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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主编石本麦人在校完俳句杂志《蒲之穗》四月号的稿子后,和几位俳句同好——山尾梨郊、藤田青沙、西冈静子——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今天的聚会一如往常,在行医的石本麦人家中举行。
“医生,这个月也没收到志村幸子的稿子。”经营二手书店的山尾梨郊说道。
“嗯,看样子是不会有了。”
“连续三个月没寄稿子过来,她的病情是不是很严重?”
在贸易公司上班的藤田青沙转过头问麦人。青沙在这些编辑委员当中算是最年轻的,二十八岁,单身。
“这个嘛,听说是胃溃疡。”
“胃溃疡有那么严重吗?不是开刀就能治好吗?”
“一般医院是这样做的啦。不过,她待的那种地方会马上替她动手术吗?”麦人歪着头说。
他说的“那种地方”指的是位于邻县H市的一所名为“爱光园”的疗养院。众人口中的志村幸子是一名女性读者,从去年开始经常投稿到《蒲之穗》杂志,她的作品曾经被麦人选中作为杂志卷首语。在她的署名“志村幸子”前面,总会以小号铅字打上“爱光园”,这应该是她的住所。也就是说,她是住在那所疗养院的患者。
“不能马上动手术,该不会是医疗费的问题吧?”梨郊替青沙问道。
“费用肯定不够。不过,是不是因为这一点而不能动手术的,我也不太清楚。怎么说呢?那种地方能提供的医疗服务也很有限吧?”
麦人经营的诊所一向生意兴隆,说完他推了推眼镜,望着其他三人。
“好可怜哦。”西冈静子说道。身为课长夫人的她育有两个孩子,从她身上完全感受不到生活的压力。
“她身边没有亲人了吗?”
“既然都住进疗养院了,应该没有吧?”麦人叼了根烟说道。
“她,多大岁数?”梨郊问。
“之前我收到过一次她的信。哎呀,就是我们把她的作品放在卷首之后她寄来的谢函。就信的内容来看,应该三十二三岁吧。”
听到麦人这么说,西冈静子露出诧异的表情,大概是因为对方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而惊讶吧?
“应该结过婚了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方便过问人家的私事。”麦人微微眯起眼看着梨郊。
“不过,我是说真的,我觉得有必要再写一封信给她,像她这样连续三个月都没稿子寄过来,确实不太寻常。”
“再写一封?”
“嗯!不瞒你说,上个月我写了封信去慰问她,顺便鼓励她多多投稿。她已经缴过两次会费了,我跟她说今后不缴也没关系,因为我觉得她不同于其他投稿者,她比他们优秀多了。”
“确实。”西冈静子也有同感。
“我一直在注意她,毕竟她的作品已经登上卷首好几次了。”
“然后呢,她有回信吗?”青沙问。
“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在那之前,她还很热心地持续投稿,所以我才担心她的病情是不是加重了?”麦人从口中吐出烟雾。
“医生,”青沙说,“请你一定要再写信给她。如果她因为病情严重无法投稿也没关系,重点是表达我们的关心。”
“嗯,其实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事实上,我想到幸子写的某个句子——幽居之人,逗弄掌中蓑虫为乐。看来她真是个无依无靠的孤独女子。”
“蓑虫吗?原来如此。”
麦人以拿烟的那只手的肘部抵着桌沿,翻了翻白眼,其他三人都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件事敲定之后不久,为了五月份的杂志编务,四个人又聚在麦人的家中。
“医生,还是没来吗?”藤田青沙问道。
“什么?哦,你是说志村幸子的事吧?”
“是的。我把这期投来的稿子翻了一遍,就是没有她的。”
“是啊,没来。我写好的信寄出去了,也没有回音。其实她请人帮忙回信也可以啊,别人应该很乐意吧?”麦人的语气显得有些不满。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西冈静子呆呆地问。
“该不会死了吧?”梨郊朝麦人伸了伸脖子。
“如果死了,疗养院那边会通知的。可既然活着,应该会回信才对。”
“该不会是爱光园那边疏忽了吧?”
