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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隼这话刚刚说完,吴芝生他们都又笑起来了。连范博文自己也在内。蹲在地下似乎并没有在那里听的林佩珊就跳起来拔脚想跑。然而已经太迟,吴芝生和张素素拦在林佩珊面前叫道:
“不要跑!诗人完全输了,你就该替诗人还账!不然,我们要请秋律师代表提出诉讼了。小杜,你是保人呀!你这保人不负责么?”
林佩珊只是笑,并不回答,觑机会就从张素素腋下冲了出去,沿着鱼池边的虎皮纹碎石子路向右首跑。“啊——”张素素喊一声,也跟着追去了。范博文却拉住了吴芝生的肩膀说:
“你不要太高兴!保人小杜还没有下公断呢!”
“什么话!又做保人,又兼公断!没有这种办法。况且没有预先说明。”
“说明了的:‘如果秋律师和李玉亭的话语发生疑义的时候,就由小杜公断。’现在我认为秋律师和李教授的答复都有疑义,不能硬派我是猜输了的。”
“都是不负责任的话!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的浮话!”
杜学诗也加进来说,他那猫儿脸突然异常严肃。
这不但吴芝生觉得诧异,秋隼和李玉亭也莫明其妙。大家围住了杜学诗看着他。
“什么民族,什么阶级,什么劳资契约,都是废话!我只知道有一个国家。而国家的舵应该放在刚毅的铁掌里;重在做,不在说空话!而且任何人不能反对这管 理国家的铁掌!臂如说中国丝不能和日本丝竞争罢,管理‘国家’的铁掌就应该一方面减削工人的工钱,又一方面强制资本家用最低的价格卖出去,务必要在欧美市 场上将日本丝压倒!要是资本家不肯亏本抛售,好!‘国家’就可以没收他的工厂!”
杜学诗一口气说完,瞪出一双圆眼睛,将身体摆了几下,似乎他就是那“铁掌”!
听着的四位都微笑,可是谁也不发言。张素素和林佩珊的笑声从池子右首的密树中传来,一点一点地近了。范博文向那笑声处望了一眼,回头在杜学诗的肩头重重地拍一下,冷冷地说:
“好!就可惜你既不是资本家,也不是工人,更不是那‘铁掌’!还有一层,你的一番演说也是‘没有说出所以然来的浮话’!请不要忘记,我刚才和芝生打赌的,不是什么事情应该怎样办,而是看谁猜对了秋律师和李教授的意见!——
算了,我们这次赌赛,就此不了而了。”
最后的一句还没说完,范博文就迎着远远而来的张素素和林佩珊跑了去。
“不行!诗人,你想逃走么?”
吴芝生一面喊着,一面就追。李玉亭和秋律师在后面大笑。
可是正当范吴两位将要赶到林佩珊她们跟前的时候,迎面又来了三个人,正是杜竹斋和赵伯韬,尚仲礼;一边走,一边还在低声谈话。他们对这四个青年男女看 了一眼,便不说话了,默默地沿着这池子边的虎皮纹石子路走到那柳荫左近,又特地绕一个弯,避过了李玉亭和秋律师的注意,向“灵堂”那方面去了。然而李玉亭 眼快,已经看得明明白白;他拉一下秋律师的衣角,轻声说:
“看见么?金融界三巨头!重要的事情摆在他们脸上。”
“因为我们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只‘铁掌’呀!”
秋隼回答,又微笑。李玉亭也笑了。沉浸在自己思想中的杜学诗却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见。
在“灵堂”阶前,杜竹斋碰到新来的一位吊客,——吴府远亲陆匡时,交易所经纪人又兼大亚证券信托公司的什么襄理。一眼看见了杜竹斋,这位公债里翻觔斗的陆匡时就抢前一步,拉住了杜竹斋的袖口,附耳低声说:
“我得了个秘密消息,中央军形势转利,公债马上就要回涨呢。目前还没有人晓得,人心总是看低,我这里的散户多头都是急于要脱手。你为什么不乘这当口,扒进几十万呢?你向来只做标金,现在乘机会我劝你也试试公债,弄几文来香香手,倒也不坏!”
