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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老嬷随了丫鬟走过对门,进了肆中,只见妙观早已在灯下笑脸相迎,直请至卧房中坐地,开口谢道:“多承嬷嬷周全之力,日间对局,侥幸不失体面。今要 酬谢小道人相让之德,原有言在先的,特请嬷嬷过来,支付利物并谢礼与他。”老嬷道:“娘子花朵儿般后生,恁地会忘事?小道人原说不希罕财物的,如何又说利 物谢礼的话?”妙观假意失惊道:“除了利物谢礼,还有什么?”老嬷道:“前日说过的,他一心想慕娘子,诸物不爱,只求圆成好事,娘子当面许下了他。方才叮 嘱了又叮嘱,在家盼望,真似渴龙思水哩!娘子如何把话说远了?”妙观变起脸来道:“休得如此胡说!奴是清清白白之人,从来没半点邪处,所以受得朝廷册封, 王亲贵戚供养,偌多门生弟子尊奉。那里来的野种,敢说此等污言!教他快些息了妄想,收此利物及谢礼过去,便宜他多了。”说罢,就指点丫鬟将日间收来的二百 贯文利物一盘托出,又是小匣一个放着五十贯的谢礼,支付与老嬷道:“有烦嬷嬷将去,支付明白。”分外又是三两一小封,送与老嬷做辛苦钱。说道:“有劳嬷嬷 两下周全,些小微物,勿嫌轻鲜则个。”那老嬷是个经纪人家眼孔小的人,见了偌多东西,心里先自软了,又加自己有些油水,想道:“许多利物,又添上谢礼,真 个不为少了。那个小伙儿也该心满意足,难道只痴心要那话不成?且等我回他去看。”便对妙观道:“多蒙娘子赏赐,老身只得且把东西与他再处。只怕他要说娘子 失了信,老身如何回他?”妙观道:“奴家何曾失甚么信?原只说自当重报,而今也好道不轻了。”随唤两个丫鬟捧着这些钱物,跟了老嬷送在对门去。分付:“放 下便来,不要停留!”两个丫鬟领命,同老嬷三人共拿了礼物,径往对门来。果然丫鬟放下了物件,转身便走。
小道人正在盼望之际,只见老嬷在前,丫鬟在后,一齐进门,料到必有好事到手。不想放下手中东西,登时去了,正不知是甚么意思,忙问老嬷道:“怎的说 了?”老嬷指着桌上物件道:“谢礼已多在此了,收明便是,何必再问!”小道人道:“那个希罕谢礼?原说的话要紧!”老嬷道:“要紧!要紧!你要紧,他不要 紧?叫老娘怎处?”小道人道:“说过的话怎好赖得?”老嬷道:“他说道原只说自当重报,并不曾应承甚的来。叫我也不好替你讨得嘴。”小道人道:“如此混 赖,是白白哄我让他了。”老嬷道:“见放着许多东西,白也不算白了。只是那话,且消停消停,抹干了嘴边这些顽涎,再做计较。”小道人道:“嬷嬷休如此说! 前日是与小子觑面讲的话,今日他要赖将起来。嬷嬷再去说一说,只等小子今夜见他一见,看他当面前怎生悔得!”老嬷道“方才为你磨了好一会牙,他只推着谢 礼,并无些子口风。而今去说也没干,他怎肯再见你!”小道人道:“前日如何去一说,就肯相见?”老嬷道:“须知前日是求你的时节,作不得难。今事体已过, 自然不同了。”小道人叹口气道:“可见人情如此!我枉为男子,反被这小妮子所赚。毕竟在此守他个破绽出来,出这口气!”老嬷道:“且收拾起了利物,慢慢再 看机会商量。”当下小道人把钱物并叠过了,闷闷过了一夜。有诗为证:
