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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夫没有法子,就先捏喇叭。那喇叭的声音似乎有些效力。最近车前的女工们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车子动了,然而女工们不再退却。一片声呐喊,又是阵头 雨 似的碎石子和泥块从她们背后飞出来,落在车上。老关发疯似的吼一声,就举起手枪,对准了密集的女工。突然人堆里冲出一个人来,像闪电一般快,将老关的手膀 子往上一托。砰!——这一枪就成为朝天枪。
这人就是屠维岳。他撇下老关,立即转身对那汽车夫大声叫道:
“蠢东西!还不打倒车么?打倒车!”
汽 车退进了厂门。这一次没有先捏喇叭。车里的吴荪甫往后靠在车垫上,露出了牙齿狞笑。汽车夫赶快把车子调头,穿过了厂里的煤屑路,就从后门走了。这时 候,一部分女工也冲进了前门,大部分却被拦住在铁门外。门里门外是旋风似的混乱。但是她们已经没有目标。门外那大队先被警察赶散,门里的二三十个,也被李 麻子他们用武力驱逐出厂。
天渐渐黑下来,又起了风。厂里厂外现在又平静了,但是空气依旧紧张,人们的心也紧张。厂门前加添了守卫。厂里账 房间内挤满了人,王金贞和阿珍她们全班 管车,乱烘烘地谈论刚才的事变。李麻子叫来的五十多人也排齐在游廊一带。白天过去了,只剩得一夜,大家都觉得明天开工没有把握。可是屠维岳那永远自信的态 度以及坚定的冷冷的声音立刻扫除了那些动摇。他对全班管车说:
“不准躲懒!今晚上你们是半夜工!你们到草棚里拉人!告诉她们:明天不上工的就开除;没有人上工,吴老板就关厂!再到厂门前来闹,统统抓去坐牢!好好儿的明天上工,有话还可以再商量!去罢!不准躲懒!我要派人调查!”
管车班里谁也不敢开口,只是偷偷地互相做眼色,伸舌头。
屠维岳又叫了李麻子来吩咐:
“老 李,你的人都齐了么?他们要辛苦一夜!不过只有一夜!你叫他们三个两个一队,分开了,在草棚前前后后巡查。你吩咐他们:看见有两三个女工攒在一 堆,就撞上去胡调!用得到那拳头的时候用拳头,不要客气!要是女工们在家里开会,那就打进去,见一个,捉一个!女工们有跑来跑去的,都得钉梢!——你都听 明白了么?这里是两百块钱,你拿去照人头分派!”
屠维岳拿一卷钞票丢在李麻子面前,就转脸厉声喊道:
“阿祥呢?你把张阿新弄来了罢?”
管车班的后面挤上了阿祥来,神气非常颓丧。屠维岳的脸色立刻放沉了。
“找来找去都没有。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这烂污货!回头我再去找。”
阿祥涨红了脸说,偷眼看一下李麻子,似乎央求他在旁边说几句好话。屠维岳嘴里哼了一声,不理阿祥,回头就对大家说道:
“各位听明白了么?坏东西已经躲过了一个!——可是,阿祥!你办事太马虎,放掉了一个要紧人!不用你再去找了!
等一下,另外有事情派你!”
说着,屠维岳就站了起来,摆一摆手。管车们和李麻子都出去了,只留下阿祥,不定心地等待后命。
那时窗外已经一片暝色。乌鸦在对面车间屋顶上叫。屠维岳对阿祥看了一会儿,好像要看准这个人能否担当重大的责任。后来他到底决定了,眼光尖利地射在阿祥脸上说:
“我们放了何秀妹,你去钉她的梢!这一回,你得格外小心!”
