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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燕西问起谁过生日,大家向他发笑,他更是莫名其妙。因道:“大家都望着我作什么?难道我这句话说错了吗?”金太太正色道:“阿七,你整天整晚地忙些什么?”燕西笑道:“你瞧,好好的说着笑话,这又寻出我的岔儿来了!”金太太道:“我找你的岔儿吗?若是象你这样地瞎忙,恐怕将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你自己媳妇的生日,你不记得,倒也罢了,怎么连人家说起来了,你还是不知道?你两个人不象平常的小两口儿,早是无话不说不谈的,难道哪一天的生日,都没有和你提过吗?”燕西伸起手来,在自己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笑道:“该打!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全忘了。她倒不在乎这个,忘了就忘了,可是我们那位岳母冷老太太,今天一定在盼这边的消息,等到现在,音信渺然,她一定很奇怪的。我瞧瞧去,她在作什么事?”说着掉转身子,就向自己屋子里来。一掀帘子便嚷道:“人呢?人呢?”清秋答:“在这儿。”燕西听声音,在卧室后面浴室里,便笑问道:“我能进来吗?”清秋道:“今天怎么这样客气?请进来罢。”燕西走了进去,只见她将头发梳得溜光,似乎脸上还微微地抹了一点胭脂,那白脸上,犹如喝酒以后,微微有点醉意一般。因笑道:“除了结婚那一天,我看见你抹胭脂,这还是第一次呢!今天应该喜气洋洋的。这样就好。”清秋笑道:“今天为什么要喜气洋洋的?特别一点吗?”燕西深深地点了一个头,算是鞠躬。笑道:“这是我不对,你到我家来第一个生日,我会忘了。昨晚晌我就记起来了的,偏是喝的醉得不成个样子,我也不好意思来见你,就在外面书房里睡了。今天起来又让人家拉去吃小馆子,刚刚回来,一进门我心里连说糟了,怎么会把你的生日都忘了呢?你是一定可以原谅我的,只是伯母那里,也不知道你今天是热热闹闹地过着呢?也不知道是冷冷清清地过着?所以我急于来见你,问问你看要怎么样地通知你家里?你觉得我这话说得撒谎吗?”清秋笑道:“什么人也有疏忽的时候,我一个散生日,并不是什么大事。这一阵子我又没和你提过,本容易忘记的,何况你一进门就记起来了,究竟和别人的关系是不同。不要说别的,只这几句话,我就应该很感激你的了。”燕西一伸手,握住清秋的手,一只手拍着她的肩膀,笑道:“你这一句话,好象是原谅我,又象是损我,真教我不知道要怎样答复你才好?本来我自己不对。”清秋道:“你别那样说,我要埋怨你就埋怨几句,旁敲侧击损人的法子,我是向来不干的。这是我对你谅解,你倒不对我谅解了。”燕西点着头笑道:“是是是,我说错了。这时候要不要我到你家去通知一声呢?”清秋笑道:“你今天真想得很周到。最好是自己能回家一趟,但是大家都知道了,我要回去,反是说我矫情了。”燕西道:“你偷偷去一趟,也不要紧,不过时候不要过多了,省得大家盼望寿星佬。”清秋摇摇头道:“你作不了主,等我见了母亲问上一问再说罢。”
