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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参谋和黄奋跳起来大叫怪事。他们望着在座众人的脸孔,一个一个地挨次看过去,希望发见一些“同意”,可是更使他们纳罕的是这班人的脸上一点惊异的表示都没有,好像中国丝织业不用中国丝,是当然的!此时陈君宜慢吞吞地发言了:
“搀用些日本丝和人造丝,我们也是不得已。譬如朱吟翁的厂丝,他们成本重,丝价已经不小,可是到我们手里,每担丝还要纳税六十五元六角;各省土丝呢, 近来也跟着涨价了,而且每担土丝纳税一百十一元六角九分,也是我们负担的。这还是单就原料而论。制成了绸缎,又有出产税,销场税,通过税,重重迭迭的捐 税,几乎是货一动,跟着就来了税。自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什么都有买客来负担去,但是销路可就减少了。我们厂家要维持销路,就不得不想法减轻成本,不得不搀 用些价格比较便宜的原料。……大家都说绸缎贵,可是我们厂家还是没有好处!”
接着是一刹那的沉默。风吹来外面“鼓乐手”的唢呐和笛子的声音,也显得异常悲凉,像是替中国的丝织业奏哀乐。
好久没有说话的王和甫突然站起身来,双手一拍,开玩笑似的说道:
“得了!陈君翁还可以搀用些日本丝和人造丝。我和孙吉翁呢?这回南北一开火,就只好呆在上海看跑狗,逛堂子!算了罢,他妈的实业!我们还是想点什么玩意儿来乐一下!”
他这话还没说完,猛的一阵香风,送进了一位袒肩露臂的年青女子。她的一身玄色轻纱的一九三○年式巴黎夏季新装,更显出她皮肤的莹白和嘴唇的鲜红。没有开口说话,就是满脸的笑意;她远远地站着,只把她那柔媚的眼光瞟着这边的人堆。
第一个发见她的是周仲伟。嘴里“啊哟”了一声,这矮胖子就跳起来,举起一双臂膊在空中乱舞,嘻开了大嘴巴,喊道:
“全体起立欢迎交际花徐曼丽女士!”
男人们都愕然转过身去,还没准备好他们欢迎漂亮女子常用的那种笑脸,可是那位徐曼丽女士却已经扭着腰,用小手帕掩着嘴唇,吃吃地笑个不住。这时雷参谋也站起来了,走前一步,伸出右手来,微笑着说:
“曼丽,怎么到此刻才来?一定要罚你!”
“怎样罚呢?”
徐曼丽又是一扭腰,侧着头,故意忍住了笑似的说,同时早已走到雷参谋跟前,抓住了他的手,紧捏一下,又轻轻揾着约有四五秒钟,然后蓦地摔开,回头招呼周仲伟他们。
谈话自然又热闹起来,刚才发牢骚的朱吟秋和陈君宜也是满脸春色。乘着徐曼丽和别人周旋的时候,朱吟秋伸过头去在唐云山耳朵边说了几句。唐云山便放声大笑,不住地拿眼瞅着徐曼丽。这里,朱吟秋故意高声说:
“君翁,我想起来了。昨天和赵伯韬到华懋饭店开房间的女人是——”
徐曼丽猛的掉转头来,很用心地看了朱吟秋一眼,但立刻就又回过脸去,继续她的圆熟的应酬,同时她尖起了耳朵,打算捉住朱吟秋的每一个字。
不料接着来的却是陈君宜的声音:
“赵伯韬?做公债的赵伯韬么?他是大户多头,各项公债他都扒进。”
“然而他也扒进各式各样的女人。昨天我看见的,好像是某人家的寡妇。”
朱吟秋故意低声说,可是他准知道徐曼丽一定听得很清楚。并且他还看见这位交际花似乎全身一震,连笑声都有点异样地发抖。
雷参谋此时全神贯注在徐曼丽身上。渐渐他俩的谈话最多,也最亲热。不知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徐曼丽的脸上忽然飞起一片红晕来了;很娇媚地把头一扭,她又 吃吃地笑着。王和甫坐在他们对面,看见了这个情形,翘起一个大拇指,正想喝一声“好呀!”突然唐云山从旁边闪过来,一手扳住了雷参谋的肩头,发了一句古怪 的问话:
“老雷!你是在‘杀多头’么?”