亲口应承总是风,两家黑白未和同。
当时未见一着错,今日满盘还是空。
一连几日,没些动静。一日,小道人在店中闲坐,只见街上一个番汉牵着一匹高头骏马,一个虞侯骑着,到了门前。虞侯跳下马来,对小道人声喏庄“罕察王府 中请师父下棋,备马到门,快请骑坐了就去。”小道人应允,上了马,虞侯步行随着。瞬息之间,已到王府门首,小道人下了马,随着虞侯进去,只见诸王贵人正在 堂上饮宴。见了小道人,尽皆起身道:“我辈酒酣,正思手谈几局,特来奉请,今得到来,恰好!”即命当直的掇过棋桌来。诸王之中先有两个下了两局,赌了几大 觥酒,就推过高手与小道人对局,以后轮换请教。也有饶六七子的,也有饶四五子的,最少的也饶三子两子,并无一个对下的。诸王你争我嚷,各出意见,要逞手 段,怎当得小道人随手应去,尽是神机莫测。诸王尽皆叹服,把酒称庆,因问道:“小师父棋品与吾国棋师妙观果是那个为高?”小道人想着妙观失信之事,心里有 些怀限,不肯替他隐瞒,便庄“此女棋本下劣,枉得其名,不足为道!”诸王道:“前日闻得你两人比试,是妙观赢了,今日何反如此说?”小道人道:“前日他叫 人私下央求了小子,小子是外来的人,不敢不让本国的体面,所以故意输与他,岂是棋力不敌?着放出手段来,管取他输便了!”诸王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 去唤妙观来,当面试看。”罕察立命从人控马去,即时取将女棋童妙观到来。
妙观向诸王行礼毕,见了小道人,心下有好些忸怩,不敢撑眼看他,勉强也见了一礼。诸王俱赐坐了,说道:“你每两人多是国手,未定高下。今日在咱们面前 比试一比试,咱们出一百千利物为赌,何如?”妙观未及答应,小道人站起来道:“小子不愿各殿下破钞,小子自有利物与小姐子决赌。”说罢,袖中取出一包黄金 来,道:“此金重五两,就请赌了这些。”妙观回言道:“奴家却不曾带些甚么来,无可相对。”小道人向诸王拱手道:“小娘子无物相赌,小子有一句话说来请问 各殿下看,可行则行。”诸王道:“有何话说?”小道人道:“小娘子身畔无金,何不即以身躯出注?如小娘子得胜,就拿了小子的黄金去,着小子胜了,赢小娘子 做个妻房。可中也不中?”诸王见说,具各拍手跌足,大笑起来道:“妙,妙,妙!咱们做个保亲,正是风流佳话!“妙观此时欲待应承,情知小道人手段高,输了 难处:欲待推却,明明是怯怕赌胜,下交手算输了,真是在左右两难。怎当得许多贵人在前力赞,不由得你躲闪。亦且小道人兴高气傲,催请对局。妙观没个是处, 羞惭窘迫,心里先自慌乱了,勉强就局,没一子下去是得手的,觉是触着便碍。正所谓“棋高一着,缚手缚脚”,况兼是心意不安的,把平日的力量一发减了,连败 了两局。小道人起身出局,对着诸王叫一头道:“小子告赢了,多谢各殿下赐婚。”诸王抚掌称快道:“两个国手,原是天生一对。妙观虽然输了局,嫁得此大秀, 可谓得人矣!待有吉日了,咱们各助花烛之费就是了。”急得个妙观羞惭满面,通红了脸皮,无言可答,只低着头不做声。罕察每人与了赏赐。分付从人,备送了回 家。