于是什么都分派定了,屠维岳亲自打电话给就近的警察署,请他们加派一班警察来保护工厂。
晚上九点钟光景,吴公馆里不期而会的来了些至亲好友,慰问吴荪甫在厂里所受的惊吓。满屋子和满园子的电灯都开亮了,电风扇荷荷地到处在响。这里依旧是一个“光明快乐”的世界。
吴 少奶奶姊妹和杜姑奶奶姊妹在大餐间里拉开了牌桌。大客厅里吴荪甫应酬客人(内中有一位是刚回上海来的雷参谋),谈着两个月来上海的工潮。那是随便的 闲谈,带几分勉强的笑。吴荪甫觉得自己一颗心上牵着五六条线,都是在那里朝外拉;尽管他用尽精力往里收,可是他那颗心兀自摇晃不定,他的脸色也就有时铁 青,有时红,有时白。
忽然大家同时不作声了,客厅里只有电风扇的单调的荷荷声,催眠歌似的唱着。牌声从大餐间传来,夹着阿萱的笑。接着,出来了两个人,一边走,一边争论着什么,那是杜家叔侄,学诗和新箨。
“你说我那些话是经不起实验的空想么?你的呢?你几时办过厂?你只会躺在床上想!”
杜 学诗盛气说,他那猫脸变成了兔子脸。虽然他比他侄儿反小了三四岁,并且也不是法国回来的什么“万能”博士,可是他在侄儿面前常常要使出老叔的架子 来,他喜欢教训人家。杜新箨依然是什么也不介意,什么也看不惯的神气,很潇洒地把背脊靠在那大餐间通到客厅的那道门框上,微笑着回答道:
“那又是你的见闻欠广了。那不是我躺在床里想出来的。那是英国,也许美国,——我记不清了,总之是这两国中间的一国,有人试验而得了成效的。一本初步的经济学上也讲到这件事,说那个合资鞋厂很发达,从来没有工潮。——这不是经过实验了的么?”
“那么,我的主张也是正在实验而且有很大的成绩。你看看意大利罢!”
杜学诗立即反唇回驳,很得意地笑了一笑。
“但是中国行不通。你去问问办厂的人就明白。”
“那么,你说的办法在中国行得通么?你也去问问办厂的人!荪甫是办厂的!”
杜学诗的脸又拉长了;但生气之中仍然有些得意。他找到一个有资格的评判人了。于是他不再等新箨说话,也没征求新箨的意思是否承认那评判人,就跑前一步,大声喊道:
“荪哥!你叫你厂里的女工都进了股,同你一样做裕华的股东,办得到么?”
这 一问太突然了,半沉思中的吴荪甫转过脸来皱了一下眉头。坐在荪甫对面的李玉亭也愕然看着那满脸严重的杜学诗。然而李玉亭到底是经济学教授,并且他也 听到了一两句杜家叔侄在大餐间门边的对话,他料着几分了。他本能地伸手摸一下头皮。这是他每逢要发表意见时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但是杜学诗已经抢在先头说 了。他的声调很急促,很重浊,显然他把眼前这件事看得很严重。
“我们是讨论怎样消弭工潮。新箨说,只要厂里的工人都是股东,就不会闹工潮。他举了英国一个鞋厂为例。我呢,说他这主张办不到!有钱做股东,就不是工人了!光有股东,没有工人,还成个什么厂!——”
杜学诗一口气转不过来,蓦地就停止了。一片声的哄笑。连那边的杜新箨也在内。只有吴荪甫仅仅微露了一下牙齿,并没出声笑。
这笑声又把大餐间里看打牌的人引出了两个来,那是吴芝生和范博文。似乎很知道大家为什么笑,这两位也凑在数内微笑。
“六叔弄错了!我的话不是这么简单的。”
在笑声中,杜新箨轻轻地声明着。杜学诗的脸色立刻变得非常难看了。他转脸对新箨盛气说:
“那么请你自己来说罢!”
杜新箨微笑着摇头,撮尖了嘴唇,就吹起一支法国小调来了。这在杜学诗看来,简直是对于他老叔的侮辱。他满脸通红了!幸而范博文出来给他们解围:
“我明白老箨的意思。他要一个厂里,股东就是工人,工人就是股东。股本分散了捏在工人手里,不在几个大股东手里。这也许是一个好法子。就可惜荪甫厂里的女工已经穷到只剩一张要饭吃的嘴!”