这一番话,在陆匡时,也许是好意,但正在参加秘密多头公司的杜竹斋却怕得什么似的,几乎变了脸色。他一面在听,一面心里滚起了无数的疑问:难道是尚仲 礼的计划已经走漏了消息?难道当真中央军已经转利?抑或是赵伯韬和尚仲礼串通了在他头上来干新式的翻戏?再不然,竟不过是这陆匡时故意造谣言,想弄点好处 么?——杜竹斋几乎没有了主意,回答不出话来。他偷偷地对旁边的赵伯韬使了个眼色。不,他是想严密地观察一下老赵的神色,但不知怎地却变成了打招呼的眼色 了。即使老练如他,此时当真有点乱了章法。
幸而来了一个救星。当差高升匆匆地跑到竹斋跟前说:
“我们老爷在书房里。请姑老爷就去!”
杜竹斋觉得心头一松,随口说一句“知道了”,便转脸敷衍陆匡时道:
“对不起,少陪了,回头我们再谈。请到大餐间里去坐坐罢。高升,给陆老爷倒茶。”
这么着把陆匡时支使开了,杜竹斋就带着赵尚两位再到花园里,找了个僻静地点,三个头又攒在一处,渐渐三张脸上都又泛出喜气来了。
“那么,我就去找荪甫。请伯韬到大餐间去对小陆用点工夫,仲老回去和那边切实接洽。”
最后是杜竹斋这么说,三个人就此分开。
然而杜竹斋真没料到吴荪甫是皱紧了眉尖坐在他的书房里。昨晚上吴老太爷断气的时候,荪甫的脸上也没有现在那样忧愁。杜竹斋刚刚坐下,还没开口,荪甫就将一张纸撩给他看。
这是一个电报,很简单的几个字:“四乡农民不稳,镇上兵力单薄,危在旦夕,如何应急之处,乞速电复。费,巧。”
杜竹斋立刻变了脸色。他虽然不像荪甫那样还有许多财产放在家乡,但是“先人庐墓所在”之地,无论如何不能不动心的。他放下电报看着荪甫的脸,只说了四个字:
“怎么办呢?”
“那只好尽人力办了去再看了。幸而老太爷和四妹,七弟先出来两天,不然,那就糟透了。目前留在那里的,不过是当铺,钱庄,米厂之类,虽说为数不小,到 底总算是身外之物。——怎么办?我已经打电给费小胡子,叫他赶快先把现款安顿好,其余各店的货物能移则移,……或者,不过是一场虚惊,依然太平过去,也难 说。但兵力单薄,到底不行;我们应该联名电请省政府火速调保安队去镇压。”
吴荪甫也好像有点改常,夹七夹八说了一大段,这才落到主要目的。他把拟好了打给省政府请兵的电稿给竹斋过目,就去按背后墙上的电铃。
书房的门轻轻开了。进来的却是两个人,当差高升以外,还有厂里的账房莫干丞。
吴荪甫一眼看见莫干丞不召自来,眉头就皱得更紧些,很威严地喊道:
“干丞,对你说过,今天不用到这里来,照顾厂里要紧!”
这一下叱责,把账房莫干丞吓糊涂了;回答了两个“是”,直挺挺僵在那里。
“厂里没有事么?”
吴荪甫放平了脸色,随口问一句,他的心思又转到家乡的农民暴动的威胁上去了。然而真不料莫干丞却抖抖索索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就因为厂里有些不妙——”
“什么!赶快说!”
“也许不要紧,可是,可是,风色不对。我们还没布告减工钱,可是,工人们已经知道了。她们,她们,今天从早上起,就有点——有点怠工的样子,我特来请示——怎样办。”
现在是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僵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他脸上的紫疱,一个一个都冒出热气来。这一阵过后,他猛的跳起来,像发疯的老虎似的咆哮着;他骂工人,又骂莫干丞以下的办事员:
“她们先怠工么?混账东西!给她们颜色看!你们管什么的?直到此刻来请示办法?哼,你们只会在厂里胡调,吊膀子,轧姘头!说不定还是你们自己走漏了减削工钱的消息!”