正说到这里,只听得院子里,一阵嚷着:“拜寿拜寿,寿星佬哪里去了?”清秋听说,连忙迎到外边,这里除了敏之妹妹,还有刘守华,都拥了进来。刘守华虽是年长,然而他是亲戚一边,可以不受拘束地开玩笑。因笑道:“这事老七要负一大半责任,怎么事先不通知我们?这时候要我们预备寿礼都来不及。”清秋笑道:“这不能怨他,原是我保守秘密的。我守秘密,就因为十几岁的人,闹着过生日,可是有点寒碜。”敏之道:“这话可就不然,小孩周岁作寿,十岁也作寿,十几岁倒不能作寿吗?”清秋道:“那又当别论,因为过周岁是岁之始,十岁是以十计岁之始,是一个纪念的意思。”梅丽笑道:“文绉绉的,你真够酸的了。妈正等着你,问你要什么玩?走罢,我们还要乐一阵子呢。”说着,拉了清秋的手向外就跑。清秋笑道:“去就去,让我换一件衣服。”这句话说出来,自己又觉得不对,这更是装出一个过生日的样子了。梅丽笑道:“对了,寿星婆应该穿得齐齐整整的。穿一件什么衣服?挑一件红颜色的旗袍子穿,好吗?”本来已是将清秋簇拥到走廊子上来了,于是复又簇拥着她回房去。清秋笑道:“得了,我也用不着换衣了,刚才是说着玩的。你想,真要换新衣服,倒是自己来作寿,岂不是笑话吗?而且见了母亲也不大方便。”梅丽究竟老实,就听她的话,又把她引出来。大家到金太太屋子里,金太太笑道:“你这孩子太守缄默了。自己的生日,纵然不愿取个闹热,也该回去看看你的母亲。我拿我自己打比,娘老子对于儿女的生日,那是非常注意的。”说到这里,抬头一看清秋脸上头上,笑着点了点头道:“原来你是预备回家去的,这也好。你先回家去罢,这里让大家给你随便地凑些玩意儿,你早一点回来就是了。若是亲家太太愿意来,你索性把她接了来,大家玩玩。”清秋听她如此说,觉得这位婆婆不但是慈祥,而且十分体贴下情,心中非常地感激。便道:“我正因为想回去,打算先来对母亲说一声,母亲这样说了,我就走了。”金太太道:“别忙,问问家里还有车没有?若是有车,让车子送你回去。”燕西道:“有的,刚才我坐了那辆老车子回来。”说了这句,觉得有点不合适似的,就向清秋看了一看。清秋对于这一层,倒不甚注意,便道:“好极了,我就走吧。”燕西也十分凑趣,就道:“你只管回家罢,这里的事,都有我和你张罗。”清秋道:“你不阻止大家,还和我张罗闹热吗?”燕西道:“你去罢,你去罢,这里的事,你就不必管,反正不让你担受不起就是了。”清秋听了他如此说,这才回房换了一件衣服,坐了汽车回家去。
到了门口,汽车喇叭只一响,冷太太和韩妈早就迎了出来。韩妈抢上前一步,搀着她下了汽车,笑道:“我就猜着你今天要回来的。太太还说,不能定呢,金家人多,今天还不留着她闹一阵子吗?我正在这里盼望着,你再不回来,我也就要瞧你去了。”冷太太道:“依着我,早就让她去了,倒不料你自己果然回来。”三个人说着话,一路进了上房。韩观久提着嗓子,在院子里嚷起来道:“大姑娘,我瞧你脸上喜气洋洋的,这个生日,一定过得不错。大概要算今年的生日,是最欢喜了。”清秋道:“是啊,我欢喜,你还不欢喜吗?”说着话,隔了玻璃向外张望时,只见韩观久乐得只用两只手去搔着两条腿,韩妈也嘻嘻地捧了茶来,回头又打手巾把。清秋道:“乳妈,我又不是客,你忙什么?现在家境宽裕一点了,舅舅又有好几份差事,家里就雇一个人罢。”冷太太道:“我也是这样说呀。可是他老夫妻俩都不肯,说是家里一并只有四人,还有一个常不落家的,雇了人来,也是没事,我也只好不雇了。”清秋道:“虽然没有什么事可作,但是家里多一个人,也热闹一点子,那不是很好吗?”说着话时,韩妈已在外面屋子里端了一大盘子玫瑰糕来。笑道:“这是我和太太两个人做的,知道你爱吃这个,给你上寿呢。”