小道人扬扬自得,来对店主人与老嬷道:“一个老婆,被小子棋盘上赢了来,今番须没处躲了。”店主、老嬷问真缘故,小道人将王府中与妙观对局赌胜的事说 了一遍。老嬷笑道:“这番却赖不得了。”店主人道:“也须使个媒行个礼才稳。”小道人笑道:“我的媒人大哩!各位殿下多是保亲。”店主人道:“虽然如此, 也要个人通话。”小道人道:“前日他央嬷嬷求小子,往来了两番,如今这个媒自然是嬷嬷做了。”嬷嬷道:“这是带挈老身吃喜酒的事,当得效劳。”小道人道: “小子如今即将昨日赌胜的黄金五两,再加白银五十两为聘仪,择一吉日烦嬷嬷替我送去,订约成亲则个。”店主人即去房中取出一本择日的星书来,翻一翻道: “明日正是黄道日,师父只管行聘便了。”一夜无词。
次日,小道人整顿了礼物,托老嬷送过对门去。连这老嬷也装扮得齐整起白皙皙脸揸胡粉,红霏霏头戴绒花。姻脂浓抹露黄牙,上髟下犹髻浑如斗大。沿把臂一双窄袖,忒狼犭亢一对对宽鞋。世间何处去寻他?除是金刚脚下。
说这店家老嬷装得花簇簇地,将个盒盘盛了礼物,双手捧着,一径到妙观肆中来。妙观接着,看见老嬷这般打扮,手中又拿着东西,也有些瞧科,忙问其来意。 老嬷嘻着脸道:“小店里小师父多多拜上棋师小娘子,道是昨日王府中席间娘子亲口许下了亲事,今日是个黄道吉日,特着老身来作伐行礼。这个盒儿里的,就是他 下的聘财,请娘子收下则个。”妙观呆了一晌,才回言道:“这话虽有个来因,却怎么成得这事?”老嬷道:“既有来因,为何又成不得?”妙观道:“那日王府中 对局,果然是奴家输与他了。这话虽然有的,止不过一时戏言,难道奴家终身之事,只在两局棋上结果了不成?”老嬷道:“别样话戏得,这个话他怎肯认做戏言? 娘子前日央求他时节,他兀自妄想:今日又添出这一番赌赛事体,他怎由得你番悔?娘子休怪老身说,看这小道人人物聪俊,年纪不多,你两家同道中又是对手,正 好做一对儿夫妻。娘子不如许下这段姻缘,又完了终身好事,又不失一时口信,带挈老身也吃一杯喜酒。未知娘子主见如何?”妙观叹口气道:“奴家自幼失了父 母,寄养在妙果庵中。亏得老道姑提挈成人,教了这一家技艺,自来没一个对手,得受了朝廷册封,出入王宫内府,谁不钦敬?今日身子虽是自家做得主的,却是上 无奠长之命,下无媒约之言,一时间凭着两局赌赛,偶尔亏输,便要认起真来,草草送了终身大事,岂不可羞?这事断然不可!”老嬷道:“只是他说娘子失了口 信,如何回他?”妙观道:“他原只把黄金五两出注的,奴家偶然不带得东西在身畔,以后输了。今日拼得赔还他这五两,天大事也完了。”老嬷道:“只怕说他不 过!虽然如此,常言道事无三不成,这遭却是两遭了,老身只得替你再回他去,凭他怎么处!”妙观果然到房中箱里面秤了五两金子,把个封套封了,拿出来放在盒 儿面上,道:“有烦嬷嬷还了他。重劳尊步,改日再谢。”老嬷道:“谢是不必说起。只怕回不倒时,还要老身聒絮哩!”