吴荪甫忍不住也笑出来了。可是他仍旧不说话。这班青年人喜欢发空议论,他是向来不以为然的。
雷参谋抽着香烟,架起了腿,也慢慢地摇头。他来上海也已经有两天了,然而在前线炮火中的惊心裂胆,以及误陷入敌阵被俘那时候的忧疑委屈,还不曾完全从他脑膜上褪去;他对于战局是悲观的,对于自己前途也是悲观的。所以他是想着自己的事情摇头。
“可不是!新箨的主张简直不行!还是我的!我反对办厂的人受了一点挫折就想减少生产,甚至于关门。中国要发展工业,先要忍痛亏点儿本。大家要为国家争气,工人不许闹罢工,厂家不许歇业停工!”
杜 学诗觉得已经打败了新箨,就又再提出他自己的主张,要求满客厅的人倾听。但是扫兴得很,谁也不去听他了。新箨和范博文他们搭上了,走到客厅廊前石阶 上谈别的事。吴荪甫,雷鸣和李玉亭,他们三个,虽然把“工人也进股”的话作为出发点又谈了起来,却是渐渐又折到战局的一进一退。杜学诗虎起了他的猫脸儿, 一赌气,就又回到大餐间看她们打牌。
这里三位谈着时局。吴荪甫的脸上便又闪着兴奋的红光。虽然是近来津浦线北段的军事变化使得益中公司在公债上很受了点损失,但想到时局有展开的大希望,吴荪甫还是能够高兴。他望着雷参谋说道:
“看来军事不久就可以结束罢?退出济南的消息,今天银行界里已经证实了。”
“哎!一时未必能够结束。济南下来,还有徐州呢!打仗的事,神妙不可测;有时候一道防线,一个孤城,能够支持半年六个月。一时怎么结束得了!”
雷 参谋一开口却又不能不是“乐观派”。吴荪甫却微微笑了。他虽然并没详细知道雷参谋究竟为什么从前线到了天津,又回了上海,可是他猜也猜个八九分了; 而现在雷参谋又是那样说,荪甫怎么能够忍住了不笑。并且他也极不愿意到了徐州左近,又是相持不下。那和他的事业关系不小!他转过脸去看李玉亭,不料李玉亭 忽然慌慌张张跳起来叫道:
“呵,呵!再打上六个月么?那还了得!雷参谋,那就不了!你想想,这目前,贺龙在沙市,大冶进出,彭德怀在浏阳,方志敏在景德镇,朱毛窥攻吉安!再打上六个月,不知道这些共匪要猖獗到怎样呢!那不是我们都完了!”
“那些流寇,怕什么!大军一到,马上消灭。我们是不把他们当一回事的!只有那些日文报纸铺张得厉害,那是有作用的。日本人到处造谣,破坏中央的威信。”
雷鸣的“乐观”调子更加浓厚了,脸上也透露出勇气百倍的风采来。
李玉亭不能相信似的摇了摇头,转脸又对吴荪甫严重地警告道:
“荪 甫!你厂里的工潮不迟不早在此刻发生,总得赶快解决才好!用武力解决!丝厂总同盟罢工是共产党七月全国总暴动计画里的一项,是一个号炮呀!况且工 人们聚众打你的汽车,就是暴动了!你不先下手镇压,说不定会弄出放火烧厂那样的事来!那时候,你就杀尽了她们,也是得不偿失!”
吴荪甫听着,也变了脸色。被围困在厂门口那时的恐怖景象立即又在他眼前出现。电风扇的声音他听去就宛然是女工们的怒吼。而在这些回忆的恐怖上又加了一个尖儿:当差高升忽然引了两个人进来,那正是从厂里来的,正是吴为成和马景山,而且是一对慌张的脸!
陡的跳了起来,吴荪甫在严肃中带几分惊惶的味儿问道:
“你们从厂里来么?厂里怎样了?没有闹乱子罢?”
“我们来的时候没有。可是我们来报告一些要紧消息。”
吴为成他们两个同声回答,怪样地注视着吴荪甫的脸。
于是吴荪甫心头松了一下,也不去追问到底是什么紧要消息值得连夜赶来报告,他慢慢地踱了两步,勉强微笑着,尖利地对吴为成他们睃了一眼,似乎说:“又是来攻讦屠维岳罢,嗳!”吴为成他们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不作声。
雷参谋看见吴荪甫有事,就先告辞走了。李玉亭也跑到园子里找杜新箨他们那一伙去闲谈。大客厅里只剩下吴为成和马景山面面相觑,看不准他们此来的任务是成功或失败。牌声从隔壁大餐间传来。
“有什么要紧事呢?又是屠维岳什么不对罢?”