她将盘子放在桌上,却拿了一片糕递给清秋手上,笑道:“若是雇的人,也能作这个吗?我们自己作东西,虽是累一点,倒也放着心吃。”清秋吃着玫瑰糕,只是微笑。冷太太道:“你笑什么?你笑乳妈给你上寿的东西太不值钱吗?”清秋道:“我怎么说这东西不值钱?你猜得是刚刚相反,我正是爱吃这个呢。我歇了许久没有看见这种小家庭的生活,今天回来,看见家里什么事都是自己来,非常地有趣。我想到从前在家里过的那种生活,真是自然生活。而今到那种大家庭去,虽然衣食住三大样,都比家里舒服,可是无形中受有一种拘束,反而,反而……”说到这里,她只将玫瑰糕咀嚼微笑。韩妈道:“哟!我的姑奶奶,你怎说出这种话来了呢?我到了你府上去过几次,我真觉得到了天宫里一样。那样好的日子,我们住一天半天,也是舒服的,何况过一辈子呢?我倒不明白,你反是不相信那种天宫,这不怪吗?”冷太太道:“在家过惯了,突然掉一个生地方,自然有些不大合适,由做姑娘的人,变到做少奶奶,谁也是这样子。将来你过惯了,也就好了。”清秋笑道:“妈这话还只说对了一半,有钱的人家,和平常的人家那种生活,可是两样呢。”说到这里,笑容可就有点维持不住。便借着将糕拿在手上看了几看,又复笑道:“可真是比平常家里有些不同,又干净,又细致,这样就好,只要我受用就得了。金家那些小姐少奶奶们,这一下午,可不知要和我闹些什么?”说完了这话,又坐下来说笑。冷太太道:“既是你家里很热闹,你就回家热闹去罢。人家都高高兴兴地给你上寿,把一个寿星翁跑了,可也有点不大好。”清秋道:“妈,你记得吗?去年今日,我还邀了四五个同学在家里闹着玩呢。今年我走了,我想你一个人太寂寞,你也一路跟我到金家去玩玩好吗?”冷太太道:“等一会,你舅舅就要回来,他一回来,就要开话匣子的,我不会寂寞。再说,和你在一处闹着玩的,都是年轻的人,夹我一个老太婆在里面,那有什么意思?我能那样不知趣,夹在你们一处玩吗?”清秋一想,这话也对,看看母亲的颜色,又很平稳,不象心中有什么伤感,这也就不必再劝了。又坐了一会,回来共有两小时之久了。心想,对于那边怎么样地铺张,也是放开不下,因笑道:“这玫瑰糕是我的,我就全数领收了,带回去慢慢地吃罢。”韩妈笑道:“是呀,我们这位姑爷就很爱吃这个呢。”说着,就找了一张干净纸来,将一盘玫瑰糕都包起来了。冷太太和韩妈,也都催着清秋早些回去。清秋站着呆了一呆,便走到里面屋子里去,因叫着韩妈送点热水洗手,趁着冷太太不在面前,轻轻地道:“乳娘,我有点事托你,请你过两三天到我那里去一趟。可是你要悄悄地去,不要先说出来。”韩妈连连点着头,说是知道了。清秋见韩妈的神气,似乎很明白,心里的困难觉得为之解除了一小部分。这才出门上汽车回家。
只是一到上房,大家早围上来嚷着道:“寿星回来了,寿星回来了。”也不容分说,就把她簇拥到大客厅楼上去。楼上立时陈设了许多盆景,半空悬了万国旗和五彩纸条,那细纸条的绳上,还垂着小红绸灯笼。正中音乐台挂了一副丝绣的《麻姑骑鹿图》。前面一列长案,蒙上红缎桌围,陈设了许多大小锦匣,都是家中送的礼,立时这楼上,摆得花团锦簇。清秋笑道:“多劳诸位费神,布置得真好真快,但是我怎样承受得起呢?”因见燕西也站在人丛中,就向燕西笑道:“我还托重了你呢!怎么让大家给我真陈设起寿堂来?”燕西道:“这都是家里有的东西,铺陈出来,那算什么?可是这些送礼的给你叫了一班大鼓书,给你唱段子听呢。”说着,手向露台上一指。清秋向露台上看时,原来是列着桌椅,正对了这楼上,桌上摆了三弦二胡,桌前摆了鼓架,正是有鼓书堂会的样子。