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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上克次一连跑了三趟“胜村”,才终于得到对方的首肯。胜村家女主人名叫胜村久子,他猜她五十一二岁,应该八九不离十吧?优雅的容貌透着一股豪门寡妇特有的高贵气质,也有可能是教书法的关系?川上不禁如此想到。
“我被您的热情打败了。”
答应收他为徒时,胜村久子面露微笑,鼻梁上堆起小皱纹,显得俏皮可爱。
“对不起,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
“石田先生的公司里应该也很流行麻将或高尔夫吧?您来我这里学书法,不怕被同事笑说跟老年人一样吗?”
川上化名为石田,既然谎称自己在保险公司上班,干脆连名字也一起改了。至于住址,则笼统地说在目黑一带。一旦说了一个谎,就得扯其他谎来圆。
“我不打高尔夫,麻将偶尔打,却不那么喜欢。”
当天就决定了上课时间等相关事宜。川上通常六点左右就能离开银行,所以他们讲好从七点到八点,上一个小时的课,每个星期两次,星期一和星期四。
胜村久子建议就用她亲手书写的字当范本字帖。她说自己的老师是某位书法名家,并特地从屋里搬来珍藏的碑帖给他看。川上被带到离玄关最近的六叠大房间,隔间用的纸糊拉门一直关着,玄关处摆着男鞋两双、女鞋一双。可见屋内应该还有其他学生,却并未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胜村久子之前说过,碰到有很多学生来时她就不能教他了,如今她又重申了一遍,并补充说碰到其他学生也来上课时,她会经常去他们的房间看看,希望他能理解。川上当然没有理由反对。
“请问您总共有几名学生?”川上问道。
“这个嘛,目前还在上课的,男生五名,女生有三名。虽然每个人上课的时间都不一样,但难免会撞在一起。因此,再多出一个学生我就真的顾不了了,只好拒绝人家。”
“谢谢你特地为我破例,答应我无理的请求。”
“那是因为你的诚意感动了我。”
“请在正式上课前自备砚台和毛笔。”离别时胜村久子如此说道。
说定这些后,川上就打道回府了。
川上向妻子报告自己将开始上书法课。
“怎么没头没脑地突然想学书法?”
“我想把年轻时接触过的书法重新拿起来,变成自己的东西。仔细一想,我好像从没真正完成过什么事呢。”
“谁叫你总三心二意的!这次可别又三分钟热度。不过,这种兴趣怎样都比小钢珠高尚,所以我赞成你去。”
“总之,我会想办法坚持下去的。”
妻子对于他学书法这件事并不是很关心。
保子考虑事情都以自我为中心,她不感兴趣的事,只要没坏处,丈夫做什么她都无所谓。
川上故意让妻子以为他还会继续打小钢珠,因为他需要借口和神谷文子见面。说去打小钢珠,通常能争取到两个小时,这样他就能与文子见面了。
去文具店买砚台和毛笔的时候,他又想到了另一个借口。可以假借上书法课的名义,增加与文子见面的机会。事实上书法课一个星期才两堂,不过他并没有跟保子提这个。学书法加打小钢珠,这样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有空了。
他与文子见面并非享乐,而是为了和她分手。分手也是要花时间的,并没有那么简单,必须经过一番周旋。这种理由教他如何向妻子开口?虽然骗到了很多自由的时间,却一点都不快活。
初次上课是在三天后的星期一。
川上六点左右离开位于荻洼的银行,循着漆黑的路朝胜村家奔去。这一带真是出奇的安静。
按下门铃后不久,胜村久子那张高雅的脸立刻探了出来,这次她马上说了声“欢迎”,将他迎了进去。
玄关处摆着两双男鞋,看来已经有两名学生来了。
供川上上课的六叠大房间里已摆好了书桌。他打开包袱巾,拿出砚台和三支毛笔。
“我想让您先写写这个,可以吗?”
胜村久子让他看写在半纸①上的字,那是常用字帖《兰亭集序》的开头。楷书的字体雄浑有力,不像是女性写的。单看久子纤细的身躯,很难想象她写的字竟会这么有气势,颇有王羲之的神韵。
①半纸指标准尺寸的日本习字用纸,大小约为24cm×34cm。
“果然不同凡响。”此乃肺腑之言。
“谢谢您的夸奖。我写得还不够好,不过,刚开始就请您用这个来练习一下笔法吧!”