吴荪甫送客回来,就沉着脸说;做一个手势,叫那两个坐下。
然而此番吴为成他们并没多说屠维岳的坏话。他们来贡献一个解决工潮的方法;实在就是钱葆生的幕后策动,叫他们两个出面来接洽。
“三 叔!钱葆生在工会里很有力量。工人的情形他非常熟;屠维岳找了两天,还没知道工人中间哪几个是共产党,钱葆生却早已弄得明明白白。他的办法是一面 捉了那些共产党,一面开除大批专会吵闹的工人;以后厂方用人,都由工会介绍,工会担保;厂方有什么减工钱,扣礼拜天升工那些事,也先同工会说好了,让工会 和工人接洽;钱葆生说,就是工钱打一个五折六折,他也可以担保没有风潮,——三叔,要是那么办,三叔平时也省些心事,而且不会历历落落只管闹工潮。那不是 强得多么?他这些办法,早就想对三叔说了,不过三叔好像不很相信他,这才搁到今天告诉了我和景山。他这人,说得出就做得到!”
“明天开工 这句话,恐怕屠维岳就办不到呢!工人们恨死了他!今天下午他到草棚里捉人,就把事情愈弄愈僵!那简直是打草惊蛇!现在工人们都说,老板亏 本,工钱要打八折,可以商量;姓屠的不走,她们死不上工!现在全厂的工人就只反对他一个人,恨死了他!全班管车稽查也恨死了他!”
马景山又补充了吴为成的那番话,两道贼忒忒的眼光忙乱地从吴荪甫脸上瞥到吴为成脸上,又从吴为成脸上瞥到吴荪甫脸上。吴为成满脸忧虑似的恭恭敬敬坐在那里点着头,却用半只耳朵听隔壁的牌响和林佩珊的晶琅琅的艳笑。
吴 荪甫淡淡地笑了一笑,做出“姑妄听之”的神气来,可是一种犹豫不决的色调却分明在他眼睛中愈来愈浓了。俄而他伸起手来摸着下巴,挺一挺眉毛,似乎想 开口了,但那摸着下巴的手忽又往上一抄,兜脸儿抹了一把,就落下来放在椅子臂上,还是没有话。早就在他心头牵着的五六条线之外,现在又新添了一条,他觉得 再没有精力去保持整个心的均势了。暴躁的火就从心头炎炎地向上冒。而在这时候,吴为成又说了几句火上添油的话:
“三叔!不是我喜欢说别人的坏话,实在是耐不住,不能不告诉三叔知道。屠维岳的法宝就是说大话,像煞有介事,满嘴的有办法,有把握!他的本领就是花钱去收买!他把三叔的钱不心疼的乱花!他对管车稽查们说:到草棚里去拉人!拉了一个来就赏一块钱——这样的办法成话么?”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对于屠维岳的信任心整个儿动摇了,他捶着椅臂大声叫道:
“有那样的事么?你这话不撒谎?”
“不敢撒谎!景山也知道。”
“呀!怎么莫干丞不来报告我?这老狗头半个字也没提过呀!”
“光景莫先生也不知道。屠维岳很专制,许多事情都瞒过了人家。”
马景山慌忙接口说,偷偷地向吴为成挤了一个眼风。可是盛怒中的吴荪甫却完全没有觉到。他霍地站了起来,就对客厅外边厉声喊道:
“高升!你去打电话请莫先生来——哎,不!你打到厂里,请屠先生听电话!”
“可是三叔且慢点儿发作!现在不过有那么一句话,没有真凭实据,屠维岳会赖!”
吴为成赶快拦阻,也对马景山使了个眼色。马景山却慌了,睁大着眼睛,急切间说不出话。
吴荪甫侧着头想了一想,鼻子里一声哼,就回到座位里;然后又对那站在客厅门外候命令的高升挥手,暴躁地说道:
“去罢!不用打了!”