老嬷一头说,一头拿了原礼并这一封金子,别了妙观,转到店中来,对小道人笑道:“原礼不曾收,回敬到有了。”小道人问其缘故,老嬷将妙观所言一一说 了。小道人大怒道:“这小妮子昧了心,说这等说话!既是自家做得主,还要甚奠长之命。媒约之言?难道各位大王算不得尊长的么?就是嬷嬷,将礼物过去,便也 是个媒约了,怎说没有?总来他不甘伏,又生出这些话来混赖,却将金子搪塞我不希罕他金子,且将他的做个告状本,告下他来,不怕他不是我的老婆!”老嬷道: “不要性急!此番老身去,他说的话比前番不同也,是软软的了。还等老身去再三劝他。”小道人道:“私下去说,未免是我求他了,他必然还要拿班,不如当官告 了他,须赖不去!”当下写就了一纸告词,竟到幽州路总管府来。
那幽州路总管泰不华正升堂理事,小道人随牌进府,递将状子上去。泰不华总管接着,看见上面写道:告状人周国能,为赖婚事:能本藉蔡州,流寓马足。因与 本国棋手女子妙观赌赛,将金五两聘定,诸王殿下尽为证见。讵料事过心变,悔悼前盟。夫妻一世伦常被赖,死不甘伏!恳究原情,追断完聚,异乡沾化。上告。总 管看了状词,说道:“元来为婚姻事的。凡户、婚、田、土之事,须到析津、宛平两县去,如何到这里来告?”周国能道:“这女子是册封棋童的,况干连着诸王殿 下,非天台这里不能主婚。”总管准了状词。一面差人行拘妙观对理。差人到了妙观肆中,将官票与妙观看了。妙观吃了一惊道:“这个小弟子孩儿怎便如此恶取 笑!”一边叫弟子张生将酒饭陪待了公差,将赏钱出来打发了,自行打点出官。公差知是册封的棋师,不敢罗唣,约在衙门前相会,先自去了。
妙观叫乘轿,抬到府前,进去见了总管,总管问道:“周国能告你赖婚一事,该怎么说?”妙观道:“一时赌赛亏输,实非情愿。”总管道:“既已输“这个小 弟子孩儿怎便如此恶取笑!”一边叫弟子张生将酒饭陪待了公差,将赏钱出来打发了,自行打点出官。公差知是册封的棋师,不敢罗唣,约在衙门前相会,先自去 了。
妙观叫乘轿,抬到府前,进去见了总管,总管问道:“周国能告你赖婚一事,这怎么说?”妙观道:“一时赌赛亏输,实非情愿。”总管道:“既已输了,说不 得情愿不情愿。”妙观道:“偶尔戏言,并无甚么文书约契,怎算得真?”周国能道:“诸王殿下多在面上作证大家认做保亲,还要甚文书约契?”总管道:“这话 有的么?”妙观一时语塞,无言可答。总管道:“岂不闻,一言既出,驰马难追?况且婚姻大事,主合不主离。你们两人既是棋中国手,也不错了配头。我做主与你 成其好事罢!”妙观道:“天台张主,岂敢不从?只是此人不是本国之人,萍踪浪迹,嫁了他,须随着他走。小妇人是个官身,有许多不便处。”周国能道:“小人 虽在湖海飘零,自信有此绝艺,不甘轻配凡女。就是妙观,女中国手也,岂容轻配凡夫?若得天台做主成婚,小人情愿超藉在此,两下里相帮行教,不回故乡去 了。”总管道:“这个却好。”妙观无可推辞,只得凭总管断合。
周国能与妙观鲁回下处。周国能就再央店家老嬷重下聘礼,约定日期成亲,又到鲁王府说知,鲁王府具备助花红灯烛之费。胡大郎。支公子一干好事的,才晓得 前日暗地相嘱许下佳期之说,大家笑耍,鲁来帮兴。成亲之日,好不热闹。过了几时,两情和洽,自不必说。周国能又指点妙观神妙之着,两个都造到绝顶,竟成对 手。诸王贵人以为佳话,又替周国能握请官职,封为棋学博士。御前供奉。后来周国能差人到蔡州密地接了爹娘,到燕山同享荣华。周老夫妻见了媳妇一表人物,两 心快乐。方信国能起初不肯娶妻,毕竟寻出好姻缘来,所谓有志着事竟成也!有诗为证:
国手惟争一着先,个中藏着好烟缘。
绿窗相对无余事,演谱推敲思入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