莫干丞只是垂头站在旁边,似乎连气都不敢透一下。看着这不中用的样子,吴荪甫的怒火更加旺了,他右手叉在腰间,左手握成拳头,搁在那张纯钢的写字台边缘,眼睛里全是红光,闪闪地向四面看,好像想找什么东西来咬一口似的。
忽然他发见了高升直挺挺地站在一边,他就怒声斥骂道: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老爷刚才按了电铃,这才进来的。”
于是荪甫方才记起了那电报稿子,并且记起了写字台对面的高背沙发里还坐着杜竹斋。此时竹斋早已看过电稿,嘴里斜含着一枝雪茄,闭了眼睛在那里想他自己的心事。
荪甫拿起那张电稿交给高升,一面挥手,一面说:
“马上去打,愈快愈好!”
说完,吴荪甫就坐到他的纯钢转椅里,拿起笔来在一张信纸上飞快地写了一行,却又随手团皱,丢在字纸簏里,提着笔沉吟。
杜竹斋睁开眼来了,看见了荪甫的踌躇态度,竹斋就轻声说:
“荪甫,硬做不如软来罢。”
“我也是这个意思——”
吴荪甫回答。现在他已经气平了,将手里的笔杆转了两下,回头就对莫干丞说:
“干丞,坐下了,你把今天早上起的事情,详细说出来。”
摸熟了吴荪甫脾气的这位账房先生,知道现在可以放胆说话,不必再装出那种惶恐可怜的样子来了。他于是坦然坐在写字桌横端的一张弹簧软椅里,就慢慢地说:
“是早上九点钟光景,第二号管车王金贞,跑到账房间来报告第十二排车的姚金凤犯了规则,不服管理;当时九号管车薛宝珠要喊她上账房间,哪里知道,第十 二排车的女工就都关了车,帮着姚金凤闹起来——我们听了王金贞的报告,正想去弹压,就听得一片声叫喊,薛宝珠扭着姚金凤来了,但是车间里的女工已经全都关 了车——”
吴荪甫皱了眉头,尖锐地看了莫干丞一眼,很不耐烦似的打断了莫干丞的报告,问道:
“简简单单说,现在闹到怎么一个地步?”
“现在车间里五百二十部车,只有一小半还在那里做工,——算是做工,其实是糟蹋茧子。”
听到这最后一句,吴荪甫怒吼一声,猛的站起来;但倏又坐下,口音很快地问道:
“怠工的原因是?——”
“要求开除薛宝珠。”
“什么理由呢?”
“说她打人。——还有,她们又要求米贴。前次米价涨到二十元一石时曾经要求过,这次又是。”
吴荪甫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脸对杜竹斋说:
“竹斋——这丝厂老板真难做。米贵了,工人们就来要求米贴;但是丝价钱贱了,要亏本,却没有人给我丝贴。好!干丞,你回去对工人说,她们要米贴,老板情愿关厂!”
莫干丞答应了一声“是”,但他的两只老鼠眼睛却望着吴荪甫的脸,显出非常为难的神气。
“还有什么事呢?”
“嗯,嗯,请三老爷明鉴。关厂的话,现在说出去,恐怕会闹乱子——”
“什么话?”
“这一回工人很齐心,好像预先有过商量的。”
“呸!你们这班人都是活死人么?事前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临到出了事,才来向我讨办法!第二号管车王金贞和稽查李麻子都是领了津贴的,平常日子不留心工人的行动!难道我钱多,没有地方花,白养这些狗!”
此时莫干丞忽然胆大起来了,竟敢回“三老爷”的话:
“他们两个也还出力,他们时时刻刻在那里留心工人的举动!可是——好像他们面孔上刻着‘走狗’两个字,到处碰壁,一点消息也探不出来。三老爷!工人们 就像鬼迷了一般!姚金凤向来是老实的,此番她领头了。现在车间里一片声嚷闹:‘上次要求米贴,被你们一番鬼话哄过去了,今回定要见个你死我活!你们还想克 减工钱么?我们要米贴,米贴。’听说各厂的情形都不稳。工人们都像鬼迷了一般!”
“鬼迷了么?哈,哈!我知道这个鬼!生活程度高,她们吃不饱!可是我还知道另外一个鬼,比这更大更厉害的鬼:世界产业凋弊,厂经跌价!……”
吴荪甫突然冷笑着高声大喊,一种铁青色的苦闷和失望,在他的紫酱色脸皮上泛出来。然而只一刹那,他又回复了刚毅坚决的常态。他用力一挥手,继续说下去,脸上转为狞笑:
“好!你这鬼!难道我们就此束手待毙么?不!我们还要拚一下呢!——但是,干丞,怎么工人就知道我们打算克减工钱?一定是账房间里有人走漏了消息!”