“最好三叔明天叫钱葆生来问问他。要是明天屠维岳开不了工,姑且试试钱葆生的手段也好。”
吴为成恐怕事情弄穿,就赶快设法下台,一面又对马景山递一个暗号。
大客厅里暂时沉默。外边园子里是风吹树叶苏苏作响,夹着李玉亭他们的哄笑。隔壁大餐间内是一阵洗牌的声音,女人的尖俏的嗓子杂乱地谈论着刚过去的一副牌太便宜了庄家。
吴 荪甫听着这一切的声响,都觉得讨厌;可是这一切的声响却偏偏有力地打在他心上。他心里乱扎扎地作不起主意来。一会儿,他觉得屠维岳这人本来就不容易 驾驭:倔强,阴沉,胆子忒大;一会儿却又觉得吴为成他们的话也不能完全相信,他总得用自己的眼睛,不能用耳朵。最后他十分苦闷地摇着头,转眼看着吴为成他 们两个。这两位的脸上微露出忐忑不安的样子。
“我知道了!你们去罢,不许在外边乱说!”
仍是这么含糊地应用了阿家翁的口吻,吴荪甫就站起来走了,满心的暴躁中还夹带了一种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异样的颓丧。
他 自己关在书房里了,把这两天来屠维岳的态度,说话,以及吴为成他们的批评,都细细重新咀嚼。然而他愈想着这些事,那矛盾性的暴躁和颓丧却在他心头愈 加强烈了。平日的刚毅决断,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并且他那永不会感到疲倦的精力也像逃走了。他昏沉沉地乱想着,听得了窗外风动树叶的 声音,他就唤回了在厂门前被围困时的恐怖;看见了写字桌上那黄绸罩台灯的一片黄光,他又无端的会想像到女工们放火烧了他的厂!他简直不是平日的他了!
然而那些顽皮的幻象还是继续进攻着。从厂方而转到益中公司方面了!公债上损失了七八万,赵伯韬的经济封锁,那渴待巨款的八个厂,变成“湿布衫”的朱吟秋的乾和丝厂……一切都来了!车轮似的在他脑子里旋转。直到他完全没有清醒地思索的能力,只呻吟在这些无情的幻象下。
忽然书房门上的锁柄一响。吴荪甫像从噩梦中惊醒,直跳了起来。在他眼睛前是王和甫胖脸儿微皱着眉头苦笑。吴荪甫揉一下眼睛再看,真真实实的王和甫已经坐下了。吴荪甫忘其所以地突然问道:
“呀,呀,和甫!我们那八个厂没有事罢?”
“一点事情,小事情——怎么,荪甫,你已经晓得了么?”
吴荪甫摇摇头,心里还以为是做梦。他直瞪着眼睛,看定了王和甫嘴唇上的两撇胡子。
“眼前只是一点小事。无非是各处都受了战事的影响,商业萧条,我们上星期装出去的货都如数退了回来了。可是以后怎样办呢?出一身大汗拉来了款子,放到那八个厂里,货出来了,却不能销,还得上堆栈花栈租,那总不是永久的办法。”
王和甫说完,就叹一口气,也瞪直了眼睛对吴荪甫瞧。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是八个厂也闹罢工,吴荪甫心里倒宽了一半。但是这一反常的心宽的刹那过了后,就是更猛烈的暴躁和颓丧。现在是牵在他心上向外拉的五六条线一齐用力,他的精神万万支持不下,他好像感到心已片片碎了;他没有了主意,只有暴躁,只有颓丧。
王 和甫得不到回答,皱一下眉头,就又慢慢地说:“还有呢!听说这次中央军虽然放弃济南,实力并没损伤。眼前还扼住了胶济路沿线。而且济南以下,节节军 事重要地点都建筑了很坚固的防御工程。这仗,望过去还有几个月要打!有人估量来要打过大年夜。真是糟糕!所以我们八个厂就得赶快切实想法。不然,前头人跌 下去的坑,还得要我们也跌下去凑一个成双!”
“要打过大年夜么?不会的!——嗳,然而也正难说!”