“什么?我从来不做公债!”
雷参谋愕然回答。
“那么,人家扒进去的东西,你为什么拚命想把她挤出来呢?”
说着,唐云山自己忍不住笑了。朱吟秋和陈君宜竟拍起掌来,也放大了喉咙笑。徐曼丽的一张粉脸立刻通红,假装作不理会,连声唤当差们拿汽水。但是大家都猜测到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一片哄笑声就充满了这长而且阔的大餐室。
也许这戏谑还要发展,如果不是杜竹斋匆匆地跑了进来。
仿佛突然意识到大家原是来吊丧的,而且隔壁就是灵堂,而且这位杜竹斋又是吴府的至亲,于是这一群快乐的人们立刻转为严肃,有几位连连打呵欠。
杜竹斋照例的满脸和气,一边招呼,一边好像在那里对自己说:
“怎么?这里也没有荪甫啊!”
“荪甫没有来过。”
有人这么回答。杜竹斋皱起眉头,很焦灼地转了一个身,便在一连串的“少陪”声中匆匆地走了。跟着是徐曼丽和雷参谋一前一后地也溜了出去。这时大家都觉 得坐腻了,就有几位跑到大餐室后面的游廊找熟人,只剩下黄奋,唐云山和孙吉人三个,仍旧挤在一张沙发榻上密谈;现在他们的态度很正经,声音很低,而且谈话 的中心也变成“北方扩大会议”以及冯阎军的战略了。
杜竹斋既然没有找得吴荪甫,就跑到花园里,抄过一段柏油路,走上最大的一座假山。在山顶的六角亭子里,有两位绅士正等得不耐烦。一个是四十多岁,中等 身材,一张三角脸,深陷的黑眼睛炯炯有光;他就是刚才朱吟秋他们说起的赵伯韬,公债场上的一位魔王。他先看见了杜竹斋气咻咻地走上假山来,就回头对他的同 伴说:
“仲老,你看,只有杜竹斋一个,光景是荪甫不上钩罢?”
所谓“仲老”者,慢慢地拈着他的三寸多长的络腮胡子,却不回答。他总有六十岁了,方面大耳细眼睛,仪表不俗;当年“洪宪皇帝”若不是那么匆促地就倒了台,他——尚仲礼,很有“文学侍从”的资格,现在他“由官入商”,弄一个信托公司的理事长混混,也算是十分委屈的了。
杜竹斋到了亭子里坐下,拿出手帕来擦干了脸上的细汗珠,这才看着赵尚两位说:
“找不到荪甫。灵堂前固然没有,太太们也说不知道。楼上更没有。我又不便到处乱问。不是你们叮嘱过留心引起别人的注意么?——你们先把事情说清楚了,回头我再和他商量罢。”
“事情就是组织秘密公司做公债多头,刚才已经说过了;两天之内,起码得调齐四百万现款,我和仲老的力量不够。要是你和荪甫肯加入,这件事就算定规了,不然,大家拉倒!”
赵伯韬打起他的粤腔普通话,很快地说。他那特有的炯炯的眼光从深陷的眼眶里射出来,很留心地在那里观察杜竹斋的表情。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还想做多头。这几天公债的跌风果然是受了战事的影响,将来还可以望涨,但战事未必马上就可以结束罢?并且陇海,平汉两路,中央军 非常吃紧,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零星小户多头一齐出笼,你就尽量收,也抬不起票价。况且离本月交割期不过十来天,难道到期你想收货么?那个,四百万现款也 还不够!——”
“你说的是大家的看法。这中间还有奥妙!”