因笑道:“你们办是办得快,可是我更消受不起了。我怎样地来答谢大家呢?”燕西笑道:“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已经叫厨房里办好几桌席面,回头请大家多喝两杯就是了。”说时,佩芳和慧厂也都来了,一个人后面,跟随着一个乳妈抱着小孩。佩芳先笑道:“七婶上座呀,让两个小侄子给你拜寿罢。”两个乳妈听说,早是将红绸小褥子里的小孩,向清秋蹲了两蹲,口里同时说着给你拜寿。佩芳也在一边笑道:“虽然是乳妈代表,可是他哥儿俩,也是初次上这楼,参加盛典,来意是很诚的呢。”清秋笑着,先接过佩芳的孩子,吻了一吻,又抱慧厂的孩子吻了一吻。当她吻着的时候,大家都围成一个小圈圈,将两个孩子围着。梅丽笑着直嚷:“你瞧,这两个小东西,满处瞧人呢。”只这一声,就听到有人说道:“你们这些人一高兴,就太高兴了,怎么把两个小孩子也带出来了呢?这地方这多人,又笑又嚷,仔细把孩子吓着了。”大家看时,乃是金太太来了。燕西笑道:“这可了不得!连母亲也参加这个热闹了。”金太太道:“我也来拜寿吗,你这寿星公当不起吧?我听说两个孩子出来了,来照应孩子的。”燕西笑道:“你老人家这话漏了,儿子受不住,特意的来瞧孙子,孙子就受得住吗?”说毕,大家哄堂一笑。金太太连忙挥着乳妈道:“赶快抱孩子走罢。这里这些个人,这么点大的孩子,哪里经得住这样嘈杂呢?”两个乳妈目的只是在拜这个寿领几个赏钱。寿是拜了,待一会儿,赏钱自然会下来的,这就用不着在这里等候了。因之她们也笑着抱孩子走了。只在她们走后,楼下就有人笑了上来道:“这可了不得,连这点儿大的小孩子,都把寿拜过去了,你瞧,我还不曾出来呢。”大家一看,原来是玉芬到了。当时玉芬走上前握了清秋的手,一定要她站在前面,口里笑道:“贺你公母俩千秋。”清秋笑道:“三嫂,你这样客气,我怎样受得了?有过嫂嫂给弟媳拜寿的吗?”玉芬笑道:“这年头儿平等啦。”清秋看她眉飞色舞,实实在在是欢喜的样子。便道:“道贺不敢当,回头请你唱上一段罢。”玉芬道:“行,上次老七作寿,我玩票失败了,今天我还得来那出《武家坡》。”说时,望了望大家一笑。清秋心里,好生疑惑,她闹了大亏空之后,病得死去活来,只昨天没有去看她,怎么今天完全好了?而且是这样的欢喜。向来她是看不起人的,今天何以这样高兴和亲热?这真是奇怪了,难道自己的生日,还会引起她的兴趣吗?那倒未必。不但清秋是这样想,这寿堂一大部分人也是这样想。她前几天如丧家之犬一般,何以突然快乐到这步田地呢?不过大家虽如此想,也没有法问了出来,都搁在心里。这舞厅上,已经安设了一排一排的椅子,一张椅子面前一副茶点。燕西笑着,请大家入座,一面就有听差将大鼓娘由露台下平梯上引上来。佩芳、慧厂是初出来玩,玉芬又高兴不过,她们都愿意听书,其余的人也就没有肯散的。燕西一班朋友,有接着电话的,也都来了,所以也有一点小热闹。到了晚上吃寿酒的时候,临时就加了五席,家里人自然没有不到的。这其间却只有鹤荪在酒席上坐了一半的时候,推着有事下了席。女宾里头的乌二小姐,正坐在寿星夫妇的一桌,回过头来,一看鹤荪要走,便笑道:“二爷,我有一件事托你。”说着,走近前来道:“我有一个外国女朋友,音乐很好,还会几种外国语,有什么上等家庭课,请你介绍一两处。”鹤荪说着可以,走出了饭厅外,乌二小姐又觉着想出了一句什么话要追加似的,一直追到走廊上,回头望了一望,低低地笑道:“你们老七知道吗?”鹤荪道:“大概知道吧?但是回头怕要打小牌,他未必走得开。”乌二小姐道:“你先去,我就来,你和他们说,我决不失信的。”说毕,匆匆又归座了。只说到这里,那边桌上,已有人催乌二小姐喝酒,便回座了。
