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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在书本里读到的东西是否真实。据记载,古时候一只猴子假若从罗马出发,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地往前,脚不落地,可以到达西班牙。到我这一辈人时,树木这么茂密的地方只有翁布罗萨海湾两个岬角之间的地带和从翁布罗萨山谷的底至两旁山顶的区域,我们这个地方因此名传四方。
如今,这些地方已经面目全非了。在法国人来的时候,就开始砍伐森林,仿佛这是些草地,年年割年年长似的。它们没有再生长起来。看起来是战争带来的,是拿破仑造成的,是在那个时代发生的。可是此后砍伐没有停止过。光秃秃的高地对于我们这些过去就熟悉它们的人来说,真是触目惊心。
当年,无论走到哪里,我们在头顶之上和蓝天之下总是看得见树枝和树叶。在最低处生长的是单一的柠檬树林,但是在那里也会从中间冒出一些弯弯曲曲的无花果树。山坡边上种植着大片的果园。果树浓密的树叶形成一座座圆顶。它们如果不是无花果树,就是褐色的樱桃树,或者是娇嫩的木瓜树,桃树,杏树,幼小的梨树,多产的梅树,还有花揪果树,角空树,有时还会遇见一棵老桑树或老核桃树。从果园往上,开始出现银灰色的橄榄树林,象是缠绕在半山腰的一道云彩。山谷里从低处的港口到高处的城堡是分布错落有致的城镇。就是在那里,在屋顶之间,也不断地露出树冠:冬青檞,梧桐,还有栎树,一片卓尔不群而又意趣索然的树木出现一一十分齐整地一一在贵族们修建别墅的地方,他们围绕着各自的花园筑起栅栏。
在檄榄树之上开始是森林。松树一定曾经遍布整个地区,因为迄今在森林下面沿山坡至海岸的灌木丛和沼泽地中还杂生着落叶松。栎树比现在更常见和更密集,因为它们是最早的和最被看重的斧头之下的牺牲品。再往高处去,松树让位于栗树,森林沿着高山向上伸展,望不到尽头,这就是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充满活力的山林女神的天地,我们这些翁布罗萨的居民那时好象没有发现它的蓬勃生机。
第一个想到它的人是柯希莫。他懂得,由于树木如此繁茂,他可以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地走上好些里路,不必下地,有时,一段无树的空地,迫使他绕很长的圈子,但是他很快就熟悉了一切必需的路线,他计量距离不再是按照我们的标准,而是根据他在心里记得的他必须在树枝上走过的那条弯弯曲曲的轨迹。在有些地方,奋力纵身也难以跃上最近的枝头,他就会想到别的手段。关于这一点我以后会谈到的,现在我们还在他一觉睡醒发现自己在一棵圣栎树顶上的那个早晨,他听见四周紫翅掠鸟儿喳喳叫,只觉得浑身被清冷的露水濡湿而冻僵了,骨头散了架,胳膊和腿脚发麻,他欣喜地打量着这个崭新的世界。
他来到花园的最后一棵树上,那是上棵梧桐。山谷在他的脚下平缓地倾斜着向前伸延,山谷上空云雾缭绕,几缕炊烟从乡间农舍的青石板瓦的屋顶上袅袅升起,那些隐蔽在山崖背后的房屋,象是一座座垒起来的石堆。高高的无花果树和樱桃树,翘撑起树冠。低矮的李树和桃树张开着粗壮的枝干。一切看得很分明,连地上青草的小叶片也很清楚,但是看不见土地的颜色,大地被瓜类疲软的叶子,或一簇簇莴苣,或一畦畦的甘蓝所覆盖,从山谷的上头看去,它是这样。而从呈“v”型的山谷的另一头去看,它就是一只向海面倾斜着的漏斗。