“嗯……”麦人的眼神表示他认为这很有可能。
“我想她应该还活着,如果死了,爱光园那边说什么都会通知我们的。因为我们不但主动写信过去,还按月寄去杂志。”静子插嘴道。
“我也赞成静子的说法。”青沙说,“她可能病得很严重吧,重到就算能拜托旁人读信,却没有力气口述请人代笔了?”
“也对,”麦人改变了想法,“是有这个可能。干脆去问问爱光园的负责人好了。”
“对了,医生。”青沙说,“下个月月初,A分部不是有诗友会吗?医生您打算出席的吧?A分部离H市很近,坐火车只要四十分钟。选在诗友会前后去一趟爱光园,您觉得怎么样?您亲自去看她,她一定会觉得很荣幸。那天是星期天,我可以陪您一起去。”
“你还真热心哪。”麦人笑道,看着青沙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眯成一条线。他是个老烟枪,每次大笑必定会露出一口黑牙。“呀,不过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啊。从A分部去H市确实很近。青沙君如果愿意陪我去的话,我当然荣幸之至。”
“医生,也请您代我问候她。”静子略低下头说道。
“没有亲人的人,真的很可怜。”
梨郊说如果那天不用照顾生意也想一起去。于是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2
麦人和青沙在五月某个晴朗的星期天前往《蒲之穗》A分部参加诗友会。A分部属于东京都,不过在紧邻邻县的郊区。原本说好要来的梨郊因为要打理二手书市的摊位,临时爽约了。
诗友会在三点结束。分部的人再三挽留,但麦人推说还有其他事要忙,便与青沙离开,坐上了前往H市的火车。从车站到爱光园还有六公里,一上巴士,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麦田和油菜田,以及远处闪闪发亮的大片沼泽。这一带是水乡泽国。
爱光园隐于树林之中,三幢木造建筑老旧不堪,光外表就有一股阴森感。唯有玄关前的花坛里,杜鹃花像发了狂似的恣意绽放。
两人一走到布满尘埃的接待室门前,马上就有一名护士打开小窗,探出头来。
“我们是来看志村小姐的,志村幸小姐。”青沙说。(志村幸子系笔名。)
“志村幸小姐?”脸颊瘦削的护士在窗子里偏着头,“啊,那位小姐已经出院了。”说完盯着两人看。
“出院?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嘛,大概三个月前吧。”
麦人和青沙面面相觑。
“那她已经康复了吗?”
“呃,这我就不知道了。”护士露出暧昧的神情。
“那她现在的住址你知道吗?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她出院以后住在哪里吗?”
“这个嘛……”
麦人适时递上名片。
“这是我的名片。如果院长先生在的话,我想向他请教一下志村小姐的事。”
护士端详着那张名片,上面印着麦人的真实姓名及医学博士的头衔。
“请您稍等一下。”
语毕,护士那张瘦削的脸孔便消失了。到她再度出现,带领两人前往简陋的会客室时,已足足过了一支烟的时间。
院长是个年过五十的胖子,气色很好,红光满面,看上去与这幢建筑很不搭。他拿着一张病历。
“您这么忙还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是来看志村小姐的,不过听说她已经出院了?”麦人说。
“是的,二月十日办的出院手续。”院长看着病历回答道。
“她已经康复了吗?”
“请你看一下这个。”院长递出病历。
麦人摘下眼镜,眯起眼睛,仔细阅读上面的文字。
“原来如此。”麦人终于抬起头来,戴上眼镜。
“她本人自然不知道这件事啰?”
“是的,我们一直对她说是胃溃疡。”院长答道。
之后,麦人和院长又互相问答了两三回合,其间掺杂许多德文的医学术语,一旁的青沙完全听不懂。
“谢谢你。”麦人说,“我们没见过志村小姐,是因为她经常投稿到我办的俳句杂志,才想来探望她的。”
“听你这么一说,志村小姐的枕边确实经常摆着俳句杂志。”院长说。
“她写得可勤了。只不过这三个月来一直没收到她的稿件,我们不知道她怎么了。”麦人说。
“三个月,那不就是志村小姐离开这里的时候吗?时间点还蛮吻合的。”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出院,不是让自己活受罪吗?有人来接她吗?”
“有。”院长点点头,“她的未婚夫。”
“未婚夫?”