鹤荪轻轻悄悄地走到外边。今天家里的汽车,都没有开出去,就分付金荣,叫汽车夫开一辆车到曾小姐家里去。汽车夫们坐在家里,是找不着外花的,谁也愿意送了几位少爷出门,不是牌局,便是饭局,总可以得几文。而今又听说是到曾小姐家去,更是乐大发了。鹤荪溜出大门,坐上汽车,就直上曾美云家来。原来曾美云和家庭脱离关系的,自己在东城另觅了一幢带着浓厚洋味的房子,一人单独住家。屋子里除了几个不甚相干的疏远亲戚而外,其余就是仆役们。她在这里,无论怎样交际,也没有人来干涉她。有些男朋友,以为她这里,又文明,又便利,也常在她这里聚会。鹤荪和曾美云的感情,较之平常人又不同一点,有时竟可借她这地方请客。客请多了,曾美云多次作陪,也不能不回请一次。今晚这一会,就是曾美云回席,除了几位极熟的女朋友而外,还有两位唱戏的朋友,约了今晚,大家小小同乐一宿。鹤荪在三日前就定好了今天的日期,不料突然发表出来,却是清秋的生日。在情理上固然是非到不可,同时也觉得不到又很露形迹,所以勉强与会,吃了半餐饭。这边曾美云,也早已得了他的消息,好在这些朋友,一来各家都有电话,二来他们并不怕晚,所以都通知了一声,约着十点钟才齐集。鹤荪吃了半餐就跑了出来,不过九点钟刚刚过去,还要算他来得最早。他一下汽车,只见里面屋子里电灯,接二连三地一齐亮着,很象是没有客到的样子。所以他走到院子里便笑道:“我总以为来得最晚呢。原来倒是我先到。”隔着纱窗,就看见曾美云袅袅婷婷地由里面屋子里,走到外面客厅里来。等到鹤荪上了走廊下的石阶,她就自己向前推着那铁纱门,来让鹤荪进去。鹤荪望了她笑道:“你这样客气,我真是不敢当。”曾美云等人进来了,也不说什么,就一伸手,在他头上取下帽子,一回手交给了老妈子。鹤荪见她穿了绿绸新式的旗衫,袖子长齐了手脉,小小地束着胳膊。衣服的腰身,小得一点点空幅没有,胸前高高地突起两块。这绸又亮又薄,电灯下面一照,衣服里就隐约托出一层白色。这衣服的底襟,长齐了脚背,高跟皮鞋移一步,将开岔的底摆踢着有一小截飘动。她在左摆上面,又垂着一挂长可二尺的穗子,上面带着一束通草藤萝花,还有一串小葡萄。走起来哆哩哆唆,倒有个热闹意思,鹤荪不由得先笑了。曾美云见鹤荪老是笑嘻嘻地望着他,便笑问道:“什么事,你今天这样地乐,老是对着我笑?”鹤荪笑道:“我看你这一身,美是美极了,不过据我看来,也有些累赘似的,不知道你觉得怎么样?”曾美云道:“这就太难了。我常穿西服,你们说我过于欧化,失去东方之美。我穿着中国衣服,又说太累赘了,到底是哪一种的好呢?”鹤荪道:“这话还是你不对。中国衣服有的是又便利又好看的。这种衣服,我敢说浑身上下都受了一种束缚,而且还有许多不便。”说着,向曾美云微微一笑。正燃了一支烟卷抽着,于是衔了烟卷,斜靠在沙发上,望了曾美云。她瞟了鹤荪一眼道:“你这人是怎么了?总说不出好的来。”说着,挨了鹤荪,也就在沙发上坐下。笑着道:“你说你说,究竟是哪一点不便利?你自己不望好处着想,我有什么法子呢?”鹤荪道:“我就指点出几种坏处来,譬如手胳膊上的痒,你可没有法子搔,用手作事,如下水洗手之类,不能不小心。这衣服下摆是这样的小,虽然四角开了岔口,总不象短旗袍,光着两腿,可以开大步。上起高台阶,自己踏着衣服,也许摔你一个跟头。再说,如今讲曲线美,两条玉腿,是要紧的一部分,长旗袍把腿遮了起来,可有点开倒车。”曾美云笑道:“据你这样说,这种最时新的衣服,倒是一个钱不值。”鹤荪道:“衣服不管它时新不时新,总要合那美观和便利两个条件。若是糊里糊涂地时新,究竟是不久就会让人家来打倒的。”曾美云笑道:“这样时新的衣服,我还做得不多,要说打倒的话,我很愿意这种衣服先倒,因为大袖子短身材的衣服,我还多着呢,我自然愿意少数的牺牲。”