莫干丞猛一怔,背脊上透出一片冷汗。迟疑了片刻,他忽然心生一计,就鬼鬼祟祟地说:
“我疑心一个人。就是屠维岳。这个小伙子近来发昏了,整天在十九排车的女工朱桂英身上转念头,有人看见他常常在朱桂英家里进出——”
此时书房门忽开,二小姐芙芳的声音打断了莫干丞的话。“三弟,万国殡仪馆的人和东西都来了。可是,那个棺材,我看着不合式!”
二小姐站在门边,一面说,一面眼看着她的丈夫。
“等一会儿,我就来。竹斋,请你先去看看——”
但是杜竹斋连连摇手,从雪茄烟的浓烟中对二小姐说:“我们就来,就来,时候还早呢!看了不对再去换,也还来得及。”
“还早么?十二点一刻了,外边已经开饭!”
二小姐说着,也就走了,这里吴荪甫转脸朝莫干丞看了一眼,很威严地发出这样的命令来:
“现在你立刻回厂去出布告:因为老太爷故世了,今天下午放假半天,工钱照给。先把工人散开,免得聚在厂里闹乱子。可是,下半天你们却不能休息。你们要 分头到工人中间做工夫,打破她们的团结。限今天晚上把事情办好!一面请公安局派警察保护工厂,一面呈报社会局。还有,那个屠维岳,叫他来见我。叫他今晚上 来。都听明白了么?去罢!”
打发开了莫干丞以后,吴荪甫就站起来,轻声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开什么厂!真是淘气!当初为什么不办银行?凭我这资本,这精神,办银行该不至于落在人家后面罢?现在声势浩大的上海银行开办的时候不过十万块钱……”
他顿了一顿,用手去摸下颔;但随即转成坚决的态度,右手握拳打着左手的掌心:
“不!我还是要干下去的!中国民族工业就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项了!丝业关系中国民族的前途尤大!——只要国家像个国家,政府像个政府,中国工业一定有希望的!——竹斋,我有一个大计画,但是现在没有工夫细谈了,我们出去看看万国殡仪馆送来的棺材罢。”
“不忙!我还有事和你商量。”
杜竹斋把半段雪茄从嘴唇边拿开,也站了起来,挨近吴荪甫身旁,就将赵伯韬他们的“密谋”从头说了一遍;最后他这么问道:
“你看这件事有没有风险?要是你不愿意插一脚,那么,我也打算不干。”
“每人一百万,今天先交五十万?”
吴荪甫反过来回,并不表示对于这件事的意见,脸色异常沉静。
“这也是老赵他们的主张。老赵的步骤是:今天下午,就要卖出三百万,把票价再压低——”
“那是一定会压低的。说不定会跌落两三元。那时我们就补进?”
“不!明天前市第一盘,我们再卖出五百万,由赵伯韬出面!”
“哦!那就票价还要跌呢!老赵是有名的大户多头,他一出笼,散户多头就更加恐慌,拚命要脱手了,而且一定还有许多新空头会乘势跳落。”
“是呀。所以要到明天后市我们这才动手补进来。我们慢慢地零零碎碎地补进,就不至于引起人家的注意,到本月份交割前四五天,我们至少要收足五千万——”
“那时候,西北军退却的捷报也在各方面哄起来了!”
“不错。那时候,散户又要一窝蜂来做多头,而且交割期近,又碰着旧历端阳节,空头也急于要补进,涨风一定很厉害!”
“我们的五千万就此放出去做了他们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说到这里,吴荪甫和杜竹斋一齐笑起来;两个人的眼睛都闪着兴奋的光彩。
笑过了后,吴荪甫奋然说:
“好!我们决定干一下罢!可是未免太便宜了老赵这个多头大户了。我们在公账之外,应得对他提出小小的条件。我们找他谈判去!”
于是吴荪甫和杜竹斋就此离开了那书房。而那个久在吴荪甫构思中的“大计画”,此时就更加明晰地兜住了吴荪甫的全意识。