麦人和青沙同时一脸惊讶地看着院长。
“事出突然,看来我得花些时间向你们解释一下了。”
之后院长微笑着道出事情的原委。
志村幸子本名幸子,是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她出生于四国的M市,户籍也在那里。大约去年时,爱光园为院内的患者举办社会性大众募捐,这是该园每年的惯例,报纸都会报道。结果,一位住在东京中野、名叫岩本英太郎的先生寄来五千圆和一封信,信上说他是四国M市人,如果院内有他的同乡,就把这笔钱捐赠给对方,权当慰问金。经调查,院内只有志村幸子符合这一条件,于是院方把这五千圆都给了幸子,并将这一结果告知岩本,幸子好像也写了封信向岩本致谢。
然后,岩本那边又写了封信来慰问幸子,幸子也回了信。就这样书信往来三四次后,某天,岩本英太郎竟亲自跑来探望幸子。他三十五六岁,长得一表人才。那次来访他还带给幸子三千圆,亲切地安慰过同乡的患者后才打道回府。
自此之后,岩本总共又来过两次。也不知是怎么结下的缘分,岩本和幸子之间似乎产生了感情。今年一月底,他来见院长,说要娶幸子为妻,想接她回去。他打算用自己的方法帮助她恢复健康。
“要接她回去也行,但你知道幸子小姐得的是什么病吗?”院长先把丑话讲在前头,“不瞒你说,她得的不是胃溃疡,虽然我们都跟她这么说,但她实际得的是胃癌。就算跟你结婚,也难保能活过这半年哪。”——院长据实以告。
岩本似乎大受打击,面有难色地想了许久,然而,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不,既然如此,她就更可怜了,我不想让她死在这种地方,三个月也好,半年也罢,我希望她最后的人生是幸福的,我想让她死在家里。”他沉痛地向院长央求道,院长听闻这番话后深受感动,因而答应了他。
“原来如此,既然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志村小姐总算可以抓住人生最后的幸福了。”麦人听完后说道。
“那你知道那位岩本先生的住址吗?”
“我知道,当时我抄下来了。”
院长唤来护士,这次是一名年轻护士。按照院长的指示,她拿来一本笔记簿。
“中野区××町×号。”
麦人把住址抄在自己的记事本里。
“对了,之前我们曾寄过两封信到这里给志村小姐,不知可有帮我们转寄到这个新地址?”麦人问道。
院长向护士确认此事,护士说那些信确实都已贴上转寄地址,丢进了邮筒。
“寄给已出院患者的邮件,我都交代她们一定要确实转寄出去。”院长再度强调道。
3
“这就怪了,她没有回信。”麦人歪着头,“没有回信,是不是代表出现了最坏的结果?”
“这个嘛,很难说。就她二月时出院的情况来看,我估计她顶多还有四个月的寿命。”院长说道。
麦人默默地抽着烟,一旁的青沙表情凝重。这时,三人头顶上的电灯突然亮了。
他们离开爱光园时,附近一带的麦田已笼罩在暮霭之中了。
“志村幸子死了吗?”
在乡间小路旁等公车时,青沙问一旁的麦人。
“或许死了吧。我看过她的病历,癌症的症状十分明显,而且恶化得很快。”麦人弓起圆滚滚的背说道,“今天是五月十日吧?院长说她是二月十日出院的,刚好三个月。或许有这个可能。”
“如果真是那样,未免太可怜了。”青沙幽幽地说道。
“嗯,不过,在最后关头有那么一个好心男人出现真是太好了。有很多患者在疗养院那种地方寂寞地死去呢。往好的方向想,志村幸子算是幸福的,临死之前还能谈一场美丽的恋爱。”
那天晚上,两人很晚才回到东京。
麦人一觉睡到天亮,好梦正酣之际,青沙突然来访。
“你也来得太早了。”
“我正要赶去上班。医生,昨晚回去后我翻开杂志,把幸子写的诗句重读了一遍。”青沙那双年轻的眼睛闪闪发光。
“那时她果然正在谈恋爱。她最后一次投稿的作品中有一首诗是这么写的——望春风,病榻缠绵犹梳妆。说的应该是她在简陋的病床上等待岩本的到来。”
“原来如此。”麦人揉着惺忪睡眼,“看来幸子是幸福的。”
“医生。”青沙凑上前来,“我想知道幸子现在怎么样了?如果她死了,我想替她上炷香。我记得医生您抄下了幸子新家的地址,请告诉我,我下班后想过去看看。”
“这样啊……”麦人站起身来,从西装口袋里拿出记事本,戴上眼镜。
“在这里。”
青沙拿出自己的记事本,抄下地址。
麦人看着他点了根烟,说道:“看来你从昨天就一直挂心着幸子啊!”