川上将范本放在旁边,开始在半纸上运起笔来。久子就坐在他对面,仔细看着他写。川上写完一遍,觉得不是很顺,他还没摸透笔性。
“不好意思,写得不是很好。”川上搔着头,把字拿给久子看。
“您一直在练习吗?”
“不,就像我先前说的,学生时代曾经学过一阵子,后来就没碰了。让您见笑了。”
“基础打得不错哪。”久子良久盯着那些字,以师父的口吻评论道。
“是吗?听您这么一说,我真是太高兴了,想到自己还有点慧根,就更有学习动力了。”
“请您一定要继续努力。”
久子拿起朱笔,流畅地批改他写过的字。
川上看着笔尖和她的侧脸,想着:这女人肯定出身富贵人家,又是什么原因让她嫁给卖和服的呢?拿她与住在附近豪宅的贵夫人想比,一点都不逊色。不只书法,她应该也会其他技艺吧。
那对细细的丹凤眼是如此柔和,一颦一笑都展现出“大家闺秀”独有的气质和风范。没错,这样的女人根本不适合做生意人的妻子。不,说不定她丈夫一开始不是卖和服的,想必是出于某种原因才会在那种地方开店的吧?川上不禁对再熟悉不过的胜村和服店产生不一样的印象。
“像这样,如何?”
久子递来用朱笔改过的字,川上赶紧把视线收回来。她改了很多地方,使他的缺点一目了然。
“师父出手就是不一样。”
“是吗?……那么,我到那边去看看其他学生,你在这里先练习一下。”
久子抛下这句话后,便消失在拉门的另一边了。
剩下川上一人。他开始在新的半纸上练字。屋里静悄悄的,隐约听到有人说话,应该是久子和学生在后头对话吧。其中女子的声音刻意压低了。
川上将范本上“永和九年岁在”这六个字用心写了三遍,可不管怎么看,都跟久子的字没法比。这本是理所当然,但他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稍事休息后,他本想趁机抽根烟的,却发现房间里没有烟灰缸。他不是客人,是来学写字的,人家不摆烟灰缸,他也没啥好抱怨的,只是,这一点更让他体会到一个女人独自生活的简约。
三十分钟过去了,久子还没回来。她还在后面指导其他学生吧?就摆在玄关的鞋的数量来看,应该有两个人,好像还没回去的样子。因为如果有人回去,他应该会听到脚步声或开门声。
就这样痴痴地等下去,反而更想抽烟了。他忍耐着,为转换心情,提笔又写了一张。然而心不在焉的结果是,写得一塌糊涂。他把那张纸揉成一团。
大概是听到他的揉纸声了吧,拉门开了,久子回来了。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在那边耽误了点时间。”
她坐下,目光落在川上写好的三张习字纸上。
川上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人家跑来跑去,奔波于各个学生习字的房间,想必很忙吧?诚如她所言,学生人数已经够多了,无法再招收新人,可他好说歹说硬要挤进来,真是不好意思。
“写得很不错呢!”久子审视着三张习字纸上的字,说道。
“哪里,手不听使唤,笔也拿不太顺。回到家,我会照老师给的字帖好好练习的。”川上弓身说道。
“那是因为你已经很久没写的关系,请多多练习,肯定会有进步的。下次上课是星期四吧?”
“是、是的。”
“那么,我们今天就上到这里吧!”
