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思嘉从亚特兰大回到塔拉已两个星期,脚上的血泡已开始化脓,脚肿得没法穿鞋,只能踮着脚跟蹒跚地行走。她瞧着脚尖上的痛处,一种绝望之情便在她心头涌起。没法找到医生,要是它像士兵的创伤那样溃烂起来,就得等死了?尽管现在生活这样艰难,可她还想活下去呢。如果他死了,谁来照管塔拉农场呀?
她刚回到家时,曾经希望杰拉尔德往常的精神依然存在,他会主持家政,可是两周以来这个希望逐渐幻灭了。现在她已十分清楚,不管她乐意与否,这个农场和它所有的人口都得依靠她这双毫无经验的手去安排呢。因为杰拉尔德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梦中人似的,那么毫不关心塔拉,那么温厚随和。每当她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总是这样回答:“你认为最好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女儿。"要不便回答更糟,居然说,"孩子,跟你妈商量呀。"他再也不会有什么两样了,这个事实现在思嘉已经心安理得地承认,那就是说杰拉尔德将永远等待爱伦,永远注意倾听有没有她的动静。他是在某个边境地区,那儿时间静止不动,而爱伦始终在隔壁房间里等着他。他的生存的主发条已经在爱伦去世那天被拆掉了,同时消失的还有他那充分的自信,他的鲁莽和无穷的活力。爱伦是杰拉尔德·奥哈拉平生演出过的那场闹剧的观众,现在台前的帷幕永远降落了,脚灯熄了,观众也突然消失,而这个吓呆了的老演员还留在空空的舞台上等待着别人给他提词呢。
那天早晨屋子里很安静,因为除了思嘉、韦德和三个生病的姑娘,大家都到沼泽地里找母猪去了。就连杰拉尔德也来了点劲儿,一手扶着波克的肩膀,一手拿着绳子,在翻过的田地里艰难地向那里走去。苏伦和卡琳哭了一阵睡着了,她们每天至少要来这么两次,因为一想起母亲便感到悲伤,觉得自己孤苦无依,眼泪使簌簌地从深陷的两腮上往下流。媚兰那天头一次支撑着上身靠在枕头上,盖着一条补过的床单夹在两个婴儿中间,一只臂弯里偎着一个浅黄色毛茸茸的头,另一只同样温柔地搂着一个黑色卷发的小脑袋,那是迪尔茜的孩子。韦德坐在床脚边,在听一个童话故事。
对思嘉来说,塔拉的寂静是难以忍受的,因为这使她清楚地想起她从亚特兰大回来那天一路经过的那些寂寞荒凉的地带。母牛和小牛犊已很久没出声了。她卧室的窗外也没有鸟雀啁啾,连那个在木兰树瑟瑟不停的树叶中繁衍了好几代的模仿鸟家族这天也不再歌唱了。她拉过一把矫椅放在敞开的窗口一眺望着屋前的车道、大路那边的草地和碧绿而空旷的牧常她把裙子擦过膝盖,将下巴搁在胳臂肘上,伏在窗口寻思。她身边地板上放着一桶井水,她不时把起泡的脚伸进水里,一面皱着眉头忍受那刺痛的感觉。
她心里烦躁起来,下巴钻进了臂弯里。恰好在她需要拿出最大力气的时候,这只脚尖却溃烂起来了。那些笨蛋是抓不到母猪的。为了把小猪一只只捉回来,他们已经花了一星期,现在又过了两星期,可母猪还没抓到。思嘉知道,如果她跟他们一起在沼泽地里,她就会拿起绳索,高高卷起裤脚,很快把母猪套祝可是把母猪抓到以后——要是真的抓到了,又怎么样呢?
好,你就把它和那窝小崽子吃掉,可是再往后呢?生活还得过下去,食欲也不会减弱呀。冬天快到了,食物眼看就要吃光,连从邻园子里找来的那些蔬菜也所余无几了。他们必须弄到干豆和高粱,玉米糁和大米,还有——啊,还有许许多多东西。明年春播的玉米和棉花种子,新衣服,都需要啊,所有这些东西从哪儿来,她又怎么买得起呢?
