别处移来甄家这一段,赘在第五十六回下半,在移植中改写了一下,所以有个""字,回末也没有"下回分解"之类的套语。
甄家这一段连着下一回回首,甄家回南才结束。仍旧是照例改写回首回尾,便于撕下一叶,再加钉一叶。
第五十六回本来一定有贾母王夫人等入宫探病,因为第五十八回元妃就死了。入宫探病删去,因此甄家这一段是从别处移来填空档的。
第五十六回回末最后一句下面有批注:"此下紧接慧紫鹃试忙玉。"是批者写给作者的备忘录,提醒他把紫鹃试宝玉的心这一回挪到这里来,作下一回。原有的第五十七回一定是元妃托梦这一回,因为下一回一开始,元妃就像今本的老太妃一样,已经薨逝,诰命等都入朝随祭。托梦一定也是像第十三回秦氏托梦一样,被二门上传事的云板声惊醒,随即有人来报告噩耗,听了一身冷汗。元妃托梦大概是托给贾政,因为与家中大局有关。也许梦中有王夫人在场,似乎不会是夫妇同梦。
第十七回怡红院室内装修的描写,批注有:"一段极清极细。后文鸳鸯瓶、紫玛瑙碟、西洋酒令、自行船等文,不必细表。"紫玛瑙碟在第三十七回,不过已经改为"缠丝白玛瑙",大概因为紫玛瑙碟子装着带壳鲜荔枝不起眼,犯了色。自行船在第五十七回。书中没有鸳鸯瓶与西洋酒令。八十回后似乎不会有这些华丽的文字,照这条批内列举的次序也应当较早。第五十七回固然是移植的,但是紫鹃试宝玉的心总也不会太在后面。看来鸳鸯瓶西洋酒令都删掉了。有玛瑙碟的第三十七回来自宝玉别号绛洞花王的早本。有自行船的第五十七回该也是早本,从别处移来填空档。
第五十六回回末填空档的甄家一节也来自早本。与它共有吴语"小人"的戚本第六十七回也是早本──在这本子里,宝钗是王夫人的表侄女──想必薛姨妈与王夫人是表姊妹:
赵姨娘因环哥儿得了东西,深为得意,……(中略)想宝钗乃系王夫人之表侄女,特要在王夫人跟前卖好儿,……
戚本此回的特点,还有柳湘莲人称"柳大哥",不是"柳二哥"。上一回他削发出家,跟着跛足道人飘然而去,是往西北去的,因为此回薛蟠得了消息,到处找不到他,"惟有望着西北上大哭了一场。"
第一回甄士隐的歌"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句,甲戌本夹批:"柳湘莲一干人。"削发出家后再落草为盗,那倒像鲁智深武行者了。但是"跟随道士飘然而去,不知何往",而我们都知道那道士是渺渺真人,似乎绝对不会再去做强盗。最早的第六十六回一定写柳湘莲只身远走高飞,后回再出现,已经做了强盗,有一段"侠文"。这想必是"风月宝鉴"收入此书的时候改的,避免与宝玉甄士隐的下场犯重。但还是原来的结局出家更感动人,因此又改了回来。
第六十七回开头第一句,戚本、全抄本与武裕庵本各各不同:
话说尤三姐自戕之后,尤老娘以及尤二姐尤氏并贾珍贾蓉贾琏等闻之,俱各不胜悲伤,……
──戚本
话说尤三姐自尽之后,尤老娘和二姐贾琏等俱不胜悲痛,……
──全抄本
话说尤三姐自尽之后,尤老娘合二姐儿贾珍贾琏等俱不胜悲恸,……
──己卯本抄配,武裕庵本
为什么要删去贾珍贾蓉尤氏?又为什么要保留贾珍?还是先没删贾珍,末了还是删了?
删去尤氏,理由很明显。照贾蓉说来,尤二姐尤三姐是尤老娘的拖油瓶女儿──第六十四回──与尤氏根本不是姊妹。同回稍后,贾珍做主把尤二姐嫁给贾琏,尤氏劝阻,"无奈贾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顺从惯了的,况且他与二姐本非一母,不便深管。"不管是尤氏的异母妹还是她继母带来的,这两个妹妹很替她丢脸。死掉一个,未必不如释重负。
删去贾珍贾蓉,是因为尤三姐自刎,珍蓉父子也哀悼,提醒读者她过去与贾珍的关系,与贾蓉也曾经调情,与她悲壮的下场不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