赵伯韬截住了杜竹斋的议论,很神秘地微笑着。杜竹斋仰起头来闭了眼睛,似乎很在那里用心思。他知道赵伯韬神通广大,最会放空气,又和军政界有联络,或 许他得了什么秘密的军事消息罢?然而不像。杜竹斋再睁开眼来,猛的看见赵伯韬的尖利而阴沉的眼光正射在自己脸上,于是突然一个转念在他脑筋上一跳:老赵本 来是多头大户,交割期近,又夹着个旧历端阳节,他一定感到恐慌,因而什么多头公司莫非是他的“金蝉脱壳”计罢?——但是尚仲礼为什么也跟着老赵呢?老尚可 不是多头呀!这么自己心里又一反问,杜竹斋忍不住对尚仲礼瞥了一眼。
可是这位尚仲老神色很安详,翘起三根指头在那里慢慢地捋胡子。
“什么奥妙?”
杜竹斋一面还在心里盘算,一面随口问;他差不多已经决定了敷衍几句就走,决定不加入赵伯韬的“阴谋”中间了,可是赵伯韬的回答却像一道闪电似的使他一跳:
“仲老担保,西北军马上就要退!本月份交割以前,公债一定要回涨!”
虽然赵伯韬说的声音极低,杜竹斋却觉得正像晴天一霹雳,把满园子的嘈杂声和两班鼓乐手的吹打声都压下去了,他愕然望着尚仲礼,半信半疑地问道:
“哦——仲老看得那么准?”
“不是看的准,是‘做’的准呀!”
尚仲礼捋着胡子低声回答,又笑迷迷地看了赵伯韬一眼。然而杜竹斋还是不明白。尚仲礼说的这个“做”字,自然有奥妙,并且竹斋素来也信托尚仲礼的“担保”,但目前这件事进出太大,不能不弄个明白。迟疑不定的神色就很显然地浮上了杜竹斋的山羊脸儿。
赵伯韬拍着腿大笑,凑到杜竹斋的耳朵边郑重地说:
“所以我说其中有奥妙啦!花了钱可以打胜仗,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花了钱也可叫人家打败仗,那就没有几个人想得到了。——人家得了钱,何乐而不败一仗。”
杜竹斋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了一想,猛然站起来,伸出手来,翘起一个大拇指在尚仲礼脸前一晃,啧啧地没口地恭维道:
“仲老,真佩服,满腹经纶!这果然是奥妙!”
“那你是一定加一股了。荪甫呢?你和他接洽。”
赵伯韬立刻逼紧一步;看他那神气,似乎要马上定局。
尚仲礼却看出杜竹斋还有点犹豫。他知道杜竹斋虽然好利,却又异常多疑,远不及吴荪甫那样敢作敢为,富于魄力。
于是他就故意放松一步,反倒这么说:
“虽然是有人居间,和那边接洽过一次,而且条件也议定了,却是到底不敢说十拿九稳呀。和兵头儿打交道,原来就带三分危险;也许那边临时又变卦。所以竹翁还是先去和荪甫商量一下,回头我们再谈。”
“条件也讲定了么?”
“讲定了。三十万!”
赵伯韬抢着回答,似乎有点不耐烦。
杜竹斋把舌头一伸,嘻嘻地笑了。
“整整三十万!再多,我们不肯;再少,他们也不干。实足一万银子一里路;退三十里,就是三十万。”
尚仲礼慢吞吞地说,他那机灵的细眼睛钉住了杜竹斋的山羊脸。
经过了一个短短的沉默。终于杜竹斋的眼睛里耀着坚决的亮光,看看尚仲礼,又看看赵伯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接着,三个头便攒在一处,唧唧喳喳地谈得非常有劲儿。
这时候,隔了一个鱼池,正对着那个六角亭子的柳树荫下草地上,三个青年男子和两位女郎也正在为了一些“问题”而争论。女郎们并不多说话,只把她们的笑声送到鱼池边,惊起了水面上午睡的白鹅。
“算了!你们停止辩论,我就去找他们来。”
一位精神饱满的猫脸少年说,他是杜竹斋的幼弟学诗,工程科的大学生。
“林小姐,你赞成么?”