她已经偷偷看过杰拉尔德的口袋和钱柜,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一堆联盟政府的债券和三千元联盟的钞票了。这大约够他们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吧,她带讽刺意味地想,因为现在联盟的妻子已经一文不值啦。不过,即使她有钱,也能买到食物,她又怎么把它拉回塔拉来呢?上帝为什么让那匹老马也死掉了?要是瑞德偷来的那个可怜的畜生还在,那也会使他们的生活大为改观的。啊,那些皮毛光滑的惯于在大路对面牧场上尥蹶子的骡子,那些漂亮的用来驾车的高头大马,她自己那匹小骡马,姑娘们的马驹子,以及杰拉尔德的到处风驰雷动般飞奔的大公马——啊,哪怕是倔强的骡子,只要它们还有一起留下来,该多好啊!
但是,也不要紧——一旦她的脚好起来,她就要步行到琼斯博罗去一趟。那将是她有生以来最远的一次步行,不过她愿意走着去。即使北方佬把那个城市完全烧毁了,她也一定要在那里找到一个能教她怎样弄到食物的人。这时韦德那张痛苦的小脸浮现在她眼前。他又一次嚷着他不爱吃山芋;他要一只鸡腿,一点米饭和肉汤呢。
前院里灿烂的阳光仿佛忽然被云翳遮住,树影也模糊起来,思嘉眼里已经泪汪汪的了。她紧紧抱着头,强忍着不要哭出声来。如今哭也没有用。只有你身边有个疼爱你的人,哭才有点意思。于是她伏在那里使劲抿着眼皮不让泪水掉下来,但这时忽然听见得得的马蹄声,不免暗暗惊讶。不过她并没有抬起头来。在过去两星期里,无论黑夜白天,就像觉得听见了母亲衣裙的悉卒声那样,她不时觉得听见了什么声响,这已经不足为怪了。她的心在急跳,这也是每逢这种时刻都有的,她随即便断然告诫自己:“别犯傻了。"但是马蹄声很自然地缓慢下来,渐渐变成从容不迫的漫步,在石子路上喀嚓喀嚓地响着。这是一骑马——塔尔顿家或方丹家的!她连忙抬起头来看看。原来是个北方佬骑兵。
她本能地躲到窗帘后面,同时急忙从帘子的褶缝中窥探那人,心情十分紧张,呼吸急促,快要喘不过起来了。
他垂头弓背坐在马鞍上,是个强悍粗暴的家伙,一脸蓬乱的黑胡须披散在没有钮扣子的蓝军服上。他在阳光里眯着一双小眼睛,从帽檐下冷冷地打量这幢房子。他不慌不忙地下了马,把缰绳撂在拴马桩上。这时思嘉突然痛苦地缓过气来,好像肚子上挨了一拳似的。一个北方佬,腰上挎着长筒手枪的北方佬!而且,她是单独跟三个病人和几个孩子在家里呢!
他懒洋洋地从人行道上走来,一只手放在手枪套上,两只小眼睛左顾右盼。这时思嘉心中象万花筒般闪映着一幅幅杂乱的图景,主要是皮蒂姑妈悄悄说过的关于坏人袭击孤单妇女的故事,比如,用刀子割喉咙呀,把病危的女人烧死在屋里呀,拿刺刀把哭叫的孩子捅死呀,种种难以言喻的恐怖场面,都因北方佬缘故而紧紧联在一起了。
她的头一个恐惧的想法是躲到壁橱里去,或者钻到床底下,或者从后面飞跑下楼,一路惊叫着奔向沼泽地,反正只要逃得掉就行。接着她听见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阶,偷偷地进了过厅,她才知道已经逃不出去了。她吓得浑身发抖,无法动弹,只听见他在楼下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步子愈来愈响,愈来愈胆大,因为他发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现在他进了饭厅,眼看马上要从饭厅出来,到厨房去了。
思嘉一想到厨房,便仿佛有把刀子扎进她的心窝,顿时怒火万丈,把恐惧都驱散得无影无踪了。厨房啊!厨房的炉火正炖着两锅吃的,一锅是苹果,另一锅是千辛万苦从“十二橡树”和麦金托什村园子里弄来的各种菜蔬的大杂烩,这些尽管不一定够两个人吃,可是要给九个挨饿的人当午餐呢。
思嘉忍着饥饿等待别的人回来,已经好几个小时,现在想到这个北方佬会一口气吃光,难怪她气得全身哆嗦了。
让这些家伙通通见鬼去吧!他们像蚯虫般洗劫了塔拉,让它只好慢慢地饿死,可现在又回来偷这点剩余的东西。思嘉肚子里饥肠辘辘,心想:凭上帝作证,这个北方佬休想再偷东西了!