在这样的山川之中弥散着躁动不安的气息,它象一种看不见间或能听见的波动,然而那听得到的足以扩散开来,突然爆发的尖啸声,接着好象是摔倒的扑通声,还有也许是树枝的断裂声,又有呼啸声,但与前面的不同,是疯狂的吼声,它传向尖啸声的来源地与之汇合。然后,什么也没有了,留下一种空虚感。其实响动和噪音的汇合声又会重新响起。它似乎应来自某个方位,却从另一个地方传来,山谷中这儿或那儿可能构成响声的策源地的地方,总是有樱桃树的齿状细叶在风中摇摆的地方。因此,柯希莫一一他的头脑一半是迷迷糊糊的,另一半却是清醒的,并早就了解这一切——浮现出这种想法:樱桃果在说话。
他向最近的那棵樱桃树爬过去,那里还有一排枝繁叶茂高大青翠的樱桃树,上面挂满了深红色的樱桃果。但是我哥哥一时还分辨不清结果和没结果的枝条。他停在枝头:原先他听见响动声,而现在听不到了。他站在最低的树枝上,樱桃果全部长在他的上方,他的身体感觉到它们了,他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些樱桃好象向着他聚拢。总之他觉得这是一棵长满了眼睛而不是挂满了樱桃的树。
柯希莫抬起头来,一棵熟透的樱桃“啪”地一声砸到了他的额头上!他眯缝起眼睛面朝天空望去(太阳正在那里升起),他看见在这棵树上以及周围的树上有许多孩子栖满枝头。他们在被人发觉之后就不再是不声不响了,用虽然是压低了的但仍然响亮的声音说起来,比如:“你看那个人他穿得多漂亮呀!”他们拔开面前的树叶,一个个朝着这个戴三角帽的少年爬向比他们原来占据的枝头略低一些的树枝。他们光着头或者戴着毛边的草帽,有的头顶着布袋子,他们穿着撕破的衬衣和长裤,不是光着脚丫子就是脚上缠着布条,有人将木屐系好挂在脖子上,脱下鞋方便爬树。他们是一大群盗果子的偷儿,柯希莫和我一贯同他们一一在这一点上我们服从了家室的训令——离得远远的。然而。在那个早晨我的哥哥似乎寻找的不是别的什么,虽然他自己也不很清楚他期待着什么。
他一动不动地等着他们,他们一边往下爬,一边用他们那种刺耳的低声向他掷过诸如此类的话语:“这个人在这里找什么呀?”他们还朝他吐核桃核或是扔长虫咬过的、鸟啄过的樱桃,他们用投掷运动员的姿式将樱挑甩得围绕着小柄儿在空中旋转。
“呜唷!”他们突然惊呼“原来他们看见了他挂在身后的短剑。“你们着见他有什么吗?”哄然大笑起来。揍屁股的家伙。
接着他们安静下来,憋住了笑声,因为他们等待着一个会使他们乐得发疯的恶作剧:两个小无赖,悄悄地,溜到了一根正好横生在柯希莫上面的树干上。他们张开一只布袋的口对准他的头(这种脏污的袋子当然是他们用来装脏物的,袋子空着时,他们就把它当风帽顶在头上,披到背后),霎时间我的哥哥可能来不及明白怎么回事就被装进袋子里,他们会象系香肠似地把他捆起来,给他洒作料了。
柯希莫觉察到了危险,或者说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听见嘲笑短剑,他出于自尊心要抽出佩剑,他高高地扬起剑来,剑头碰到了布袋。他手腕一转,将布袋从两个小贼子手里挑起,飞甩出去。
这真是漂亮的一招,出手不凡。他们连呼“唷!”又失望又惊讶,两位被扔掉了袋子的同伙用土话啐骂起:“刁鬼!魔王!”