吴芝生转过脸去问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装作不曾听得,只顾拉着张素素的手好像打秋千似的荡着。范博文站在林佩珊的旁边,不置可否地微笑。
“没有异议就算通过!”
杜学诗一边叫,一边就飞步跑向“灵堂”那边去了。这里吴芝生垂着头踱了几步,忽然走近范博文身边,很高兴地问道:
“还有一个问题,你敢再和我打赌么?”
“你先说出来,也许并不成问题的。”
“就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的性格将来会不会起变化。”
“这个,我就不来和你赌了。”
“我来赌!芝生,你先发表你的意见,变呢,不变?”
张素素摔开了林佩珊的手,插进来说,就走到吴芝生的跟前。
“赌什么呢,也是一个Kiss罢?”
“如果我赢了呢?我可不愿意Kiss你那样的鬼脸!”
范博文他们都笑起来了。张素素却不笑,翘起一条腿,跳着旋一个圈子,她想到吴四小姐那样的拘束腼腆,叫人看着又生气又可怜;阿萱呢,相貌真不差,然而 神经错乱,有时聪明,有时就浑得厉害。都是吴老太爷的“《太上感应篇》教育”的成绩。这么想着,张素素觉得心口怪不舒服,她倒忘记了赌赛,恰好那时杜学诗 又飞跑着来了,后面两个人,一位是吴府法律顾问秋隼律师,另一位便是李玉亭。
此时从对面假山上的六角亭子里送来了赵伯韬他们三个人的笑声。李玉亭抬头一看,就推着秋隼的臂膊,低声说:
“金融界三巨头!你猜他们在那里干什么?”
秋隼微笑,正想回答,却被吴芝生的呼声打断了:
“秋律师,李教授,现在要听你们两人的意见。——你们不能说假话!我和范博文是打了赌的!问题是:一个人又要顾全民族的利益,又要顾全自己阶级的利益,这中间有没有冲突?”
“把你们的意见老实说出来!芝生和博文是打了赌的,这中间关系不浅!”
杜学诗也在一旁帮着喊,却拿眼去看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装作什么都不管,蹲在草地上拣起一片一片的玫瑰花瓣来摆成了很大的一个“文”字。
因为秋隼摇头,李玉亭就先发言:
“那要看是怎样身分的人了。”
“不错。我们已经举过例了。譬如说,荪甫和厂里的工人。现在厂丝销路清淡,荪甫对工人说:‘我们的“厂经”成本太重,不能和日本丝竞争,我们的丝业就 要破产了;要减轻成本,就不得不减低工钱。为了民族的利益,工人们只好忍痛一时,少拿几个工钱。’但是工人们回答:‘生活程度高了,本来就吃不饱,再减工 钱,那是要我们的命了。你们有钱做老板,总不会饿肚子,你们要顾全民族利益,请你们忍痛一时,少赚几文罢。’——看来两方面都有理。可是两方面的民族利益 和阶级利益就发生了冲突。”
“自然饿肚子也是一件大事——”
李玉亭说了半句,就又缩住,举起手来搔头皮。张素素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觉得。全体肃静,等待他说下去。鱼池对面的六角亭子里又传过一阵笑声来。李玉亭猛一跳,就续完了他的意见:
“但是无论如何,资本家非有利润不可!不赚钱的生意根本就不能成立!”
吴芝生大笑,回头对范博文说:
“如何?是我把李教授的意见预先猜对了。诗人,你已经输了一半!第二个问题要请你自己来说明了。——素素,留心着佩珊溜走呀!”
范博文冷冷地微笑,总没出声。于是杜学诗就抢着来代他说:
“工人要加工钱,老板说,那么只好请你另就,我要另外招工人,可是工人却又硬不肯走,还是要加工钱。这就要请教法律顾问了。”
“劳资双方是契约关系,谁也不能勉强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