吴荪甫终于开口了,却是就等于没说,一句话里就自相矛盾。这不是他向来的样子,王和甫也觉得诧异了。他猜想来吴荪甫这几天来太累了,有点精神恍惚。他看着吴荪甫的脸,也觉得气色不正;他失望似的吁一口气,就说道:
“荪甫,你是累得乏了,我不多坐。明天我们再谈罢。”
“不,不!一点也不!我们谈下去!”
“那么,——吉人和我商量过,打算从下月起,八个厂除原定的裁人减薪那些办法之外,老老实实就开‘半工’,混过了一个月,再看光景。——”
“哦,哦,开半日工么?不会闹乱子么?这忽儿的工人动不动就要打厂,放火!”
吴荪甫陡的跳起来说,脸上青中泛红,很可怕,完全是反常的了。王和甫怔了一怔,但随即微笑着回答:
“那不会,你忘记了么?我们那八个厂多者三百左右的工人,少者只有一百光景,他们闹不起来的!荪甫,你当真是累坏了,过劳伤神,我劝你歇几天罢!”
“不要紧!没有什么!——那你们就开半日工!”
“绸厂要赶秋销的新货,仍旧是全天工。”
王和甫又补足一句,看看荪甫委实有点精神反常,随便又谈了几句,就走了。
现 在满天都是乌云了。李玉亭他们也已经回去,园子里没有人,密树叶中间的电灯也就闭熄,满园子阴沉沉。只那大餐间里还射出耀眼的灯光和精神百倍的牌 声。大客厅里的无线电收音机呜呜地响着最后一次的放送节目,是什么弹词。吴荪甫懒懒地回到书房里,这才像清醒了似的一点一点记起了刚才王和甫的那些话,以 及自己的慌张,自己的弱点的暴露。
这一下里,暴躁重复占领了吴荪甫的全心灵!不但是单纯的暴躁,他又恨自己,他又迁怒着一切眼所见耳所闻 的!他疯狂地在书房里绕着圈子,眼睛全红了,咬 着牙齿;他只想找什么人来泄一下气!他想破坏什么东西!他在工厂方面,在益中公司方面,所碰到的一切不如意,这时候全化为一个单纯的野蛮的冲动,想破坏什 么东西!
他像一只正待攫噬的猛兽似的坐在写字桌前的轮转椅里,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在那里找寻一个最快意的破坏对象,最能使他的狂暴和恶意得到满足发泄的对象!
王 妈捧着燕窝粥进来,吴荪甫也没觉得。但当王妈把那一碗燕窝粥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赤热的眼光突然落在王妈的手上了。这是一只又白又肥的手,指节上 有小小的涡儿。包围着吴荪甫全身的那股狂暴的破坏的火焰突然升到了白热化。他那一对像要滴出血来的眼睛霍地抬起来,钉住了王妈的脸。眼前这王妈已经不复是 王妈,而是一件东西!可以破坏的东西!可以最快意地破坏一下的东西!
他陡的站起来了,直向他的破坏对象扑去。王妈似乎一怔,但立即了解似 的媚笑着,轻盈地往后退走;同时她那俊俏的眼睛中亦露出几分疑惧和忸怩,可是转瞬 间,她已经退到墙角,背靠着墙了;接着是那指节上起涡儿的肥白的手掌按着了墙上的电灯开关,房里那盏大电灯就灭了,只剩书桌上那台灯映出一圈黄色的光晕, 接着连这台灯也灭了,书房里一片乌黑,只有远处的灯光把树影投射在窗纱上。
到那电灯再亮的时候,吴荪甫独自躺在沙发上,皱着眉头发楞。不 可名状的狂躁是没有了,然而不知道干了些什么的自疑自问又占据在他心头。他觉得是做了一 些奇怪的梦。渐渐地那转轮的戏法——明天开工怎样?八个厂的货销不去又怎样?屠维岳,钱葆生怎样?这一切,又兜回到他意识里。
他狞笑一声,就闭了眼睛,咬着嘴唇。
这时候,书房里的钟指着明天的第一个时辰。前边大餐间里还是热闹着谈笑和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