她轻轻脱掉脚上的破鞋,光着脚匆匆向衣柜走去,连脚尖上的肿痛也不觉得了。她悄悄地拉开最上面的那个抽屉,抓起那把她从亚特兰大带来的笨重手枪,这是查尔斯生前佩带但从没使用过的武器。她把手伸进那个挂在墙上军刀下面的皮盒子里摸了一会,拿出一粒火帽子弹来。她竭力镇静着把子弹装进枪膛里。接着,她蹑手蹑脚跑进楼上过厅,跑下楼梯,一手扶着栏杆定了定神,另一只手抓住手枪紧紧贴在大腿后面的裙褶里。
“谁在那里?"一个带鼻音的声音喊道。这时她在楼梯当中站住,血脉在耳朵里轰轰地跳,她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站住,要不我就开枪了。"那声音在接着喊叫。
那个人站在饭厅里面的门口,紧张地弓着身子,一手瞄着手枪,另一只手拿着那个木针线盒,里面装满了金顶针、金柄剪刀和金镶小钻石之类的东西。思嘉觉得两条腿连膝盖都冷了,可是怒火烧得她满脸通红。他手里拿的是母亲的针线盒呀!她真想大声叫喊:“把它放下!把它放下!你这脏——"可是嚷不出声来。她只能从楼梯栏杆上俯身凝视着他,望着他脸上那粗暴的紧张神色渐渐转变为半轻蔑半讨好的笑容。
“那么这家里有人了,"他说,把手枪塞回到皮套里,一面走进饭厅,差不多正好站在她下面。"小娘们?就你一个人吗。"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把手枪从栏杆上伸出去,瞄准他那满是胡须的脸。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摸枪柄,这边枪机已经扳动了。手枪的后坐力使她的身子晃了一下,同时砰地一声枪响冲耳而来,一股强烈的火药味刺入了她的鼻孔。随即那个北方佬扑通一声仰天倒下,上半身摔在饭厅门里,把家具都震动了。针线盒也从他手里摔出来,盒里的东西撒满一地。思嘉几乎下意识地跑到楼下,站在他旁边,俯身看着他那张胡须蓬蓬的脸,只见鼻子的地方有个血糊糊的小洞,两只瞪着的眼睛被火药烧焦了。这时两股鲜血还在发亮的地板上流淌,一股来自他的脸上,另一股出自脑后,思嘉瞧着瞧着,似乎才恍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是的,他死了。毫无疑问,她杀了一个人!