他却来不及庆幸自己的成功了,这位柯希莫。猛烈的反击平地而起,人们怒吼、扔石头、大叫大喊:“这次可逃不脱了,小杂种们!”他们高举起三齿大叉。树上的毛贼们纷纷缩回胳膊和腿脚,将身子紧缩成一团。是他们围着柯希莫吵闹的声音惊动了早有提防的农民。
进功是由组织成队伍的人们预先准备好的。山谷里的许多小地主和佃农们眼看蓄日渐成熟的果实被偷走,怒不可遏,他们结成联盟。由于小流氓们采取同时一齐爬进一座果园,抢劫一空之后从另一个方向逃走的战术,起先,还没有找到这样的办法对付他们,即大家一起潜伏在一座园子里等待他们或早或晚到来,当场抓住他们。现在解开了链索的狗狂吠不止,龇牙裂嘴地在樱桃树下窜。干草叉子在空中挥动。有三四个小偷跳到地上,正好被三齿又的尖头扎破脊背,被狗咬烂了裤管,鬼哭狼嚎着逃开,一头撞入葡萄架里。于是没有人敢再下树了,惊惶失措地站在树上,他们和柯希莫都莫不如此。农民已经往樱桃树上搭梯子了,他们用叉子尖齿开道,往树上爬。
柯希莫花了几分钟才明白他自己受惊时,为什么那一帮流氓儿感到了恐慌,这个问题毫无意义,正如以为他们很能干而自己不行的想法一样无聊:他们象傻子一样愣住的事实已经表明,他们怎么能从周围的树上跳走呢?我哥哥这么想清楚了,并成功地这么逃脱了:他紧一紧头上的三角帽,找到那根先前替他搭桥的树枝,从最后一棵樱桃树上转到一棵角豆树上,吊住角豆树往下落到一棵梅子树上,循序渐进。那些家伙,看见他在树枝间行走如同在广场上散步,明白了他们应当立即跟随着他。如果不跟他走。在找到自己的出路之前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他们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弯腰曲背地爬过一条曲折的路线。此时的他,爬上一棵无花果树,从那上面越过庄园的篱笆,下落到一棵桃树上。桃树的枝条柔嫩,必须一次一个人地从上面踩过。桃树只是帮助他去抓住从一堵墙里伸出来的那根弯曲的橄榄树干。他从橄榄树上纵身跳到一棵橡树上,橡树的一根粗壮的树丫伸过小河,他转移到了河对岸的树上。
手拿叉子的人们,原来以为偷果子的贼是手到擒来,却看他们象小鸟一样从空中逃跑了。他们追上去,同狂吠不已的狗一起奔跑,可是他们必须绕过篱笆,接着是那堵墙,然后是小河,河上没有桥,他们为找可涉水而过的地点而浪费了时间,野孩子们跑远了。
他们大模大样地在地面上行走。留在树上的只有我哥哥了。“那个绑护腿套的黑喉石鸟到哪儿去啦?”他们在前面看不到他后就互相询问。指头一看,他在上面在橄榄树上爬。“喂,你下来吧,现在他们抓不到我们了!”他没有下来。在枝叶丛中跳跃,从一棵橄榄树转换到另一棵橄榄树,消失在密匝匝的银灰色叶片里。
那些小流浪汉们,头顶着布袋做的风帽,手拿着木棍,现在爬上了山谷深处的一些樱桃树上。他们不慌不忙地干起来,一个枝头一个枝头地采摘,为摘到树的最高顶梢,他们两腿交叉缠在树上,伸出两个指头去掐樱桃果柄儿,然后将果儿放入搁在膝盖上的帽子里,他们看见谁啦?那个绑腿套的少年!“喂,你从哪里来?”他们问他,气势汹汹。但他们泄气了,因为他仿佛是刚刚飞到那里。
我哥哥此时一颗一颗地从帽子里拿出樱桃,送进嘴里,好象吃蜜饯果似的。然后他一口气从嘴里吹出果核,小心地不弄脏西服背心。
“这个吃冰淇淋的人,”有一位说道,“他来我们这儿干什么?他为什么跟着我们?为比么不吃自己花园里的樱桃?”但是他们有点胆怯,因为知道了他爬树的本事比他们大家都强。
“在这些吃沙淇淋的人中间,”另一位说,“有时没准儿会冒也一个有能耐的。你看,欣富罗莎”提到这个名字,柯希莫侧耳细听,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脸上发起烧来。
“欣富罗莎出卖了我们!”有人说道。
“可是她很能干。虽然她也是一个吃冰淇淋的人,假如今天早上有她给吹号角,我们就不会被抓了。”
“一个吃冰湛淋的人也可以同我们在一起。当然。如果他愿意当我们的人!”