只说到这里,院子外就有人接着嘴说道:“要牺牲谁呀?无论站在哪一方面说,我都是少数的,不要将我牺牲了。”鹤荪听了这话,向外问道:“咦!这不是老五?”外面答道:“是我呀。你料想不到今晚来宾之中,有我这样一位吧?”说着话,这人已是由外面推了门进来,就是上次燕西和曾美云所讨论有曲线美相片的那个李倩云小姐。她手上搭着一件紫色夹斗篷,身上穿一件对襟半西式的白褂子,袖口比两肋长出二三寸。下面穿着猩猩血的短绸裙,其长不到一尺。上面两条光胳膊,下面两条丝袜子裹着大腿,都是圆圆溜溜的。鹤荪因她说了猜不到我吧,这里面言中有物,不好意思把这话追下去说了,便笑道:“这孩子真是,只要俏,冻得跳。为什么这样早的时候,你就穿着这样露出曲线美的衣服?”李情云还不曾答复,曾美云便笑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我穿了这长袖子的衣服,你说是不好,人家穿了短衣服,你又说不好。”鹤荪道:“我并不是说不好,不过我觉得这样太薄一点罢了。”说时,便伸手捞住李倩云的胳膊。李倩云笑道:“你摸着我的手,我凉不凉,你还不知道吗?”说时,也就向她一挨身坐下,挤着下去。曾美云是坐在鹤荪右边,她就在鹤荪左边,将头靠在鹤荪肩膀上,脸一偏望着曾美云笑道:“我这样,你讨厌不讨厌?”说毕,昂着头,眼睛又向鹤荪一溜。曾美云道:“老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倩云将嘴对鹤荪一努,笑道:“他不是你的吗?我们朋友太亲热了,与你友谊有碍吧?”曾美云道:“你这话就自相矛盾,你既然承认是你的朋友,又说恐碍了我的友谊,分明大家都是朋友了。朋友和朋友亲热,与别个朋友有什么相干?二爷又怎能够是我的呢?”李倩云道:“虽然都是朋友,可是朋友也要分个厚薄呀。”曾美云道:“我和二爷很熟,这是我承认的,但是你和二爷熟的程度,也不会在我以下。我就是听到别人说,关于和二爷交朋友,你我发生了误会。我想,这是哪里的话?谁也不能只交一个朋友哇?所以我今天请客,非把你请到不可,表示我们没有什么成见。”李倩云笑道:“惟其是这样,所以你一请,我今天就来,我要有成见,今天我也是不会到的了。”鹤荪笑道:“你二位不必多说了,所有你们的苦衷,我都完全谅解。”李倩云将右手伸出,中指按住大拇指,中指打着掌心,啪的一下响。在这响的中间,眼睛斜望着鹤荪道:“反正你不吃亏,你有什么不谅解的呢?”鹤荪伸着手,将她的大腿拍了几下,笑道:“瞧你这淘气的样子。”曾美云笑道:“你们俩在这里蘑菇罢。”说毕,她就起身入室去了。鹤荪和倩云,都以为她果真有事,这也就不跟着去问。过了一会儿,她走了出来,却是焕然一新,原来她也照着李倩云的装束,换了一身短衣短袖的西服出来。鹤荪本想说两句俏皮话,转身一想,那或者有些不好意思,也就向她一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