硝烟袅袅地向房顶上升,两摊鲜血在她脚边不断扩大。她站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大一会,仿佛在这夏天午前闷热的死寂中,每一种不相关的声音和气味,如她心脏擂鼓般的怦怦急跳声,木兰树叶的轻微瑟瑟声,远处沼泽地里一只鸟儿的哀鸣,以及窗外花卉的清香,等等,都大大加强了。
她杀死了一个人。她,本来连打猎时都不爱靠近被追杀的动物,是一个连牲畜被宰杀时的哀号或罗网中野兔的尖叫声不忍听的姑娘。她意识迟钝地思索着。杀人了!我没有犯谋杀罪。啊,我不会做这样的事!她向地板上针线盒旁边那只毛茸茸的手瞟了一眼,突然又振作起来,心中涌起了一种冷静而残忍的喜悦。她简直想用脚跟往他鼻子上那个张开的伤口踩几下,并从她赤脚上沾染了鲜血那种暖乎乎的感觉中汲取难得的乐趣。她总算替塔拉农场——也替爱伦打出了复仇的一击了。
楼上穿堂里传来急促踉跄的脚步声,接着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更加快了,但显然是虚弱而艰难的。中间还夹杂着金属的丁当声。这时思嘉恢复了时间和现实的概念,她抬头一看,看见媚兰在楼梯顶上,身上只穿了件当睡衣的破衬衫,一只瘦弱的手臂因拿了查尔斯的那把军刀而沉重地耷拉着。媚兰把楼下的全部情景,包括那具穿蓝军服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他旁边那只针线盒,手里握着长筒手枪,脸色灰白、光脚站在那里的思嘉,通通看得一清二楚。
她默默地看着思嘉,那张通常是温柔的脸上闪烁着严峻而骄傲、赞许和喜悦的微笑,这和思嘉胸中那团火热的混乱情绪正相匹配。
“怎么——怎么——她也像我一样啊!她了解我这时的心情呢!"思嘉在长长的一段沉默中这样想着,"她也会干出同样的事啊!"她浑身激动地仰望着那个脆弱的摇摇欲倒的姑娘,那个让思嘉从没好感,只有厌恶和轻蔑的姑娘。现在,思嘉竭力克制住自己对艾希礼妻子的憎恨,心中涌起了一股敬佩的友情。她突然以一种从来不曾被什么琐屑情感触发过的洞察力看见了,在媚兰那轻柔的声音和鸽子般和善的目光下有着一把锐利的无坚不入的钢刃,同时感到媚兰宁静的血液中也同样蕴藏着勇敢的旗帜和号角!
“思嘉!思嘉!"苏伦和卡琳怯弱的尖叫声从关着的房间里传出来,同时韦德在哭喊着"姑姑,姑姑!"媚兰连忙用一个手指抿着嘴,一面把军刀放在楼梯顶上,艰难地横过楼上的穿堂,把病室的门推开。
“别害怕,姑娘们!"听声音她似乎兴致很好。"你们大姐想把查尔斯的那支手枪擦擦,结果枪走火了,差点把她吓死了!"……"好了,韦德·汉普顿,妈妈不过把你爸的手枪打了一响嘛!她也会让你打的,等你长大些。”“多冷静的一个撒谎家!"思嘉不由得钦佩地想。"我可不会这么快就编出来埃可是,他们总会知道我干了些什么。干吗要说谎呢?"她又低头看看那具尸体,不过因为怒火和惊骇都已经消失,现在只有满怀厌恶的感觉,同时两个膝盖也因此战栗起来了。这时媚兰又挣扎着来到楼梯顶上,扶着栏杆,紧紧咬住灰白的下嘴唇,一步步走下楼来。
“回床上躺着去,傻瓜,你这是自己找死呀!"思嘉向穿得很少的媚兰嚷着,可媚兰还是艰难地走到了楼下穿堂里。
“思嘉,"她小声说,"我们得把他从这里弄出去埋起来才行。他可能不是单独一个人,要是旁的人发现他在这里——"她抓住思嘉的胳臂站稳了身子。
“他一定是单独一人,"思嘉说。"我在楼上窗口没看见有别人。他一定是个逃兵。”“即使他是单独一人,也不能让人知道。那些黑人会议论的,然后他们就会来抓你的。思嘉,我们一定得赶在那些去沼泽的人回来以前把他埋掉。"思嘉在媚兰的极力主张和热情催促下开始心动了,她苦苦思索起来。
“我可以把他埋在花园葡萄架底下的一个角落里,那里土很松,是波克挖酒桶的地方。可是我怎么把他弄去呢?”“我们俩每人抓住一只脚,把他拖去,"媚兰果断地说。
思嘉虽然不怎么赞成,可她对媚兰却越发敬佩了。
“我一个人来拖吧。你连只猫也推不动呢。"她粗声粗气地说。"你回床上躺着去,你这会害了自己的。别妄想给我帮忙了,否则我要亲自把你背回楼上去。"媚兰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理解的微笑。"你真可爱,思嘉。"她说着便在思嘉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当思嘉还没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她又继续说:“要是你把他拖出去,我就来擦地——擦这些脏东西,趁那几个人还没回来,不过思嘉——”“嗯?”“你说我们不妨搜搜他的背包,好吗?他可能有些吃的东西呢。”“我看可以,"思嘉说,深恨自己竟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来搜他的口袋。你去拿背包。”“我的天,”她小声说,一面掏出一个用破布卷好的鼓鼓囊囊的钱包来。"媚兰——媚兰,我想这里面全是钱呢!"媚兰默不作声地突然在地板上坐下,背靠着墙壁一动不动。
“你看,"她颤抖着说,"我觉得有点发软了。"思嘉把那块破布撕掉,两手哆嗦着打开皮夹子。
“你瞧,媚兰——你瞧呀!”