“一想到她那些作品都是由我们评选的,就有一种亲切感。”青沙把记事本还给麦人后说道。
“是啊。”麦人理解地点了点头。“我们杂志曾选用她的作品作为卷首句,这真是极难得的缘分。行,你就去看看她吧。”
青沙点头告辞了。麦人也起床梳洗,准备去工作了。
完美地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本业是医院院长的麦人洗了个澡,正打算小酌一番时,青沙又来了。此时是晚上八点左右,青沙的脸色不太好看。
“去了吗?”
“嗯,去了。”
“是吗……辛苦你了,来喝一杯吧?”
麦人把杯子往前推,青沙却没有马上接过。
“然后呢?”
“她死了。”青沙声音粗哑地说道。
“果然。我一看你进门的脸色就猜到了,真是遗憾。”麦人的声音也闷闷的,“那你上香了吗?”
“这个……他们已经搬走了,听说早在一个月前就搬走了。”青沙拿起杯子说道。
“搬走了?那你怎么知道幸子死了?”
“附近邻居告诉我的。事情是这样的……”青沙娓娓道来。
青沙下班后,按照记事本上的住址,在六点左右找到了幸子位于中野的家。那个地方从车站走路过去还要二十分钟,非常偏僻,不过总算找到了。附近全是住宅区,他要找的岩本家在很里面,是一幢不大的老房子。可他找上门以后才知道这里住着其他人,前任房客岩本先生在一个月前、妻子死后不久就搬走了。
于是青沙又找到房东,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房东说岩本是去年十一月来租房子的,自我介绍说在丸之内一带的公司上班,是个单身汉。岩本经常出差,一个月大概有二十天不在家,门窗始终紧闭着。邻居们议论纷纷,说花那么多钱租房子实在浪费。不过,他在家的时候可以隔着围墙看到他打扫的身影,只是这种情况不多就是了。
然而今年二月左右,突然冒出一位太太。太太从没出过门,听说卧病在床,有一位陌生的医生一个星期会来看诊两次。岩本依旧经常出差,大概是忙不过来吧,他请了一名看护帮忙照料,那名看护也很少出门。听说东京山手一带一向如此,邻居们互不往来,所以他们家的情况也没人清楚。
就在四月初的某一天半夜,岩本家门口数度传出汽车引擎声。第二天早上大门上就贴出“忌中”的告示,邻居这才知道他太太死了。傍晚,一辆灵车驶来,并举行了葬礼。岩本好像没有亲戚朋友,一个人孤零零地坐上了灵车,把太太的遗体送到火葬场。邻居们目送着这一切,纷纷议论从来没见过这么寒碜的葬礼。三天过后,才有两三位像是他亲戚的人来访。
大概是觉得这样的葬礼很没面子吧,或者是太太死了,他也不想再住下去了?总之,岩本不久后就对房东说要退租,搬走了……
“房东说岩本先生真可怜。医生,所以志村幸子真的死了,岩本把她接回去后不到两个月就死了。”青沙面色凝重地说。
“她还是没办法撑下去啊。”麦人喃喃自语着。
“医生,胃癌那种病会走得这么快吗?”
“癌症都一样。爱光园的院长在二月时告诉岩本,志村只剩四个月的寿命了,还强调这是最大极限。果不其然,她只活了两个月。哎呀呀,真让人鼻酸啊。幸子的幸福竟是如此短暂。下一期杂志的后记,你记得加一句‘祝福在另一个世界的幸子’。”
“我知道了。话说回来,那个姓岩本的也很可怜。”
“就是说啊。”
青沙在十点过后,带着微醺告辞了。之后麦人又去洗了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