(柯希莫听懂了吃冰淇淋的人是指住在别墅里的人,或者是贵族,或者是一切有身份的人)
“你听着”有人对他说,“条件很清楚:如果你愿意同我们在一起,你同我们一起找吃的,把你会的走法都教给我们。”
“你要让我们进你老子的果园!”另一个人说,“有一次他们用沾着盐水的鞭子抽打我!”
柯希莫听他们说着,却想着自己的心思。然后他问道:“你们告诉我,谁是欣富罗莎?”
树上的小无赖们立刻全部大笑起来,有的笑得差点儿从樱桃树上摔下来,有的笑得身子直向后仰,只用腿夹住树干,有的乐得用双手勾住树,吊着身体晃悠起来,他们不停地狂笑和喊叫。
可以想见,这种喧闹声又引来了追捕者。那支带着狗的队伍—定正好到达那里,因为很响的狗叫声传来了。拿叉子的人全都来了。只是这一次他们从上次的失败中得出了经验,他们首先占据周围的树木、搭木梯爬上去,从树上用叉子和耙子将小偷们团团围住。狗在地面上,在爬在树上的人们的指挥下。它们没有立即明白应当扑向哪里去撕咬,抬着头朝空中汪汪乱叫。小偷们因此趁狗群混乱之际,飞快地溜下地、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奔跑。虽然他们中有人小腿上被咬了一口,或挨了一棒,或遭了一石头子儿,多数人安全地逃出了那块地方。
柯希莫留在树上。“你下来呀!”别的人一面逃命一面叫他,“你干什么?趁路上没有人的时候你快跳下地!”可是他呢,用两个膝盖头夹紧树干,抽出短剑。农民从四周的树上朝他戳过来一支支用木棍接长了的叉子,柯希莫抡着圆圈地舞动短剑,将叉子一一挡开,终于抵挡不住,被几支叉子顶住,其中一支对准前胸,他在树上动弹不得。
“住手!”响起一声喝令,“他是小皮奥瓦斯科男爵!少爷,您在那上面干什么?您怎么同那些下等人混在一起!”
柯希莫认出他是朱阿·德拉·瓦斯卡,我们父亲的一个拳师。叉子纷纷退落,队伍中许多人脱帽致敬。我哥哥也用两个指头从头上摘下三角帽,躬身施礼。
“喂,你们下去,栓好狗!”他们大声嚷嚷着,“让他下去!少爷,您可以下树了,您当心树很高哇!您等一等,我们替您搭一副梯子吧!然后我们送您回家去!”
“不,多谢,多谢,”我哥哥说道:“您们别费神了,我认识我的路,我知道我要走的路!”
他消失在树干之后,在另一棵树的枝头上出现,再绕过树干,又出现在更高的枝头上,再次消失在树干之后,人们只望得见他站在更高的树枝上的脚了,因为高处枝叶密实,只见脚在跳动,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上哪儿去了?”人们说着,不知道朝哪里望才好,是往上还是向下。
“他在那儿!”他在另一棵树顶上,远远地又不见了。
“他在那里!”他又在另一棵树顶上,树摇晃起来,好象被风吹动着,他纵身跳起。
“他摔下去了!没有!他在那边!”他在绿色的树梢上晃动,只看得见他的三角帽和辫子。
“你有个什么样的主人呀?”那些人问朱阿·德拉·瓦斯卡,“他是人还是野兽?或者是魔鬼变的人?”
朱阿·德拉·瓦斯卡默默无语。他划十字。
只听得柯希莫的歌声传来,一种练嗓子的喊唱。
“啊,欣——富——罗——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