媚兰看了目的地,觉得眼睛发胀。那是一大堆乱成一团的钞票,联盟的和联邦的票子混在一起,中间夹着三枚闪闪发光的金币,一枚十美元和两枚五美元的。
“暂时别去数了,"媚兰看见思嘉动手数那些钞票,便这样说。"我们没时间——”“难道你不明白,媚兰,这些钱就意味着我们有了吃的呢。”“是的,是的,亲爱的,我明白,不过现在没有时间。我就去拿那个背包,你再看看旁的口袋。思嘉很不愿意放下钱包。一幅灿烂的远景就在她眼前摆着——现金,北方佬的马,食物!上帝毕竟不亏待我们,尽管他采取了十分古怪的手段,但总算在救助我们了。她坐在那里凝望着钱包笑个不停,结果媚兰只得索性把钱包从她手里夺了过来。
“快!”
裤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截蜡烛、一把小折刀、一小块板烟和一团绳钱。媚兰从背包里取出一包咖啡,她贪馋地闻了闻,仿佛是世界上最香的东西;接着取出一袋硬饼干,一张嵌在镶珍珠的金框里的小女孩相片,看到这相片时她的脸色变了。还有一枚石榴别针、两只很粗的带细链条的金镯子、一只金顶针,一只小银杯、一把绣花用的金剪刀、一只钻石戒指和一副吊着钻石的耳环,这钻石连外行一看就知道每颗超过了一克拉。
“一个贼!"媚兰小声说,不由得从那尸体旁后退了两步。
“思嘉,这些东西一定都是偷来的!”
“当然喽,"思嘉说。"他到这里来也是想偷我们的东西呢。”“幸亏你把他打死了,"媚兰温柔的眼睛严峻起来,"现在赶快,亲爱的,把他弄出去吧。”
思嘉弯下身子,抓住那具尸体脚上的靴子,使劲往外拖。
她突然感到他那么沉重,而且自己的力其实在太小了。也许她根本拖不动他?于是她转过身去,面对着尸体,两只手各抓起一只靴子夹在两腋下,拼命往前拖。那尸体果然移动了,但又突然停下来,原来在兴奋时她把那只肿痛的脚全给忘了,如今却一阵剧痛袭来,使她不得不改换姿势,把重心放在脚后跟上,咬着牙一步步挪动。就这样拖着,挣扎着,累得满头大汗,她把他弄到了穿堂里,身后地板上留下一道血迹。
“要是一路血淋淋地穿过后院,我们就隐瞒不往了,"她气喘吁吁地说。"媚兰,把你的衬衣脱下来,我要把他的头包上,堵住那个伤口。"媚兰苍白的脸陡地绯红了。
“别傻了,我不会瞧你的,"思嘉说。"我要是穿了衬裙或内裤,也会脱下来的。媚兰背靠墙壁蹲下,将那件破旧的亚麻布衬衣从身上脱下来,悄悄扔给思嘉,然后双臂交抱着尽可能遮住自己的身子。
“感谢上帝,好在我还没羞怯到这个地步,"思嘉心想,同时感觉到而不是看到了媚兰那十分尴尬的模样。于是她用破衣裳把那张血污的脸包起来。
歪歪倒倒挣扎了好一阵,她才把具尸体从穿堂拖到了后面走廊上,然后停下来,用手背擦掉额上的汗珠,回头看看媚兰,只见她靠墙根坐在那里,两臂紧抱膝盖遮掩着裸露的Rx房。媚兰在这样的时刻还一味地拘礼害羞,真是太傻了,思嘉想到这里就恼火了,正是因为这种过分拘谨的作风常常叫思嘉瞧不起她。不过她随即又觉得有点惭愧,因为毕竟——毕竟,媚兰在分娩后不久就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并且拿起一件连她也很难举起的武器赶着支持她来了。这里表现了一种思嘉深知自己并不具备的勇气,一种犀利而坚韧的勇气,如媚兰在亚特兰大陷落那天夜里和回家的长途旅行中所表现的那样。这种捉摸不着也不显眼的勇气,正是威尔克斯家的人所共有的,但思嘉却不理解,只不过勉强表示赞赏罢了。