“谢谢老师。”
川上鞠了个躬,砚台留下,将字帖和宣纸卷好收进纸筒里,毛笔也用笔帘装好,然后站了起来。
久子一直目送他到大门口。川上无意间一瞥,鞋子少了一双,只剩下一双。其中一人何时回去的?怎么动作那么轻巧?他都没听到行经走廊的脚步声,也没听见开门声。
还剩下一个人,看样子对方要练很久。
川上搭乘电车在家附近的车站下车。看了看手表,九点刚过。就这样回家呢,还是绕去文子的公寓看看?他犹豫着。从这里坐出租车过去约十分钟车程。
如果去和文子见面,肯定会拖到很晚。虽然他打算提分手,但文子没那么好沟通。你还在想怎么她今天这么温柔体贴、嘘寒问暖的,下一秒她就会突然变脸,气急败坏地跟你吵架。有时甚至一哭二闹三上吊,真的很伤脑筋。
若能相信文子对他是真心的也就算了,可问题是川上对她有所怀疑。文子八成还有其他男人,有太多疑点可以证明。
他白天打电话到公寓去,文子多半不在家。事后问她,她会说跟朋友一起出去啦、弄头发啦、买东西啦,每次都有借口。就算是真的,次数也太频繁了吧?事实上,她好像都在家,只是不接电话——他不免这么想。
这一点是川上基于经验推知的结论。以前他待在文子房间时,电话也响过。电话放在连接客厅和厨房的公共区域,离六叠大的寝室很近。文子听到电话响了,却完全没有要接的意思。他问她:“你干吗不接电话?”
“没关系,是店里的姐妹淘气打来的,不用理!”她说,“这时候打来,就像是来查探我的隐私,感觉好奇怪。”
这样说是没错啦,可除了这种时候,两人在她被称为“起居室”的隔壁六叠大房间里吃饭、聊天时,她也不接电话啊。
响个不停的电话铃,连他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听了都觉得心神不宁,文子却充耳不闻、不痛不痒。她说肯定是店里的姐妹打来的,或是做衣服的裁缝店打来的,还说不想让这种无聊电话破坏了咱们俩的快乐时光。
当时他还信以为真,可到后来不禁想:说不定是男人打来的,她担心听筒里传出的男性声音或是她与对方的对答被我听到,所以才刻意佯装无事的样子。其实最初川上并没把事情想得这么不堪。文子在酒吧工作,认识的人多,有一两个打电话到家里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说不定文子是怕他在一旁不高兴,所以才刻意不接电话。一开始他是这么理解的。
只是,当川上自己打电话过去时,也总是听到嘟嘟嘟的铃声,才让他不禁怀疑。那个房间里曾经属于自己的位置是不是已经被其他男人占据了?就算他想相信文子的解释,可随着她不在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的猜疑也越来越强烈。
白天川上在跑外务的途中用公共电话打去她家。果然还是没人接,她真的不在家吗?还是明明在家却不接电话?他很想确认这一点。可是就算开着公务车过去,往返一趟也要一个半小时。要是碰上塞车,就要两个小时以上了,这样的话,他就不用工作了。没办法,只能咬着牙拼命忍耐。事情通常都是这样不了了之。
真的忍不住时,他就会想办法缩短拜访客户的时间,驱车赶去文子的公寓。大概花费一个小时,好不容易到了,把车子停在公寓旁,朝文子的住处走去。结果大门竟然上了锁!不过,不光外出时,文子一个人在家时也习惯从里面上锁。
他按了无数次门铃,又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可就是无人应门,竖起耳朵也听不到半点声响。川上一想到文子可能正和男人躲在被窝里温存,就简直快疯了。可他又不能在外面大吼大叫或大声拍门。另外,他还挂心着工作,不能一直在这里等,只好含恨离开。回去的路上他猛踩油门、一路狂飙,却从来没有出过事,还真是不可思议。
等下一次再碰到文子质问她时,她却马上哈哈大笑地说:“当时被店里的妈妈桑叫出去,陪她逛百货公司去了。如果你再稍等一会儿我就回来了,大约四十分钟吧。”
然而川上的怀疑并没有因此消除,反而越来越深了。打电话去文子上班的酒吧,多半会听到像是酒保的人这么说:“她今天请假。”或是说她已经回去了。后来他也质问过文子,可文子马上回说:“那时候我跟谁(通常是店里的某小姐)一起去镰仓兜风了。”或是“客人请吃寿司,我问过妈妈桑后,和其他小姐一起去了。只不过酒保不知道这件事,还以为我提早下班了”等等。
可川上也无法相信这番话,为了确认文子到底回家了没有,他会半夜两点起来,瞒着保子,偷偷拨电话。心想如果她接起电话,他就不出声,直接把电话挂断。但通常听到的只有嘟嘟嘟的铃声。
文子的解释是:“我习惯吃安眠药睡觉,所以电话响了我也听不见。”一开始他还相信这种说法,可过不了多久他就没办法自欺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