“回床上躺着去,"她回过头来说了一声。"要不你就活不成了。让我把他埋掉以后再来擦洗这些脏东西吧。”“我去拿条破地毯来擦吧,"媚兰小声说,一面皱着眉头看看那摊血污。
“那好,我不管了,你就自己找死去。要是我还没有弄完就有人回来了,你把他们留在屋里,告诉他们那骑马是刚刚从别处跑来的。"媚兰坐在早晨的阳光下瑟瑟发抖,一面捂住耳朵,免得听见死人脑袋一路敲着走廊台阶的砰砰声。
一看便知道它是从最近的战斗中跑散的,没有人问起那骑马的来历。而且大家都很高兴把它养起来。那个北方佬被思嘉在葡萄架下她刨的一个浅坑里。撑着葡萄滕的那几根柱子早已腐朽,那天晚上思嘉用菜刀把它们砍了几下,结果连棚带藤倒下来。盖住了那个坟堆。后来思嘉从不提起要换几根柱子把这棚架修复一下,即使那几个黑人知道了其中的缘故,他们也没有作声。
好几个漫漫长夜,她躺在床上因过度疲劳而睡不着时,也不见有鬼魂从那浅浅的坟穴里出来打扰她,她回想起来既不害怕也不懊丧。她纳闷地想,要是一个月以前,她还根本干不出这种事来呢。年纪轻轻的汉密尔顿太太,两颊上漾着酒窝,戴着丁丁当当的耳附子,看起来似乎懦弱无能,却居然把一个男人的脸打得稀烂,然后赶忙刨了个坑把他埋了!思嘉狰狞地笑了笑,心想要是那些认识她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会吓成什么样子埃"我再也不去想这件事了,"她这样决定。事情既然过去就完了。那才傻呢。而且我要是不杀了他,我想——我想我回来以后是有点变了,否则我是干不出来的。"以后,凡是遇到什么不愉快或者棘手的事,她心里就出现一个念头:“我连人都杀过,这等事当然干得了。"她并非有意识地这样想,而是一种隐蔽的思想活动,不过它的确能帮助她鼓起勇起来。
她的变化实际上比她自己所知道的要大得多。她的心上已逐渐长期了一层硬壳。那是她在“十二橡树”村奴隶住宅区的菜地里躺着时开始形成的。
如今有了一骑马,思嘉可以自己去看看邻居们家里发生的事了。自从她回家以后,她心里一直有个问题在不断折磨她:“我们是这个县里唯一留下的人家吗?难道别的人家都给烧光了?他们全都逃到梅肯去了?"她每一想起刚刚目睹过的”十二橡树"村、麦金托什和斯莱特里家那些废墟,就几乎不敢去了解全县的真相了,不过无论情况怎么坏,了解了总比整天纳闷要好一些。于是她决定首先骑马到方丹家去看看,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家最近,而是想到可能方丹大夫还在那里。媚兰需要请大夫看看呢。思嘉有些担心,她本来应该逐渐恢复了,可现在仍很虚弱。
这样,一等她的脚好了些能穿上鞋时,就骑上北方佬的那骑马出发了。她一只脚搁在缩短了的马镫里,另一条腿像跨女鞍似的盘在鞍头,策着马经过田野向米莫萨跑去。她一路上硬起心来作好准备,因为说不定那地方也被烧了。
她又惊又喜地看见那所褪色的黄灰泥房子仍立在米莫萨的树林里,似乎还跟过去一样。当方丹家的三个女人从屋里出来叫嚷着欢迎她吻她时,兴奋极了,她心里感到又温暖又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